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道上，晨霧如紗。

景泰帝蕭玄一襲素白麻衣道袍，正扶著濕滑的巖壁緩步上行。

年逾五旬的天子身形清癯，眼角細紋如符篆般向鬢角蔓延，山風(fēng)掀起道袍下擺時，露出內(nèi)襯明黃里衣上暗繡的龍紋。

常年閉關(guān)修玄令他肌膚泛著久居深宮的青白，此刻被山霧浸潤，更顯透明如紙。

自松針間隙篩落的晨光里，能清晰看見他撐在巖壁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脈如老樹根系般虬結(jié)凸起，隨著沉重的喘息微微顫動。

每回登臨青云山，這最后百級石階，景泰帝必要揮退隨從，獨身攀行。

一來恐驚擾了這方外之地的清修意境，二來也是要以這孤身問道之舉，昭示求道之誠。

山風(fēng)卷著松濤，將天子素白的道袍吹得獵獵作響。

他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枯瘦的手指時而扶住巖壁上凸起的石棱，時而捻動腕間的沉香念珠。

額間滲出細密汗珠，卻在晨霧中很快凝結(jié)成霜，襯得那張病態(tài)蒼白的面容更添幾分蕭索。

行至山門之下，蕭玄抬首望去，但見藍道行如常俯身相迎。

老道灰白的須發(fā)在山風(fēng)中飄飛，葛布法衣上的北斗七星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

然而與往常不同的是，以往向來都是孤身獨迎的老道身側(cè)，竟多了一個垂髫童子。

那小道童身著嶄新的靛青色云紋道袍，雙手交疊執(zhí)弟子禮，肅立于師側(cè)。

晨光斜照在他稚嫩的面龐上，眉間一點朱砂印記格外醒目，正泛著淡淡的金芒，與天子額間若隱若現(xiàn)的龍紋遙相呼應(yīng)。

蕭玄腳步微頓，有些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目光也不自覺地在那童子的身上多停留了幾分。

能夠吸引他目光的，不光是童子身上自帶的那出塵的氣質(zhì)，

更是因為，對方的眉眼之間，居然有幾分自己熟悉的感覺。

童子微揚的眉峰下，那雙如點墨般的眸子，竟與鏡中年少時的自己如出一轍；

而輕抿的唇線，更似極了他珍藏的那幅幼時畫像。

“無量天尊——”

一聲悠長的道號如清泉般傾瀉而下，將蕭玄從恍惚中驚醒。

抬首望去，但見藍道行手持玉柄拂塵，正立于山門高階之上。

老道的聲音明明不高，卻在山谷間激起層層回響。

“得知圣上親臨，貧道在此已恭候多時啦！”

藍道行廣袖垂落，對著下方的天子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道門大禮。

紫檀木簪在晨光中泛著幽光，簪尾垂下的五色絲絳隨風(fēng)輕擺，恰好隔斷了天子凝視小道童的視線。

蕭玄猛然回神，渾濁的眸子重新聚焦。

他深吸一口山間清氣，整了整被山風(fēng)拂亂的衣冠，這才抬腳踏上最后幾級石階。

“道長別來無恙。”

行至道士跟前，天子亦如往常般躬身回禮。

說話間，他的目光卻不自覺地越過老道肩頭，落在那垂首而立的小道童身上。

“托圣上洪福，貧道一切安好。”

藍道行手持拂塵還禮。

回應(yīng)的時候，老道不知是有意無意地側(cè)了側(cè)身子，再次將天子的目光與道童的身影隔絕開來。

蕭玄保持著躬身的姿勢，目光卻如影隨形地追索著那道小小的身影。

“不知，這位小道長是......？”

猶豫再三，他終于是率先開口問出心中疑惑。

“哦，你說他啊.....”

老道佯作恍然，側(cè)身讓出半步，露出身后垂首而立的小道童。

晨光穿過山霧，在童子靛青道袍上投下斑駁光影。

“三年前貧道于采藥歸來，于山澗邊拾得此子。

見他根骨清奇，便收作關(guān)門弟子一直帶來身邊。”

藍道行笑著捋了捋胡子，繼續(xù)開口介紹道。

“我這童子雖然頑劣些，可在煉丹一道，卻是頗有天賦。

今日帶他恭候于此，便是想讓他親自替圣上獻上丹藥。”

語罷，他轉(zhuǎn)身看向身側(cè)童子，出言道：

“恒兒，還不快把你煉的丹藥給圣上呈上。”

“弟子遵命。”

蕭恒雙手捧出羊脂玉瓶，指尖與溫潤的玉璧相映成白。

瓶塞輕啟的剎那，一縷金霞自瓶口噴薄而出，在山門前凝成三朵祥云。

馥郁丹香頃刻彌漫，那氣息醇厚如陳年瓊漿，卻又透著雪蓮般的清冽。

蕭玄瞳孔驟縮，他自然十分清楚，這分明是丹成九轉(zhuǎn)時才有的“霞舉云升”之象！

這位久居深宮的帝王時常親自煉丹，自然心中十分清楚：

雖然這“小還丹”僅僅最為基本的丹藥，

可想要煉就此等品質(zhì)，不僅需對文武火候掌控入微，更得在開爐時契合天時。

其間玄妙之處，便是那些在丹房浸淫數(shù)十寒暑的白須老道，怕也難臻此境。

“這...當(dāng)真出自你手？”

蕭玄的嗓音像是被砂紙磨過般嘶啞，說話間，他的目光如鉤般鎖住童子托舉玉瓶的雙手。

他萬萬不敢相信，這般品質(zhì)的丹藥，會出自這一雙如此稚嫩的孩童之手。

山風(fēng)忽止，一片枯葉飄落在羊脂玉瓶上。

只見那葉片觸及丹氣的瞬間，竟由枯轉(zhuǎn)榮，煥發(fā)出新綠之色。

“無量天尊——”

藍道行手中拂塵輕揚，在空中劃出一道太極弧光。

“出家人不打誑語。此丹雖形質(zhì)粗陋，確是我這劣徒親手所煉。

如若陛下不信，不妨移步丹房，我讓我這劣徒親手再替您演示一回。”

語畢。老道雙目微闔，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蕭玄聞言眸中精光暴漲，這位深諳丹道的帝王太清楚，能當(dāng)面觀摩如此玄妙的煉丹手法，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妙哉！妙哉！”

蕭玄撫掌長笑，聲如金玉相擊，在山谷間激起陣陣回音。

“還望仙道長速速引路。朕已迫不及待，要一睹這位小道長的煉丹妙術(shù)了。”

“圣駕，請隨貧道移步丹室。”

說罷，藍道行有意無意地向著看了身旁的弟子一眼。

老道回眸間與蕭恒目光相接，那雙渾濁的眸子深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金芒。

小道童會意地抿了抿唇，眉間朱砂隨之輕輕一跳，在晨光中蕩開一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