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札幌市立醫(yī)院

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死亡的氣息。

志剛的呼吸機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嘀——嘀——“聲，像某種倒計時。他的肺部X光片掛在燈箱上，纖維化的陰影如同被暴風雪凍結(jié)的稻田。惠淑攥著病危通知書，指節(jié)發(fā)白，紙張邊緣被汗水浸軟。

“媽媽。“甫明志站在病房門口，十八歲的肩膀已經(jīng)能撐起父親那件舊呢子大衣。他的日語不再結(jié)巴，卻帶著刻意壓低的冷靜，像是怕驚動什么。

志剛突然睜開眼睛，瞳孔里映著心電監(jiān)護儀的綠光。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兒子——那只手曾經(jīng)能精確測量土壤酸堿度，現(xiàn)在卻枯瘦如冬天的樹枝。

“手……“志剛的聲音像砂紙摩擦，“給我看你的手。“

甫明志走近，攤開右手。掌心的朱砂痣已經(jīng)蔓延成完整的稻穗形狀，紋路間泛著不正常的金屬光澤。

志剛的指尖觸到那顆痣的瞬間，監(jiān)護儀發(fā)出尖銳的警報。他的嘴唇蠕動，三種語言混著血沫涌出來：

漢語：“吉林老宅……地窖……“

朝鮮語：“??????（保護好媽媽）……“

日語：“十勝のデータは…消せ（銷毀十勝的數(shù)據(jù)）……“

心電監(jiān)護儀拉成一條直線時，窗外突然飄起雪。不是普通的雪——細看之下，每一片雪花都帶著極淡的藍色。

2004年3月，簽證到期日

入國管理局的印章“咔“地蓋在強制離境通知書上。甫明志盯著那個鮮紅的“不許可“，想起父親筆記里的一句話：“國籍是別人給你畫的牢。“

惠淑在走廊長椅上縮成一團，懷里緊抱著骨灰盒。她這些年老得太快，四十出頭的年紀，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半，像是提前進入了冬天。

“我們?nèi)ツ膬海俊案γ髦締枺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護照上的“藤田志“——這個伴隨他十八年的名字，馬上就要作廢了。

惠淑抬起臉。陽光從她背后的窗戶斜射進來，在骨灰盒上投下十字架形的陰影。“韓國。“她說，“我畢竟是朝鮮族。“

釜山的海風混著柴油味撲面而來時，甫明志突然想起父親最后那個眼神——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某種更深的、近乎解脫的平靜。

2004年9月，釜山影島貧民窟

蟑螂從泡面碗上爬過時，甫明志正盯著電腦屏幕。這臺二手筆記本是他用三晚便利店通宵班的工資買的，鍵盤縫隙里還卡著志剛當年研究用的土壤樣本——藍色的，在暗處會發(fā)出微弱的光。

顯示器上是十勝農(nóng)場的衛(wèi)星地圖。他輸入父親留下的密碼，一個隱藏文件夾自動彈出：

S-1370_最終報告_1991.12.17

文件打開的瞬間，筆記本風扇瘋狂運轉(zhuǎn)，散熱口噴出的熱風里帶著淡淡的鈷味——和志剛咳血時的氣味一模一樣。

“吃飯。“惠淑把泡菜拌飯放在旁邊，瞥見屏幕上那些基因圖譜，“還在查那個農(nóng)場？“

甫明志沒回答。他的右手懸在觸摸板上，朱砂痣的位置正隱隱發(fā)燙。文檔最下方有行小字：

“當受體滿十八歲時，啟動最終同化程序。“

落款日期是今天。

2004年12月，成人禮

惠淑堅持要按朝鮮族傳統(tǒng)辦成人禮。她在二手市場買了最便宜的韓服，線頭都沒剪干凈，但至少是白色的——象征純潔。

“祝你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人。“惠淑用韓語說，聲音發(fā)抖。她往兒子額頭彈酒時，發(fā)現(xiàn)甫明志的瞳孔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琥珀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深處燃燒。

甫明志突然抓住母親的手。他的體溫高得不正常，掌心那顆痣已經(jīng)變成暗紅色，周圍的皮膚浮現(xiàn)出細密的、電路板般的紋路。

“媽，“他用三種語言混雜著說，“我覺得……父親可能沒死。“

屋外突然傳來烏鴉的叫聲。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黑壓壓地落在電線桿上，每一只的喙都泛著詭異的藍光。

2005年1月，最后的錄音

磁帶在隨身聽里轉(zhuǎn)動，發(fā)出沙沙的噪音。這是從志剛遺物中找到的，標簽上寫著“給十八歲的兒子“。

“如果你聽到這段錄音，說明'同化程序'已經(jīng)啟動。

我花了十年時間才明白，S-1370不是稻種改良計劃……

他們想培養(yǎng)的是'載體'——能同時承載三種語言基因的活體容器。

你手心的不是痣，是信號接收器。

吉林老宅的地窖里，有我留下的……“

錄音突然中斷。甫明志倒帶回放，卻發(fā)現(xiàn)后半段變成了某種高頻噪音——像是無數(shù)人在同時用不同語言尖叫。

他摘下耳機，發(fā)現(xiàn)右手掌心的紋路正在重組，最終形成一串清晰的坐標：

北緯42°54'，東經(jīng)129°30'

YBCXZ治州，圖們江畔。父親的老家。

窗外又開始下雪。這次的雪片很大，每一片都完美地保持著六角形晶體結(jié)構(gòu)，像某種精密的微芯片。甫明志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朱砂痣上——沒有融化，而是慢慢被那顆痣“吸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