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大樓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后沉悶地合攏,隔絕了外面夏末傍晚殘存的那點喧囂暑氣。我,許星燦,像被抽走了骨頭,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頭撞進這條被黃昏浸染得格外漫長的走廊。空氣里浮動著陳舊木地板吸飽了松節油后散發的微苦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鋼琴內部羊毛槌和琴弦摩擦的、帶著點金屬感的干燥味道。盡頭那扇高窗外,夕陽熔金,潑灑進來,把一切都鍍上了一層虛幻的、溫暖的橘紅,連飛舞的塵埃都成了金色的精靈。
可這點暖意落不進我心里。
腋下夾著的那疊厚厚的譜紙,此刻沉得像塊冰冷的鐵。手指捏著的地方,早已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微微卷曲。又失敗了。那個該死的、頑固的、盤踞在我腦海深處卻死活不肯落到紙面上的樂句,像個狡黠的幽靈,嘲笑著我的無能。整整三天,我把自己關在作曲系那間逼仄的、永遠彌漫著舊紙張和咖啡渣氣味的琴房里,對著五線譜格斗,結果只換來一堆揉皺的廢紙和腦子里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靈感?它大概在我決定報考音樂學院的那天就徹底拋棄了我。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澀意猛地涌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走廊空寂。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回蕩,空洞得嚇人。指尖用力,幾乎要摳進那疊承載著我所有挫敗和焦慮的譜紙里。
就在我即將被這沉重的寂靜壓垮的瞬間,一絲微弱的聲音,像一根極細極韌的絲線,悄然鉆入耳膜。
是琴聲。
起初很輕,很模糊,仿佛隔著遙遠的時空傳來。它并非來自我熟悉的、通常擠滿了練琴學生的那些樓層。這聲音……似乎來自頭頂,來自更上面,那些傳說中只對頂尖學生開放的、擁有斯坦威九尺大三角的頂級琴房。
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那琴聲在寂靜里生長,像藤蔓纏繞上我的感知。它流瀉而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澈和……穿透力。每一個音符都像被精心打磨過的冰晶,在夕陽的光束里折射出冷冽而純粹的光芒。旋律并不復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流暢,卻擁有一種奇異的魔力,瞬間攫住了我所有混亂的思緒。心跳,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隨即被那琴聲牽引著,奇異地平復下來,沉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不是貝多芬的磅礴,也不是肖邦的精致憂郁。它陌生,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我循著那聲音,一步步挪向通往更高樓層的樓梯。木質臺階在我腳下發出輕微的呻吟。越往上走,那琴聲便愈發清晰,如同山澗清泉,沖刷著耳鼓,也沖刷著我積郁的煩躁。它流淌著,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純凈得不染塵埃。
終于,我停在了頂樓一條同樣空寂的走廊盡頭。聲音的來源,是走廊最里面那扇虛掩著的門。門牌上似乎沒有名字,只有簡潔的金屬數字“7”。門縫里,暖金色的光線流淌出來,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狹長的光帶,空氣里那股屬于頂級樂器特有的、溫潤而飽滿的木質與金屬混合的氣息也愈發濃郁。
我屏住呼吸,像個小偷,輕輕靠近那扇門。手指下意識地松開,那疊折磨了我許久的譜紙,“嘩啦”一聲,如同被驚飛的白色鳥群,從我麻木的指間滑脫,散落一地。
紙頁飄飛的輕響,在琴聲流淌的靜謐里,突兀得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
門內的琴聲,驟然中斷。
最后一個清越的音符懸停在空氣中,余韻帶著一絲被打斷的驚愕和……探尋?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的心跳在驟停之后,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血液瞬間涌上臉頰,燙得嚇人。完了。驚擾了里面的人,一個能在頂樓專用琴房練琴的人……我幾乎能想象出對方被打擾后的不悅。慌亂地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抓那些散落的譜紙,紙張的邊角劃過指尖,帶來細微的刺痛。我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那扇門。
“嗒。”
一聲極輕微的、鞋底觸碰木地板的聲響。
緊接著,一道頎長的身影無聲地投落在我面前狼藉的譜紙上,將那暖金色的光影切割開。
我的動作僵住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視線只能僵硬地落在那雙停駐的鞋子上——一雙干凈得一塵不染的深棕色休閑皮鞋,款式簡潔利落,透著一股低調的考究。
一個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清泠泠的,像山澗敲擊巖石的泉水,帶著一種初秋晚風般的微涼質感,卻又奇異地沒有太多被冒犯的慍怒。
“需要幫忙嗎?”
我的手指還捏著一張譜紙的邊角,指尖冰涼。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頂級樂器氣息的味道,此刻更加清晰地籠罩下來,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我不得不抬起頭。
光線從門內涌出,有些刺眼。我瞇了瞇眼,適應了片刻,才看清逆光中站著的人。
江臨。
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腦海里炸開。音樂學院里那個活在傳說中的名字,那個剛入學就以一曲李斯特《鐘》技驚四座、被教授們私下稱為“十年一遇”的鋼琴天才。關于他的傳聞多得像秋天的落葉:他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擁有重塑靈魂的力量;他練琴時近乎嚴苛的自律;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感……無數光環堆砌出的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
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隔著一地散亂的紙頁。
光線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很高,肩線平直流暢。簡單的白色棉質T恤,襯得脖頸和鎖骨處的線條利落而干凈。他的臉隱在光暈的暗影里,看不真切五官細節,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近乎雕塑般的冷峻感。沒有表情,或者說,所有的情緒都沉淀在那雙眼睛里。
那雙眼睛……即使在逆光中,也異常明亮。不是張揚的銳利,而是一種沉靜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專注。此刻,那目光正落在我狼狽不堪的手上,落在那張被我下意識攥緊、幾乎要捏皺的譜紙上——那上面,正是我苦苦掙扎了三天,卻只涂鴉出幾行殘破音符的樂思。
“這曲子,”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種平靜無波的調子,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穿透了我混亂的思緒,精準地落在我最痛的那個點上,“缺個靈魂。”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臉頰上的熱度瞬間褪盡,只剩下冰冷的蒼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酸又痛。他看出來了。一眼就看穿了我竭力掩蓋的貧瘠和掙扎。那點可悲的自尊,在他平靜的審視下,脆弱得如同腳下的紙片。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我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視線狼狽地垂落,恰好落在他因抬手而微微敞開的領口。
琴房內柔和的光線流淌出來,落在他微微凸起的、線條清晰的鎖骨上。一小片冷白細膩的皮膚,被那暖光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像上好的瓷器,在陰影里泛著一種潤澤而微涼的光。那光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冰冷的觸感,順著我的目光,一直刺進我心底最深處。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散落的紙頁,他投下的影子,他鎖骨上那點微涼的光,還有那句直刺心底的“缺個靈魂”,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這個尷尬而狼狽的瞬間。空氣里只剩下頂級鋼琴琴弦殘留的微弱余震,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完美的雕塑,居高臨下,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而我,蹲在滿地的狼藉里,像個被扒光了所有偽裝的可憐蟲。
“我……”喉嚨干澀得發緊,幾乎發不出聲音。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試圖找回一點語言能力,“對……對不起,打擾你練琴了。”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我猛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去撿拾地上的譜紙,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只想快點逃離這個讓我無地自容的地方。紙張摩擦地面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的手伸了過來,穩穩地按住了我正要去抓的一張譜紙邊緣。
那動作并不強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驚愕地抬起頭,再次撞進他那雙沉靜的眼眸里。他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落在那張被他按住的紙上——那正是我涂鴉得最混亂、承載了我最多失敗和焦慮的那一頁。
“旋律的骨架其實不壞,”他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褒貶,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開頭這里,”他用另一只手指尖,隔著一點距離,虛虛點了點紙面上我反復涂抹修改的一段,“動機有想法,但方向錯了。你太想讓它‘好聽’,反而把它框死了。試著……讓它自由一點,像水一樣,往阻力最小的地方流。”
他的指尖在空氣中劃了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仿佛在描繪某個無形的軌跡。
我愣住了,腦子里一片轟鳴。他……在點評我的廢稿?一個傳說中眼高于頂的天才,竟然在對我這個作曲系小透明的殘破樂思指手畫腳?荒謬感瞬間沖淡了羞恥。我甚至忘了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驚愕,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紙張,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細微的紋路在他光潔的額頭上短暫地出現又消失。“和聲的走向太保守了,像裹著小腳的老太太。”他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針,“這里,”他目光落向另一處,“你塞了太多東西,想表達的太多,結果什么都沒說清楚。音樂需要呼吸,也需要留白。”
每一句點評都精準地戳在我試圖掩蓋的痛點,尖銳、直接,毫不留情。可奇怪的是,預想中的憤怒和難堪并沒有洶涌而至。反而像……像有人粗暴地撕開了蒙在我眼前的厚布,雖然刺眼,卻讓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逃避的病灶所在。
“還有這個,”他指尖最終落在那段讓我三天三夜不得安寧、此刻被他按在指下的樂句上,那是我所有痛苦的源頭,“它不是在‘尋找’,它是在‘掙扎’。你把它寫擰巴了。把它解開,讓它自己走。”
“解開……讓它自己走?”我下意識地重復,聲音干澀,帶著濃重的迷茫。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完全地、清晰地落在我臉上。那雙眼睛在近處看,瞳仁的顏色很深,像沉靜的夜空,里面似乎有某種極其專注的、洞悉一切的東西在流動。
“嗯。”他應了一聲,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音樂有自己的生命。作曲的人,有時候只是把它從混沌里引出來,而不是強行捏造一個形狀。”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你的感覺……在掙扎。被技巧,被規則,或者被別的什么困住了。困住它的東西,同樣困住了你。”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精準的柳葉刀,剖開了我層層疊疊的偽裝,直抵內核。那瞬間的赤裸感讓我幾乎窒息。被看穿了。連我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困頓,被他一眼洞悉。臉頰再次不受控制地發燙,但這一次,不是因為羞恥,而是一種被徹底剖析后的震動。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收回了按住譜紙的手,指尖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再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垂落回身側。他沒有再看我,目光轉向了琴房內那架在暖光下泛著柔和光澤的斯坦威三角鋼琴。
“剛才那一段,”他的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平靜,“是你寫的?”
我怔住,這才猛地意識到,他剛才彈奏的、那將我靈魂都吸走的旋律片段,其核心動機,似乎……似乎真的和我這疊廢紙上某個模糊的、不成形的念頭,有著某種隱秘的呼應!那種詭異的熟悉感,原來并非錯覺!
“我……”我艱難地組織語言,試圖從混亂的思緒中理出一點頭緒,“我不知道……我只是……腦子里有過一些很模糊的音符……但抓不住……”聲音越來越低,連我自己都覺得解釋蒼白無力。
他沉默了幾秒。走廊里安靜得只剩下我們兩人細微的呼吸聲。夕陽的光線又偏移了一些角度,將他挺拔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更長。
“進來。”他忽然說,沒有詢問,沒有解釋,只有兩個簡潔到近乎命令的字眼。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徑直走進了那間頂級琴房。
門敞開著,暖金色的光暈和頂級鋼琴特有的、醇厚而內斂的氣息撲面而來,像無聲的邀請,也像不容抗拒的召喚。
我僵在原地,看著散落一地的譜紙,又看看那扇敞開的、流淌著光芒和琴聲余韻的門。理智在尖叫著逃離,遠離這個光芒萬丈卻又充滿未知壓迫的存在。但另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東西,一種被他的話語短暫地點燃又被他那無法抗拒的琴聲所吸引的東西,在心底瘋狂地滋長。那是對答案的渴求,是對打破自身困境的渺茫希望。
我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地板。最終,那點渺茫的希望壓倒了所有的怯懦和顧慮。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快速地將地上散亂的譜紙攏起,緊緊抱在胸前,像是抱著最后一點可憐的盾牌,然后,邁開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一步,走進了那片光芒之中。
琴房很大,很空曠。高高的穹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學院后山蔥郁的樹影,夕陽的余暉將一切都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房間中央,那架黑色的斯坦威九尺三角鋼琴如同蟄伏的巨獸,流暢的曲線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江臨已經坐在了琴凳上,背對著我,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沉默的冷杉。他沒有回頭,只是隨意地將手搭在琴鍵上。夕陽的光勾勒出他肩膀和手臂流暢的肌肉線條。
“位置。”他吐出兩個字,言簡意賅。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我剛才讓他中斷的那段旋律的具體位置。心臟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我慌忙在懷里那疊皺巴巴的譜紙里翻找,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終于找到了那張承載著所有痛苦的樂譜草稿,我捏著它,像捏著一塊滾燙的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兩步,停在他斜后方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將譜紙遞向他手指的方向。
“這里……大概是這里……”我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指尖點著紙上那段被反復涂抹得幾乎看不清原貌的音符群,“但……但我寫不出來……它卡住了……”聲音里帶著自己都厭惡的沮喪。
江臨的目光掃過那張飽經蹂躪的譜紙,停留在我所指的位置,眉頭幾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右手。
修長的手指,指關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透著健康的淡粉色。那雙手懸停在黑白琴鍵上方幾厘米的地方,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下一秒,指尖落下。
不是完整的旋律,只是幾個零散的音符。
“叮……咚……”
聲音極其短促,卻像兩滴冰水,精準地滴落在我混亂焦灼的心湖深處。那正是我樂句里最核心的兩個音,但經由他的指尖奏出,卻帶著一種完全不同的質感——清冽、干凈、剔透,沒有我譜子上強行賦予的復雜裝飾音和別扭的和聲走向。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眼睛死死盯著他落在琴鍵上的指尖。
他沒有看我,目光沉靜地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琴鍵。他的手指再次抬起,落下。
這一次,是幾個音的組合。依舊是那個核心動機,卻被他拆解、重組,加入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我之前從未想過的下行音階作為連接。音符流淌出來,不再是掙扎和阻塞,而是如同山澗清泉,自然而然地順著巖石的縫隙蜿蜒而下,帶著一種初生的、懵懂的自由感。
“聽。”他低低地吐出一個字,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引導。
我的耳朵豎了起來,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幾個簡單的音符上。那感覺……就像在濃霧彌漫的森林里跋涉了太久,突然有人撥開了一小片枝葉,讓你窺見了一線澄澈的天空。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搏動,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疼痛的、豁然開朗的觸動。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捕捉空氣中殘留的振動。接著,他的左手也加入了進來,沒有復雜的和弦,只是幾個極其基礎、卻恰到好處地支撐著右手旋律的根音。右手的手指再次在琴鍵上跳躍起來,動作幅度不大,卻異常精準而富有彈性。他不再拘泥于我那幾個可憐的音符,而是任由那核心的動機像種子一樣,在他指尖的土壤里自然地抽芽、舒展。
一段全新的、帶著蓬勃生命力的旋律流淌出來。
它依舊帶著我最初模糊構想的影子——那種淡淡的、帶著夏日黃昏惆悵的底色,那種對某種流逝之物的追尋感。但此刻,它完全脫胎換骨了!它擺脫了所有笨重的枷鎖,變得輕盈、流動,像月光下起伏的銀色海浪,像晚風中搖曳的婆娑樹影。它自由地呼吸、生長,帶著一種純然的、未經雕琢的美,直抵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我徹底呆住了。抱著譜紙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紙張再次散落在地毯上,發出輕微的悶響。但我渾然不覺。我的眼睛無法從那跳躍的指尖移開,我的耳朵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流瀉的音符。一股強烈的、滾燙的酸意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發熱。那不是委屈,不是羞恥,而是一種巨大的、無法言喻的震撼和……感動。
原來……它可以是這樣子的?原來我苦苦掙扎、試圖用蠻力去“制造”的東西,本身就擁有如此純粹而強大的生命力?只是被我自己的恐懼和笨拙層層包裹,窒息了?
琴聲在最后一個清越的泛音中結束,余韻在空曠的琴房里裊裊盤旋,如同透明的絲帶纏繞著夕陽的光柱。
江臨的手指離開了琴鍵,安靜地擱在膝蓋上。他沒有回頭,依舊背對著我,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沉入暮色的樹影上。
房間里只剩下夕陽移動的軌跡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雕。夕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最后一點濃烈的金色潑灑在光潔的木地板上,也映照著我臉上未干的、冰涼的淚痕。散落的譜紙像被遺忘的白色花瓣,靜靜地躺在我腳邊。空氣里還殘留著頂級鋼琴琴弦震顫后的微鳴,混合著松木、羊毛槌和一絲極淡的、屬于江臨身上某種清冽氣息的味道,共同構成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恍惚的氛圍。
震撼的余波還在四肢百骸里沖撞,如同退潮后沙灘上久久不息的嗡鳴。剛才那段從他指尖流淌出的、帶著我的樂思印記卻又煥然新生的旋律,像一把鑰匙,粗暴地撬開了我銹死的思維外殼,讓光和風呼嘯著灌了進來。原來……音樂可以是這樣?不是絞盡腦汁的堆砌,不是戰戰兢兢的模仿,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涌現?一種生命的呼吸?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陌生的、滾燙的力量。那是對自身無能的羞慚被瞬間碾碎后,升騰起的、近乎貪婪的渴望。渴望抓住那驚鴻一瞥的自由,渴望理解他指尖的魔法。
“我……”喉嚨干得發緊,聲音艱澀地擠出,打破了琴房里凝固的寂靜,“我……我不明白……”
他終于動了。沒有立刻轉身,只是微微側過頭,夕陽的金輝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下頜線,耳廓在光線下近乎透明。
“不明白什么?”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像平靜的湖面。聽不出被打擾的不耐,也聽不出指點的熱情,只有一種純粹的、就事論事的冷靜。
這冷靜奇異地安撫了我翻騰的思緒。我深吸一口氣,試圖理清那團亂麻。“你……你怎么做到的?那些音符……它們好像自己活了過來……可我……”我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狼藉的譜紙,那上面是我笨拙的掙扎痕跡,“我就像在給它們套枷鎖,越用力,它們越死氣沉沉……”
他沉默了幾秒。空氣里只有窗外歸巢鳥雀的幾聲啁啾。然后,他緩緩轉過了身。
琴凳旋轉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那雙沉靜的眼眸,在室內漸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像蘊藏著星光的夜空。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一種專注的探究,仿佛我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份亟待解讀的復雜樂譜。
“感覺。”他開口,依舊是簡單的詞,“你寫的時候,腦子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我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回憶在作曲系琴房里度過的那些昏暗時光,“想……想把它寫‘對’?想讓它聽起來……像那么回事?想……別被人笑話?”聲音越說越低,臉頰又開始發燙。那些隱秘的、上不得臺面的焦慮被自己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顯得格外可鄙。
他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那細微的表情變化在他冷峻的臉上幾乎難以捕捉,卻帶著一絲了然,甚至……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種感同身受的共鳴?
“錯了。”他淡淡地說,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投入沸水,瞬間讓我僵住。“‘對’是別人的標準。‘像那么回事’是模仿。‘怕人笑話’是恐懼。”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刺向我,“被這些塞滿,你怎么聽得到它自己的聲音?”
每一個字都像錘子,重重敲打在我的神經上。是啊,我的腦子里塞滿了這些東西:教授皺眉的表情,同學譜紙上流暢的線條,對自身才華匱乏的恐慌……唯獨沒有空間留給那最初、最本真的沖動。
“那……那我該想什么?”我幾乎是茫然地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江臨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落在他自己的手上。那雙曾賦予音符生命的手,此刻安靜地交疊著放在膝上。他微微屈伸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指關節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聲。
“感覺。”他重復了一遍,語氣加重了些,“寫那個讓你睡不著、讓你心里發緊、讓你覺得非寫不可的東西時,你身體里涌動的感覺。是熱?是冷?是沉?是輕?像風?像石頭?像……快要融化的雪?”
他的描述如此具體,又如此抽象,帶著一種詩意的通感。我怔怔地聽著,試圖去捕捉記憶里那些稍縱即逝的、被焦慮淹沒的身體感受。黃昏時分的孤獨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對某個模糊背影的渴望,像胸腔里點著一小簇微弱的火苗?旋律卡住時的焦躁,像被困在黏稠的瀝青里無法呼吸?
“比如,”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抬起右手,隨意地在琴鍵上按下一個低沉的C音,那聲音像一顆沉重的石頭投入深潭,激起悠長的回響。“這個音,在你這里,”他空著的左手,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自己心臟偏左的位置,動作自然得如同呼吸,“是什么感覺?是鈍痛?是沉悶的下墜?還是……一種安心的重量?”
我完全被他引導著,下意識地去感受那個低音在胸腔里引起的共鳴。不是悲傷,不是恐懼,更像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悵惘,像看著晚霞一點點被暮色吞噬時的無能為力。我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啞:“沉……像石頭沉在水底。”
他似乎對我的答案并不意外,甚至那沉靜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滿意。他的手指沒有離開琴鍵,指尖在剛才那個C音附近輕輕滑動,沒有按下,只是感受著象牙琴鍵微涼的觸感。
“那就記住這個‘沉’。”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專注力,“讓它帶著你走。別管規則,別管‘應該’怎么樣。讓這個‘沉’自己去找路,是往下墜落得更深,還是掙扎著想要浮起來……跟著它,像影子跟著光。”
他一邊說著,右手的手指開始在琴鍵上極其緩慢地移動起來。不再是流暢的旋律,而是一個個孤立的、間隔時間很長的音符。每一個音落下之前,都有明顯的停頓,仿佛他在仔細聆聽、感受著前一個音在空間里、在身體里激起的漣漪,然后再謹慎地選擇下一個。
咚……(一個低沉的G音,比之前的C更深)
短暫的停頓。空氣在振動。
當……(一個稍高、帶著金屬質感的E音,像試圖刺破水面的光)
更長的停頓。他微微側著頭,仿佛在捕捉那E音與低音G殘留的共鳴中產生的微妙變化。
咚……(再次回到一個更低沉的D音,像放棄了掙扎,沉得更深)
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一片混沌的、沉重的底色中艱難地掙扎著浮出來的氣泡,帶著一種原始的、未加修飾的笨拙感,甚至有些磕磕絆絆。但奇怪的是,當它們這樣緩慢地、帶著強烈自我意識地被“摸索”出來時,卻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張力。那不是悅耳的旋律,更像是一段痛苦而真實的內心獨白,赤裸裸地袒露著“沉”的質感本身——它的掙扎、它的無力、它的某種近乎絕望的寧靜。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雙仿佛在黑暗中探路的手。看著他指尖每一次落下前的猶疑與專注,看著他側耳傾聽時微微蹙起的眉頭。一種巨大的、全新的認知像海嘯般沖擊著我。原來……作曲可以是這樣?像一個探險家,在自身情感的蠻荒之地中摸索前行?不是高高在上的創造,而是卑微的、全身心投入的傾聽和跟隨?
他停下了最后一個音,那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半終止,帶著無盡的余味。手指沒有立刻抬起,依舊停留在琴鍵上,感受著最后的振動消逝在空氣中。
琴房里再次陷入寂靜。這一次的寂靜,卻不再是尷尬的真空,而是充滿了某種無聲的、被挖掘出的真實。
我站在那片散落的譜紙和夕陽最后的余暉里,看著他沉默的背影,胸腔里翻涌著一種近乎疼痛的灼熱感。那是對自身過去所有笨拙努力的徹底否定,更是對眼前這扇被驟然推開的、通往未知而廣闊天地的大門所產生的、近乎眩暈的渴望。
他剛才所說的“感覺”,他指尖下流淌出的那種原始而真實的“沉”,像一道強光,刺破了我長久以來在音樂創作上自我構筑的迷霧牢籠。原來我一直在門外徒勞地徘徊,用規則和恐懼把自己捆得結結實實,卻從未真正走進那座名為“自我表達”的圣殿。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干又澀。我舔了舔發干的嘴唇,目光死死鎖住他搭在琴鍵上的、骨節分明的手,那雙手剛剛向我展示了魔法。
“我……”聲音艱澀地擠出,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急切,“我能……再聽一次嗎?剛才……你彈的那個……‘沉’?”說完,我立刻為自己的得寸進尺感到一陣強烈的羞赧,臉頰火燒火燎。他憑什么一次次滿足我這個陌生人的請求?就憑我散落了一地的廢稿和滿眼的茫然?
江臨沒有立刻回答。他依舊背對著我,側臉的線條在暮色中顯得愈發冷硬。時間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夕陽的最后一道金邊徹底沉入了遠山的輪廓,琴房內的光線驟然暗沉下來,將他挺拔的身影融進一片朦朧的灰藍色里。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指尖冰涼。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準備彎腰撿起地上的譜紙狼狽逃離時,他放在琴鍵上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沒有華麗的轉身,沒有多余的話語。他只是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脊背依舊挺直如松。然后,那雙手再次懸停在黑白鍵上方幾厘米的空氣中。
這一次,他的動作比之前更慢,更沉凝。指尖落下時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重量。
咚……
那個低沉如墜石的核心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渾厚,更加深入骨髓。它不再是一個孤立的音符,而像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瞬間激蕩起一圈圈沉重而粘稠的漣漪。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停頓。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低音的余波在胸腔里悶悶地回蕩。
接著,他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加入進來。不再是之前那種支撐性的根音,而是幾個極其克制、卻帶著微妙色彩變化的低音和弦,像黑暗深處緩慢攪動的暗流,承托著、包裹著那個不斷下沉的核心。右手的旋律線開始極其艱難地向上攀爬,音符之間的間隔拉得很長,每一次手指的抬起和落下都充滿了掙扎的意味。那旋律不再追求流暢,而是忠實地復刻著“沉”的本質——每一次試圖掙脫下墜的努力,都被更強的地心引力無情地拖拽回去,在短暫的上升后,又跌入更深、更暗的深淵。音符變得扭曲,帶著痛苦的摩擦感,像溺水者徒勞的劃動。
整個琴房都被這種緩慢、沉重、帶著巨大內在張力的音響所充斥。那不是演奏,更像是一種獻祭。他將自己完全沉浸在那片“沉”的意象里,任由它通過指尖在琴弦上發出痛苦而真實的嘶鳴。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消失,窗外沉入一片深藍的暮靄。琴房內沒有開燈,只有鋼琴譜架上一盞小小的、鵝黃色的閱讀燈亮起,將他專注的側臉和跳躍在琴鍵上的手指籠罩在溫暖而孤獨的光暈里。
我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我的感官被那琴聲完全占據、撕裂、重塑。那琴聲不再是外來的聲音,它直接在我身體里震蕩,與我血脈深處某種從未被喚醒的、同樣沉重而喑啞的東西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那不是悲傷,不是絕望,是一種更深邃的、關于存在本身的重量。眼眶再次無法控制地發熱,視野變得模糊,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滑落臉頰,滴落在腳下冰冷的木地板上。
最后一個音符,是一個極低、極弱、仿佛耗盡所有力氣的嘆息,帶著一種徹底的、無言的沉沒感。余音裊裊,在昏暗的琴房里盤旋,最終被無邊的寂靜吞噬。
江臨的手指依舊停留在那個終結的音符上,指尖微微下陷,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微微低著頭,額前幾縷碎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在暖黃的燈光下投下小片陰影,看不清表情。寬闊的肩膀線條在短暫的緊繃后,似乎不易察覺地松弛了一瞬。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夜聲,提醒著現實世界的存在。
我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魂魄,臉上淚痕冰涼。胸腔里翻涌著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后的平靜,還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又被某種更宏大東西填滿的奇異滿足感。剛才那段音樂,像一場無聲的風暴,席卷了我所有的認知。
“它……它需要同伴。”我的聲音突兀地在寂靜中響起,干澀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江臨搭在琴鍵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他終于緩緩抬起頭,轉向我。暖黃的燈光照亮了他半邊臉頰,那雙沉靜的眼眸在光影交錯中顯得更加深邃,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我狼狽的淚痕和眼中未散的震撼。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偏了下頭,眼神里帶著一絲無聲的詢問,像在等待一個遲到的答案。
那無聲的注視讓我瞬間找回了呼吸,心臟在短暫的停滯后瘋狂地跳動起來。剛才琴聲帶來的巨大沖擊仍在體內激蕩,但一種更強烈、更原始的沖動壓過了所有的羞怯和顧慮。那句話,那句“它需要同伴”,并非經過深思熟慮的樂理分析,而是如同泉水般從被琴聲沖刷過的心底直接涌出。
“它太孤獨了!”我向前邁了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手指無意識地指向那架在燈光下沉默的斯坦威,指向他剛剛彈奏過的琴鍵,“那種‘沉’……那種不斷下墜的感覺……它不該是終點!它需要一個……一個對抗的力量?或者……一個牽引它向上的光?”
我的語速很快,邏輯混亂,像溺水的人急于抓住浮木。但江臨的眼神卻隨著我的話語,一點點亮了起來。那并非熱情的光芒,而是一種被點亮的、純粹屬于智識上的興趣,像在混沌中捕捉到了一絲清晰的線索。
“光?”他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帶著思索的質感。他收回停留在琴鍵上的手,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極細微的噠噠聲。目光從我激動的臉上移開,重新落回那八十八個黑白分明的琴鍵,仿佛在重新審視那片他剛剛親手挖掘出的黑暗之地。
“對抗……或者牽引……”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咀嚼這兩個詞的分量。沉默再次籠罩下來,但這一次的沉默里充滿了無形的張力,像弓弦被緩緩拉開。
他忽然抬起手,不再是之前那種沉浸式的緩慢摸索,而是帶著一種實驗性的、近乎跳躍的姿態。右手食指試探性地按下了一個高音區的C音。
叮——
聲音極其清亮、透徹,像一顆冰冷的星辰驟然劃破沉沉的夜幕,帶著一種孤高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粹光芒。
這個音出現得如此突兀,與剛才那深沉的、粘稠的“沉”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那清冷的星光刺了一下。緊接著,他的左手再次沉入低音區,彈奏出之前那個帶著掙扎感的、沉重的下行片段,如同黑暗深淵的涌動。
右手的高音C再次響起,固執地、清冽地,像一個不肯熄滅的微小光點,懸浮在沉重的黑暗之上。
高與低,明與暗,清越與渾濁……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小小的琴房里猛烈地碰撞、交織。沒有和諧,只有一種充滿矛盾和張力的、近乎暴力的對話。那高音像一把鋒利的冰錐,試圖刺穿厚重的黑幕;而那低音則像翻涌的泥沼,試圖吞噬那點微弱的光芒。每一次碰撞都帶來一種令人心悸的不協和感,尖銳地刺激著耳膜。
我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身體微微前傾,全身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限。這不是悅耳的音樂,這是一場發生在黑白鍵上的無聲戰爭!我看著他快速交替的雙手,看著他那張在燈光下依然沒什么表情、卻因專注而顯得格外冷峻的側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攫住了我。對!就是這樣!這就是我模糊感覺到的!那個“沉”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個能與之角力、能撕裂它的存在!
“不夠!”我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銳,“光太冷了!它……它需要一點溫度!一點……像……”我拼命在腦海里搜索著能描述那種感覺的詞匯,“像夕陽最后的余溫!或者……像心跳加速時的那種……灼熱感?”
江臨的動作猛地頓住。正在激烈對抗的高音和低音戛然而止,只留下突兀的寂靜和空氣中未散的尖銳余響。他倏然轉過頭,目光如電,直直地刺向我。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簇火焰——那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被點燃的、灼熱的興奮!
“灼熱?”他低聲重復,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瞬間的表情變化快得如同錯覺,卻讓他整個冷硬的面部線條都仿佛被注入了一絲奇異的活力。他不再看我,猛地轉回身,雙手再次懸停在琴鍵上。
這一次,他右手的姿態變了。不再是孤高的、清冷的點觸,而是帶著一種向內聚攏的、仿佛要攫取什么的力度。指尖落下時,不再是單一的高音,而是一串快速滾動的、帶著明亮色彩的中高音區琶音,如同驟然升騰起的、跳躍的金色火焰!
那串音符帶著驚人的熱度和生命力!它們不再是冰冷的星光,而是燃燒的篝火,是熔融的金屬!它們以一種更主動、更富侵略性的姿態撲向左手那片依舊沉重的低音領域。
火焰與寒冰。熔巖與凍土。灼熱與沉墜。
兩種極致的力量在琴鍵上展開了更加激烈、更加驚心動魄的碰撞與交融!刺耳的不協和音依舊存在,但其中開始滋生出一種奇異的、帶著痛苦掙扎的和諧感。那清冷的“光”被注入了“熱”,仿佛獲得了生命,更加執著地想要點燃、融化那片冰冷的“沉”;而那片“沉”在灼熱的炙烤下,似乎也不再是純粹的黑暗,內部開始涌動起某種不甘的、想要回應、想要靠近的暗流!
江臨的雙手在琴鍵上快速移動、翻飛,不再是之前的笨拙摸索,而是充滿了澎湃的力量和近乎狂熱的專注。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肩膀繃緊,側臉的線條在燈光下如同刀刻。整個琴房都被這充滿原始張力的音響所統治,空氣仿佛都在隨著每一次碰撞而震顫。
我站在幾步之外,完全被這發生在眼前的、由音符構成的宏大戲劇所淹沒。心跳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發出轟鳴。我看著那兩股力量在琴鍵上廝殺、糾纏、試探、靠近……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激動和一種近乎暈眩的幸福感攫住了我。這不再是他一個人的演奏,這是我們共同發現的世界!我的一個詞,一個模糊的感覺,被他捕捉到,然后在他手中化作了如此震撼人心的聲音!
就在這時,那激烈的對抗似乎達到了某個臨界點。右手灼熱的旋律線在一次強烈的上行沖刺后,突然變得柔和、延展,如同燃燒的火焰在達到頂點后化作溫暖的光暈;左手那沉重的低音也不再是單純的抵抗,而是以一種緩慢的、帶著遲疑的上升趨勢,開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光芒。兩種力量不再是對立,而是像兩條分流的溪水,在經歷了各自的跌宕后,終于開始嘗試著尋找交匯的河道。
一段全新的、充滿希望的、帶著融合可能的旋律雛形,在激烈的碰撞后,如同新生的嫩芽,悄然破土而出!
江臨的手指動作逐漸放緩,從狂風暴雨般的激斗,過渡到一種帶著探索意味的、小心翼翼的觸碰和交織。音符變得綿長、溫暖,充滿了不確定卻又無比動人的可能性。
就在這時——
“篤篤篤!”
突兀的、帶著點不耐煩的敲門聲,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瞬間剪斷了琴房里剛剛凝聚起來的、充滿生機的氛圍。那小心翼翼的、正在嘗試融合的旋律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斷脖子的鳥鳴。
江臨的手指猛地按死在琴鍵上,發出一聲沉悶而雜亂的噪音。他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背脊瞬間繃得筆直,如同拉滿的弓弦。剛才那種沉浸在創作狂熱中的專注力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打斷的、冰冷而銳利的怒意,從他驟然繃緊的肩膀線條和側臉冷硬的弧度中無聲地彌漫開來。
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得一哆嗦,從那個由音符構建的迷夢中驚醒,心臟狂跳不止。慌亂地看向門口。
琴房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戴著厚厚眼鏡、頭發有些亂糟糟的男生探進頭來,是管弦系負責琴房管理的助理小王。他顯然也被琴房里凝固的氣氛和江臨那冰冷的氣場嚇了一跳,聲音帶著點怯意:“江……江師兄?那個……時間到了。下一位預約的同學……在外面等著了。”他飛快地瞟了一眼散落在我腳邊的譜紙和我臉上未干的淚痕,眼神里充滿了疑惑和探究,但顯然不敢多問。
時間到了?我這才猛地意識到,窗外早已徹底黑透,遠處的城市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我們竟然……在這里待了這么久?剛才那場發生在琴鍵上的風暴,仿佛抽走了所有的時間感。
江臨沒有立刻回應。他依舊背對著門口,搭在琴鍵上的手指緩緩抬起,動作帶著一種克制的僵硬。沉默持續了大約三四秒,那無形的壓力讓門口的小王不安地縮了縮脖子。
“知道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像淬了冰的刀鋒,讓門口的空氣又冷了幾分。
小王如蒙大赦,飛快地說了聲“好的好的”,立刻縮回頭,輕輕帶上了門。走廊外隱約傳來他離開的腳步聲。
門關上后,琴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鋼琴譜架上的小燈散發著微弱而孤獨的光暈。剛才那激烈碰撞、又嘗試融合的旋律余韻似乎還在冰冷的空氣中殘留著,卻迅速地被這現實打斷的尷尬所驅散。
江臨沉默地坐在琴凳上,背脊挺直。他沒有回頭看我,只是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剛剛還充滿力量、此刻卻安靜擱在膝蓋上的雙手。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種拒人千里的、深沉的疏離感重新籠罩了他。
剛才那個在創作風暴中心、眼神灼熱、仿佛與音符同呼吸共命運的江臨消失了。眼前的他,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難以接近的神話。我們之間那短暫建立的、由琴聲和感覺構筑的脆弱橋梁,似乎隨著那聲敲門響,瞬間崩塌。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做錯了事般的局促感攫住了我。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尷尬。我算什么呢?一個莫名其妙闖入他練習時間、還指手畫腳的陌生人?耽誤了他這么久……
“對……對不起,”我慌亂地開口,聲音干澀發緊,彎腰去撿地上散落的譜紙,動作倉促得像在逃離犯罪現場,“耽誤你時間了……我這就走……”手指因為緊張而發抖,幾張紙片滑脫出去,我又狼狽地去追。
就在我手忙腳亂,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時,一個聲音從琴凳的方向傳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
“明天。”
我猛地頓住,捏著幾張皺巴巴的譜紙,愕然抬頭看向他。
江臨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側臉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冷硬。他抬起右手,隨意地指了指放在譜架旁邊的一個深藍色、看起來非常普通的硬殼筆記本,和一個插著幾只鉛筆的筆筒。
“下午三點。”他補充道,聲音依舊是那種毫無波瀾的調子,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帶上你的‘沉’。”說完,他不再有任何動作,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我的幻覺。
明天?下午三點?帶上我的……“沉”?
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失落和尷尬!血液一下子涌上頭頂,臉頰發燙,心臟像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他這是……在邀請我?繼續今天這種……這種不可思議的“合作”?
狂喜之后,一絲微弱的理智又在掙扎:他只是需要一個“感覺”的提供者?一個試驗品?但無論如何,這扇門,這扇通向那個令人目眩神迷的音樂世界的大門,似乎……真的為我打開了一條縫隙!
“好!”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帶著一種生怕他反悔的急切應了下來,聲音響亮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一定來!”
江臨沒有回應,仿佛沒聽見。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緊緊抱著重新攏好的譜紙,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對著他挺直的背影,深深地、無聲地鞠了一躬。然后,幾乎是踮著腳尖,用最快的速度,像一縷輕煙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那間頂級琴房,輕輕帶上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門在身后合攏的瞬間,我靠在冰冷的走廊墻壁上,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像被點燃的火焰,灼熱地燃燒著,驅散了所有夜色帶來的涼意。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才琴聲帶來的震撼觸感,而腦海中,那兩股碰撞、交織的力量——沉墜與灼熱——正發出震耳欲聾的回響,一遍又一遍。
明天。下午三點。
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破曉的晨光,堅定地穿透了所有紛亂的思緒:無論他需要什么,無論他把我當成什么,這個門,我一定要再來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