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與冬的奏鳴曲(2版)
- (日)麻耶雄嵩
- 11045字
- 2025-04-09 18:18:54
2
和音島是一座半徑約為一公里的小島。四周驚濤駭浪,臨海處多為懸崖峭壁。整個島嶼是一座陡峭的山,海拔三百米左右。由山頂朝各個方向等次下降,呈郁金香花朵的形狀。適逢夏日,山上樹木枝繁葉茂。整座山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之下,就像晶瑩剔透的綠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當地資料顯示,和音島形成于數百年前的一次火山噴發,“波都島”才是它的正式名稱。火山噴發后,小島周圍熔巖冷卻,凝固而成的石頭成了形狀威武的暗礁。僅有位于南側山腳下大約五十米長的一小塊平地可以稱作海灘。不過海灘上的沙子細膩潔凈,大小也足夠當作私人沙灘。之所以這么說,也是因為島上除了水鏡幾個人之外,并無其他居民。換句話說,和音島是水鏡的私人島嶼。
長年潮漲潮落導致顏色發黑的木頭棧橋設在這一小片沙灘的一角,看樣子已經用了很長時間。不止顏色,就連木頭的光澤,甚至棧橋的底座都散發出一種經年使用的質感。
棧橋的一側有附帶小屋的船塢。剛剛眾人乘坐的游艇是在舞鶴港租的,專門用于接送游客,島上的日常物資采購則由停放在船塢里的小型汽艇負責。海灘、棧橋以及船塢所在的南側是這個島上唯一一處與大海平緩相連的場所(其他地方海邊全是斷崖),因而成了和音島通往外界的門戶。從棧橋沿山脊攀登一段陡坡后,有一處平地可以俯瞰下方。那里黑尾鷗成群飛舞,黑尾鷗群下矗立著一棟面朝大海的白色西洋建筑,那就是和音館。
“真讓人懷念啊!”
踏上濕漉漉的棧橋,結城不由感慨道。暌違二十年,終于又來了,這個自己魂牽夢縈的地方。真宮和音,那名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十八歲少女,她死后,這群人便失去了一起生活的意義。自那之后,這座孤島再無人眷顧……只有水鏡三摩地一人堅守在這里,如同守墓一般。結城將肯特牌香煙的空盒拋向大海,隨即從口袋掏出手帕擦拭眼角。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站在一旁的村澤夫人欲言又止,激動到說不出話來。盡管頭發在海風中凌亂,發絲飛舞,她卻毫不理會,久久凝視著這座島和眼前的和音館。一片沉默之中,唯有日本海的濤聲與黑尾鷗的叫聲傳至耳畔。每踏出一步,棧橋就會發出脆生生的吱嘎聲,但無人在意。
“和音館還是老樣子。”
“好像舊了一些。”
村澤推了推眼鏡,抬頭仰望著和音館。
“是啊,已經過了二十年。”
屹立在高處的白色和音館安詳地俯視著烏有這群人。這座名為“和音館”的英倫式建筑,是水鏡為了讓大家聚在一起生活而建造的樓宇。盡管外觀古樸,其實才建了二十一年。與當年他們共同生活時相比,樓體固然不再嶄新,在風吹日曬中有些褪色,但絲毫看不出老化的痕跡。不僅如此,這座建筑給人感覺就像那些經歷了歲月洗禮后更有味道的著名木制建筑,釋放出過去不曾有的光芒與魅力。
和音館是一棟四層樓的建筑,橫向寬敞縱向淺窄。塔狀門廳朝前凸出,門廳兩側對稱伸出的白色墻壁仿佛飛鳥的雙翼,上面等距離開著幾扇窗戶。黃綠色的屋頂像是用糨糊粘上去的,門廳處的屋頂同樣呈黃綠色,形似圓錐,塔尖高高聳起。
也許是海風侵蝕的緣故,這棟建筑多少有些褪色,不過日常維護似乎做得不錯,屋頂與墻壁均沒有破損,非常體面地矗立在來賓面前。面向客人們的窗戶都被淺駝色的窗簾遮擋著,看不到室內。只有門廳內的高處,也就是相當于四樓高度的那扇裝飾性窗戶開著,可能是為了采光吧。
初次看到和音館時,總感覺這棟建筑別扭,卻又說不清具體哪里別扭。只是覺得對著房子看久了,就會心生不安,頭暈目眩,甚至站立不穩。揉揉眼睛,等平靜下來再度望過去,依舊如此。烏有沒研究過建筑學,無法斷定其中緣由,但那種不安并非源自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也不是因為藝術素養欠缺導致審美出了問題。他強烈地意識到這種情況肯定是建筑師或設計師有意為之。當然,烏有也只看到了這座建筑的外觀,不可能指出問題出在哪里。
這座孤島,單是運送一次物資就得花費四個小時。在這種地方竟然建造出一棟巨大的西式建筑,而且是專門為和音而建,水鏡的執著令烏有佩服得五體投地。美國暴發戶買下歐洲的某個城堡或建筑,橫跨大西洋,將其移到新大陸的故事時有耳聞,但和音島這樣的故事還是頭一回聽說。和音島的海灘很小,連個像樣的港口都難以修建,卻在這種地方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西式建筑……不難想象,當時克服了多少技術性難題和客觀環境的限制。
“已經二十年了呀……”
尚美提著隨身行李,走在通往和音館的小路上。那猶豫遲疑的步伐究竟是對已逝“青春”的致敬,還是對自己背叛了夢想的悔恨(烏有出自本能地討厭“青春”這個曖昧的詞,但又感覺它有著其他詞語無法表述的魅力)。通往和音館的坡道曲折陡峭,提著行李攀爬絕不輕松,但他們沒有任何怨言,在爬滿番杏藤蔓的沙石路上不疾不徐地邁步前行。
“二十年來你們一次也沒來過嗎?”烏有問道。
村澤停下腳步,遲疑片刻后點了點頭。
“是啊。這次來也算是對那段美好的青春歲月的追憶吧。”
同時也是對無法愈合的創傷的追憶吧。離開這座島是因為真宮和音的死,不想再靠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村澤的話也只是對想要忘卻的事實的辯白而已。莫非他們在決定離開的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信仰?
烏有想知道,卻不敢追問下去。
那為什么又回來了?是因為傷痛已經淡去了嗎?難道瘡痂剝落、傷口愈合,曾經的傷痛就淡到可以當作單純的回憶拿來訴說了嗎?
也許吧。不知道真宮和音擁有怎樣的影響與支配力,但當年他們都只有二十幾歲而已,或許很清楚,終有一日必將從那段往事中掙脫出來,不能一直沉溺于回憶之中。
年僅二十一歲的烏有雖然尚且無法理解時間的殺傷力(盡管裝出很懂的樣子),但想想兒時的純真已然消逝的現在,他意識到,如此下去今后將有很多東西從自己身上逝去。對于這種有可能無休無止的消逝,烏有感到害怕。如果真是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或事,應該永遠也不會忘記吧,他忍不住這么想,就像對這十年始終念念不忘一樣。
烏有從手提包中取出相機,將鏡頭對準站在和音館前一動不動的四個人。“青春的再會”……報道的副標題陡然浮現在他的腦海。太老套了,不能用。
“挺重的吧?”神父很體貼地問烏有。他本人倒是一身輕松,只隨身帶了個黑色的蛙嘴皮包。他雖非圣弗朗西斯科[1],但看樣子也崇尚清貧。在不是信徒的人看來,教派不同教義也不同的財主神父似乎不太順眼。
“嗯,有點。”烏有答道,之后望向桐璃。
只見桐璃正拖著一個沉重的紅色行李箱跟在后面。她本來還想多帶一個箱子,被烏有以工作為由制止了。
“真是一點沒變哪!跟我們在的時候一個樣子,看來維護得很好。”
結城透過墨鏡仰望著立在眼前的純白色建筑,接著露出一絲笑容。
“那之后水鏡一直住在這里嗎?”
面對尚美的提問,結城隨即收起笑容點了點頭。
“是吧。他那個人,肯定的。”
走近和音館才發現白色外墻上有些淺灰色的斑駁,但并不影響建筑的雅致。干爽的砂礫路上有一串看似是貓咪留下的腳印,也許是仆人養的貓。“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這句與眼下情況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突然從烏有的腦海掠過。如果是那只貓的話……和音館的門廳形狀酷似壁爐,是這棟建筑唯一的入口……
好似要率先出來迎接貴賓一樣,和音館的門廊突出,上面覆滿了精致的裝飾物。門廊上方的山形墻呈等腰三角形狀,四根支撐墻體的柱子上都刻有小天使。天花板上有盞燈,上面罩著一頂點綴著柏樹葉子的銀傘。以燈為中心,雕飾花紋向外層層擴散,形成同心圓。不過,在烏有看來,這個風格古典的門廊很不協調,不知哪里讓人感覺不太安穩。
厚重的雙開大門朝外打開,似乎算準了他們的到來。一位自稱真鍋道代的小個子仆人迎出來,她五十多歲的樣子,頭發束在腦后,白發十分明顯。據說道代與丈夫泰行是七人組合各奔東西后才被雇用的,二十年里一直在島上照顧水鏡。平日里食材和日用品的采購,以及與外界的接觸與交涉都由他們倆負責。烏有不由得心生詫異,孤僻的水鏡另做他論,這兩個人為何也能在這座孤島上生活這么久?畢竟二十年前他們還只有三十幾歲。難道是格外高的薪水,還是他們夫婦做了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丑事?肯定是后者。道代那膽怯而陰郁的眼神讓烏有更加確定就是如此。那眼神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歡迎光臨!讓大家久等了。”
道代個頭不高,聲音卻很洪亮。
“主人吩咐說,大家可以入住以前住過的房間。”
“太好了!”村澤聽后很激動,大聲回應。
尚美用雙手捂住嘴,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主人說請大家像過去一樣隨意。”
“這么安排真是太讓人高興了。那我們就先休息一下再去問候水鏡。還是以前的房間,對吧?”
道代還沒回答,結城就輕松地拎起兩個旅行包,快步跑上了鋪著紅地毯的舊式螺旋樓梯。村澤夫婦和神父安靜地跟在后面,與結城不同,他們走得很慢,細細打量著門廳里的裝飾品。每一個都還是老樣子,感覺好似打開了二十年前埋下的時光膠囊。
“晚餐時間是六點。”
“這幅畫竟然還在。”
二樓傳來村澤夫人的聲音。
“我帶兩位去房間。”道代瞥了烏有一眼,確認道,“是兩個房間吧?”
桐璃搶在烏有之前大聲回答“當然了”,道代被逗笑了。烏有無奈地在后面跟了句“是的”,語氣頗有些惱火。道代的笑聲有點曖昧,讓人很不舒服。
“接下來的一周,請多多關照!”
烏有避開道代的眼睛,沖她微微鞠了一躬,隨即興致不高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
道代走在前面,大概還是覺得好笑吧,手依然捂著嘴,縮著脖子,背影既滑稽又可怕,讓人不禁想起德彪西的《木偶的步態舞》。
“……走吧,桐璃。”
烏有嘆了口氣,拎起包跟在道代的后面。有那么好笑嗎?莫名其妙。
再次打量和音館內部,烏有似乎明白了剛才的不安源自何處。從門廳到樓梯這段距離還沒什么問題,但一踏上樓梯,似乎立刻就失去了平衡。樓梯不陡,挺平緩的,但并非豎直上升,而是扭向一側,就像曲率半徑較大的螺旋式樓梯似的。
因此,感覺不偏不倚,可不知不覺身體就從樓梯中央向有扶手的一側靠去。這可能是設計巧妙導致的效果,看上去明明是直線形的樓梯,實際走起來卻會向一側偏移。
也就是說,這棟建筑本身就有些歪斜。如果歪斜是指偏離直線的話,這里所說的直線就是指長、寬、高三個維度相互垂直構成的空間。但是,和音館內的天花板、柱子和地板,無論哪兩個看起來又都是相互垂直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到處如此。
烏有在樓梯中間站住腳,仔細觀察了片刻,沒有看出異樣。僅僅是感覺上歪斜,視覺上卻找不出一點問題,真是奇妙又怪異。還有一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就是桐璃也在一臉詫異地爬樓梯,可在烏有看來就像蛇在爬行一樣,邁步的樣子像是個爛醉如泥或得了熱病的人。在桐璃看來,自己的背影應該也是搖搖晃晃的吧,烏有想。可自己明明意識清醒、步伐穩健啊,而且這一點就像自己是自己,桐璃是桐璃一樣確定不移呀。
道代顯然已經習慣了這個樓梯,穩穩地走在臺階的正中央。烏有跟在她身后,想學她怎么走,但一下子學不來。安全起見,他只能扶著扶手,除兩條腿之外,又多了扶手這個新的支點,樓梯比剛才好走了許多。
與裝飾過多的門廊相比,墻上和天花板的裝飾都很簡單,不是那么考究。塔狀門廳挑高很高,有四層樓的高度,房梁從四根柱子的頂端向上聚攏,形成拱形的房頂。墻壁和房梁都是純白色,看起來很淡雅。房梁向上聚攏形成的拱形稍顯扭曲,在頂端又極其自然地交匯在了一起,讓人不免詫異究竟采用了什么原理,忍不住會多看上幾眼。接著,烏有將目光從房頂移向房梁與墻壁,這才發現房梁的陰影處雖然都刷成了白色,但做了濃淡漸進的設計,離天花板越近刷得越細膩,給人感覺整個天花板仿佛浮在半空中,正慢慢向天空飄去。柱子上畫著幾何風格的獅子,金色的線條很細,與柱子的顏色形成鮮明對比,視覺沖擊力非常強烈。
“請走這邊!”
到三樓后,道代向左邊轉去。朝東西兩側延伸的走廊明顯是歪斜的,那種感覺已經不是“不安穩”這個含混不清的詞可以形容的了。就像發燒時感到頭重腳輕一樣,整棟房子越往上走歪斜得越厲害,走廊也是斜的,好似故意設計成一眼望不到頭的樣子。不過,與門廳的拱形房頂不同,這里的彎曲不是曲線,而是由直線和夾角構成的。
“好怪的房子!”
烏有的耳邊響起一聲不解的咕噥。是桐璃。她平時就喜歡將“怪”字掛在嘴邊,這次還真說對了。房間分布在走廊兩邊,房門是櫟樹材質的。感覺每經過一扇房門都要向右或向左轉一個近似直角的角度,但回頭一看,剛剛走過的路又幾乎都是直線。此時人仿佛被圈在一個三角形的空間里,不過左右兩側的墻壁都只是稍微有些歪斜,這應該是故意設計出來的效果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誰設計了這個錯覺畫似的世界呢?那個人應該很精通心理學與人體工學吧。當然,這種設計挺低級的。
“兩位的房間在這里。”道代站定后說。
經過村澤他們的房間后,三樓左側最里面的兩間房被安排給了烏有和桐璃。兩間房隔著走廊相對而立,在三樓,而且又在最里面,所以歪斜得最為嚴重。兩扇房門斜對著,就像地層因地震發生了移動似的。門牌是鍍金的,周圍裝飾著常青藤,但上面是空白,沒有像經過的房間那樣刻著“MURASAWA”“YUK I”之類的文字。
“餐廳在一樓,大廳的右側。晚餐六點開始。接下來兩位可以稍事休息。”道代低著頭生硬地說道,好像在背誦記好的臺詞一樣。
二十年來無人造訪,作為仆人他們一直在照顧水鏡一個人,難怪腔調這么別扭。
“洗臉臺里面的門分別連著浴室和廁所。嗯……您貴姓?”
“如月烏有。這是我的助手舞奈桐璃。”
桐璃輕輕點了下頭。
“請多關照!”
“好可愛的姑娘!”
“謝謝!真不好意思。”桐璃自我陶醉似的接著說,“經常有人這么說我……”
道代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表情與面對烏有時完全不同。
“如月先生請用左手邊的房間。舞奈小姐住對面。”
“謝謝!……晚飯是真鍋女士您做嗎?”
“我也做,不過主要是我丈夫做。他以前當過廚師,廚藝還不錯。”
道代輕巧地走了回去。這個人說不上令人討厭,但總感覺哪里不對勁。不僅僅是眼神、表情和微駝的身軀,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與他人保持距離,不,是試圖疏遠他人的氣息。這讓烏有愈加覺得這里以前發生過什么,對,就在他們在這座孤島上遠離人群生活的二十年里。
“這邊看不到海呢。”道代走了之后,桐璃打量著被安排給自己的房間說,“這邊靠山。”
房子坐北朝南,這條走廊位于房子的右側,也就是伸向西邊。桐璃的房間在走廊右邊,也就是朝北開窗的一側。和音館建在小島的南邊,所以朝北的窗戶看到的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而是綠樹成蔭的半山腰。
“……是吧。”
大約沉默了幾秒鐘之后,她又像平時那樣眼睛朝上方看著,聲音像貓咪般甜膩地說:“烏有,咱們換下房間好不好?”
“為什么?”
烏有當然知道原因,卻裝出沒察覺的樣子冷淡地反問。
桐璃有點不耐煩地說:“我想看海,那肯定是住靠海的房間最好了……對呀,早晨醒來就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還有海風吹動窗簾的聲音……好不好?”
“海風啊,我倒覺得黏糊糊的。”
“所以嘛,烏有更適合住靠山的房間,肯定的。就這樣好吧?”
自以為說動了烏有,桐璃得意地笑了。
對此,烏有只好無奈地說:“好吧!反正我住哪邊都行。”
“太好了。謝啦!領你情啦。”桐璃高興地說,隨即輕輕地拖起行李,靈巧地朝烏有揮了揮手說:“那就待會兒見!”接著立刻閃進了對面那間朝向大海的房間。她會怎么領情呢?肯定立刻就忘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而且不該說領情,應該說感恩才對吧。烏有發現自己忘記對她強調“這是工作”了。太累了!烏有沒有追上去,而是進了剛剛換的房間。
房間很大,看上去足有四十平方米。地上鋪著大理石地磚,墻壁和天花板都是純白色的,門對面是一扇很大的窗戶,整間房就像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度假酒店房一樣。只是房間的形狀不是方形,而是有些歪斜的菱形,由于窗戶朝北開,采光很差……房間里除了床和桌子外,就只有墻上掛著的一幅畫,空蕩蕩的,感覺很冷清。如果也像度假酒店那樣放臺電視機就好了,那樣的話感覺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窗戶上掛著厚厚的檸檬色窗簾,幾乎遮住了所有夕陽的光芒。窗簾內側掛著白色紗簾,此時被束在窗戶兩側。房間角落裝了一臺嶄新的空調,也許是為了今天專門裝的吧,與使用多年、已經陳舊掉色的墻壁和家具相比,空調的光澤格外醒目。
等回過神來,烏有才發現這真是一個與海風吹拂的世界完全絕緣的房間。桐璃的直覺果然是對的。話雖如此,面朝大海的房間,盛夏時若開著窗戶會很難入睡吧。桐璃那邊感覺如何呢?烏有不由得笑了,無論多吵她都會開著窗睡吧。對,很可能這樣。
裱框了的裝飾畫色彩單調,乍一看以為是幅抽象畫,仔細看更像是肖像畫。人物好像穿了一件黑色衣服,臉上的眼睛和嘴巴由幾條曲線勾勒而成,歪歪扭扭地點在上面,很像福笑游戲[2]里的多福丑臉。通過各個部位的組合以及色彩的搭配,勉強能認出那是張臉。至于胸部和手腳,都被漆黑的斜線野蠻地斬斷了,原本的姿態遭到徹底破壞。這恐怕是畢加索等人推崇的立體派畫作……或許奇怪的畫才配得上奇怪建筑里的奇怪房間。而這一切似乎讓人越來越喘不過氣來了……
烏有將視線從畫上移開,隨即拉開了窗簾。他用力將窗戶向外推開,眺望著眼前的風景。整棟房子建在異常平坦的地方,低頭就可以看到寬敞的中院。原以為房子緊挨著山,但其實被桐璃嫌棄的繁茂山林遠在百米之外,絲毫不會遮擋視野。看著酷似從山間溫泉的旅館檐廊上遠眺到的景色,令人心情平靜,不過感覺有點老氣橫秋,若是秋天就好了,紅葉應該會把這里映襯得格外美麗吧。烏有心中不由得有些遺憾。
說起溫泉旅館,旅館與山之間通常會隔一條小河,可從寬大的飄窗俯瞰美景一般是最大的賣點。然而和音館不同,窗戶與山之間是寬敞的中院,而且有海。海和海灘本來位于房子的另一面,但由于海浪長期侵蝕,靠山的中院內側被沖出了陡峭的斷崖,涌入了一個小海灣,包括棧橋在內的和音館周邊因此成了一個狹長半島。來的時候,視線被和音館遮蔽,烏有并沒有發現這點。
這里看不到海,所以桐璃要求換房間,但其實也可以看到一小片海。海和山都能看到,倒不如說自己賺了……只是看不到海灘和地平線而已。
和音館的北側有平緩的弧度,好似圓形競技場內側。這棟建筑從正面看是平的,但做成平面圖的話,就成了一邊是平面的凹鏡。烏有的房間在樓的最西端,與同是三樓的最東端房間斜對著,夾角約一百三十五度。兩間房之間有段距離,加上對面的窗簾緊閉,因此無法看到房間里面。
中院沒有草坪,因為靠海,地上鋪滿白色砂礫,晶瑩剔透,好似初降的新雪一般細膩柔軟。上面既無腳印,也沒有風吹過的痕跡,更是看不到一點污垢和起伏,干凈平整。這一點從三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赤腳在上面行走,感覺肯定很好。
在中院一側,離房子約五十米處,也就是相當于凹鏡焦點的位置,有個大理石材質的圓形小舞臺。圓形舞臺上方是由圓柱支撐起來的拱形屋頂,屋頂形狀典雅卓絕,讓人不禁聯想到古希臘或古羅馬的遺跡。圓形舞臺里面有一個同樣是大理石材質的展望臺,欄桿之外就是不斷被波濤拍打的懸崖峭壁。
大概看了一下周遭的環境后,烏有放下心來。他將夾克掛進衣柜,從放在書桌一側的包中取出采訪用器材——微型錄音機、筆記本、簽字筆、相機等。這次采訪雖不是貼身采訪,沒必要一直繃著神經,但也不能掉以輕心。目前為止,采訪比自己年長一倍的人,包括社長夫人那次,雖然積累了一定經驗,但感覺還未掌握要領。烏有生性不愛社交,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所以采訪時總是提不出深刻的問題。加上對方看自己這么年輕,經常不認真回答,大概他們認定這次的采訪搞不出什么花樣。“追憶青春年華”——本次采訪的口號十分新穎,但最后效果可能會與口號相去甚遠,甚至會讓人掃興。可這也不全是自己的責任啊,總編也應該負一半責任吧,是他指定自己這種毛頭小子來做這項工作的。烏有已經準備好了退路。
此外,他不知道該從什么角度去接近這些人。一般來說,寫寫同學聚會的現場氣氛或對已逝青春的緬懷,就能應付過去,但既然這場聚會整體罩著“真宮和音”這一神秘面紗,報道就不得不寫得純真浪漫些。
但是……做這個采訪真的需要一周時間嗎?烏有從接下這個任務就感到懷疑。身處孤島,不可能提前回去,而且烏有對采訪的內容不感興趣。本來嘛,為了追憶一個多年前僅出演過一部電影的“偶像”而舉辦的聚會,能有什么引人關注的地方呢?
聽到真宮和音這個名字,即便電影通,不,即便那些對電影發展史了如指掌并以此為榮的年長者,也記不起她是誰吧。就算加上注解,說她曾在二十一年前主演過《春與秋的奏鳴曲》這部電影,結果也是一樣的吧。《春與秋的奏鳴曲》的確公映了,但因水鏡個人的堅持,只在小型電影院(如今所謂的迷你影院)里放映過,而且只是在京都市郊的一家小型電影院里上映過一周時間,影評出來之前觀眾寥寥無幾。當時的電影雜志上僅僅登載了兩行差評,“內容空洞,果然是業余人士拍的”。由于沒有舉辦試映,看過這部電影的評論家應該也屈指可數。
此外,電影的版權和底片都在水鏡手中,盡管如今流行制作DVD,但《春與秋的奏鳴曲》無法做成DVD,自然也無法買到、無法租到。當然,可能市場上也沒這種需求。公映時間僅一周,只有很小一撮觀眾知道電影的內容,說起來,這部電影充其量也就是個“夢幻之作”。但是,這部并非“夢幻名作”的“夢幻之作”,竟然形象地表達了“物以稀為貴”的意思。真有些諷刺!
烏有當然也沒看過。編輯部內自稱電影通的人說是看過,卻連演員的名字都叫不出。盡管電影對這次采訪非常重要,但除了那兩行影評之外,烏有沒有任何渠道去了解這部電影。真宮和音只主演過這一部電影,之后再未在銀幕上出現過。這部電影和真宮和音這個名字開始為人所知是在兩三個月后,也就是這幾個人被真宮和音吸引(也可以說是狂熱地迷戀),并由此開始在這個島上共同生活之時。如果放在當下,這件事可能會引起廣泛關注,但在當時,周刊和報紙上都只有寥寥數行報道。大概是當年這種頭腦發熱的年輕人比比皆是,也可能因為新聞焦點都放在了熱火朝天的學生運動上,根本無暇顧及此事吧。
不過,有一點讓人比較在意(烏有也是后來才注意到事情的先后順序)。那就是這幾個人并非是在看了和音出演的電影之后才被和音吸引的。他們迷戀的不是銀幕上的和音,而是真實生活中的這個人,所以才拍攝了電影《春與秋的奏鳴曲》。也就是說,他們是電影制作人員,為了宣傳并記錄和音的魅力,才聚集在尚美的哥哥——武藤的周圍,共同制作拍攝了《春與秋的奏鳴曲》。
那么,電影拍攝前的和音是什么樣的呢?估計只是個普通少女。身為普通學生的他們,將普通少女真宮和音強力打造成一名藝人,在找到水鏡這個贊助商后拍攝了一部電影。
對真宮和音來說,這是一個灰姑娘般的夢幻故事。然而,在那之后,他們并未借著電影的契機把她塑造成明星,而是將她帶到一個無人島上,開始了與社會隔絕的生活。武藤,不,這幫人做出這種矛盾行為的目的何在?難道只是為了拍一部影片留作紀念嗎?
而且,最奇怪的是,如同神秘的灰姑娘一般,真宮和音的原名、出生地、經歷、過去等所有的一切,直到現在都不甚明了。
結果,上島之前烏有連一張和音的照片都沒找到。這里是和音島,來者都是真宮和音的崇拜者。雖然手頭信息匱乏,但因為烏有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所以準備工作不足他也不以為意。
——到時直接問他們就行了。與平時近乎膽怯的小心翼翼不同,烏有一只手拿著錄音機,樂觀地想象著接下來的采訪。
*
“烏有。”
桐璃喊了一聲,沒敲門就進來了。朝房間里面瞥了一眼后咕噥道“好暗哪”。
“還好跟你換了房間。開開窗可以嗎?”
不等烏有回答,她就打開了剛剛才關上的白色窗戶。海風吹進來,房間里響起窗簾輕輕搖曳的聲音。
“休息好了嗎?”
“本來就不累。我又不像你似的上了年紀,看,我依舊活力十足!”
桐璃擺出大力士秀手臂肌肉的姿勢。當然,她白皙瘦弱的手臂上并沒有隆起肌肉,只不過這個動作展示出她已經恢復了平日里的活力。
“你剛剛明明累得夠嗆啊。”
“這里好棒啊!連窗戶上的小五金都這么精致,跟古董似的,這個花紋像朵百合花,刷成白色的窗戶真好看。大海就在眼前,來這兒可真好。”
“別忘了我們是來工作的。你的房間,大海近在咫尺吧。”
“你這里也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呀。我只是感嘆一下而已,這都不行?……話說回來,那些人以前就住這里呢。”
“只住了一年。”
“真好!”
桐璃雙肘支在窗框上,望著圓形舞臺的方向。
“是嗎?”
窗外傳來海浪聲,烏有從包里拿出一件襯衫。
“你不想住這種豪宅嗎?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就住在豪宅里,但還是比不上這里。我一直很羨慕她呢。不過是住得稍好一些,看起來就與眾不同了。”桐璃認真地反駁道。
烏有想好好解釋一下,卻不知該說什么。
“就是你之前說過的那個女孩嗎?”
“對,就是箕面。像現在這樣,涼爽的海風從窗外吹進來,窗簾輕輕擺動,我們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書,不好嗎?”
“然后再養一只阿富汗犬對吧?”
最近看的小說和漫畫浮現在腦海里,烏有迎合似的回答。
桐璃兩手抵著窗框,回頭問道:“不好嗎?”
“不過,一個人在這種地方住得了二十年嗎?買件衣服都費勁。”
“沒關系吧。習慣了就好。反正衣服都是訂制的。”
“習慣了就好?我不相信你能受得了。”
烏有不相信自己可以忍受這種生活。雖然他喜歡孤獨,且總是一個人待著,但也得在周圍有人的前提下才做得到,更何況這和從一開始就生活在無人的世界中是不同的。
“那我就忍給你看。”
“不可能。”烏有立刻否定,“就你這樣的人……”
“你想說什么?我怎么啦?”
“總之,你得先找到允許你在這里住下來的人。”
“沒錯。不過這個人肯定不會是你,你可不行。”
烏有知道自己肯定不行,可此刻烏有覺得這個“不行”似乎另有含義。
“那你可得好好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了,不要讓別人覺得你品行不端。總逃學可不行。”
“好了,只要相信自己就行了。自信最重要。對自己要求苛刻的人肯定不快樂。”
桐璃轉頭望向窗外的山景。這回她將雙肘支在窗框上,兩手托腮,似乎在模仿箕面或那些待在深閨中的大小姐。只要安安靜靜地待著,桐璃其實還挺像個大家閨秀的。看著她微微探出身去的背影,烏有沒出聲,卻在心里默默感嘆。
“不過,那個叫水鏡的人,為什么能在這里住二十年。大家都走了,他不覺得孤獨嗎?”
“可能有什么東西支撐著他吧。”
聽上去像是知道原因,但實際上怎么回事烏有并不清楚。或許是真宮和音將這個富豪留在了島上吧。推測有些簡單粗暴,可目前也只能想到這些了。
“桐璃,你不也經常一個人在桂川上發呆嗎?”
“發呆?你真沒禮貌。我那是在想事情呢。”
“想什么?”
“好多好多喲。”
桐璃故作深沉地笑著說,可笑容無法掩飾她那點小心思。
“你不也經常一個人閑逛嗎?就別說人家了……你看,中庭對面那個東西是什么?那個希臘風的圓圓的東西。”
“展望臺吧。看海用的。”烏有一邊收拾著桌上的小物件一邊回答。
“可是還有個像屋頂一樣的東西呢。”
“不是像,那就是屋頂。應該是個圓形舞臺吧……別說這個了,你準備好了嗎?”
“還沒。”桐璃“啪”地一下關上窗,問道,“準備?要做什么準備?”
“換衣服呀。你不會打算穿這身去采訪吧?”
“對呀,我就是這么想的。這么穿不行嗎?”
接著她輕輕地提了下短裙裙擺,就像故意想惹烏有生氣。
“這里可是度假圣地呀。”
“得穿得再活潑一些才行。”
“哦,活潑……”桐璃像在取笑烏有的發音一般重復了一遍這個詞,接著聳聳肩說,“知道了,按你說的做。”說完她快步穿過房間走向門口,臨出門前還加了一句“這是工作嘛”。
“別忘了你是助手。”
“嗯,活潑些。”
“給你十分鐘,十分鐘后我們去見水鏡先生。”
“我也一起去?”
烏有瞪了她一眼。
“當然。你有意見?”
“那等拜訪結束后我可以去趟展望臺嗎?”
“……結束后再說。”
“知道了,老大。”
桐璃沖烏有敬了一個禮,然后飛快地走出了房間,馬上從對面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她真的明白了嗎?烏有望著房門嘆息道:“今天這是第幾次了……”
[1] 天主教方濟各會和方濟各女修會的創始人,又稱圣方濟各。他出生于富裕家庭,但堅持清貧的修行生活,是一位苦修行者。
[2] 一種日本傳統游戲,在新年期間玩。游戲規則是玩家蒙上眼睛,將眉毛、眼睛、鼻子等部位的貼紙貼到空白的多福的臉上,類似中國的“蒙眼貼鼻子”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