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龜茲王城前的孔雀河畔,金黃的胡楊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呈現出一片和平安寧的美麗景象。
到了永元三年(91年)秋,漢朝廷立國,已經六七十年,四海安寧,國力強盛,威振四海。
形勢比人強。西域諸城邦國國君,懾于漢朝廷西域將兵長史班超等漢將的聲威和壓力,紛紛屈服,向大漢天子俯首稱臣。
位居西北邊陲,一向十分倔強、始終不肯屈服的龜茲國、姑墨國、溫宿國等城國君王,經受不住漢朝廷的強大威力,也認清形勢,先后歸順漢庭。
北匈奴汗國在西域全境的勢力,再次遭受嚴重打擊,只得向北,向西,不斷退卻,躲避漢朝廷的懲罰。
漢朝廷也順應局勢發展,重新恢復西域都護府的設置。
皇帝下旨,任命西域將兵長史班超,為新任西域都護,駐扎龜茲國它乾城;任命原司馬徐干為長史,駐扎疏勒國盤橐城;立龜茲國侍子白霸,為龜茲國新王,派司馬姚光,護送白霸回國,罷黜龜茲國原國王優利多。
在白霸繼位龜茲國王后,由司馬姚光,護送原龜茲國王優利多,回京復命。
2
喜悅、擔憂交織的新任西域都護班超,端坐于龜茲國它乾城軍帳中,手中握著來自東都洛陽的皇帝詔書。朝廷正式下旨,擢升將兵長史班超,為西域都護,全權負責,處理西域諸國軍政事務。
數百里外,將兵長史徐干,正率三千漢軍,在疏勒國的盤橐城城頭,整戈待旦,加緊訓練,堤防西域諸國反復。
而龜茲王尤利多的使臣特魯多,此刻正跪在西域都護班超的帳前,膝行數步后,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放肆地自語道:
“班定遠不過是一個靠裙帶攀附的腐儒,逞口舌之爭的落迫士人,竟敢在我龜茲王國地界,耀武揚威,試圖廢立王侯,怎么令人心服口服!”
西域都護班超,凝視著帳外龜茲騎兵耀眼的金甲,聽著龜茲王尤利多的使臣特魯多放肆的喃喃自語,指尖輕叩案牘,默默深思。
3
三個月前,班超率軍,攻破姑墨王國王城時,龜茲王尤利多,不僅未曾給予漢軍幫助,反而還躲在王宮深處,與北匈奴汗國單于欒提知之的使者卡西莫多密謀,將漢使司馬姚光,鎖入地窖囚禁。
此刻龜茲王尤利多使臣特魯多,這狂妄之言,倒像極了當年于闐大巫師西達摩,索要漢使坐騎時的猖獗狂妄的嘴臉。
他忽然起身,案上燭火將影子投在軍帳上,恍若千軍萬馬呼嘯而過。
4
夜半時分,西域都護班超,親率二十精騎,悄然抵近龜茲國的王城。
龜茲王尤利多的寵妃特斯拉,倚在朱紅雕欄上,正用銀匙攪動葡萄酒,忽見城下火把連成一片星河。
特斯拉認出領頭的漢家將旗,浩浩蕩蕩舞動,正是西域都護班超的旌旗,手中的酒盞“啪”地摔得粉碎。
班超的親兵舉著火把列陣,將龜茲王城照得如同白晝。龜茲王尤利多的親信衛隊,竟噤若寒蟬,無人敢動。
“王城重地,擅闖者死!”龜茲王尤利多,裹著錦袍,沖出內殿大門,卻在看清西域都護班超面容時,頓時僵在原地。這個殺害前龜茲王舒爾茨曾建的副王尤利多,此刻瑟瑟發抖,沒有了此前的威風。
班超的佩劍寒光一閃,龜茲王尤利多的發辮,已被班超的利劍,削落半截。
他轉頭望向王座附近,侍子白霸,正安靜地站在殿角。那是三年前,班超以重金,從匈奴單于手中贖回,長期在東都洛陽,侍奉漢帝的侍子白霸。
“龜茲王尤利多,勾結匈奴、弒殺漢使、荼毒生靈,按律當誅九族。”西域都護班超的聲音,像冰碴般砸在青石板上。
龜茲王尤利多,突然癲狂大笑道:
“都護大人,你可知我王兄匈奴單于,已發十萬鐵騎?待我王兄單于大軍一到,定叫你班超尸骨無存!”
龜茲王尤利多臉上的肥肉,突然劇烈抖動起來,寬大的繡金蟒袍,隨著粗重的喘息向外猛烈鼓脹。
他身后十二名持彎刀的衛士,齊刷刷跨出半步,鎧甲撞擊聲,像是暴雨敲打著鐵皮。
班超注意到龜茲王尤利多的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鑲滿綠松石的虎符上,這是龜茲王調動軍隊的信符。
“漢使一個外人,也配參議龜茲政事,妄議龜茲王侯的升遷罷黜?”龜茲王尤利多,猛地將金杯摔在地上,鑲嵌和田玉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脖頸上的天狼珠項圈,隨著咆哮劇烈搖晃,折射出帳內搖曳的燭火,狂妄大喊道,“我乃天山雄主,匈奴單于的義弟!你這區區都護,連我王庭的門檻,都摸不到!”
5
看著龜茲王尤利多的狂妄表演,班超十分冷靜:“龜茲王尤利多,勾結匈奴、弒殺漢使、荼毒百姓,按律當誅九族。給本都護拿下!”
班超的聲音,像冰碴般砸在青石板上,再次響起。
龜茲王尤利多,越發癲狂,哈哈大笑起來:
“漢使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你可知我匈奴單于,已發十萬鐵騎?待我單于大軍一到,定叫你班超,尸骨無存!”
話音未落,城下突然傳來馬蹄聲。龜茲貴族們驚恐地發現,竟不知何時,城下漢軍已經多了三千鐵騎。
班超的親兵侍衛長班文,將龜茲王尤利多,按跪在地。班超抽出染血的佩劍,劍尖抵住龜茲王尤利多的咽喉道:
“大王這不是勾結北虜是什么呢?句句話語,都從你口中脫口而出,證據確鑿!本都護倒要看看,是你的匈奴主子先到,還是這白刃先見血。”
班超怒斥龜茲王尤利多道。
6
西域都護班超的指尖,在羊皮地圖上輕輕劃過,西域諸國的堪輿圖,在班超的面前緩緩展開。
三個月前,蠻漢聯軍,血戰姑墨城的情形突然浮現:
司馬和恭的斷矛,穿透了三名龜茲斥候的胸膛,弩機發射的鳴鏑,在空中劃出青紫色的弧線。
班超抬起頭,目光卻透過龜茲王尤利多膨脹的面孔,仿佛看見藏在幕布后的匈奴使團,正擦拭著刀刃。
7
“大漢先帝英明睿智,知人善任。當初,在下微末之時,人微言輕,大王可知先帝,為何力排眾議,賜我節杖,任由在下,統領三十六位豪杰,縱橫西域?
大王可還記得,白登臺單于跪迎漢使之往事?”
西域都護班超,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他左手撫過腰間漆黑的節杖,上面纏繞的牦牛尾穗,早已磨得發亮。
當班超說出“白登臺單于跪迎漢使”的往事之時,帳內懸掛的銅鈴,突然無風自動,發出細碎的嗡鳴。
龜茲王尤利多的侍從衛士,像被班超施了定身咒,越發心驚膽戰。他們記得當初的那些傳說:漢使持節杖經過之處,即使匈奴最勇猛的騎士,也會變成繞柔指。
但眼前的班超,不過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連佩劍手柄,都用綢緞纏著。
“大膽!放肆!給本王拿下漢使!違令者,誅滅九族!”龜茲王尤利多,還不服氣,大吼一聲,五名忠誠死士,如餓虎向班超撲來。
班超卻紋絲不動,直到刀鋒距喉結,只剩半寸之時,他袖中滑出的短弩,射出了三支鳴鏑。
凄厲的哨聲中,龜茲王尤利多的忠誠死士,像被抽去筋骨般,頓時軟倒在地,鋼刀叮叮當當滾落在地。
8
“你果然沒讓本都護失望。還有點男子漢氣魄!”班超起身,走向龜茲王尤利多,皂靴碾過滿地玉片。
當班超的手,搭在龜茲王尤利多的肩頭時,這個身材魁梧的肥壯男子尤利多,渾身的肥肉,都在顫抖,失去了往日的威風。
班超的這個動作,看似輕柔,實則暗藏十二道勁力,若是常人,早被震得吐血。
帳外突然傳來號角長鳴。西域都護班超,轉頭望去,只見司馬姚光帶領的漢軍精銳,已經包圍了整個龜茲王宮,滴水不漏。
三百具連環弩車,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每輛車上,都裝載著特制的“火油罐”。這是班超用大宛馬,從安息諸國,換來的秘密武器,此刻正噴出裊裊青煙,躍躍欲試。
“看大王神氣,還很不服氣。那就好好看看你的盟友,你的兄弟的下場吧!”班超將已經泄氣的龜茲王尤利多,推到雕滿天神浮雕的青銅鏡前。
鏡中映出門外不可一世的匈奴使者的模樣,此刻他們正慌慌張張,收拾著行囊。他們的皮甲上,居然沾滿了新鮮的馬糞,顯然是剛從草原逃竄而來的。
班超知道,這些匈奴汗國使者,根本不是來談判的,而是準備趁夜,刺殺漢使,威懾諸國國君和漢朝廷屯墾軍將士的。
9
見匈奴使節倉皇逃命,龜茲王尤利多,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突然癱坐在地,臉上的肥肉扭成了詭異的形狀。
他這才驚覺,班超中軍帳外,那看似松散無序的漢軍營壘,實則是用拒馬、鹿砦和連環陷阱織就的天羅地網。
更可怕的是那些沉默寡言的漢兵,個個以一當十,他們手中的利刃,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仿佛一條條擇人而噬的毒蛇,具有北虜等蠻族將士,十倍的戰斗力。
“現在該輪到大王你做出選擇了。”西域都護班超,抽出鞘中的佩劍,劍柄上的錯金銘文在燭火下閃閃發亮。這是霍去病征討匈奴汗國時,繳獲的左賢王欒提耀的寶劍,此刻卻比它當年的主人更鋒利。
班超的劍尖,緩緩劃過龜茲王尤利多的喉結,對龜茲王尤利多勸說道,“要么跟司馬姚光回東都洛陽,向大漢天子謝罪,要么成為大漠里的新祭品。
大漢天子仁厚寬容,做一個東都洛陽的公子哥兒,宮廷侍衛,還有你的吃喝玩樂,榮華富貴。否則的話,恐怕就會成為冢中枯骨,禿鷲蠶食的腐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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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茲王尤利多的臉色,由青轉白,他忽然瞥見王子白霸腰間系著的玉佩,那是班超當年出使西域時,從東都洛陽帶來的天子信物。
王座下的龜茲貴族,開始竊竊私語,有人默默解下佩刀,擲于地上。龜茲王尤利多,癱坐在地,任由班超的親兵長班文,用繩索將他捆成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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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西域都護班超,在王城大殿,召集龜茲百官,舉行新王登基大典。白霸身著漢家袞冕,腰懸龜茲王玉璽,向漢使班超,行著叩首禮。
突然,龜茲王尤利多的寵妃特斯拉,猛然掙脫護駕的侍衛,撲向前來。
班超親兵長班文的劍鞘,猛地擊中特斯拉的后頸。那婦人特斯拉,踉蹌倒地時,班超瞥見她裙裾暗袋里,藏著半截匈奴令符。
“奉大漢天子旨意,即日起,王子白霸,為龜茲新王,號為漢龜茲忠義侯。”
西域都護班超的聲音擲地有聲,“凡抗命不尊者,就是違背大漢天子旨意,猶利多之妻是鑒,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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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超轉身,望向殿外,龜茲王家禁衛軍騎兵,正在司馬姚光指揮下,列隊將龜茲廢王尤利多,押往疏勒,沙漠的風,卷起他褪色的王旗,恰似西域三十六國,最后一支桀驁不遜的雄鷹。
龜茲王尤利多,被麻繩勒住的雙手,仍在不停地顫抖,粗糲的繩索,深深陷進他肥胖手腕白皙的皮膚里。
當班超的親兵,拖著龜茲王尤利多,穿過龜茲王城正殿時,他突然用額頭重重地撞向廊柱,龜裂的木屑紛飛如雪。
圍觀的龜茲百姓,發出壓抑的抽氣聲,幾個龜茲婦女,用手捂住眼睛,孩童們縮在父輩的身后。
“你們漢人,竟敢侮辱,尊貴的龜茲君王,本王要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龜茲廢王尤利多,嘶啞的咒罵,被風沙卷走,脖頸上金絲編織的綬帶,早已斷裂,天狼珠項圈在掙扎中歪斜著,折射出癲狂的光。
班超的親兵,卻像拖拽木石般粗暴,甚至故意踩住龜茲廢王尤利多的袍角之上,讓那繡滿異域紋樣的蟒袍,在沙地上蹭出一道道長長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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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大殿上,龜茲新王白霸的冕旒,似乎比任何龜茲王冠都要沉重。十二串明珠垂在玄色禮服前,隨著他的每一個揖拜動作,發出清越的撞擊聲。
當這位十八歲的侍子,如今的龜茲新王,抬頭望向西域都護班超時,瞳孔里還殘留著被匈奴關押三年留下的陰影,但他依然恭敬地將雙手,交疊在胸前,對天發誓道:
“白霸愿以白水為盟,永奉漢室。若違此盟,天誅地滅!”
突然的尖叫聲,撕裂了空氣。龜茲王尤利多的寵妃特斯拉,赤著腳沖出人群,猩紅的蔻丹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大腿。
她身后跟著的龜茲武士,剛要拔劍,就被班超的劍鞘,再次精準地點中后頸。
那婦人特斯拉,踉蹌著撲向新王白霸時,滿頭金步搖,撞在蟠龍金柱上,叮咚作響。
“且慢!看來有人,比你還著急,要為新王鋪路。”班超突然抬手,止住要刺死特斯拉的侍衛。
他劍鞘底端,挑起婦人裙裾,半截染血的匈奴令符赫然在目,“真是一位剛烈的夫人,一心一意,欲為夫君報仇雪恨,令人可親可佩!
你們大家,不要為難她,讓她跟隨她的夫君,帶著孩子,一道到東都洛陽,朝見天子去吧!東都洛陽,比這蠻荒之地,富裕百倍。漢使不欺負,手無寸鐵的婦人!”
大殿霎時一片死寂,龜茲貴族聽著班超的話語,看著令符上熟悉的狼首紋,臉上浮現出復雜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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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茲新王白霸,卻在這時開口了。他解下腰間玉佩,輕輕放在龜茲王尤利多夫人特斯拉的腳邊:
“嫂子,這玉是先帝賜予龜茲王室的信物,是屬于兄長的,你替我,還給兄長吧!”
他的聲音像春水漫過龜裂的河床,“你和兄長,教導我識字的書房,還留著墨香。小弟等著你們,從東都洛陽侍奉天子,順利歸來。”
班超轉身時,注意到年輕的新王白霸,正注視著殿外,被漢軍將士,押解著的匈奴使團將士。
那些曾經的盟友,此刻縮在毛氈車里,車轅上掛著的狼牙,還在滴血,那是班超昨夜故意放在他們帳篷外的特殊禮物。
龜茲新王白霸的視線,掃過龜茲騎兵的陣列,那些往日里,趾高氣揚的高傲匈奴戰士,此刻低垂著刀柄,鎧甲縫隙里,還沾著姑墨之戰留下的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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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漢軍各部,即日起,關閉北疆邊關三天,掃除北虜的所有奸細殘余,做好打通西域商道的準備。”
班超的聲音,讓殿角的香爐青煙陡然直起,“所有通往匈奴的道路,都要用漢軍的旌旗,重新丈量,清理干凈。不要讓北虜的殘匪,騷擾過往商旅和龜茲百姓!”
班超抽出腰間竹簡時,疏勒戰馬的嘶鳴聲,恰好從城外傳來,混著風中漸強的駝鈴,竟奏出一曲奇特的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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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時,班超獨自登上龜茲的王城高臺。他望著龜茲王城方向升起的炊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初露鋒芒的書生。
那時,他牽著馬韁,穿越玉門關,懷里揣著張騫手繪的西域圖,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親手將漢旗,插上這片土地。
晚風掠過班超新得的西域都護虎符,上面斑駁的刻痕里,依稀可見霍去病征討匈奴時留下的箭痕。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當夜,班超獨自登上龜茲國它乾城城樓,浮想聯翩。
他想起當年,奉車都尉竇固臨行前的敦敦囑托,想起疏勒城下,疏勒都尉黎弇以自刎挽留漢使的悲壯,想起妻子阿依慕帶著幼子班勇離去時,那雙凄楚無助的眼神,更想起東都洛陽家中,大哥大嫂的叮嚀,妹妹班昭等親人的關心問候。
月光灑在城墻上,他心中陰霾暫消,忽然輕笑,這萬里之外的大漠孤城,終究成了漢家兒郎的功業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