雪停后的第三日,林楓在亂葬崗的焦尸堆里扒出半塊發(fā)霉的炊餅。
指尖剛觸到硬如石頭的餅皮,二十步外的烏鴉群突然炸開。為首的老鴉喙間叼著片碎布,靛青色布料上繡著半截玄霜花——是母親昨日穿的衫子。他喉嚨里泛起腥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鑰匙印記,那里已經(jīng)結(jié)痂,卻在午夜時分發(fā)出蛇蛻般的癢痛。
“嘔——“胃袋抽搐著絞動,三天來他只喝了雪水,此刻卻對著腐尸堆干嘔。父親的尸體被釘在老梅樹上,鴉群正在啄食他眼中的金血,每只烏鴉的尾羽都沾著冰晶,正是黑鱗衛(wèi)豢養(yǎng)的“噬光鴉“,能循著血?dú)怙w行千里。林楓數(shù)過,共有三十七只,比昨夜多了五只。
青銅鑰匙藏在破灶的灰燼里。當(dāng)他伸手觸碰時,鑰匙突然發(fā)燙,逆鱗紋路亮起的瞬間,整座廢墟的積雪無風(fēng)自動,在梅樹枝干上凝結(jié)成千萬把冰劍。鴉群發(fā)出瀕死的尖嘯,羽毛上的冰晶炸裂,露出底下蠕動的黑鱗——這些畜生早被煉成了蠱物。
“啪嗒“。
血滴在雪地上。林楓驚覺自己的鼻血正順著下巴滴落,每滴血珠都在鑰匙表面激起漣漪,倒映出無數(shù)個自己舉劍斬鴉的畫面。他猛地縮回手,卻看見左手背浮出半片逆鱗,鱗片邊緣滲著金血,與父親臨終前顯現(xiàn)的幼龍?zhí)撚耙荒R粯印?
黃昏時,啞伯的牛車碾過凍硬的尸堆。
那是個駝背老人,竹笠壓得極低,露出的下巴爬滿劍疤,像是被人用鈍刀生生剜去了舌頭。林楓曾在劍冢見過他三次,每次都在黎明時分用木桶接劍冢流出的血水,木桶底部刻著模糊的“昭陽“二字,與父親藏在劍冢的青銅棺碎片相同。
牛車停在老梅樹下。啞伯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冷透的蒸糕,糕面上印著玄霜花的模子——正是母親昨日蒸的那籠。林楓躲在枯井里,看著老人用短刀割下父親的一截指骨,放入隨身攜帶的青銅罐,罐身刻著的星圖,與鑰匙背面的紋路完全吻合。
“咕嚕嚕——“
腹鳴蓋過了罐蓋扣合的輕響。林楓攥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的結(jié)痂,血腥味混著蒸糕的甜香涌上來,讓他想起除夕午后,母親把第一籠蒸糕掰成小塊,讓他給巷口的乞兒送去。那時他還笑說乞兒手上的凍瘡像紅梅,現(xiàn)在自己的凍瘡卻爛得流膿,混著腐尸的臭味。
啞伯突然轉(zhuǎn)身,竹笠陰影里的眼睛閃著冷光。林楓趕緊低頭,卻看見井壁上刻著半行字:“子丑之交,劍冢門開“,字跡新鮮,像是用指尖血寫的。當(dāng)他再抬頭時,啞伯已卸下車上的草席,正在覆蓋父親的遺體,草席邊緣繡著的劍穗,正是母親準(zhǔn)備在年夜換給父親的那對。
夜更深時,鴉群的動靜突然消失。林楓摸向藏鑰匙的灶洞,卻發(fā)現(xiàn)鑰匙不見了,地面留著拖曳的血痕,指向劍冢方向。他踉蹌著爬起來,凍僵的腳趾踩過母親的銀鈴碎片,鈴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驚起最后幾只守夜的烏鴉。
劍冢外墻的青石板在滴血。林楓看見啞伯的背影立在三丈高的斷劍前,那是初代劍仙隕落時插入地脈的“不周劍“,此刻劍柄處纏著新割的人血布條,正是父親的金血。老人舉起青銅罐,將指骨倒入劍冢裂縫,裂縫深處傳來龍吟,與除夕夜梅樹的異響如出一轍。
“給。“
沙啞的聲音像生銹的劍鞘。啞伯轉(zhuǎn)身時,掌心躺著塊烤得焦黑的鹿肉,肉香里混著淡淡藥味——是能壓制蠱毒的赤焰草。林楓本能地后退,卻看見老人袖口露出的半截刺青:與黑鱗衛(wèi)相同的寒鐵玄鱗紋,卻在鱗片中央嵌著逆生的龍鱗,和他手背上的新鱗分毫不差。
鹿肉掉在雪地上。啞伯轉(zhuǎn)身離開,牛車轱轆碾過父親遺體時,草席滑開一角,林楓看見父親指間多了枚青銅指環(huán),環(huán)上刻著“重光“二字,正是他的表字。更令他心驚的是,父親手腕內(nèi)側(cè)浮出與鑰匙相同的逆鱗紋路,而在劍冢裂縫深處,隱約可見一具青銅棺的一角,棺蓋雕花與鑰匙背面的星圖完全重合。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刺破云層時,林楓發(fā)現(xiàn)鹿肉下壓著片糖紙——是母親折的千紙鶴,鶴翼上的糖霜竟未融化,反而在雪地上洇出“啞伯“二字,字跡與父親臨終前的金血留言如出一轍。他咬下烤焦的鹿肉,血腥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鑰匙突然在劍冢方向發(fā)出尖嘯,整座山脈的積雪開始崩塌,露出劍冢外墻新出現(xiàn)的刻痕:
一行用金血寫的小字,在朝陽下泛著冷光:“臘月廿九,黑鱗衛(wèi)換防,腰牌第三顆銅扣是機(jī)關(guān)。“
這是父親的字跡,卻分明是在他死后才出現(xiàn)的。
林楓望著掌心的逆鱗結(jié)痂,突然聽見劍冢深處傳來嬰兒啼哭——與除夕夜閣樓的哭聲一模一樣。他踉蹌著沖向斷劍,卻在觸碰到劍柄的瞬間,整個人被吸入地脈裂縫,眼前閃過無數(shù)畫面:幼年的自己在劍冢撿到的斷劍,劍身上隱約有“昭陽“二字;啞伯床底的青銅棺碎片,此刻正在裂縫深處拼接成完整的棺體;而在棺蓋內(nèi)側(cè),刻著的正是他的生辰八字,旁邊還有行小字:
“劍蠱入魂者,男以骨為鞘,女以血為引。“
當(dāng)意識回籠時,林楓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劍冢外墻下,懷中緊攥著失而復(fù)得的鑰匙,鑰匙環(huán)上的“昭“字此刻清晰可見,而在他剛才昏迷的雪地上,竟多出了一排腳印——不是人腳,而是龍爪踩過的痕跡,每個爪印里都嵌著半片玄霜花瓣,正是母親鬢間那朵的殘瓣。
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黑鱗衛(wèi)的鱗光再次逼近,這次足有上百點(diǎn),像流動的寒鐵星河。林楓抹掉嘴角的鹿血,將糖紙折好塞進(jìn)衣領(lǐng),那里還藏著母親的玄霜宗腰牌。當(dāng)?shù)谝恢у蠹吝^他發(fā)梢時,他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劍是逆著光長的。“
于是他轉(zhuǎn)身,迎著晨光舉起青銅鑰匙。逆鱗紋路在陽光下爆發(fā)出刺目金芒,鑰匙化作半柄斷劍,劍刃上凝結(jié)的金血竟在空中拼出“殺“字,而在他看不見的后背,半片逆鱗正沿著脊柱生長,鱗片縫隙間,隱約可見與啞伯相同的黑鱗刺青,卻比對方多了道逆生的龍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