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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撕碎守則和他群星共舞

  • 空雨黃昏
  • 周云深
  • 15213字
  • 2025-06-02 16:56:19

2008年的夏天,北京城像一個巨大的蒸籠,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知了在國槐濃密的枝葉間扯著嗓子嘶鳴,聲音單調而漫長,仿佛要把最后一絲力氣都耗盡在奧運前夕的燥熱里。陽光是滾燙的、白花花的,砸在育英中學紅磚白縫的教學樓墻上,再反射出來,刺得人眼睛發酸。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塑膠跑道被曬軟了的橡膠味、食堂飄來的淡淡油煙味、還有少年人奔跑過后汗水蒸騰的蓬勃氣息。

高二(三)班的陳暮,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凝固的熱浪悶死了。物理老師的嗓音穿過嗡嗡作響的吊扇,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講著平拋運動,公式在黑板上列了一長串,粉筆灰簌簌落下。窗外的世界,是明晃晃的靜止。只有遠處建筑工地上巨大的奧運宣傳牌,那鮮紅的“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標語,在熱浪中微微扭曲著輪廓,提醒著人們這個城市正在經歷一場翻天覆地的蛻變。

陳暮的心,早就跟著窗外那片被陽光漂洗得發白的云,飄走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鉛筆,筆尖在攤開的物理練習冊上點出一個小小的、深色的墨點,漸漸暈開。視線一次又一次,固執地投向窗外,投向操場盡頭那片被濃密爬山虎覆蓋的、略顯荒涼的角落——那里矗立著學校早已廢棄的舊天文臺。灰白色的圓頂在烈日照耀下,像一枚沉默的、被遺忘的棋子。

一個念頭,如同水底悄悄浮起的氣泡,在他沉悶的心湖里冒了出來,越來越清晰,帶著一種危險的誘惑力:逃出去。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公式的牢籠,去那個被遺忘的角落,看一眼他藏在書包深處、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國家地理》雜志上那片深藍色的星云圖。那片星云,有個浪漫到近乎哀傷的名字——“創生之柱”,冰冷而壯麗,是遙遠宇宙深處恒星的搖籃和墳場。那無垠的深藍和璀璨的光點,是他此刻唯一渴望的清涼。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手心沁出薄汗。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教室里沉悶的空氣都吸進肺里,再狠狠吐出。就是現在!

趁著物理老師轉身在黑板上畫一個復雜的受力分析圖的瞬間,陳暮像一只蓄勢已久的貓,身體驟然繃緊,從座位上彈起。他貓著腰,動作迅捷而無聲,幾乎是貼著前排同學的椅背溜過,身影在教室后門一閃,便消失在了走廊刺眼的光線里。

走廊空蕩無人,只有盡頭水房里水龍頭沒關緊的滴答聲。他幾乎是小跑起來,心臟在喉嚨口咚咚直跳,腳步卻輕得像踩在棉花上。繞過靜悄悄的教師辦公室,穿過堆放著體育器材、散發著陳舊皮革和灰塵味道的器材室后門,眼前豁然開朗——是學校最偏僻的一段圍墻。墻根下,幾株生命力頑強的狗尾巴草在熱風中蔫蔫地搖晃。

他熟練地踩上墻角一個廢棄的水泥墩,雙手攀住粗糙的磚縫,腳尖用力一蹬,身體便敏捷地翻了上去。動作一氣呵成,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流暢和一點冒險的刺激。墻外是條窄窄的、堆著些雜物的背街小巷,陽光被高墻切割成窄窄的一道。但他沒有跳下去,墻內的世界才是目的地——舊天文臺那扇虛掩著的、銹跡斑斑的側門就在幾步之外。

圍墻內側,瘋長的野草幾乎淹沒了通往天文臺的小徑。他跳下圍墻,雙腳踩在松軟的泥土和雜草上,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四周安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遠處模糊的蟬鳴。他放輕腳步,像接近一個沉睡的秘密。

那扇沉重的鐵門果然虛掩著,開著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門軸大概很久沒上油了,他小心翼翼地推開時,發出“嘎吱——”一聲悠長而刺耳的呻吟,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驚得他動作一頓,屏住了呼吸。側耳聽了片刻,確認沒有其他動靜,他才側身擠了進去。

門內是濃稠的、帶著灰塵氣味的幽暗。只有幾縷陽光從高高的、布滿蛛網的圓形穹頂玻璃裂縫中艱難地擠進來,形成幾道傾斜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狂亂地飛舞,像一場無聲的微型風暴。空氣陰涼,帶著久未通風的霉味和陳舊儀器的金屬氣息,瞬間驅散了外面世界的燥熱。

陳暮剛適應了里面的昏暗,腳步還未站穩,視線就被眼前的一幕牢牢釘住了。

就在那幾道光柱交匯的中心,一個身影正以一種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存在。

是許明哲。

校籃球隊的絕對核心,身高腿長,肩背線條流暢有力,是那種在球場上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手緊張的存在。他此刻正背對著陳暮的方向。汗水浸透了他白色的舊T恤,緊緊貼在寬闊的背肌上,勾勒出充滿力量感的輪廓。T恤下擺隨著他的動作被掀起一角,露出勁瘦緊實的腰線。

他戴著耳機,身體正隨著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旋律,投入地舞動。

那絕不是籃球場上那種充滿爆發力的動作,也不是陳暮認知里任何一種常見的舞蹈。他的動作大開大合,帶著一種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手臂有力地向上伸展,仿佛要撕裂頭頂的穹頂,擁抱那幾束微弱的光;腰肢卻異常靈活地扭轉、下沉,像承受著無形的重壓,又像在泥土里汲取力量;一條腿猛地向前跨出、定格,另一條腿繃直支撐,整個身體構成一個充滿張力、近乎痛苦又無比優美的銳角。汗水順著他剃得很短的鬢角滑落,沿著脖頸滾入衣領。

那一刻,他不是球場上的明星,也不是那個在父親威嚴目光下沉默的兒子。他只是一個在無人角落,與某種內在力量激烈對話的少年。光柱里狂舞的塵埃,仿佛是他靈魂迸發出的星屑。

陳暮看得完全呆住了,連呼吸都忘了。他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地方,看到這樣的許明哲。那力量與柔韌交織的肢體語言,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沖擊力,直接撞進他的眼底。

突然,許明哲的動作猛地一頓。他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又像是被什么擊中,整個人劇烈地喘息著,肩膀起伏。他緩緩地、幾乎是頹然地蹲下身,撿起地上散落的幾張紙片。

借著微弱的光,陳暮看清了其中一張紙片上的字跡——剛硬、方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顯然是成年男性的手筆。上面寫著:“男兒流血不流淚,頂天立地有擔當!莫學兒女惺惺態,剛強勇毅是脊梁!”字字如刀,刻著陳腐的規訓。

許明哲低著頭,手指用力地攥著那幾張紙片。陳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繃緊的青色血管和微微顫抖的指關節。一種無聲的、沉重的痛苦籠罩著他。然后,像是積蓄已久的風暴終于爆發,他猛地揚起手臂!

“嘶啦——!”

尖銳的、布帛破裂般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天文臺內炸響,刺得陳暮耳膜生疼。那幾張承載著沉重枷鎖的“男子漢守則”,在少年決絕而憤怒的手中,瞬間化為無數細小的碎片,如同被狂風卷起的灰色蝴蝶,在幾道光柱里瘋狂地打著旋,然后紛紛揚揚,飄落在他汗濕的頭發、肩膀上,落在他腳下布滿灰塵的地面。

碎片緩緩飄落,有幾片甚至落在了陳暮腳尖前方不遠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腳下卻不小心踢到了一個滾落在墻邊的空易拉罐。

“哐啷啷——!”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如同驚雷炸響。

光柱中心的身影驟然僵直!

許明哲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得像被電擊。那雙總是帶著球場上的銳利或人前的溫和的眼睛,此刻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愕,隨即被一種被窺破核心秘密的巨大恐慌和狼狽所淹沒。汗水還掛在他的額角和下頜,臉色卻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一片煞白。他死死盯著門口陰影里的陳暮,眼神像受驚的野獸,充滿了警惕、羞恥和無處遁形的脆弱。

空氣凝固了。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只有光柱里的塵埃還在不知疲倦地飛舞。

陳暮感覺自己像是被那目光釘在了原地,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到了許明哲眼中一閃而過的屈辱,以及那屈辱背后深藏的、近乎絕望的緊張。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只是來躲清靜看星星的,想說他什么也沒看見(這顯然是自欺欺人),想說他覺得剛才的舞……其實……很特別。但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里,變成一團滾燙而笨拙的硬塊。

最終,在許明哲那越來越沉重的、仿佛能壓垮整個天文臺的沉默注視下,陳暮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沒想到的動作——他猛地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一把拉開那扇沉重的鐵門,刺耳的“嘎吱”聲再次響起,他像一道影子般沖進了外面白得刺眼的陽光里。

鐵門在他身后沉重地、帶著回音地合上,隔絕了那片幽暗的秘密空間,也隔絕了許明哲那雙被撞破秘密后復雜得令人心悸的眼睛。圍墻外巷子的熱浪撲面而來,帶著塵土的腥氣,瞬間裹住了他。蟬鳴聲重新灌滿耳朵,震耳欲聾。他扶著粗糙的磚墻,大口喘著氣,胸腔里那顆心臟還在瘋狂地撞擊著肋骨,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剛才那短暫對視中捕捉到的,許明哲眼中那片瞬間碎裂又竭力隱藏的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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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的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粘稠感。關于“匯演”的議論,如同盛夏午后低氣壓下悶雷的余響,在教室、走廊、食堂的每一個角落嗡嗡作響,細碎而密集,帶著窺探的興奮和自以為是的評判。話題的核心只有一個名字:許明哲。

“聽說了嗎?高二那個籃球隊長,許明哲,要在匯演上跳舞!現代舞!”課間,前排兩個女生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話語里的驚詫和一絲獵奇。

“現代舞?男生跳那個?”旁邊立刻有人插嘴,眉頭夸張地皺起,“那不是……有點那個嗎?”“那個”后面拖長的尾音,充滿了不言而喻的暗示和鄙夷。

“誰知道他怎么想的,”另一個聲音帶著刻意的冷漠,“平時打球挺爺們的啊,怎么好這口?嘖,怕不是骨子里就……”后面的話被一陣心照不宣的低笑聲淹沒。

陳暮坐在座位上,手里機械地轉著筆,物理題冊攤開著,視線卻死死凝固在空白處。那些飄進耳朵里的議論,像細小的針,密密地扎在神經上。他想起天文臺里那個在光柱中奮力起舞的身影,汗水浸透的T恤下繃緊的背脊線條,還有最后那轉身時眼中碎裂的光芒。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憤怒堵在胸口,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幾天后,學校大禮堂。舞臺燈光刺眼,臺下黑壓壓坐滿了師生,嗡嗡的交談聲匯成一片低沉的背景噪音。奧運主題的合唱、激昂的詩朗誦、整齊劃一的集體舞……節目一個接一個,氣氛熱烈而有序。陳暮坐在靠后的位置,目光卻始終焦灼地投向后臺入口的方向。

終于,報幕員的聲音響起:“下一個節目,現代舞獨舞,《破繭》,表演者,高二(五)班,許明哲。”

禮堂里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比之前任何節目都更響的、帶著明顯好奇和審視意味的嗡嗡議論聲。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空蕩蕩的舞臺中央。

燈光暗下,只留下一束孤零零的追光,慘白地打在舞臺中央。音樂響起,是低沉的大提琴,帶著壓抑的、掙扎的旋律。許明哲的身影出現在光圈里。

他穿著簡單的黑色練功服,勾勒出頎長而蘊藏著力量的身形。沒有花哨的裝飾,只有身體本身的語言。他的動作,就是天文臺里的延續,卻更加飽滿、更加外放,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他旋轉、躍起、跌倒、再掙扎著爬起,雙臂時而如枷鎖般纏繞自身,時而又奮力向外撕扯、伸展。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對抗——對抗無形的束縛,對抗地心引力,對抗臺下那無數道沉默卻重逾千斤的目光。

汗水很快在他臉上、脖頸上閃亮。他的眼神專注而熾熱,仿佛燃燒著靈魂。那束追光將他牢牢罩住,也像一座透明的囚籠。

陳暮屏住呼吸,心臟隨著舞臺上那個身影的每一次跌倒和爬起而劇烈地搏動。他能看懂每一個動作里蘊含的痛苦與渴望,那種被壓抑的靈魂試圖沖破牢籠的吶喊。他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忘記了那些竊竊私語,眼中只剩下那個在光束中孤獨而奮力舞動的少年。

然而,這份專注被打破了。當音樂進入一個激烈的高潮,許明哲完成了一個極其高難度的連續空翻接旋轉落地,動作干凈利落,充滿力量感時,臺下卻并非如陳暮預期那樣爆發出驚嘆或掌聲。

相反,一片突兀的死寂后,像冰面裂開的第一道縫隙,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戲謔和惡意的聲音,不知從哪個角落清晰地響起:“喲!這扭得!夠‘娘’的啊!”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滾油的水滴。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聲。

“嘖嘖,真是看不出來……”

“跳得挺好,就是……不太像男的跳的……”議論聲瞬間從竊竊私語變成了不加掩飾的哄笑和帶著侮辱性的點評。那笑聲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舞臺上那個在光束中奮力燃燒的身影。

許明哲的動作,在聽到那句“娘”的瞬間,出現了一個微不可查的凝滯。他正完成一個需要極大身體控制力的單腿平衡動作,那凝滯讓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隨即又被他強大的意志力強行穩住。他的眼神沒有看向臺下,依舊直視著前方虛無的黑暗,但陳暮清晰地看到,他下頜的線條瞬間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額角的汗水流得更急了,滑進他的眼角。他死死咬住了下唇,一絲血色也無。

音樂還在繼續,悲愴而激烈。許明哲的動作沒有停,甚至更加用力,每一個旋轉都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每一次伸展都像是用盡生命在吶喊。但臺下那帶著惡意的哄笑聲浪,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那束追光燈,此刻不再是舞臺的焦點,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審判臺,將他所有的勇氣和脆弱都殘忍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陳暮只覺得一股熱血“嗡”地一下沖上頭頂,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扭曲。那些哄笑的面孔,像一張張可怖的面具。他再也無法忍受,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動作大得撞到了旁邊的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周圍有人投來驚詫的目光,但他渾然不覺。他最后看了一眼臺上那個在巨大的屈辱中依然不肯倒下的身影——汗水浸透的黑衣緊貼著他顫抖的背脊,像一片倔強的、被暴雨蹂躪卻不肯凋零的葉子。

然后,他轉身,逆著人流,在那些驚愕、不解、甚至帶著點看熱鬧的目光中,用盡全力推開身邊礙事的人,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禮堂厚重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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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厚重的木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哄笑與喧囂。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陳暮自己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明暗交錯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微塵。

他沒有絲毫停留,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憑著直覺朝著教學樓最高的地方狂奔。皮鞋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空曠而急促的“噠噠”回響,每一步都敲擊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通往天臺的鐵門虛掩著,透進一線天光和夏日灼熱的風。他猛地推開門,刺眼的陽光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吞沒。

空曠的樓頂平臺,水泥地面被曬得滾燙,蒸騰起扭曲的熱浪。邊緣低矮的水泥圍欄外,是學校紅色的屋頂、遠處高高低低的灰色居民樓,以及更遠處城市模糊的天際線。世界在他腳下鋪展,卻又顯得如此遙遠而不真實。

許明哲就站在平臺的最邊緣,背對著他,面朝著那片遼闊卻嘈雜的城市背景。他依舊穿著舞臺上那身被汗水浸透的黑色練功服,濕透的布料緊緊貼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緊繃而微微顫抖的背脊線條。他雙手死死地撐著滾燙的水泥圍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失血的青白,肩膀以一種壓抑的、極小的幅度起伏著。沒有聲音,沒有啜泣,只有一種無聲的、巨大的悲愴和絕望,如同實質般從他繃緊的身體里散發出來,沉重地彌漫在灼熱的空氣里。

風很大,吹亂了他汗濕的額發。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他身上,將那身黑衣烤得幾乎要冒出煙來,也照亮了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因為劇烈舞蹈而留下的幾處新鮮的擦傷和淤青。

陳暮的腳步在天臺門口頓住了。剛才在禮堂里那股不顧一切的憤怒和沖動,在看到這個背影的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心疼所取代。那背影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斷裂。他喉嚨發緊,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深吸了一口滾燙的空氣,混雜著水泥被暴曬后的干燥氣味和城市塵埃的味道。胸腔里那顆心還在狂跳,但不再是憤怒的鼓點,而是被一種更強烈的、想要靠近的渴望所驅使。他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朝著那個凝固的背影走去。腳下的水泥地面燙得驚人,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上,但他渾然不覺。

距離在縮短。他幾乎能感受到許明哲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混合著汗水的、灼熱的、帶著痛楚的氣息。還有那無聲的顫抖,透過空氣,清晰地傳遞過來。

終于,他在離許明哲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近得能看到對方后頸上滾落的汗珠,順著脊椎的凹槽滑入濕透的衣領;能看到他撐在欄桿上的手背上,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的青色血管,像一條條扭曲的河流。

陳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嚨干澀得發痛。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翻滾、沖撞。他想痛罵禮堂里那些無知的人,想說“你跳得棒極了”,想告訴他“別管他們”,甚至想笨拙地拍拍他的肩膀。但最終,千言萬語,在那個被屈辱和絕望釘在欄桿邊的背影前,都顯得無比空洞。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風吹過樓頂,發出嗚嗚的聲響。陽光炙烤著一切。

陳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覺那滾燙的、帶著鐵銹味的風幾乎要灼傷他的喉嚨。他看著許明哲繃緊如巖石的肩背線條,看著他汗濕的頸后發根,看著他撐在滾燙水泥上、指節泛白的手。

然后,他做了一個自己都未曾預料的動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城市上空那灼熱的、令人窒息的空氣都吸進肺里。胸腔微微鼓起,然后,他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個凝固的、充滿悲愴的背影,清晰無比地,一字一頓地喊了出來:

“許明哲!”

聲音因為緊張和用力而有些變調,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響亮,穿透了樓頂呼嘯的風聲。

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猛地一震!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許明哲的肩膀驟然僵住,那壓抑的、微小的起伏瞬間停止了。他撐在欄桿上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青白的皮膚下血管猙獰地凸起。他沒有回頭,身體卻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瀕臨斷裂的弓弦。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風都停滯了一瞬,只剩下陳暮那一聲呼喊帶來的、震耳欲聾的回響,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陳暮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里傳來的那種無聲的抗拒和緊繃到極致的痛苦。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咽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緊張和酸澀。他向前又邁了半步,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許明哲身上散發出的、帶著汗味和絕望氣息的熱度。他強迫自己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低啞了一些,卻更加清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你剛才跳的……”

他頓了一下,看著許明哲繃緊的后頸肌肉,那個“舞”字在舌尖滾了滾,最終變成了一個更直接、更笨拙,卻也更純粹的請求:

“——教教我?”

這三個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許明哲的身體,猛地轉了過來!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卷起地上細小的塵埃。

陳暮對上了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眼眶是通紅的,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像燃燒過后的余燼。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顯然剛剛承受過巨大的沖擊。但此刻,那里面翻涌的卻不是淚水,而是比淚水更洶涌、更復雜的情緒——驚愕、難以置信、深重的屈辱還未完全褪去,像頑固的污跡,但更深處,卻仿佛被陳暮那三個笨拙的字眼驟然劈開了一道裂縫,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被強行壓制的茫然和……一絲猝不及防、無法理解的亮光,正艱難地從那渾濁的底色里掙扎著透出來。

他死死地盯著陳暮,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下巴微微顫抖著,似乎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即將沖破喉嚨的東西。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在下頜處匯聚,然后滴落在他黑色的練功服前襟,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濕痕。那眼神銳利得如同實質的刀鋒,帶著審視,帶著不解,更帶著一種被徹底撞破核心后無處遁形的狼狽和質問,直直地刺向陳暮。

“你……”許明哲終于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你說什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硬生生撕扯出來,充滿了戒備和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脆弱。

陽光刺眼,毫無遮攔地打在兩人身上。陳暮被那雙通紅的、交織著風暴的眼睛看得有些發怵,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腳跟碰到了滾燙的水泥地面。但他沒有移開視線,反而挺直了背脊,迎著對方那幾乎能將他穿透的目光,再次清晰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固執重復道:

“我說,你剛才跳的那個舞……教教我。”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和樓頂呼嘯的風聲。汗水順著陳暮的額角滑下,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也只是用力眨了眨眼。他看著許明哲通紅的眼眶里,那份深重的屈辱和戒備如同堅冰,而自己那句莽撞的請求,像一顆投入冰封湖面的小石子,只激起了細微的漣漪,似乎瞬間就要被那冰冷的厚重吞沒。

許明哲的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那抹微弱的亮光在屈辱的底色中掙扎著,卻又被更深的困惑和一種被冒犯的怒意壓下。他猛地別開了臉,線條冷硬的下頜繃得更緊,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近乎嘲弄的嗤笑。

“呵……”那笑聲干澀,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自厭和絕望,“看我笑話沒看夠?還是……”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受傷野獸般的尖銳,“你也覺得我‘娘’?!想來親自體驗一下?”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破音的顫抖,震得陳暮耳膜嗡嗡作響。

“不是!”陳暮幾乎是同時吼了回去,聲音比他想象的更大、更急,帶著一種被誤解的急切和委屈,瞬間壓過了許明哲的質問。他往前一步,不顧那幾乎能灼傷人的目光,急切地解釋,語速快得像倒豆子:“我……我是真的覺得……你跳得……”他卡殼了,那些在禮堂里洶涌澎湃的感受,此刻卻找不到一個貼切的詞語來表達。他急得額頭冒汗,手指無意識地揪住了自己校服的下擺,用力揉搓著,仿佛想從那里擰出合適的詞匯。

“覺得什么?”許明哲猛地轉回頭,逼視著他,通紅的眼睛里是咄咄逼人的質疑和深不見底的痛楚,像兩簇燃燒的火焰,要將陳暮也一同點燃、焚毀,“覺得滑稽?覺得丟人?還是覺得……”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自嘲,“……覺得可憐?”

“不是可憐!”陳暮幾乎是喊出來的。他被對方眼中的絕望刺得心臟抽痛,一股更強烈的沖動支配了他。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觸碰許明哲,而是指向天空——那片被城市煙塵和夏日熱浪籠罩、顯得有些灰白的天空。

“是像那個!”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手指筆直地指向天空,“天文臺!光柱!你跳的時候……像那些光柱里的星星!在飛!在……在發光!”他笨拙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描繪出那個震撼他的畫面,“就……就是那種感覺!很……很厲害!”他搜腸刮肚,最終也只憋出“厲害”這個貧乏卻無比真誠的詞。

許明哲徹底僵住了。

他臉上那種尖銳的、帶著攻擊性的憤怒和自嘲的絕望,如同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冰封,瞬間凝固了。他怔怔地看著陳暮因為急切而漲紅的臉,看著他指向天空的手,看著他眼中那份毫無掩飾的、近乎虔誠的笨拙熱忱。那雙通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翻涌的屈辱和痛苦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冰,洶涌的潮水被強行按捺下去,露出了底下更深、更復雜的河床——震驚、茫然、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被理解的震動。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樓頂的風卷起陳暮額前汗濕的碎發,也吹拂著許明哲被汗水浸透的鬢角。他撐在滾燙欄桿上的手,指關節的力度似乎松動了一絲,不再那么猙獰地泛著青白。他依舊死死地盯著陳暮,但眼神里的冰封開始出現細微的裂痕,一種無聲的、巨大的動搖正在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底深處悄然發生。那是一種固守的堡壘被意想不到的方式叩擊時,瞬間的失重感。

“你……”許明哲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沙啞得幾乎聽不清。他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人,目光里充滿了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惑。“……陳暮?”他終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帶著疑問和確認。

陳暮用力點頭,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屏息等待著。

許明哲的目光緩緩從陳暮臉上移開,投向遠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他的胸膛起伏著,似乎在努力平復著什么。幾秒鐘的死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好。”一個字,從緊抿的唇間逸出,輕得像嘆息,卻又重若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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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風,終于帶上了些許涼意,吹散了白晝積攢的燥熱。夕陽熔金,將育英中學舊圖書館斑駁的紅磚墻染上一層溫暖的橘紅。圖書館后身,一小片被高大梧桐樹蔭蔽的空地,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水泥地面還算平整,幾片金黃的落葉打著旋兒落下。

許明哲沉默地站定,夕陽的余暉勾勒出他側臉冷硬的線條。他活動了一下脖頸和肩膀,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舞臺上那身練功服已經換下,穿著普通的校服T恤和運動長褲,但挺拔的身姿依舊帶著舞者的韻律感。

“看好了。”他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已沒有了天臺上的尖銳和絕望,只剩下一種近乎刻板的平靜,像是給自己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盔甲。“第一個動作,基礎的重心轉換。”

他左腳穩穩踏前一步,身體微微下沉,右臂同時向斜上方有力地伸展,指尖仿佛要刺破空氣。接著,重心流暢地后移,右腳收回,身體隨之旋轉半圈,左臂劃過一個飽滿的弧線,如同鳥兒收攏羽翼。動作干凈利落,充滿一種內斂的力量感。

“腳步要穩,核心收緊。重心移動的時候,意識要走在身體前面,像……”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陳暮能理解的比喻,“像你推那個望遠鏡的赤道儀,慢慢轉過去,不能急,也不能散。”他示范了兩遍,眼神示意陳暮:“你來。”

陳暮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笨拙地模仿著許明哲剛才的動作。他踏出左腳,身體搖晃了一下,手臂伸展得僵硬而別扭,像個提線木偶。重心后移時更是差點把自己絆倒,狼狽地踉蹌一步才站穩。

許明哲看著,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沒有嘲笑,只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審視。他走上前,沒有任何猶豫,左手直接按在了陳暮的腰側稍后一點的位置。

那觸碰來得猝不及防!隔著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陳暮能清晰地感覺到許明哲手掌的溫度——帶著練舞后的微熱,還有一層薄繭的粗糙感。那手掌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這里!”許明哲的聲音就在他耳側響起,低沉而直接,氣息拂過他的耳廓,帶來一陣奇異的麻癢,“塌了!核心沒繃住!腰腹用力!像要對抗什么東西壓下來一樣!”他的手指在陳暮腰后那關鍵的一點上用力一按,帶著一種指導性的強硬。

“嘶……”陳暮下意識地吸了口氣,被按到的地方有些酸痛,但更多的是那觸碰帶來的、觸電般的奇異感覺,瞬間從腰后竄上脊椎,直沖頭頂。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耳朵更是紅得像要滴血。他僵硬地按照指示收緊腹部和后背的肌肉,努力挺直腰桿。

“好點。”許明哲似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語氣依舊平淡,目光銳利地掃過他的腿腳,“左腳!踩實!腳跟到腳掌的力線要清晰!別飄!”他蹲下身,右手毫不客氣地拍了一下陳暮的小腿外側,“繃緊!肌肉是活的,不是死的木頭!”

手掌拍在小腿上的觸感清晰而直接,帶著一點訓誡的意味。陳暮只覺得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像被點燃了小火苗,燒得他心慌意亂,卻又不敢動彈。他只能更加努力地繃緊肌肉,試圖控制住自己不聽使喚的身體和那顆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臟。夕陽的光線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細碎的、跳躍的金色光斑。

“再來。”許明哲站起身,退后一步,命令道。

陳暮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腰后和小腿上那殘留的、滾燙的觸感記憶,再次嘗試那個重心轉換的動作。這一次,他全神貫注于身體的感知,腰腹收緊,腳下用力扎根,手臂伸展時不再那么僵硬。雖然依舊生澀笨拙,但至少沒有摔倒。

許明哲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看著,夕陽的金光落在他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那雙不久前還布滿血絲和絕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專注,像在打磨一件粗糙的器物。他偶爾簡短地吐出指令:“手臂弧線。”“轉胯。”“眼神,別看地!”每一個指令都精準地指向陳暮動作的缺陷。

汗水很快浸濕了陳暮的后背,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身體是疲憊的,腰后和小腿上被他觸碰過的地方,那奇異的麻癢和灼熱感卻像烙印般揮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對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于許明哲的氣息。他不敢看許明哲的眼睛,只能盯著自己腳下移動的影子,機械地重復著動作,笨拙地模仿著那份渴望靠近又不敢觸碰的力與美。

空地上的光線漸漸暗沉下來,暮色四合。梧桐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許明哲最后示范了一個更復雜的連接動作——流暢的滑步接一個利落的旋轉。

“今天就到這。”他收住動作,氣息平穩,聲音恢復了慣常的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

陳暮累得幾乎要散架,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他抬起頭,看向許明哲。對方站在暮色里,側臉輪廓被最后一點天光勾勒得有些模糊,眼神平靜地望著遠處教學樓漸次亮起的燈火。剛才教學時那種直接的觸碰和嚴厲的指令,仿佛從未發生過。

“明天放學,老時間。”許明哲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丟下一句,便轉身走向圖書館的陰影,身影很快被濃重的暮色吞沒。

陳暮站在原地,腰后和小腿上那被觸碰過的感覺,在晚風的吹拂下,卻變得更加清晰、滾燙。他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依舊發燙的耳廓,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對方說話時拂過的氣息。心跳,依舊快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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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基地的梧桐葉從金黃染上深褐,又在某個清晨被呼嘯的北風卷走,露出光禿禿的枝椏指向鉛灰色的天空。水泥地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踩上去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陳暮和許明哲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白霧。

“肩,放松!沉下去!不是讓你駝背!”許明哲的聲音在清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慣有的嚴厲。他繞到陳暮身后,雙手直接搭上他緊繃聳起的肩頭,掌心帶著穿透寒意的溫熱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用力向下壓去。

陳暮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聽從指令沉肩。許明哲的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順著他的肩胛骨向下,滑到后背中央脊柱兩側的位置,指尖隔著厚厚的冬衣校服,精準地按壓住兩塊微微凸起的肌肉。

“這里,菱形肌,發力!把肩胛骨向后下方收攏!像夾住一張紙!”他的手指用力,帶著一種引導性的壓迫感,“想象有人從后面推你,你要用這里的力量頂住!”

那按壓的力道透過衣服清晰地傳遞到皮膚,帶著許明哲指尖的溫度和繭子的粗糙感。陳暮只覺得后背被他按住的地方像通了微弱的電流,一路麻到尾椎骨。他努力按照指示收緊后背的肌肉,臉頰卻不受控制地又開始發燙,幸好寒冷的空氣替他做了掩飾。

“嗯,好點。”許明哲似乎滿意了,松開手,退后一步審視,“再來一遍剛才的轉身組合。”

陳暮定了定神,拋開那點異樣的感覺,集中精神。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沉肩,收攏肩胛骨,腳下流暢地滑步,轉身,手臂舒展地劃出弧線——動作雖遠不如許明哲那般行云流水,卻已有了幾分流暢的雛形,不再是最初那種笨拙的僵硬。

許明哲抱著手臂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穿著深灰色的羽絨服,拉鏈拉到下巴,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的眼神專注地追隨著陳暮的動作,銳利依舊,卻少了幾分最初的苛刻和漠然,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專注?或者說,是一種沉浸式的觀察。當陳暮終于完成一組動作,有些期待地停下看向他時,他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節奏,再快半分。”

沒有夸獎,只有要求。但陳暮卻從那專注的眼神和細微的點頭中,捕捉到了一絲肯定的意味。這讓他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暖石。

日子就在這樣近乎嚴苛的指導和心照不宣的專注中悄然滑過。舊圖書館后的空地,成了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許明哲依舊是那個嚴厲的導師,指令直接,要求精準,甚至偶爾會因為陳暮的笨拙而蹙起眉頭。但陳暮能感覺到,那份嚴厲之下,冰層正在緩慢地消融。

有時,在陳暮反復練習一個動作不得要領、挫敗地停下時,許明哲會沉默地走上前,不是用語言,而是直接拉起他的手臂,或者扶住他的腰胯,用自己的身體引導他感受力量的走向和動作的軌跡。那些觸碰依舊直接而短暫,帶著訓練的目的性,卻不再讓陳暮感到最初的慌亂和無所適從,反而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心感——仿佛身體的笨拙,可以通過這種無聲的引導被接納。

更多的時候,是許明哲獨自示范。冬日的陽光吝嗇地灑下幾縷,落在他身上。他沉浸在自己的動作里,旋轉、騰躍、定格……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與美的張力。陳暮常常看得忘了練習,只是靠在冰冷的梧桐樹干上,目光追隨著那個在清冷空氣里舞動的身影。那一刻,許明哲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光暈,隔絕了外界的寒冷和喧囂,也隔絕了曾經籠罩他的陰霾。陳暮看著,心頭那份隱秘的悸動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灼熱。

一次休息時,陳暮靠著樹干喝水,看著許明哲脫下羽絨服,只穿著里面的毛衣練習一組連續的跳躍。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凝結成小小的冰晶。陳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被汗水微微浸濕的毛衣后背上,勾勒出緊實的背肌輪廓。

許明哲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停下動作,轉過身。四目相對。冬日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在他深邃的眼窩里投下淡淡的陰影,眼神平靜無波,卻又似乎洞悉了什么。

陳暮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偷窺被抓了現行,慌忙移開視線,低頭擰緊水杯蓋子,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臉頰在寒風中竟也感到一陣熱意。他聽到許明哲似乎低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嘆息,又像只是運動后的喘息。他沒有追問,只是重新穿上羽絨服,拉鏈拉到頂,遮住了下頜。

“繼續。”他聲音平靜,仿佛剛才那一瞬的沉默對視從未發生。

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發出嗚咽。秘密基地里的空氣,除了清冷,似乎還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粘稠的沉默。那份在嚴苛訓練下悄然滋長的東西,在每一次目光的交匯和短暫沉默中,變得愈發清晰而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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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洶涌,仿佛一夜之間,蟄伏的力量就沖破了冬的桎梏。三月初,育英中學迎來了傳統的“春之聲”文藝匯演。大禮堂里人頭攢動,空氣里彌漫著脂粉、發膠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氣息。舞臺燈光炫目,音響震耳欲聾。

后臺入口處,擠滿了候場的演員和忙碌的工作人員。陳暮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褲子,站在相對安靜的角落里,手指無意識地反復整理著其實早已平整的衣領,目光卻穿過攢動的人頭,焦灼地鎖定在舞臺側幕的陰影里。

許明哲就站在那里。

他同樣穿著白襯衫黑褲,是最基礎的練功服樣式,卻被他挺拔的身姿襯得格外干凈利落。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細碎的劉海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側臉的線條在舞臺溢出的變幻光影中顯得沉靜而專注。他正活動著手腕和腳踝,做著最后的熱身,每一個拉伸的動作都帶著舞者特有的韻律感,流暢而充滿力量。

陳暮的心跳得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開人群,朝著那個角落走去。越靠近,越能感受到許明哲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沉靜的氣場,像風暴中心奇異的寧靜。

“明哲。”陳暮在他身邊站定,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后臺的嘈雜。

許明哲聞聲抬起頭。舞臺變幻的光掠過他的臉,那雙眼睛像沉靜的深潭,清晰地映出陳暮的身影。沒有緊張,沒有焦慮,只有一種近乎澄澈的專注和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平穩。

陳暮看著他,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他想說“別緊張”,可對方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想說“你一定行”,又覺得太過蒼白。最終,他只是用力吸了口氣,像是給自己打氣,然后伸出拳頭,停在兩人之間。一個無聲的動作,卻包含了所有的信任和期待。

許明哲的目光落在那只緊握的拳頭上,微微頓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視線再次對上陳暮的。這一次,陳暮清晰地看到,那雙沉靜的深潭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融化開,漾起一絲極其清淺、卻無比真實的漣漪,像投入石子的水面。那漣漪里,是了然,是默契,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意。

他沒有說話,嘴角卻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只是緊繃的線條瞬間柔和了那么一瞬。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同樣握成拳,不輕不重地碰在陳暮的拳頭上。

拳骨相抵的觸感,堅實而短暫,帶著彼此掌心的溫度。一股微小的電流順著接觸點瞬間竄遍全身。陳暮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兩人相碰的拳頭直沖頭頂,臉頰瞬間發燙,連耳根都熱了起來。他飛快地收回手,指尖蜷縮著,仿佛還殘留著對方指骨的硬度和皮膚的溫熱。

許明哲的目光在他微微泛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秒,那眼底的清淺漣漪似乎又深了一些。他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地點了下頭,眼神重新變得沉靜而銳利,望向前方燈光璀璨的舞臺入口。

“高二(五)班,許明哲,現代舞獨舞——《破繭》!”報幕員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徹禮堂。

舞臺燈光驟然暗下,只留下一束孤零零的追光,慘白地打在舞臺中央。許明哲的身影出現在光圈里。

依舊是那身簡單的白襯衫黑褲。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在廢棄天文臺里孤獨起舞、在禮堂舞臺上被嘲笑淹沒的少年。音樂響起,低沉的大提琴旋律帶著新生的力量感,不再是純粹的壓抑,而是蘊含著沖破束縛的渴望。

許明哲動了。

他的動作依舊是力量的爆發與柔韌的流淌,卻比陳暮記憶中的任何一次練習都更加飽滿、更加自由!每一個旋轉都帶著掙脫束縛的暢快淋漓,每一次伸展都像是擁抱無限可能的天空。他的眼神不再是對抗黑暗的熾熱,而是穿透黑暗、直視遠方的堅定光芒。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角和后背,白色的襯衫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充滿力量感的肌肉線條。那束追光不再像囚籠,反而成了他自身光芒的一部分!

臺下的喧囂仿佛消失了。陳暮站在側幕的陰影里,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后臺的嘈雜,整個世界只剩下光柱中那個奮力舞動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廢棄天文臺里那個撕碎紙條的少年,看到了天臺上那個瀕臨崩潰的背影,也看到了梧桐樹下那個一遍遍示范、眼神專注的導師……所有的碎片,在此刻匯聚成眼前這個光芒萬丈的存在。

最后一個動作——他高高躍起,身體在空中舒展成一個充滿力量感的完美姿態,然后穩穩落地,單膝跪地,一只手高高揚起,指向頭頂那束光!音樂戛然而止。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舞者急促的喘息聲透過麥克風隱約傳來。

然后——

“嘩——!!!”

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水沖垮堤壩,掌聲、口哨聲、驚嘆聲瞬間爆發出來,排山倒海,幾乎要掀翻禮堂的屋頂!那掌聲不再是上次的獵奇或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被徹底征服的震撼和贊嘆!

“太棒了!”

“我的天!這爆發力!”

“這才是藝術啊!”

陳暮站在側幕的陰影里,看著光柱中那個緩緩站起身、胸膛起伏、接受著如潮掌聲和歡呼的少年。許明哲的臉上沒有狂喜,只有一種沉靜的、塵埃落定般的釋然,汗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在耀眼的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他的目光掃過沸騰的觀眾席,最后,似乎不經意地,投向了側幕的方向。

兩人的目光隔著沸騰的人聲和炫目的燈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陳暮的心臟被一種巨大的、飽脹的情緒瞬間填滿,有驕傲,有激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虔誠的悸動。他忘記了身處何處,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只是用力地、無聲地對著舞臺中央那個身影,鼓起掌來。手掌拍得生疼,卻渾然不覺。

就在這一刻,舞臺側幕另一端的陰影里,校刊攝影組的范小舟,正半跪在地上,舉著她那臺沉甸甸的尼康D80單反相機。長焦鏡頭像一只敏銳的眼睛,早已悄然鎖定了側幕入口處那個穿著白襯衫、用力鼓掌的少年。她的鏡頭微微偏移,將舞臺中央那束強光下剛剛完成謝幕動作、正微微喘息、目光似乎正投向側幕方向的舞者身影,也巧妙地納入了取景框的邊緣。

后臺的燈光昏暗,只有舞臺溢出的光芒勾勒出陳暮專注的側臉輪廓和他用力鼓掌的姿態。而舞臺中央的許明哲,在強光下只是一個充滿力量感的剪影。一暗一明,一實一虛,一靜一動。范小舟屏住呼吸,手指穩定地按下快門。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械聲響,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掌聲浪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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