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東側。

秋雨淅瀝，烏瓦在連綿殿宇中如一塊沉墨。

往日平靜的侍中廬內，此刻卻罕見地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德瑜，你這又是何苦呢……”

蔡邕既驚且怒，語氣中還帶著一分無奈。

今朝入宮，他在路上撞見行色匆匆的伍孚，見對方神情動作有異，便留心跟隨了一陣。

行不過百步，竟見伍孚從一處隱蔽的角落，尋到藏匿已久的佩刀收入懷中，嚇得蔡邕趕緊將其拉回侍中廬內。

嚴詞質問之下，才發現一個駭人的消息——

伍孚竟然要刺殺董卓！

“蔡公，我素來敬重您。”

“您若惜身大可將此事告知董賊，否則董賊一日不除，德瑜一日不會罷休！”

蔡邕憤而起身：“我惜身？”

“德瑜勇壯好義，卻少思慮，今日若非是老夫撞見，汝命休矣！”

世人皆道他蔡邕折節從權，可沒有他這樣的人從中斡旋，大漢的火種豈非要被董卓盡滅。

難道都上趕著去沖鋒、去赴死便是忠于大漢了？

伍孚卻不為所動。

“董賊篡漢之心昭然若揭，當日朝堂之上，陛下尚且拼搏，我伍孚雖死又何惜。”

嘭！

蔡邕氣得拍桌。

“你們都死光了，董卓更加肆無忌憚，屆時陛下又有誰可倚？！”

“咳咳。”

一聲輕咳打斷了兩人的激烈爭吵。

袁忠尷尬地站在門外。

他本只是來辭行，誰知見證了如此勁爆的場面。

蔡邕與伍孚也立時噤聲，后者更是明顯有些倉皇無措——

刺董之事竟被袁忠聽去，他若告密麻煩就大了，蔡邕也保不住。

一時間三人面面相覷。

“正甫……在此等候多時了吧？”

還是蔡邕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不……不久。”

“袁忠，你不必裝傻，袁氏與董賊沆瀣一氣，只管告密便是！”

蔡邕一把拉住伍孚：“正甫的品行我信得過，他不是這等人。”

袁忠雖為袁氏族人，可他卻與袁隗、袁紹、袁術不是一路人。

準確地說，袁忠這一脈都有些與眾不同——

其兄袁閎，早早過上了隱世清修的生活，是東漢著名的隱士。

其弟袁弘，恥其門族貴埶，不與袁紹等人來往，也不接受朝廷征辟。

唯有袁忠，雖也苦身修節，卻是唯一沒有游離于廟堂之外的，平素以清亮著稱。

故而蔡邕才篤定袁忠不會告密。

“多謝蔡公信任。”

袁忠行了一禮，又轉而看向伍孚。

“德瑜不必緊張，我此來是向二位辭行，廟堂之事勞心傷神，袁忠實在無力再參與了。”

此言一出，兩人都有些驚訝。

“正甫欲辭官歸隱？”

袁忠點頭。

“我本早有此意，奈何家中兄弟已然先我一步，族中長輩亦苦苦相逼，只得勉力為之。”

“如今朝堂動蕩，忠……撐不住了。”

蔡邕聞言，一個頭兩個大。

他在這頂著罵名苦苦支撐，當個泥瓦匠縫縫補補，結果同僚不是辭官就是搞刺殺。

這都什么事啊……

他胳膊微抬，輕輕肘擊伍孚。

你不是勇悍嗎，快給這滿身喪氣的家伙打打雞血吧。

伍孚心領神會。

“懦夫！”

“你既食漢祿，卻枉為漢臣，陛下尤在奮發，你竟未戰先降？”

“若你尚有一絲血性，就跟我一起刺殺董卓！”

？？？

蔡邕眼睛噌地就大了。

誰讓你這么勸的？！

好在袁忠并沒有在意伍孚的激將，他苦笑著搖搖頭。

“正是陛下，才讓我堅定了辭官的決心。”

“陛下雖天降英主，卻不逢其時，縱有千般抱負終難得施展，我不忍視也。”

那日廢立之議，劉昪近乎瘋狂的表現讓袁忠為之一振。

可很快他就心灰意冷。

沒用的……

劉昪表現得越是出色，董卓和袁隗就越容不下他。

到時自己身為黃門侍郎，又是袁氏的一員，夾在其中就里外不是人了。

不如歸去。

也只能歸去……

伍孚見袁忠這副模樣，渾身氣不打一處來。

正欲怒罵，卻又被一聲輕咳打斷。

“咳咳。”

又他媽誰？！

蔡邕積聚了許久的怒火終于炸了。

當侍中廬是什么地方，誰都可以來串門了！

他憤而轉身，張口就要把來人罵得狗血淋頭：“閉……”

待看清來人，蔡邕卻驚得目瞪口呆，緊急改口——

“陛下？！”

伍孚與袁忠此時也反應過來。

三人瞬間立正了，俯身行禮，心中不由地發虛。

陛下何時到的……

又都聽到了哪些話？

劉昪微笑不語，徑直入內，隨意找個位置坐下。

他倒是沒有站很久，不過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伍孚刺董，袁忠辭官，還有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蔡邕……

好啊，都是朕的忠臣，人心可用矣！

“陛下有事吩咐一聲即可，何以親至？”

蔡邕硬著頭皮開口。

事已至此，聽到便聽到吧，所幸幾人都還算問心無愧。

劉昪輕輕擺手：“朕聞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今朕欲問政于賢，焉能自矜？”

三人聞言眼前一亮。

陛下禮賢下士，德才具兼，頗有古圣之相啊！

可惜于他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禍……

“不知陛下為何事所惑，臣等自當知無不言。”

“且先不急，諸位方才所言朕都聽在耳中。”

事有輕重緩急，收服三人只是時間問題，當務之急還是打消伍孚刺董的念頭。

畢竟此事歷史已有結果，刺董失敗，伍孚被族誅。

如此大忠，怎么能讓他出師未捷身先死？

不過先前劉昪聽得分明，這位是個犟驢，直接勸說定然不會成功，得曲線救國。

劉昪沉吟一番，有了想法。

此事若成，不僅救下伍孚，更是一石數鳥！

“德瑜，誅董之事固是壯舉，不過眼下，朕還有一件更要緊之事……”

“非你不可啊。”

果然，聽到劉昪的話，伍孚精神一振。

居然還有比誅董更要緊的事，關鍵還非自己不可，如此豈能推脫？

“陛下有需，臣萬死不辭！”

劉昪卻沒有著急。

他眼神示意蔡邕和袁忠，含義不言自明。

兩人立即心領神會。

傻人有傻福，陛下這是放心不下伍孚，故意找個借口支開他啊……

一時間蔡袁皆有些羨妒，眼神警告伍孚不要胡言亂語，而后便不情愿地默默出門，侍立在外。

待到二人出去，劉昪這才細細打量起這位難得的淳直之臣。

“德瑜……可與皇甫將軍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