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初五年(80年)春寒料峭,校書郎班固,伏案修訂《漢書·西域傳》時,妻子竇穎,正用銀剪,修剪著溫室培育的牡丹。
她忽然將一朵并蒂牡丹,插入夫君班固的鬢角,花瓣上的晨露,沾濕了竹簡上的“耿恭”二字,調笑著對夫君班固說道:
“夫君帶上這并蒂牡丹,卻也如此的俊俏,我見猶憐。
夫君筆下這疏勒城守將戊己校尉耿恭,可是也是小弟仲升一樣的英雄豪杰,同在西域建立豐功偉績?
這耿家子弟,少年英才,如今已經擔任長水校尉。為什么耿恭,如此讓夫君刮目相看,專門為之著書立傳呢?”
竇穎心中,又浮現起了永平五年(公元62年),小弟班超,策馬從西京長安三輔的扶風郡老家出發,經華陰、過潼關,趕到東都洛陽,向明帝上疏,為大哥班固申冤,引起明帝對班固修史案件的重視,特旨召見班超,核實情況的英姿。
竇穎的指尖,撫過簡牘邊緣的毛刺,“聽聞耿家與外戚陰氏,又有姻親之誼,這回要把三房庶女許給陰夔做續弦。恐怕這事,會讓虎賁中郎將(竇穎大哥竇憲)不滿!”
班固筆鋒一頓,墨汁在“煮鎧弩,食其筋革”處暈開,回答愛妻竇穎道:
“戊己校尉耿恭的功績,亙古未見,足以與仲升,相提并論,不出其右。孟堅私下里擔心的是,恐怕虎賁中郎將,不太樂見其成,讓英雄豪杰,流血又流淚,令人嘆惋!”
他想起三日前,虎賁中郎將竇憲,在朝堂上提議,將《漢書》中涉及豪族、外戚子弟的章節,統統交由光祿勛審定,那咄咄逼人的神態,如同洛陽牡丹一般的冷艷。
子夜時分,班固在密室展開妻子選好的蜀錦。蜀錦上面,銀絲織就的“班氏宗譜”,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最末一行小字,竟是小弟班超親筆:
“兄長見字如晤,阿姊織此錦時,雄兒剛會喊‘爹爹’二字。”
班固忽然想起,西域疏勒國信使帶來的好消息,弟媳阿依慕此前愛不釋手的,正是這種美輪美奐的蜀錦,心中既有欣慰,也有思念。
深夜的秘閣里,班固將新得的《史記》殘卷,與父親班彪手稿,并排鋪開。
燭火突然爆出燈花,照亮墻上新掛的青銅鏡,那是竇穎用祖父竇融贈送的銅材熔鑄而成,背面刻著“史鑒”二字。
當他的手指觸碰鏡面時,恍惚看見弟弟班超,在西域舉著金錯刀,身后是燃燒的疏勒王城,思念如潮涌現。
2
竇穎取下腰間鎏金錯銀的蹀躞帶,將新制的安息香,填入雁魚燈。
青煙繚繞中,她瞥見夫君班固,袖口磨損的織錦。那是永平六年(64年),他們夫妻大婚時,祖父竇融臨終前吩咐,特地遣人送來的蜀地貢品。
“明日讓織室,送幾匹新緞來吧?”她狀似不經意地對夫君說道,“聽說長公主府,近日新得了批西蜀成都新染的絳紗蜀錦,正適合給肇兒,裁治春衫。”
班固卻猛然擲筆,震得案頭玉鎮紙嗡嗡作響:
“愛妻,怎么又要用竇家的東西?當年他們竇家,連修史的駝膠,都要計較,不肯賜予。怎么如今,倒舍得下血本了呢!”
竇穎默默拾起夫君班固滾落的筆桿,發現紫毫已開叉如西域枯草,這是丈夫連續第七日徹夜疾書的見證:
“難道夫君,還在記恨兄長嗎?兄長生平,雖然傲慢不遜,貌似部禮賢下士,但其實很欽佩夫君你的才華,只是拿不下面子,不愿意當面認錯而已。
你不是不了解兄長,驕橫跋扈成為了習慣,不肯低聲下氣的性格!夫君何必,與兄長慪氣,說不定某一天,兄長會幫上夫君呢!”
“虎賁中郎將大人,不找班某麻煩就對了。班某小門小戶,怎么高攀得起呢?”班固氣憤憤地說道。
3
次日清晨。
虎賁中郎將竇憲,帶著羽林衛,以光祿勛審定書稿為由,闖入班固書房,搜查“謗訕朝廷”的私史。
竇穎正跪坐在二十七箱陪嫁典籍前,手持“裁云”匕首,抵住自己的咽喉。
刀刃在朝陽下折射出奇異的光斑,恰似當年祖父竇融,平定車師王國之時繳獲的那一批孔雀石的顏色。
“兄長若真要跟孟堅過不起,堅持燒這些先帝早就欽定的書簡,”她聲音清冷如冰,“不妨連你親妹妹的血,也一并燒了。”
“兄長也是奉旨行事!小妹何苦讓兄長為難!妹妹巾幗不亞須眉,兄長服氣服氣!”虎賁中郎將竇憲,盯著匕首吞口處鑲嵌的三根蒼鷹尾羽,知道小妹脾氣,對妹妹苦笑道。
那是竇氏家主,世代相傳的信物,只有帶人,拂袖而去。
4
建初六年(81年)暮春三月,長子班肇突發高熱。竇穎連夜叩開太醫令府門,卻見當值的是剛與陰氏聯姻的馮太醫。
“夫人恕罪,”馮太醫摩挲著腰間,新佩的陰氏玉環,“下官正要往長公主府問診。”
“你們眼里,只有外戚陰氏,馬氏,難道我竇氏家族,不在大人眼里嗎?只是本夫人,不想麻煩皇后娘娘(竇憲親妹妹竇皇后)罷了!”
竇穎返身,沖進雨幕,在東都洛陽鄉下的泥濘中,跋涉兩個時辰,才尋來民間疾醫,為長子班肇治病。
當藥罐在青廬沸騰時,班固發現妻子竇穎的羅襪滲血,染紅了當年他親刻的“班竇永好”木屐。
更漏聲里,夫妻倆頭挨著頭,為長子班始擦拭冷汗,恍惚回到永平七年(65年)那個暴雨臨盆的夜晚。
那時的竇穎,也是這般攥著“裁云”匕首,冒著生命危險,為夫君在血污與羊水間,保住史稿。
5
長子班肇的這場病,竇穎更加看清,世族聯姻的虛妄冷漠,世態炎涼的冷酷悲涼。仲夏夜宴,她當著滿堂貴戚的面,將長公主送來的合婚庚帖投入火盆。
跳動的火焰,映著她鬢間新生的白發:
“當年祖父用三萬鐵騎換來的竇氏榮耀,不該成為捆縛人心的鐵索。”
竇穎卸下累絲金鳳簪,任由青絲披,散如史官揮灑的墨跡。
席間嘩然中,班固看見那個在蘭臺初遇的少女竇穎,依然未被塵俗污染,仿佛從灰燼里重生,不染淤泥的蓮花般圣潔。
聽見妻子竇穎憤激之語,班固的思緒,又回到了永平九年(66年)以來,那一個個最為艱難,至死難忘的歲月。
6
永平九年(66年),班固被明帝拜為“蘭臺令史”,受任與前睢陽縣令陳宗、長陵縣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等士大夫,共同編撰光武帝的事跡《世祖本紀》,妻子竇穎卻留在了扶風郡老家,照顧親人孩子。他成為了班固一生的榮耀,也是災難的開始。
永平九年(66年)的秋雨,漫過蘭臺石階時,蘭臺令史班固,正伏在第七十三卷竹簡上,補繪所需的星圖。
檐角銅鈴忽地急響,驚得他腕間的墨汁滴落,正染在光武帝當年,征討隗囂事跡的“囂”字上。
“孟堅兄,馬府的馬車,又停在東闕門了。”前睢陽縣令陳宗,提著濕漉漉的蓑衣進來,懷里的《東觀漢記》殘卷,洇開大片水痕。
“知道了,多謝陳大人!”班固不動聲色地將那頁染污的竹簡,壓到最底層,燭光映出他鬢角新添的白絲。
三日前,太尉府特地送來“勸誡”,說開國二十八將的排序,“或有訛誤,請立即酌情,增減更正。”
更深漏盡,蘭臺令史班固,摸出貼身錦囊里的半枚玉玨。這是離家京赴任前,妻子竇穎塞給他的,溫潤玉色里纏著幾根青絲。
忽聽窗欞輕響,司隸從事孟異翻進窗來,袖口還沾著朱雀闕的朱砂:
“北宮傳來消息,說有人上書建議,要把陰皇后當年,撫育太子殿下的事跡抹掉了。”
“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豈是班固所能為的呢?諸君意下如何?”班固不亢不卑地說道。
7
永平十年(67年)春季,洛陽城的牡丹開得正艷。班固站在蘭臺令史的木閣前,手中捧著新到的詔書,羊皮紙邊緣被汗水浸得發卷。
樓下突然傳來,前睢陽縣令陳宗清朗的笑聲:
“孟堅兄,這一回咱們可要青史留名了!”
“小心隔墻有耳。貴人們喜歡圖讖,而不喜歡實話!”前長陵縣令尹敏,突然壓低聲音,指尖劃過案頭堆積如山的竹簡。
自從去年,他們幾位士大夫,奉旨接手《世祖本紀》的撰稿以來,總會有人,格外熱心,似乎明白青史留名的含義。司徒掾張酺,就常派門吏,前來蘭臺“送茶”問候。
班固瞥見窗欞縫隙透進的陽光里,浮動著金粉,那是外戚馬氏別苑,特有的裝飾習慣,與眾不同。
8
帶著長子肇兒,上京不久的妻子竇穎,捧著漆盤踏進蘭臺閣門時,正撞見丈夫班固,將某卷竹簡重重摔在地上。
十八歲的她,慌忙蹲下收拾,卻摸到散落的竹片上沾著暗褐色血漬:
“夫君息怒!夫君,你又遇到什么麻煩了?”她將染血的竹簡,藏進袖中,那是班固每月,給弟弟班超寄去的家書。
“沒有什么,不過是外戚三番五次的請托罷了!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是史家傳統,班固豈能違背?”
深夜的蘭臺,彌漫著松煙墨香。班固伏案抄錄詔書,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恍惚間化作父親班彪佝僂著背撰寫《史記》的模樣。
突然,門外傳來金戈相撞的聲響。四個甲士破門而入,為首的正是馬氏宗親馬融。
“班令史可知,修史當秉‘為尊者諱’?”
馬融的指尖,掠過班固謄寫的《世祖本紀》初稿,刻意停在他如實記載,光武帝誅殺功臣的段落,“昔年張良在家修辟谷之術,如今班令史,該學學怎么隱藏鋒芒。要不,班令史大禍臨頭,還不自知。”
9
這年驚蟄,竇穎在染坊挑選絳紫色的蜀錦。她知道這是夫君班固最愛的顏色,特意在經緯間,織入銀絲暗紋,那是班氏家傳的防偽秘術。
當竇穎捧著一匹選好的錦緞,踏入蘭臺時,看見丈夫班固正與尹敏,為什么事情爭執。班固手中的竹簡簌簌作響:
“多謝尹大人提醒,多謝尹大人好意。明帝陛下曾親賜臣金錯刀,要臣'直書無諱',臣豈敢背棄明帝的旨意,那還稱得上什么信史!”
“夫人且看。外戚們不樂意了。我們能夠怎么樣呢?”長陵縣令尹敏,展開染血的奏折,馬融誣告他們私改詔書的證據,赫然在目。
竇穎突然笑了,將蜀錦按在丈夫班固胸口:
“多謝大人好意。妾身一直記得,先君(班彪)臨終前說,史筆如刀,可斷人性,卻斷不了人心的執念。公道自在人心!光武皇帝當年的臣子,依然有人健在,怎么能夠胡說八道,讓大家非議胡編亂造,說什么信史呢?”
10
永平十年(67年)秋季的洛陽宮闕,籠罩在瘟疫的陰云中。班固晉升校書郎那日,馬氏家族親人的靈柩,卻抬進了太廟。
班固攙扶著妻子竇穎,穿過哭嚎的人群,聽見馬融在靈前高誦悼詞:“哀哉!忠貞之臣,竟歿于宮闈濁流!”
班固心中,突然想起了朝中掌權外戚,對伏波將軍的質疑,禁不住長嘆幾聲。
11
中秋佳節,竇穎在整理舊物時,發現夾層里有一封收藏的書信。斑駁的字跡,記錄著班固與明帝的對話:
“陛下,有人私下里請臣,以祖傳金錯刀削去《世祖本紀》中‘馬援征蠻’的功績。臣竊以為不可!
不虛美,不隱惡,是信史根本,也是陛下的敦敦教誨,臣一直銘記于心,不敢遺忘。豈能因為一個人的寵辱浮沉,地位高低,就大肆歌功頌德,阿諛奉迎,或肆意污蔑詆毀,掩埋功績,或者隱藏過失呢?”
竇穎的手突然頓住,汗跡在“伏波將軍馬援”六字上慢慢暈開,仿佛一朵永不凋零的洛陽牡丹。
12
臘月里的第一場雪,覆滿蘭臺飛檐時,班固在《世祖本紀》第七卷,發現三處刀痕。最致命的那道劃在“建武十七年”處,將廢后郭圣通的記載,削去大半。
前睢陽縣令陳宗,舉著燭臺的手,在瑟瑟發抖:
“這是尚書臺送來的校正本。上面要求我們這樣做,為尊者諱,我們人微言輕,還能夠怎么樣呢?”
班固忽然想起,昨日在白虎觀,國舅陰況的玉佩,壓在他正在抄錄的竹簡上的情形:“班校書這手好字,該多寫寫,云臺閣的蓮花的圣潔。”
班固似乎聞見,國舅陰況袖中飄散出的沉水香里,似乎還藏有刀劍特有的鐵腥氣,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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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歸家,妻子竇穎正對著昏燈,補綴班固的舊官袍。她將烘暖的姜茶推過來時,袖口露出腕間淤青,三日前有蒙面人闖宅,說要“借《楚王英傳》一觀。”
“明日讓班武,與肇兒一道,送兄弟姊妹,去扶風老家住一段時間去吧!京城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不屬于我們!”
班固摩挲著兒子班肇臨摹的《急就章》,憂心忡忡地對妻子竇穎叮囑說道。忽聽妻子竇穎,輕笑起來:
“夫君,當年你說要續寫太史公書,可沒說要怕這些魑魅魍魎,牛鬼蛇神!怎么夫君的年紀越大,越沒有骨氣了呢?”
竇穎摘下累絲金簪挑亮燈花,簪頭朱雀的影子正落在未完成的《百官公卿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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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三年(70年)秋末,蘭臺藏書樓的霉味,混著新墨的氣息。
前長陵縣令尹敏,捧著開裂的漆盒沖進來時,班固正在校讎《律歷志》。盒中素帛寫著“馬援南征遭遇瘴癘”,字跡卻被蟲,蛀出無數空洞。
“這是從竇融將軍舊邸搶救的。”前長陵縣令尹敏咳嗽著,抹去素帛上的煙灰。昨夜大火燒毀半條永和里,竇穎冒死,搶出祖父竇融這箱文書,鬢發都燎焦了半邊。
班固撫過帛書上的“伏波將軍南征事”,想起當年岳父竇穆,宴請諸將時,伏波將軍馬援,曾經拍著他的肩說道:“青史無情,筆重千鈞,舞文弄墨,豈可不慎。”
暴雨突至,班固在雷鳴中聽見宮城方向傳來鐘聲。前睢陽縣令陳宗濕淋淋地闖進來,官帽上的雉羽耷拉著:
“孟堅,明辰要在云臺召對,說是要重新議定,中興二十八將的畫像次序。孟堅意下如何呢?”
前睢陽縣令陳宗,突然抽出佩刀削去案角:“那群掌權的外戚,要把鄧禹將軍位置,挪到第七位,換上其先輩的位置!”
班固卻凝視著竇穎補好的舊袍,忽然對著前睢陽縣令陳宗笑了;“俗諺,蓋棺而定。是非對錯,只有后人評說!”
他蘸著雨水,在青石板上寫下“蕭何位次第一”六字。
抬頭之時,班超的眼中映出閃電,對前睢陽縣令陳宗、前長陵縣令尹敏、司隸校尉從事孟異道:
“諸君可還記得,高皇帝與功臣的白馬之盟?我們做臣子的,豈敢違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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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一年(68年)的杏花開滿蘭臺時,班固接到擢升校書郎郎官的詔書。妻子竇穎,替他系上新制的青綾官服,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囊祝賀道:“該物歸原主了。”
里面躺著另半枚玉玨,與他頸間掛著的儼然一對。
明帝召見那日,班固走過云臺閣新繪的二十八將圖跟前。在耿弇畫像前駐足時,他看見畫角,有未干的墨跡,“建威大將軍”的“威”字第三筆,分明是竇穎的簪花小楷。
夜半校書,班固在皇家秘閣,發現捆扎整齊的八百卷簡冊。最上面那卷裹著素絹,絹上畫著白發老嫗與垂髫童子,共讀史書的模樣。
他顫抖著解開系帶,泛黃的竹簡上,赫然是父親班彪,未完成的《史記后傳》,禁不住感慨萬分。
窗外忽起春風,卷著未央宮的桃花掠過青簡。班固將妻子竇穎新縫的護腕,浸入清水,看著靛藍漸漸染透白絹,就像那些被刀斧與烈火淬煉過的真相,終將在歲月里顯影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