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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是如何“運動”起來的

本文原載《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期。

——以《新青年》為視點

王奇生

新文化運動以1915年《新青年》(首卷名《青年雜志》)創刊為開端,以“民主”“科學”為旗幟。這一說法,早已成為學界一致認同的經典表述。然而,在“新文化運動”這一概念最初流傳之際,時人心目中的“新文化運動”多以“五四”為端緒,而且身歷者所認知的“新文化”“新思潮”,其精神內涵既不一致,與后來史家的慣常說法亦有相當的出入。后來史家所推崇、所眷顧的一些思想主張,在當時并未形成多大反響,而當時人十分關注的熱點問題,卻早已淡出了史家的視野。

數十年來,史家對以《新青年》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之歷史敘事,日益趨同。[1]與此同時,學界對《新青年》文本的詮釋仍不絕如縷,更有歷久彌新的趨向。[2]依據留存下來的《新青年》文本解讀其思想意蘊,是既存研究較普遍的范式。而思想演變與社會發展的互動關系,則多為研究者漠視。《新青年》并非一創刊就名揚天下,景從如流;“新文化”亦非一開始就聲勢浩然,應者云集。《新青年》從一“普通刊物”發展成為“時代號角”,“新文化”由涓涓細流匯成洪波巨浪,實都經歷了一個相當的“運動”過程。過去較多關注“運動”的結果,而不太留意“運動”的過程。對“運動家”們的思想主張非常重視,對“運動家”們的文化傳播策略與社會環境的互動則甚少注目。本文以《新青年》為視點,試從社會史的視角描摹“五四”人所認知的“新文化”的面相和內涵,并考察這樣一種“新文化”是如何被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運動”起來的。

一 早期《新青年》

今人的視線,早被“一代名刊”的光環所遮蔽,甚少注意陳獨秀于1915年創辦《青年雜志》時,其實并沒有什么高遠的志懷和預設路徑。《青年雜志》沒有正式的“發刊詞”。創刊號上只有一簡單的“社告”,內中除申言“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以及“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外,其他均屬于編輯體例的具體說明。[3]創刊號首篇是陳獨秀撰寫的《敬告青年》一文。該文雖有幾分“發刊詞”的意味[4],但其所揭示的六條“新青年”準則(“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論旨其實十分空泛。創刊號中另有陳獨秀答王庸工的信,聲稱“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志之天職”[5]。一年以后,雜志改名為《新青年》,陳獨秀遂撰《新青年》一文。[6]該文常被后來史家當作“準發刊詞”解讀,其實除了要青年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外,更無多少實際內容。可以說,早期《新青年》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以青年為擬想讀者的普通雜志。[7]在鄭振鐸的回憶中,《青年雜志》是一個提倡“德智體”三育的青年讀物,與當時的一般雜志“無殊”。[8]

就作者而言,《新青年》第1卷幾乎是清一色的皖籍。第2卷雖然突破了“地域圈”,但仍局限于陳獨秀個人的“朋友圈”內。[9]雜志創刊號聲稱“本志執筆諸君,皆一時名彥”[10],大抵類似自我張揚的“廣告”。論者常以《新青年》作者日后的成就和名望來評斷其撰作陣營。實際上,早期《新青年》作者大多是在“五四”以后才逐漸成名的(有的則一直名不見經傳)。如第1卷的作者有高一涵、高語罕、汪叔潛、易白沙、謝無量、劉叔雅、陳嘏、彭德尊、李亦民、薛琪瑛、汝非、方澍、孟明、潘贊化、李穆、蕭汝霖、謝鴻等人。內中高一涵當時尚在日本留學,1918年才進北京大學任教。高一涵在“五四”前后的知名度,可舉一小事為證:1924年,高撰文發泄對商務印書館不滿,原因是他覺得商務只知敷衍有名人物,自己因為沒有大名氣而受到薄待。[11]

陳獨秀本人在民初的知名度其實也不可高估。1915年10月6日,陳獨秀之同鄉好友汪孟鄒致函在美國留學的胡適,介紹陳獨秀與《青年雜志》說:“今日郵呈群益出版青年雜志一冊,乃煉(引注:汪自稱)友人皖城陳獨秀君主撰,與秋桐(章士釗)亦是深交,曾為文載于《甲寅》者也。”[12]可見兩人此前并不相知。1916年年底,吳虞第一次與陳獨秀通信并給《新青年》投稿時,亦不知陳獨秀何許人也。次年1月21日,吳虞才從朋友處打聽到陳獨秀的情況,并記在日記中。[13]

陳獨秀與蔡元培相知較早。當蔡元培決意聘陳獨秀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時,陳獨秀因“從來沒有在大學教過書,又沒有什么學位頭銜”而缺乏足夠的自信。[14]為使陳獨秀能夠順利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蔡元培在向教育部申報時,不但替陳獨秀編造了“日本東京日本大學畢業”的假學歷,還替他編造了“曾任蕪湖安徽公學教務長、安徽高等學校校長”的假履歷。[15]

據汪孟鄒之侄汪原放回憶,陳獨秀自主創辦雜志的想法可以追溯到“二次革命”失敗之后:“據我大叔回憶,民國二年(1913),仲甫亡命到上海來,‘他沒有事,常要到我們店里來。他想出一本雜志,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叫我認真想法。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后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竟同意接受。'”[16]汪孟鄒于1913年春天到上海開辦亞東圖書館,原本是陳獨秀“慫恿”的。陳獨秀最初有意與亞東圖書館合作出刊。而汪孟鄒以“實在沒有力量做”為托詞拒絕了陳獨秀,卻接受了章士釗(秋桐)創辦于日本東京的《甲寅》雜志。汪孟鄒之所以在章、陳之間做出厚此薄彼的選擇,顯然是基于章的聲望以及《甲寅》雜志已具之影響。當時陳的名氣固不若章氏,新刊若需“十年、八年功夫”才能開創局面,顯然是一個處于初創階段的書局所不敢冒險投資的。[17]

1916年9月,《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改名的原因,是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指責《青年雜志》與他們的刊物在名稱上有雷同、混淆之嫌,要求改名。[18]作為辦刊者,陳獨秀顯然不便直白地將改名的真實原因告訴讀者。他向讀者解釋說:“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19]后來史家據此推斷說:“添加一個 ‘新’字,以與其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內容名實相符。”[20]這一推斷正中陳獨秀的圈套。為了擴大雜志影響,陳獨秀刻意聲稱:自第2卷起,將得一批“當代名流”相助撰稿。[21]檢視名單,尚在美國留學的青年胡適也赫然在列,顯有虛張聲勢之嫌。一年之后,陳獨秀故伎重演,將第1、2卷作者匯列于《新青年》第3卷第1號上,并夸大其詞地署上“海內大名家”數十人執筆。吳虞見自己也列名其中,不無驚詫。他感嘆說:“不意成都一布衣亦預海內大名家之列,慚愧之至。”[22]

因陳獨秀協助章士釗編過《甲寅》,早期《新青年》的作者與《甲寅》有淵源,刊物形式亦繼承了《甲寅》的風格。如其借以招徠讀者的“通信”即是《甲寅》的特色欄目。[23]《新青年》在形式上借鑒《甲寅》本不足怪。但陳獨秀有意將《新青年》打造為《甲寅》的姊妹刊物,在“通信”欄中通過真假難辨的讀者來信,反復宣傳《新青年》與《甲寅》之間的傳承關系[24],就不無“假借”之嫌。

既無鮮明宗旨,又少有真正“大名家”執筆,早期《新青年》沒有多大影響亦在情理之中。每期印數僅1000本。[25]承印的上海群益書社每期付編輯費和稿費200元。以當時商務印書館的例規,在不支付編輯費的情況下,至少需銷售2000本以上,出版商才有可能賺錢。[26]群益之出《新青年》,顯然勉為其難。

魯迅首次接觸《新青年》并與陳獨秀聯系,大約在1916年年底或1917年年初。其時魯迅在北京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可能是陳獨秀贈送了10本《新青年》給他。他看完后,將10本《新青年》寄給了遠在紹興的弟弟周作人。[27]魯迅的這一舉動,應可解讀為對《新青年》甚為看重。然而魯迅后來在《〈吶喊〉自序》中卻稱:那時的《新青年》“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28]。周作人晚年也回憶說,印象中的早期《新青年》,“是普通的刊物罷了,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么特色來”。“我初來北京,魯迅曾以《新青年》數冊見示,并且述許季茀(引注:即許壽裳)的話道:‘這里邊頗有些謬論,可以一駁。’大概許君是用了民報社時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這么說的吧。但是我看了卻覺得沒有什么謬,雖然也并不怎么對。”[29]

周作人到北京的時間,是1917年4月。3個月前,陳獨秀剛到北京就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此前《新青年》已經出版了兩卷。在后來史家眼中,前兩卷《新青年》中,頗不乏思想革命的“經典”之作,如陳獨秀的《敬告青年》《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吾人最后之覺悟》《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憲法與孔教》,高一涵的《民約與邦本》,易白沙的《孔子平議》,李大釗的《青春》,吳虞的《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等文章,多為后來學界引述。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更被稱作新文學運動之“元典”。然而這些在后來史學家看來頗具見地的文章,在當時周氏兄弟眼中,既不怎么“謬”,也不怎么“對”。整個雜志就是一個既無人喝彩,也無人反對的“普通刊物”。對此,張國燾晚年的回憶亦可參證。張說:《新青年》創辦后的一兩年間,北大同學知道者非常少。[30]既往有關《新青年》早期就已“聲名遠揚”以及有“壯觀的作者隊伍”之類言說[31],多半是后來史學家的“后見之盲”。

《新青年》隨陳獨秀北遷后,編輯和作者隊伍逐漸擴大。第3卷的作者群中,新增了章士釗、蔡元培、錢玄同等資深學者。但也有惲代英、毛澤東、常乃德、黃凌霜等在校青年學生投稿。惲代英是私立武昌中華大學的學生,毛澤東是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生。兩人就讀的學校,以當時惲代英的說法是“內地一聲聞未著之學校”[32]。惲代英投給《新青年》的文章是《物質實在論》和《論信仰》,毛澤東投給《新青年》的文章是《體育之研究》。兩人的文章平實無華,在當時不可能產生多大的閱讀沖擊力。此類在校學生的課業式文章也能在《新青年》發表,大體可佐證周作人的“普通刊物”之說。

1917年8月,《新青年》出完第3卷后,因發行不廣,銷路不暢,群益書社感到實在難以為繼,一度中止出版。后經陳獨秀極力交涉,書社到年底才勉強應允續刊。[33]陳萬雄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中寫道:《新青年》自第2卷起接連發表反孔文章,胡適、陳獨秀又進而提出了文學革命的要求,“新文化運動因為有這兩個具體內容而引起了輿論的重視,也帶來了強烈的反響”[34]。這一結論顯然與實際不符。

二 《新青年》的“復活”

1918年1月,《新青年》在中斷4個月之后重新出版。與前3卷不同的是,第4卷起改為同人刊物。《新青年》4卷3號登載編輯部啟事稱:

本志自第四卷一號起,投稿章程,業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共同擔任,不另購稿。

《新青年》如此自信地對外宣示,一個關鍵的因素是陳獨秀出掌北大文科學長。雜志主編被教育部任命為全國最高學府的文科學長[35],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廣告”。那時的北大文科學長有多大分量,可引胡適的話為佐證。胡適后來分析文學革命成功的因素時指出: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后,其文學革命主張乃成了“全國的東西”,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36]當時北大在全國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見。

當然,并非陳獨秀一出掌北大文科,雜志即隨之改觀。更為實際的是,陳獨秀入北大后,一批北大教授加盟《新青年》,使雜志真正以全國最高學府為依托。除第3卷有章士釗、蔡元培、錢玄同加入外,第4卷又有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陳大齊、王星拱等人加入。與此同時,雜志的編務,也不再由陳獨秀獨力承擔。第4卷開始采取集議制度,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共同商定下期稿件。大約自第5卷起,編輯部開始采取輪流編輯辦法。第6卷由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6人輪流編輯,6人均為北大教授。《新青年》遂由一個安徽人主導的地方性刊物,真正轉變成為以北大教授為主體的“全國性”刊物。如果說之前的“名彥”“名流”“名家”執筆,多少有些虛張聲勢的話,如今由“貨真價實”的北大教授擔任撰譯,對一般青年讀者之號召力,當不難想象。一位署名“愛真”的讀者給陳獨秀寫信說:“我抱了掃毒主義已有七八年了。無如帚小力微,所以收得的效果很小。先生等都是大學教授,都是大學問家,帚大力大,掃起來自然是比人家格外利害。”[37]正是北大教授的積極參與,使《新青年》大壯聲威,以致“外面的人往往把《新青年》和北京大學混為一談”[38]。《新青年》編輯部為此大加“辟謠”。此舉雖有減輕校方壓力的考量,但也不排除有反用“欲蓋彌彰”策略之意。《學衡》派后來對《新青年》很不服氣,除了理念不同外,認為《新青年》及其同人之“暴得大名”,在很大程度上是“借重”北大的教育權威和文化資源。[39]

除了作者隊伍、思想主張以及社會時代環境之變動外[40],《新青年》影響的擴大,與陳獨秀等人對媒體傳播技巧的嫻熟運用亦大有關系。《新青年》以前,陳獨秀曾獨自主辦過《安徽俗話報》,又與章士釗合辦過《甲寅》雜志,按理積累了豐富的辦報辦刊經驗。沒想到《新青年》辦了兩年還無聲無臭,一度面臨關門的局面。這實在大大出乎陳獨秀的意料。

陳獨秀對輿論“炒作”早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領。辦《甲寅》雜志時,他就采用過“故作危言,以聳國民”以及“正言若反”等手法。[41]《新青年》創刊伊始,即仿照《甲寅》開辟了一個“通信”欄目,發表讀者來信。陳獨秀開辟此欄目固然有激發公眾參與討論的考量,同時也是刻意營造“眾聲喧嘩”的氛圍,帶有相當的“表演”成分。1917年7月,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胡適在日本東京讀到《新青年》3卷3號,即在日記中寫道:“《新青年》之通信欄每期皆有二十余頁(本期有二十八頁)。其中雖多無關緊要之投書,然大可為此報能引起國人之思想興趣之證也。”[42]剛從美國回來的胡適難免被陳獨秀“忽悠”,但在魯迅這樣目光老辣的讀者面前,《新青年》“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的本相實在難以掩飾。面對這樣一種冷清的局面,《新青年》編者們竟大膽而又別出心裁地上演了中國近代報刊史一曲前所未有的“雙簧戲”。

“雙簧戲”上演的時間是1918年3月,主角是錢玄同與劉半農。先由錢玄同化名“王敬軒”,以讀者名義致一長函于《新青年》,肆意指責《新青年》排斥孔子,廢滅綱常,尤集矢于文學革命。再由劉半農代表《新青年》逐一批駁。擬態的正方反方各盡意氣之能事,指責者百般挑釁,批駁者刻薄淋漓,極具戲劇性和觀賞效果。胡適將此事內情告訴好友任鴻雋后,任氏擔心偽造讀者來信將有損《新青年》信用,而任妻陳衡哲則認為此舉具有“對外軍略”的意義。[43]“雙簧戲”顯然取得了一定的“炒作”效果,聚集了受眾相當的注意力。胡適最初提出文學“改良芻議”時,曾學究氣地表示“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而陳獨秀以“老革命黨”的氣勢將其提升為你死我活的“文學革命”,并以十分決絕的口吻表示“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44]從“雙簧戲”的表演來看,陳獨秀當初的決絕表示,大有“正言若反”的意味:故意挑釁反對者出來論辯,以激發公眾輿論的關注。“雙簧戲”顯示《新青年》同人對于媒體傳播的技巧運用得相當嫻熟。

“王敬軒”來信發表后,真的引來了一批反對者。值得注意的是,當真的反對者出來辯駁時,《新青年》同人卻表現出無法容忍的態度。如北大學生張厚載批評《新青年》所發表的白話詩及對中國舊戲的看法不當時,不僅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四人群起圍剿,錢玄同甚至對胡適刊發此信十分生氣,揚言要因此脫離《新青年》。胡適則認為“無論如何,總比憑空閉戶造出一個王敬軒的材料要值得辯論些”[45]。因《新青年》同人態度十分決絕,落筆時只求痛快,語調不無刻薄,遂激起部分讀者反感。如一位自稱“崇拜王敬軒”的讀者來信說:“王先生之崇論宏議,鄙人極為佩服;貴志記者對于王君議論,肆口侮罵,自由討論學理,固應又 〔如〕 是乎!”[46]胡適的好友任鴻雋也勸《新青年》同人“勿專騖眼前攻擊之勤”,更不應“徒事謾罵”,立論“勿太趨于極端”。任鴻雋還特意提醒:“趨于極端與radical(激進)不同。”[47]

事實上,致函《新青年》表達不同意見者,態度尚屬平和;而激烈的反對者已開始借助其他報刊加以攻擊。其中以林琴南的攻擊最為惡辣,也最具影響。1919年2、3月間,林琴南于上海《新申報》接連以小說形式詆毀《新青年》同人[48],繼而在北京《公言報》以公開信的形式致書蔡元培[49],攻擊《新青年》與北大。

林琴南的公開信發表后,蔡元培亦借助媒體復信駁辯。因林、蔡均系學界名流,兩人的論辯迅速引發輿論關注。一時間,京滬各大報刊在轉載林蔡往還書牘的同時,競相發表評論。各報且將“林蔡之爭”冠以“新舊之爭”“新舊思潮之沖突”“新舊思潮之決斗”等火藥味濃烈的標題。盡管當時以劉師培為首的“正統”舊派并不認同林琴南,新文化諸人也指稱林氏“不配”代表舊派,卻仍無礙媒體在“新舊之爭”的名義下加以炒作。[50]當時就有人指出,所謂“新舊之爭”完全是媒體虛擬出來的:“從《公言報》登了一篇《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的新聞及林琴南致蔡孑民一信,京內外各報都當此為極好資料,大家發抒意見,至再至三……各報所藉以評論的資料,只是靠著一篇《公言報》的新聞和林蔡來往的幾封信(林也不是舊的,蔡也不是新的,信中也沒有新舊的話),都不能算做事實……今林琴南來了一封責難的信,我們看來雖然是胡鬧,但在大學方面卻不能當他胡鬧。所以蔡的回答罷,也是盡大學一分子的責任。奈偏偏被一般無知識的人給他一個 ‘新舊戰爭’的名詞。”[51]為了吸引讀者,夸張的筆法,過激的言辭,本是大眾傳媒的慣用伎倆。深悉大眾傳播心理和傳媒特點的陳獨秀又趁機將這些報道有選擇性地轉載于《每周評論》,無異火上澆油。僅《每周評論》第17、19兩期就轉載了14家報刊的27篇社評。[52]在新聞媒體的大肆煊染下,原囿于學界的思想分歧,頓時喧嘩為大眾關注的公共話題。

令林琴南始料未及的是,他對《新青年》的攻擊詆毀,招來媒體的廣泛報道,無形中為《新青年》做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廣告宣傳。在此之前,新聞報紙幾乎沒有關注過《新青年》。陳獨秀苦心孤詣未能實現的目標,無意中竟由林琴南一手促成。

“林蔡之爭”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社會反響,還與《申報》的兩篇報道有關。1919年3月6日《申報》報道說:“日前喧傳教育部有訓令達大學,令其將陳(獨秀)錢(玄同)胡(適)三氏辭退,并謂此議發自元首,而元首之所以發動者,由于國史館內一二耆老之進言,但經記者之詳細調查,則知確無其事。此語何自而來,殊不可解。”[53]3月31日,《申報》又有消息說,參議院議員張元奇擬彈劾教育部,理由是北京大學教授“有離經叛道之鼓吹”,而教育部總長傅增湘并不過問。傅因此乃致函北京大學校長,“令其謹慎從事”。[54]

第一則消息《申報》雖然明示系不實之傳聞,但仍為不少媒體輾轉報道。第二則消息確有其事,更有媒體進一步透露張元奇之彈劾案系受林琴南幕后指使。一時間,輿論紛紛指責林琴南等人“欲借政治的勢力,以壓伏反對之學派,實屬駭人聽聞”[55]。《時事新報》描述說:“自《申報》電傳大學教員陳胡諸君被逐之耗后,舉國驚惶,人人憤慨。”[56]恰在這樣一種情景下,林琴南致蔡元培公開信,立即使人聯想到“舊派”有意借官方力量打壓“新派”。[57]“新派”一時竟成了令輿論同情的“弱者”。其時黃宗培致函胡適說:“弟非謂新黨無可反對也,實以言論自由天經地義,舊黨不循正當軌轍辯論真理,乃欲以黑暗手段取言論自由之原則而殘之,此實世界之公敵,有血氣者安可與之同日月耶。”[58]

民國初年,中國知識界的思想環境,在趨新與守舊兩端,其實很難斷言何者更具市場。“新派”“舊派”亦非涇渭分明,更多的是新中有舊,舊中有新,新舊雜陳。[59]如柳亞子對陳獨秀的“倒孔”主張十分推崇,對文學革命卻甚不以為然,申言“《新青年》雜志中陳獨秀君巨著,宜寫萬本,讀萬遍也”。“唯近信胡適之言,倡言文學革命,則弟未敢贊同。”吳虞在反孔方面比陳獨秀更激進,但對文學革命則持保留態度。他曾為此寫了一篇《論文學革命駁胡適說》的文章,柳亞子讀后“拍案叫絕”。[60]可見對于新文學,反對者并非全是舊派,新派亦甚有持異議者。

對于《新青年》的其他主張,胡適在美國的一幫朋友也不乏異詞。[61]如張奚若即不客氣地批評《新青年》同人的學問強半是“無源之水”,《新青年》的言論“有道理與無道理參半”,其中有些“一知半解、不生不熟的議論,不但討厭,簡直危險”。后來備受稱贊的李大釗之《Bolshevism 的勝利》一文,在張奚若看來,不過“空空洞洞,并未言及Bolshevism 的實在政策”。[62]

《新青年》同人自然十分在意外界的反映。1919年1月,陳獨秀在《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中坦承:“本志經過三年,發行已滿三十冊;所說的都是極平常的話,社會上卻大驚小怪,八面非難,那舊人物是不用說了,就是咶咶叫 〔呱呱叫〕 的青年學生,也把《新青年》看作一種邪說、怪物,離經叛道的異端,非圣無法的叛逆。”[63]連“新青年”都未能普遍接納《新青年》,難怪胡適的朋友朱經農要為“新思潮的潛勢力單薄得很”而擔憂了。[64]

令新舊雙方都有些始料未及的是,自大眾媒體介入并炒作后,《新青年》與“新派”“新文化”的聲名與日俱增。其時有人投書上海《中華新報》說,聽到陳、胡、劉(半農)、錢四君被逐的消息后,并不消極悲觀,“至少言之,我知從此以后之《新青年》雜志發行額必加起幾倍或幾十倍”[65]。成都《川報》亦發表評論說:北京政府驅逐陳、胡、傅(斯年)、錢四人出校,“從此《新青年》的價值,愈增高了!陳、胡、傅、錢的聲名,也是愈增高了!”[66]《申報》最初報道的是陳、胡、錢三人被逐,經輾轉報道后,三人變成了四人,而新增的一位,又有劉半農和傅斯年兩說,可見傳聞之甚。[67]

當時讀書界顯已洞悉“越受打壓越出名”的社會傳播心理。正是1919年初春的這場“新舊之爭”,使《新青年》及其同人聲名大震。雜志的最高印數達到一萬五六千份。[68]對于這一變化,經營亞東圖書館的汪孟鄒具有職業性的敏銳感受。他在1919年4月23日致胡適的信中寫道:“近來《新潮》、《新青年》、《新教育》、《每周評論》,銷路均漸興旺,可見社會心理已轉移向上,亦可喜之事也。各種混賬雜亂小說,銷路已不如往年多矣。”[69]

汪孟鄒以“漸興旺”三字較為慎重地表達了《新青年》在“五四”前夕的社會影響。1919年5月,《新青年》決定重印前5卷。這無疑是《新青年》銷路大開的一個重要表征,也是《新青年》真正成為“名刊”的重要標志之一。

三 《新青年》與《東方雜志》

清末民初的報刊,基于不同的運作模式與風格,大致可分為商業報刊、機關團體刊物與學界同人雜志三類。[70]像《東方雜志》一類注重商業效益的刊物,立論力求“平正通達”,盡量關照各個層面不同觀念的讀者;像《新民叢報》《民報》一類刊物,因代表黨派團體立場,立論力求“旗幟鮮明”,甚至不惜“黨同伐異”;而學界同人雜志,既追求趣向相投,又不愿結黨營私,立論多據學理,運作不以營利為目標。

《東方雜志》始創于1904年,為商務印書館所經營。該刊的欄目與內容十分廣泛,包括新聞報道、時評政論、文化批評、學理文章、文藝作品以及翻譯、圖片等,形式既不拘一格,觀念亦兼容并蓄,雖然缺乏鮮明特色,銷量卻相當可觀,在都市文化界甚具影響。

五四運動以前,《東方雜志》在一般文化人群中流行的程度,可能大大超乎我們的既有認知。吳虞、惲代英等人在1915—1919年的閱讀記錄,也許可以提供一些個體例證。

清末民初的吳虞是一個甚不得意的讀書人,被成都士紳界目為“大逆不道”的人物。吳虞之“發跡”并上升為全國舞臺上的知名人物,與《新青年》雜志密切相關。查吳虞1911—1916年的閱讀記錄,他常年訂閱的雜志有《東方雜志》《法政雜志》《進步雜志》《小說月報》《國民公報》《學藝》《甲寅》等。其中《東方雜志》又是吳虞最常訂閱者。據吳虞日記,他最早知道《新青年》并首次與陳獨秀聯系,是在1916年12月。[71]吳虞向《新青年》投稿之際,亦開始訂閱《新青年》。

吳虞反孔非儒與批判家族制度的文章,成都當地報紙多不敢登載,而陳獨秀將其連載于《新青年》。吳虞大為感奮。[72]之后不久,他便開始嫌《東方雜志》“精神上之文字少也”[73]。到1917年7月,吳虞即明確表示以后不再續訂《東方雜志》《青年進步》《小說月報》等刊[74],獨鐘情于《新青年》。

與吳虞相似,惲代英的閱讀興趣也有一個由《東方雜志》轉向《新青年》的過程。青年惲代英十分愛看雜志。1917—1918年,惲氏常年訂閱的刊物有《東方雜志》《婦女雜志》《教育雜志》《科學》《大中華》《教育界》《學生界》等數種,此外還零星購買過《進步雜志》《青年進步》《中華教育界》《中華學生界》《婦女時報》《小說海》等刊。[75]惲批評當時的青年學生多“不肯買正當雜志”,“亦多不明看雜志之利益”[76],而自己大量訂閱雜志,顯屬特例。從訂單看,惲代英的閱讀興趣與吳虞頗有不同,唯有《東方雜志》是兩人都常訂閱的刊物。

惲代英最早接觸并投稿《新青年》,與吳虞幾乎同時。但與吳虞不同的是,惲代英一直到1919年3月才開始訂閱《新青年》。在此之前的兩年間,惲代英僅零星購買和偶爾“雜閱”過《新青年》。[77]1919年惲代英不再訂閱《婦女雜志》《教育雜志》《科學》等刊,只有《東方雜志》仍在續訂中。

惲代英堅持不懈地訂閱《東方雜志》,卻遲遲不訂《新青年》,有些匪夷所思。1917年9月,惲代英在日記中對《新青年》有過如下一番議論:

《新青年》雜志倡改革文字之說。吾意中國文學認為一種美術,古文、駢賦、詩詞乃至八股,皆有其價值。而古文詩詞尤為表情之用。若就通俗言,則以上各文皆不合用也。故文學是文學,通俗文是通俗文。吾人今日言通俗文而痛詆文學,亦過甚也。[78]

惲代英對《新青年》印象最深的是其“改革文字之說”,而他顯然不認同這一主張。次年4月,惲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仍堅持認為“新文學固便通俗,然就美的方面言,舊文學亦自有不廢的價值,即八股文字亦有不廢的價值,惟均不宜以之教授普通國民耳”[79]。不僅如此,惲代英甚至對《新青年》同人的“激進”傾向,亦整體不予認同。1919年2月10日,惲代英鄭重致函陳獨秀,“勸其溫和”。[80]

不過到“五四”前后,惲代英對《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的態度在逐漸發生變化。4月24日,惲代英在日記中寫道:“閱《新青年》,甚長益心智。”[81]6月25日,惲代英又在日記中轉引好友的話說:“舊日以為《時報》與《東方雜志》最好,現在仍作此語,有耳無目,可憐哉!”[82]9月9日,惲代英在致王光祈的信中明確表示:“我很喜歡看《新青年》和《新潮》,因為他們是傳播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福音的。”[83]

“五四”前后數月間,《新青年》與《東方雜志》在惲代英的閱讀興趣中,發生了一次角色轉換,只是這一轉換,比吳虞大約晚了兩年。吳虞是《新青年》的重要作者,而惲代英雖然也給《新青年》投過稿,其身份更傾向于“讀者”一邊。從《新青年》“讀者”的角度來看,惲代英的情形可能更具代表性。

《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的角色轉換,除了思想取向和社會時勢的契合外,也不應忽視《新青年》同人在大眾傳播層面的策略運作。1918年9月,《新青年》發表陳獨秀的《質問〈東方雜志〉記者——〈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一文。[84]在此之前,《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的思想文化主張雖有不同,但兩刊從未正面交鋒過。陳獨秀此次直接“質問《東方雜志》記者”,單刀直入,顯得十分突兀。事緣于《東方雜志》譯載日本《東亞之光》雜志上一篇名為《中西文明之評判》的文章。因該文征引了辜鴻銘的大量言論,陳獨秀乃借辜氏維護綱常名教與復辟帝制的關聯,趁機將《東方雜志》一并推上“復辟”的審判臺。陳獨秀在正文中雖然沒有以“復辟”相責問,卻以“《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為副標題,十分醒目。在當時國人對“復辟”記憶猶新且深惡痛絕的時候,陳獨秀將“復辟”這頂沉重的黑帽子扣在《東方雜志》頭上,無疑極具殺傷力。陳獨秀全文以16個“敢問”相串通,甚少學理論辯,卻充滿濃烈的挑釁意味。這種軼出學理規則,甚至帶有“詆毀”“攻訐”意氣的做法,在當時雜志界顯屬違背常規,極為罕見。

學界對“東西文化問題論戰”已有相當細致的描畫,此處無意否認兩刊在思想層面的嚴重分歧,只是對陳獨秀以非常手段“對付”《東方雜志》的“非觀念”動機,做一點考察。對《新青年》主編陳獨秀而言,刊物辦了兩年多,影響仍然有限,而商務印書館所經營的《東方雜志》卻在都市文化人中甚為流行,難免心生嫉羨。如何與《東方雜志》爭奪讀者市場乃至全國讀書界的思想領導權,陳獨秀不可能不加以考慮。《東方雜志》以迎合讀者,推廣銷路,確保商業利益為第一考量。《新青年》顯然不可能像《東方雜志》一樣循商業模式來運作。 《新青年》要與《東方雜志》競爭,必須以思想主張去吸引讀者。就辦刊宗旨而論,《東方雜志》力持“平正”,《新青年》則一味激進。但在民初的中國文化界,響應激進者畢竟是少數。惲代英于1919年4月6日的日記中,尚認為辦刊物“若取過激標準,則與社會相去太遠,易起人駭怪之反感,即可以長進的少年,亦將拒絕不看”[85]。張國燾也回憶說,1919年以前,在他的北大同學中,尊重孔子學說、反對白話文的還占多數,無條件贊成新思潮、徹底擁護白話文者占少數。[86]

陳獨秀借“復辟”做文章攻擊《東方雜志》,如同使出一個“殺手锏”,大有立竿見影之效。《東方雜志》的聲望和銷量很快受到沖擊。商務印書館不得不以減價促銷來抵制。[87]但陳獨秀仍不罷休,于1919年2月再次撰文詰難《東方雜志》。無奈之下,商務印書館在報紙上以“十大雜志”為題,大做廣告,力圖挽回影響。《東方雜志》列名商務“十大雜志”之首,其廣告詞稱:“《東方雜志》詳載政治、文學、理化、實業以及百科之學說,并附中外時事、詩歌、小說,均極有關系之作。”[88]

“十大雜志”廣告刊出不久,北大學生羅家倫在《新潮》雜志上發表《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一面對陳獨秀主導的《新青年》與《每周評論》大加贊美,一面對商務旗下的幾大刊物痛加批貶,如稱《東方雜志》是“雜亂派”雜志,《教育雜志》是“市儈式”雜志,《學生雜志》是“一種極不堪的課藝雜志”,《婦女雜志》“專說些叫女子當男子奴隸的話,真是人類的罪人”等,用語十分刻薄。其中對《東方雜志》的具體評價是:“毫無主張,毫無選擇,只要是稿子就登。一期之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諸子百家,無一不有……忽而工業,忽而政論,忽而農商,忽而靈學,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你說他舊嗎?他又像新。你說他新嗎?他實在不配。”[89]羅家倫的批評雖有合理的成分,但言詞充滿火藥味,褒貶之間不無意氣夾存。《新潮》是在陳獨秀、胡適指導下由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人所創辦。羅家倫之文是否受過《新青年》同人之“指導”不得而知,但與此前陳獨秀的“質問”文章無疑起到了唱和的作用。[90]

《東方雜志》連遭陳、羅的炮轟后,聲望暴跌。商務印書館不得不考慮撤換主編,由陶惺存(又名陶保霖)接替杜亞泉。[91]1919年7月,尚未正式接任主編的陶惺存以“景藏”為筆名,發表《今后雜志界之職務》一文,算是回應羅家倫。[92]1920年7月,陶惺存逝世,《東方雜志》主編一職由錢智修接任。

與時代潮流漸相脫節的《東方雜志》,在都市文化界獨占鰲頭的地位顯然受到沖擊,至少在青年讀書界不得不暫時讓位于《新青年》。[93]張國燾回憶說,他在1916年秋入北大后,和當時的許多青年一樣,以不甘落伍、力求上進的新時代青年自命,除了功課而外,還經常讀《東方雜志》《大中華》等刊物,希望從此探究出一些救國治學的新門徑。后來看到了《新青年》,覺得它更合乎自己的口味,更適合當時一般青年的需要,轉而熱烈擁護。[94]“五四”前后,像張國燾這樣的“新時代青年”大都經歷了一個從愛讀《東方雜志》到愛讀《新青年》的過程。鄭超麟也回憶說,他在法國勤工儉學的時候,羨慕那些在《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等“新思潮”雜志上寫文章的人,而對《東方雜志》則已沒有敬意。[95]

在惲代英、張國燾、鄭超麟這一代五四新青年的閱讀史上,《新青年》與《東方雜志》有過一段此起彼伏的“權勢轉移”過程。

四 新文化形成“運動”

《新青年》由一個“普通刊物”,發展成“新文化”“新思潮”的一塊“金字招牌”,經歷了一個相當有趣的歷史過程。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新文化”由涓涓細流逐漸匯成洪波巨浪。1918年12月和1919年1月,《每周評論》和《新潮》的相繼創刊,結束了《新青年》孤軍奮戰的局面。三刊同聲協唱,同氣相求,很快產生了群體效應。

與《新青年》相比,《每周評論》直接以“談政治”為宗旨,言論更趨激烈,煽動性也更大。相對每月一期的《新青年》,以小型報紙形式出現的《每周評論》更顯靈活,也更具時效性。

《新潮》的創刊,意味著學生輩正式以群體的形式加入“運動”中來。在此之前,雖有青年學生給《新青年》投稿,但均是個體行為。《新潮》因系北大學生所創辦,更能迎合青年學生的口味。時在浙江第一師范就讀的施存統致函《新潮》編輯部說:“自從你們的雜志出版以來,喚起多少同學的覺悟,這真是你們莫大之功了!就是 ‘文學革命’一塊招牌,也是有了貴志才豎得穩固的(因為《新青年》雖早已在那里鼓吹,注意的人還不多)。”[96]施存統的這一說法頗值得注意。因《新青年》自1917年開始倡導“文學革命”,先后發表討論文章數十篇。在《新青年》所有話題中,以“文學革命”的討論最為熱烈。但在施存統看來,在1919年以前,注意新文學的人還不多。直到《新潮》加盟鼓吹,“文學革命”的招牌才豎得穩固了。

1922年,胡適應《申報》創辦50周年紀念之約,撰寫《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一文。文中寫道:雖然自1916年以來就有意主張白話文學,但白話文真以“一日千里”之勢傳播,是在1919年以后。白話的傳播遍于全國,與1919年的學生運動大有關系。因為五四運動發生后,各地的學生團體辦了約400種白話報刊。[97]

胡適的觀察,實際上也是對整個新文化運動進程的描述。換言之,新文化真正形成為全國性的“運動”,與五四運動大有關系。施存統僅注意到《新潮》的加盟鼓吹,而胡適更重視各地數百種報刊的響應。數百種報刊的群體響應,意味著“新文化”由少數精英的鼓吹,發展為士庶大眾的參與。正是在這一層意義上,“新文化”才真正成為一場空前規模的“運動”。

就《新青年》本身的傳播而言,五四運動也是一個重要的契機。湖南要算是《新青年》較早進入的地區之一。但直至五四運動前夕,《新青年》在湖南仍“銷行極少”。“自五四運動霹靂一聲,驚破全國大夢,于是湘人亦群起研究新文化。”[98]《新青年》的銷量才大增。1919年8月,長沙文化書社成立。半年之內,該社銷售《新青年》達2000本。[99]

據吳虞稱,1916年年底《新青年》初到成都時只賣了5份[100]; 3個月后,銷數超過30份。[101]但此后銷數未見大的起色。直至五四運動爆發后,《新青年》在成都的銷售才頓然改觀。1919年年底,吳虞在成都銷售新書刊最有名的華陽書報流通處,翻閱其售報簿,內中有兩處記錄令他訝異:一是守經堂亦買《新青年》看;二是成都縣中學一次購買《新青年》等雜志22元。[102]吳虞感嘆說:“潮流所趨,可以見矣。”[103]

在浙江,新思潮雖在五四運動之前便進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但當時杭州的其他一些學校“無論什么雜志都沒有看的”[104]。新文化刊物在杭州的集中出現,是1919年夏秋以后。僅杭州一地,在短短半年間,便出版了16種以教師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刊物,總期數達到120余卷。[105]

湖南、四川、浙江是全國新文化運動比較發達的地區。即使是這些地區,新文化真正形成為“運動”,也是“五四”以后的事。相對而言,其他地區就更滯后一些。據惲代英稱,“五四”以后,武漢學生“看雜志的風氣才漸開”。1920年年初,利群書社成立后,武漢才有了專賣新書報的場所。[106]由于書社規模不大,以至于成立半年多后,在漢口明德大學讀書的沈均還不知道有此書社。沈是湖南新民學會會員,1920年10月,他致信毛澤東抱怨說:“學校(引注:指明德大學)除了幾份照例的報紙外,想看看什么叢書雜志,那是沒有的。最可怪的,以一個天下馳名的漢口,連販賣新書報的小店子都沒有,真是好笑又好急呢。”[107]

新文化運動在福建又是另一番景象。據鄭超麟回憶,1920年春,福建的學生才開始鬧“五四運動”,開始接觸新思潮。1919年11月,剛從福建省立第九中學畢業的鄭超麟前往法國勤工儉學。在上船以前,他“不知道五四運動有愛國以外的意義”。在船上,他第一次與“外江”學生接觸,發現那些“外江”學生流行看《新青年》等“新思潮”雜志,而此前他只熟悉禮拜六派雜志,對《新青年》一類雜志聞所未聞。與他同船赴法的30多名福建學生也都是到法國以后,才開始閱讀從國內寄來的《新青年》等雜志,在抵法半年乃至一年之后,才學會寫白話文,學會談新思潮。[108]

新文化運動在省際之間不同步,在縣際之間更不平衡。作家艾蕪、沙汀、何其芳均是四川人。艾蕪的家鄉新繁縣,距離成都只有三四十里路程。他就讀于新繁縣立高等小學,校長吳六如是吳虞的侄子,五四運動前,學校圖書館就訂閱了《新青年》等刊物,故艾蕪較早接觸到了新思潮。沙汀的家鄉安縣,地處川西北。直到1921年夏,沙汀還不知陳獨秀、胡適、魯迅是何許人也。1922年秋,沙汀入成都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才開始接觸新思潮和新文學。與沙汀比,何其芳接觸新思潮的時間更晚。直到1927年,在四川萬縣上中學的何其芳還不知道五四運動,當地教育界依然視白話文為異端邪說。[109]

新文化運動在全國各地的進程既不一致,新文化刊物在各地的流行也不盡相同。在浙江,《星期評論》就比《新青年》更流行。如浙江第一師范有400多名學生,訂閱《新青年》100多份,訂閱《星期評論》400多份。[110]后者幾乎人手一份。

在湖南,最暢銷的新文化刊物是《勞動界》。長沙文化書社在1920年9月至1921年3月間,共計銷售雜志40余種,其中銷量最大的是《勞動界》周刊(5000本),其次為《新生活》半月刊(2400本),再次才是《新青年》(2000本)、《少年中國》(600本)、《平民教育》(300本)、《新教育》(300本)、《新潮》(200本)等刊。《勞動界》于1920年8月創刊于上海,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向工人進行宣傳的通俗小報。在長沙,一般新文化刊物主要限于學界購閱,唯有《勞動界》除學界外,工人購閱者也不少,故其銷量頗大。[111]銷量排在第2位的《新生活》亦是小型通俗刊物,創刊于1919年8月,編輯李辛白是北京大學出版部主任,辦刊宗旨是想將新文化普及于民間,以“平民”為對象,文字通俗簡短,定價又十分便宜(1元錢32本),故而銷路也很好。[112]排在第3位的才是《新青年》。《新青年》能銷2000冊已相當可觀,但在湖南仍不及《勞動界》與《新生活》之暢銷。刊物的銷售情形,反映了湖南新文化運動有由精英走向平民的趨勢。

當“新文化”真正被“運動”起來后,“新文化運動”這一概念也應運而生。以往多認為“新文化運動”一詞是孫中山于1920年1月29日《致海外國民黨同志函》中最早提出來的。[113]實際上,在1919年12月出版的《新青年》第7卷第1號上,陳獨秀已多次提及“新文化運動”。[114]1920年3月20日,陳獨秀在上海青年會25周年紀念會上以《新文化運動是什么》為題發表演說。[115]演講稿隨即同題發表于4月出版的《新青年》第7卷第5號上。陳獨秀在演講中提到“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在很流行”。周策縱由此推斷:“新文化運動”這一名詞,大約是在五四運動之后半年內逐漸得以流行的。[116]

對于這一名詞的來歷,魯迅曾有過解釋。1925年11月,他在《熱風·題記》中說:五四運動之后,革新運動表面上“頗有些成功,于是主張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許多還就是在先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們,但他們卻是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運動。這也就是后來又將這個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罵譏笑的。”[117]依照魯迅的說法,“新文化運動”最初實出自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之口。雖然如此,陳獨秀顯然坦然接受了。而胡適最初稱“新思潮運動”[118],是否有意回避“新文化運動”這一稱呼則不得而知。

對新文化運動與五四學生運動的關系,向來有不同的說法。與后來史學家以《新青年》創刊為開端不同的是,20年代初,知識界所認知的“新文化運動”多以“五四”為端緒。1920年6月,鄭振鐸在《新文化運動者的精神與態度》一文中寫道:“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自發端以至于今,不過一年多,而其潮流已普遍于全國。自北京到廣州,自漳州到成都,都差不多沒有一個大都市沒有新的出版物出現,沒有一個地方沒有新文化運動者的存在。這個現象真是極可樂觀的。”[119]同年8月,陳啟天在《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一文中,也申言“新文化運動已有一兩年”[120]。1923年4月,陳問濤在《中國最近思想界兩大潮流》一文中更明確指出:“凡稍能看報紙雜志的人,大概都知道從 ‘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發生了 ‘新文化運動’,隨著新出版物一天多一天,所鼓吹的,一言以蔽之,是新思想。”[121]

就《新青年》和“新文化”在全國各地傳播的進程而言,“新文化運動”以五四運動為開端,大體代表了當時人較為普遍的看法。親身參與過運動的周作人在晚年回憶時仍堅持這一看法:“‘五四’運動是民國以來學生的第一次政治運動,因了全國人民的支援,得了空前的勝利,一時興風作浪的文化界的反動勢力受了打擊,相反的新勢力俄然興起,因此隨后的這一個時期,人家稱為 ‘新文化運動’的時代,其實是也很確當的。”[122]“五四”以前,孤軍奮戰的《新青年》顯然尚未形成“運動”的聲勢。在鄭振鐸的語意中,新出版物的大量出現,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大重要表征。鄭振鐸專門就1919年中國出版界的情形做過分析,認為1919年中國出版界的成績,亦樂觀亦悲觀。樂觀的是定期出版物的發達,悲觀的是大多數文人還不夠覺悟,中國思想界沒有長進。后者主要指有價值的書籍出版太少。他說他看見許多朋友,每見一種雜志出版,都去買來看,他們的案頭卻不見有別的科學的書籍。[123]雜志繁榮而書籍冷寂,大概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景觀之一。

五 各方視野中的《新青年》

今人談論新文化運動和《新青年》,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德先生”和“賽先生”。但值得注意的是,自1915年9月問世至1926年7月終刊,《新青年》總計發表各類文章1529篇。[124]內中專門討論“民主” (包括“德謨克拉西”“德先生”、民本、民治、民權、人權、平民主義等)的文章,只有陳獨秀的《實行民治的基礎》、屈維它(瞿秋白)的《自民主主義至社會主義》和羅素的《民主與革命》(張崧年譯)等3篇。論及“科學”的文章也不過五六篇(主要討論科學精神、科學方法以及科學與宗教、人生觀等)。[125]

后來史學家認定“科學”與“民主”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兩個最基本的口號,其主要依據是1919年1月陳獨秀發表于《新青年》第6卷第1號上的《本志罪案答辯書》。“答辯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大家平心細想,本志除了擁護德、賽兩先生之外,還有別項罪案沒有呢?若是沒有,請你們不用專門非難本志,要有氣力、有膽量來反對德、賽兩先生,才算是好漢,才算是根本的辦法。

這段文字被后來史家反復征引。細察陳文之立論,意謂擁護德、賽兩先生是《新青年》同人的基本立場,反對舊倫理、舊政治、舊藝術、舊宗教、舊文學等具體主張,均以此為原則。事實上,自晚清以來,民主(民權、立憲、共和)與科學等觀念,經過國人的反復倡導(各個時期的側重點不盡相同),到“五四”時期已成為知識界的主流話語。1923年,胡適為《科學與人生觀》一書作序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三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126]

“民主”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也與“科學”相似。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陳獨秀才敢向“非難”《新青年》者“叫板”說:“要有氣力、有膽量來反對德、賽兩先生,才算是好漢!”

陳獨秀高懸“民主”“科學”兩面大旗,主要想震懾和封堵那些“非難”者,其潛臺詞是:《新青年》是擁護民主、科學的,誰非難“本志”,便是反對民主與科學。正因為民主與科學的威權在中國早已確立,在無人挑戰其威權的情況下,《新青年》甚少討論民主與科學,自在情理之中。后“五四”時期的“科學與人生觀論戰”和“九·一八”后的“民主與獨裁之爭”,恰是有人試圖挑戰“科學”與“民主”的權威而引發。

當“新文化運動”這一名詞流傳開來后,對于什么是“新文化”,知識界競相加以詮釋,卻沒有形成大體一致的看法。1919年12月,胡適在綜覽各種解釋后指出:“近來報紙上發表過幾篇解釋 ‘新思潮’的文章。我讀了這幾篇文章,覺得他們所舉出的新思潮的性質,或太瑣碎,或太籠統,不能算作新思潮運動的真確解釋,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將來趨勢。”胡適所稱的“新思潮”“新思潮運動”,與時下之“新文化”“新文化運動”同義。胡適認為,陳獨秀以“德、賽兩先生”概括“新文化運動”的性質和意義,雖然簡明,但太籠統。[127]可能是回應胡適的批評,陳獨秀又專門撰寫了一篇《新文化運動是什么》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陳獨秀將“新文化運動”限制在“新的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128]之狹義范圍內,而且完全將“民主”排除在外。闡述雖然具體,卻遠沒有“擁護德、賽兩先生”那樣具有決絕的氣勢。亦因為此,陳獨秀這篇專門詮釋“新文化運動”的文章甚少為后來史學家所提及。

由于不滿意陳獨秀的詮釋,胡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據我個人的觀察,新思潮的根本意義只是一種新態度。這種新態度可叫做 ‘評判的態度’。”而“‘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八個字便是評判的態度的最好解釋”。“這種評判的態度,在實際上表現時,有兩種趨勢。一方面是討論社會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學上種種問題,一方面是介紹西洋的新思想、新學術、新文學、新信仰。前者是 ‘研究問題’,后者是 ‘輸入學理’。這兩項是新思潮的手段。”[129]

就學理而言,胡適用“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來概括“新文化運動”,比陳獨秀的“德、賽兩先生”更為精當切要。然而,胡適的詮釋似乎也沒有得到一致的認同。1920年8月,陳啟天在《少年中國》撰文指出:

“新文化”,這三個字,在現在個個人已看慣了,聽慣了,說慣了;究竟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現在的時髦,幾乎個個人都是新文化運動家,究竟運動的是什么新文化?這個問題,如果自己不能解釋出來,那不但不能消除反對派的誤解,和疑慮,就是贊成的人,也惝恍不明真相,終究不能得什么好效果,甚至于厭倦,自己拋棄了。所以我們愛想的人,都有這個“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的疑問,很希望那些提倡新文化的學者說個明白才好。然而鬧了新文化運動已有一兩年,說明新文化是什么的卻很少,只有胡適之的《新思潮的意義》一篇,較為切要……可以稍解我們的煩悶了。卻依我的推想,這個新思潮的意義,似乎偏重思想和方法一方面,不能算文化的完全界說。思想和方法,固然在新文化里面占很重要的位置;而人生和社會方面的新傾向,也是新文化里面的一種真精神。所以我解答這問題的意思,分兩方面:一、是人生的新傾向;二、是思想的新方法;合起來,才是新文化的真精神。[130]

當年新文化的“運動家”們對什么是“新文化”雖未形成一致的看法,后來史學家們卻相當一致地認同了陳獨秀“擁護德、賽兩先生”的說法。1946年,鄭振鐸在紀念五四運動27周年時即明確指出:“五四運動所要求的是科學與民主。這要求在今日也還繼續著。我們紀念‘五四’,我們不要忘記了五四運動所要求而今日仍還沒有完全達到的兩個目標:‘科學與民主’。我們現在還要高喊著,要求 ‘科學與民主’!”[131]“科學與民主”(尤其是“民主”),顯然比“重新估定一切價值”,更具有歷久彌新的現實意義,因而最終凝固為對《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的永久記憶。

實際上,后來史學家們在考察《新青年》雜志后發現:“《新青年》上發表的文章,涉及眾多的思想流派與社會問題,根本無法一概而論。”[132]《新青年》涉及的論題包括孔教、歐戰、白話文、世界語、注音字母、女子貞操、偶像破壞、家族制度、青年問題、人口問題、勞動問題、工讀互助團、易卜生主義、羅素哲學、俄羅斯研究,以及馬克思主義宣傳與社會主義討論等眾多話題。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時,顯然不曾預想四五年后將引發為一場全國規模的“新文化運動”。故上述諸話題不可能是預先設計好的,而是在辦刊過程中逐漸“尋覓” “發掘”和“策劃”出來的。話題中有的產生了重大反響,也有的并未獲得成功。[133]

對一個刊物而言,何種主張最為反對派攻擊,往往意味著該主張在當時最具反響。蔡元培總結林琴南對《新青年》的攻擊集中于兩點:一是“覆孔孟,鏟倫常”;二是“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學”。[134]這兩點,當時新聞媒體的報道亦可得到印證。如《順天時報》報道稱:“自大學校教員陳獨秀胡適之等,提倡新文學,舊派學者大為反對,于是引起新舊思潮之沖突。”[135]《北京新報》報道稱:“近時北京大學教員陳獨秀、胡適之、劉半農、錢玄同諸君,提倡中國新文學,主張改用白話文體,且對于我國二千年來障礙文化桎梏思想最甚之孔孟學說,及駢散文體,為學理上之析辨。”[136]《民治日報》報道稱:“今日新舊之爭點,最大者為孔教與文學問題。”[137]

《申報》的兩次報道最值得注意。1919年3月6日第一次報道稱:

國立北京大學自蔡孑民氏任校長后,氣象為之一新,尤以文科為最有聲色。文科學長陳獨秀氏,以新派首領自居,平昔主張新文學甚力,教員中與陳氏沆瀣一氣者,有胡適、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等,學生聞風興起服膺師說者,張大其辭者,亦不乏人,其主張以為文學須應世界思潮之趨勢,若吾中國歷代相傳者,乃為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應根本推翻,代以平民的、抒懷的國民文學,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此其文學革命之主旨也。自胡適氏主講文科哲學門后,旗鼓大張,新文學之思潮,益澎湃而不可遏。既前后抒其議論于《新青年》雜志,而于其所教授之哲學講義亦且改用白話文體裁,近又由其同派之學生組織一種雜志曰《新潮》者,以張皇其演說。《新潮》之外更有《每周評論》之印刷物發行,其思想議論之所及,不僅反對舊派文學,冀收摧殘廓清之功,即于社會所傳留之思想,亦直接間接發見其不適合之點而加以抨擊。蓋以人類社會之組織與文學本有密切之關系,人類之思想更為文學實質之所存,既反對舊文學,自不能不反對舊思想也……寄語新文學諸君子,中國文學腐敗已極,理應順世界之潮流,力謀改革,諸君之提倡改革,不恤冒世俗之不韙,求文學之革新,用意亦復至善,第宜緩和其手段,毋多樹敵,且不宜將舊文學之價值一筆抹殺也。[138]

1919年11月16日第二次報道說:

(《新青年》提倡白話文)其初反對者,約十人而九,近則十人之中,贊成者二三,懷疑者三四,反對者亦僅剩三四矣,而傳播此種思想之發源地,實在北京一隅,胡適之、陳獨秀輩既倡改良文學之論,一方面為消極的破壞,力抨舊文學之弱點,一方面則為積極的建設,亟筑新文學之始基,其思想傳導之速,與夫社會響應之眾,殊令人不可擬議。[139]

綜而觀之,當時新聞媒體對《新青年》關注的焦點多集中于文學革命,其次是反對孔教。其他“新思想”甚少進入新聞媒體的視野。

三四年后,章士釗發表《評新文化運動》一文,其批評所向,仍集矢于白話文學。[140]一個以政論為中心的思想文化雜志,真正引起社會強烈關注的,卻是其關于文學革命的主張,恐怕也出乎陳獨秀等人的意料。《新青年》同人似乎更看重雜志在傳播“新思想”方面的價值和意義。1919年年底,《新青年》編輯部為重印前5卷,發布廣告稱:“這《新青年》,仿佛可以算得 ‘中國近五年的思想變遷史’了,不獨社員的思想變遷在這里面表現,就是外邊人的思想變遷也有一大部在這里面表現。”[141]1920年1月,《新青年》在《申報》刊登廣告,其廣告詞亦強調《新青年》是“新思想的源泉”[142]。1923年10月,胡適在其主編的《努力周報》發表他寫給高一涵等人的信,信中寫道:“二十五年來,只有三個雜志可代表三個時代,可以說是創造了三個新時代:一是《時務報》,一是《新民叢報》,一是《新青年》。而《民報》與《甲寅》還算不上。”[143]胡適雖然沒有具體解釋《新青年》何以能代表一個時代,但從思想史的角度立論則是明顯的。

1926年,戈公振撰寫了中國第一部《中國報學史》。戈氏著書的時間,正好是《新青年》終刊之際。該書對《新青年》的介紹十分簡約:“初提倡文學革命,后則轉入共產。”[144]“五四”以后,《新青年》轉向提倡社會主義,1920年9月改組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機關刊物,1923—1926年成為中共中央的理論刊物。戈公振看到了《新青年》發展的全過程。在今天看來,戈氏的歸納顯然不太全面,但其簡約概括,很可能代表了北伐前后人們對《新青年》較為深刻的記憶。

又過了10年,郭湛波出版《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內稱“由《新青年》可以看他(引注:指陳獨秀)個人思想的變遷,同時可以看到當時思想界的變遷”[145],正式坐實了《新青年》同人的自我期待和自我定位。從此以后,從思想史的角度評述《新青年》,日益成為學界的主流話語,而最為時人關注、也最具實績的文學革命,則漸漸淡出史學家的視野。遲遲未能實現的目標常常為人們所眷念,迅速達成的目標也迅速被人們所淡忘。

同一個《新青年》,辦刊人的出發點,反對方的攻擊點,與局外人的觀察點既不盡一致,新文化人的當下詮釋與后來史家言說的“運動”亦有相當的出入,更不用提后來各方政治力量有關“五四”的種種敘事。微拉·施瓦支在《中國的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一書中說過這樣一段話:“每當救國的壓力增強時,他們更多地回憶政治方面的內容;每當社會氣氛有利于實現知識分子解放的目標時,他們就回憶適應啟蒙的需要開展的文化論戰。”[146]時至今日,仍有研究者倡導“根據現代化建設形勢發展的需要,選擇那些具有現實意義的問題和方面,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147]。當事人的“選擇性回憶”既屬難免,史學家再刻意“選擇性研究”,有關“五四”的敘事勢必與其歷史原態愈趨愈遠。本文綜合考察《新青年》同人、對手及局外各方的不同認知,盡可能“重返”五四運動前后的歷史現場,從新文化運動“過程”的描述中著力“還原”其本相。嘗試雖然粗淺,做法或不無意義。

本文原為提交“一九一〇年代的中國”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國史研究室、《近代史研究》編輯部、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主辦,2006年8月,北京)論文


[1]陳平原即注意到,中外學界對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歷史的敘述,差異最小的是關于《新青年》部分。他舉美國學者周策縱與中國學者彭明的研究為例,說明即使是政治立場迥異的學者,對《新青年》歷史功績的描述也頗為接近。見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6頁。

[2]參見楊士泰《近二十年國內“新文化運動”研究綜述》,《廊坊師專學報》2000年第3期;董秋英、郭漢民《1949年以來的〈新青年〉研究述評》,《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

[3]《社告》,《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第1頁。

[4]有人將《敬告青年》視作《青年雜志》的正式發刊詞。參見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頁。

[5]《王庸工致記者》,《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第2頁。

[6]陳獨秀:《新青年》,《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

[7]有論者稱,《青年雜志》采取鋒芒內斂和平易近人的低姿態,是為了盡可能地吸引讀者和作者。參見張耀杰《〈新青年〉同人的經濟賬》,《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5期。這一說法從常理上很難成立。

[8]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爭論集·導言》(1935年),收入《鄭振鐸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13頁。

[9]參見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12頁。

[10]《社告》,《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第1頁。

[11]《朱經農致胡適》(1924年11月3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80頁。

[12]引自《陳獨秀年譜》,第69頁。

[13]吳虞日記載:“陳獨秀,安徽人,年四十余,獨立前看《易經》,寫小篆,作游山詩,獨立后始出而講新學,人之氣象亦為之一變。長于英文,近于法文亦進。曾游日本,歸國后充當教習。蓋講法蘭西哲學者。住上海一樓一底,自教其小兒,其長子法文極佳,父子各獨立不相謀也。”《吳虞日記》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81頁。

[14]參閱《陳獨秀年譜》,第76頁。

[15]參閱莊森《一份特別的履歷書——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的前前后后》,《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1期。

[16]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學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

[17]“二次革命”中,章士釗曾任黃興的秘書長。“二次革命”失敗后,章流亡日本,于1914年5月創辦《甲寅》雜志,抨擊袁世凱政府。《甲寅》雜志總共出了10期(1915年10月終刊,歷時一年零五個月),前4期在日本出版,后6期由亞東圖書館在上海出版。汪原放認為,“《甲寅》雜志在當時的中國知識界獲得很大的聲望,發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一個僅出版10期的雜志,其影響度恐不可高估。汪孟鄒與章、陳兩人的交情不相上下,而汪之所以厚此薄彼,恐更多出于章士釗名望的考量。有論者認為,汪孟鄒的選擇,乃基于《甲寅雜志》一時中外風行的金字招牌(參見張耀杰《〈新青年〉同人的經濟賬》,《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5期),筆者不敢茍同。因《甲寅》在日本僅出版過4期,不可能達到其廣告所稱的“一時中外風行”的程度。

[18]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33頁。

[19]《通告》,《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無頁碼。

[20]參閱蕭超然《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8頁。

[21]《通告》,《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無頁碼。

[22]《吳虞日記》上,第310頁。

[23]參閱楊琥《〈新青年〉與〈甲寅〉月刊之歷史淵源》,《北京大學學報》第39卷第6期,2002年11月。

[24]《新青年》第2卷第1號“通信”欄中,有“貴陽愛讀貴志之一青年”的讀者來信;第2卷第2號“通信”欄中,有署名王醒儂的讀者來信;第3卷第3號的“通信”欄中,有“安徽省立第三中學校學生余元浚”的讀者來信,均強調《新青年》(《青年雜志》)乃繼《甲寅》雜志而起者。

[25]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33頁。

[26]《胡適致高一涵(稿)》(1924年9月8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259頁。

[27]參見《陳獨秀年譜》,第79頁。

[28]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19頁。

[29]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333—334頁。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所稱“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么特色來”,而其潛臺詞亦以為陳獨秀早已是“大名家”。

[30]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39頁。

[31]可參見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52—60頁。

[32]中央檔案館等編:《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264頁。

[33]1918年1月4日魯迅致許壽裳信中提到:“《新青年》以不能廣行,書肆擬中止;獨秀輩與之交涉,已允續刊,定于本月十五出版云。”見《魯迅全集》第11卷,第345頁。

[34]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第19頁。

[35]教育部的任命函,轉見《陳獨秀年譜》,第77—78頁。

[36]胡適:《陳獨秀與文學革命》(1932年),引自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五四運動回憶錄》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66頁。

[37]愛真:《五毒》,《新青年》第5卷第6號,1918年12月,第629頁。

[38]《編輯部啟事》,《新青年》第6卷第2號,1919年2月,無頁碼。

[39]如梅光迪指出:“彼等之學校,則指為最高學府,竭力揄揚,以顯其聲勢之赫奕,根據地之深固重大。”梅光迪:《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學衡》第2期,1922年2月,第7頁。參閱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105頁。

[40]學界對《新青年》之思想主張,已有較為深入的研究。本文不側重思想史考察,并不意味著漠視和否認其重要性。下節有關《東方雜志》角色轉換的論述亦同。

[41]《陳獨秀年譜》,第64頁。

[42]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15頁。

[43]《任鴻雋致胡適》(1918年9月5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14頁。

[44]胡適、陳獨秀:《通信》,《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

[45]《新文學及中國舊戲》,《新青年》第4卷第6號,1918年6月,第620—622頁;《胡適致錢玄同》(1919年2月20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24—25頁。

[46]《崇拜王敬軒先生者致獨秀》,《新青年》第4卷第6號,1918年6月,第627頁。

[47]《任鴻雋致胡適》(1918年9月5日、11月3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15—17頁。

[48]如廣為人知的《荊生》《妖夢》兩篇小說分別發表于《新申報》1919年2月17日、3月19—23日。

[49]林琴南致蔡元培函,發表于《公言報》1919年3月18日。

[50]有關“林蔡之爭”的深入探討,可參閱羅志田《林紓的認同危機與民初的新舊之爭》,《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3—289頁。

[51]《辟北京大學新舊思潮之說》,轉引自《每周評論》第19號,1919年4月27日,第1版。

[52]《特別附錄:對于新舊思潮的輿論》(一)、(二),《每周評論》第17、19號,1919年4月13、27日。

[53]靜觀:《北京大學新舊之暗潮》,《申報》1919年3月6日,第6版。

[54]《京華短簡》,《申報》1919年3月31日,第7版。

[55]《醞釀中之教育總長彈劾案》,原載《順天時報》,《每周評論》第17號,1919年4月13日,第2版轉載。

[56]匡僧:《大學教員無恙》,原載《時事新報》,《每周評論》第17號,1919年4月13日,第4版轉載。

[57]如《時事新報》稱:“北京大學新派教員,屢被舊派學者之掊擊。近復聞舊派藉某軍人與新國會之權力,以脅迫新派文科學長陳獨秀先生,有愿辭職以自由主張新學之說。”匡僧:《威武不能屈》,轉引自《每周評論》第17號,1919年4月13日,第4版。

[58]《黃宗培致胡適》(1919年4月12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36頁。

[59]此點羅志田教授曾反復論及。

[60]參閱《陳獨秀年譜》,第72頁;《吳虞日記》上,第300、309頁。

[61]胡適致函朱經農說:“美國一班朋友很有責備我的話。”轉引自《朱經農致胡適》(1919年8月9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108頁。

[62]《張奚若致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30—31頁。

[63]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第10頁。

[64]《朱經農致胡適》(1919年5月21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44頁。

[65]志拯:《誰的恥辱》,轉引自《每周評論》第19號,1919年4月27日,第4版。

[66]因明:《對北京大學的憤言》,轉引自《每周評論》第19號,1919年4月27日,第4版。

[67]陳獨秀終究被撤職。事情的原委是:1919年3月26日,蔡元培開會商討學校事。會上,湯爾和以外間傳聞陳獨秀嫖妓事,猛烈攻擊陳“私德太壞”。蔡元培為湯議所動,決定撤銷陳之文科學長職。胡適后來致函湯爾和說:“當時外人借私行攻擊陳獨秀,明明是攻擊北大的新思潮的幾個領袖的一種手段,而先生們亦不能把私行為與公行為分開,適墜奸人術中了。”胡適還評論說:“獨秀因此離去北大,以后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者的變弱,皆起于此夜之會。”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第281—283、289—291、294頁。

[68]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33頁。作為一份思想文化類刊物,一萬五六千份的印數在當時甚為可觀了。據稱《東方雜志》的最高銷量也是1.5萬份 [參見李歐梵《上海摩登》,毛尖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頁]。

[69]《汪孟鄒致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40頁。

[70]參閱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53頁。

[71]《吳虞日記》上,第272—273頁。

[72]《吳虞日記》上,第295頁。

[73]《吳虞日記》上,第298頁。

[74]《吳虞日記》上,第328頁。

[75]《惲代英日記》,第31—32、445—446頁。

[76]《惲代英日記》,第263頁。

[77]《惲代英日記》,第50、128、149、287頁。

[78]《惲代英日記》,第153頁。

[79]《惲代英日記》,第439頁。

[80]《惲代英日記》,第483頁。

[81]《惲代英日記》,第528頁。

[82]《惲代英日記》,第568頁。

[83]《惲代英日記》,第624頁。

[84]陳獨秀的文章發表于《新青年》第5卷第3期,陳崧編《五四前后東西文化問題論戰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一書有收錄。

[85]《惲代英日記》,第517頁。

[86]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第40頁。

[87]張元濟:《張元濟日記》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70頁。

[88]商務印書館的“十大雜志”是指:《東方雜志》《教育雜志》《婦女雜志》《學生雜志》《少年雜志》《英文雜志》《農學雜志》《小說月報》《英語周刊》和《留美學生季報》。見1919年3月天津《大公報》各期。

[89]羅家倫:《今日中國之雜志界》,《新潮》第1卷第4號,1919年4月1日,第625—627頁。

[90]時任《東方雜志》編輯的章錫琛后來回憶說:當時高舉新文化運動旗幟的刊物,首先向商務出版的雜志進攻,先是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抨擊《東方雜志》反對西方文明,提倡東方文明,接著北大學生組織新潮社的《新潮》發表了羅家倫的《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把商務各種雜志罵得體無完膚。章錫琛:《漫談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11頁。

[91]張元濟日記中有關撤換主編的記載:1919年5月24日:“與夢、惺商定,請惺翁接管《東方雜志》。”8月5日:“《東方雜志》事,惺翁告,亞泉只能維持現狀。又云外間絕無來稿。”10月22日:“惺言,《東方雜志》投稿甚有佳作,而亞(泉)均不取,實太偏于舊。”10月27日:“惺存函商《東方雜志》辦法,自己非不可兼,但不能兼做論說,先擬兩法:一招徠投稿,二改為一月兩期。余意,一月兩期既費期,又太束縛,以不改為是。”10月30日:“惺存來信,辭庶務部,擔任《東方雜志》事。”《張元濟日記》下,第778、828、889、891、893頁。

[92]景藏:《今后雜志界之職務》,《東方雜志》第16卷第7期,1919年7月。

[93]《新青年》轉向宣傳社會主義以后,讀者群迅速出現分化:一批人重新回歸《東方雜志》(如吳虞又重新訂閱《東方雜志》,見《吳虞日記》上,第561頁),另一批人則進一步成為《向導》的熱心讀者。此點將另文探討。

[94]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第39—40頁。

[95]鄭超麟:《懷舊集》,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165頁。

[96]《施存統來信》,《新潮》第2卷第2號,1919年12月,第368頁。

[97]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最近之五十年——申報館五十周年紀念》,上海書店1987年影印版。

[98]宮廷章:《湖南近年來之新文化運動》,湖南《〈大公報〉十周年紀念特刊》, 1925年9月,轉引自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編《五四時期湖南人民革命斗爭史料選編》,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05—306頁。

[99]《文化書社社務報告》第2期,見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年版,第64頁。

[100]《吳虞致胡適》(1920年3月21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87頁。

[101]《吳虞日記》上,第301頁。

[102]《新青年》全年定價2元。

[103]《吳虞日記》上,第511頁。

[104]《施存統來信》,《新潮》第2卷第2號,1919年12月,第368頁。

[105]引自葉文心《史學研究與五四運動在杭州》,郝斌、歐陽哲生主編:《五四運動與二十世紀的中國》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2—1103頁。

[106]惲代英:《利群書社》,《互助》第1期,1920年10月,轉引自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一),第124—132頁。

[107]湖南省博物館編:《新民學會文獻匯編》,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9頁。

[108]《鄭超麟回憶錄》,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21頁。

[109]本段敘事轉引自申朝暉、李繼凱《〈新青年〉在中國西部的傳播——以川陜為考察中心》,《湘潭大學學報》第30卷第2期,2006年3月。

[110]施復亮:《中國共產黨成立時期的幾個問題》(1956年12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現代史研究室、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編:《“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3頁。

[111]《文化書社社務報告》第2期,轉引自《五四時期的社團》(一),第64頁。

[112]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編:《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1集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8年版,第297—395頁。

[113]《致海外國民黨同志函》,《孫中山全集》第5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07—212頁。有關孫中山最早提出說,見金耀基《五四與中國的現代化》、馮天瑜《新青年民主訴求特色芻議》,兩文均載《五四運動與二十世紀的中國》上,第62、170頁。

[114]該期有4篇文章提到“新文化運動”。其中3篇是陳獨秀寫的《隨感錄》(《調和論與舊道德》《留學生》《段派曹陸安福俱樂部》),另一篇是《長沙社會面面觀》,注明是由上海《時事新報》和北京《國民公報》《晨報》摘出,內中有一節標題是“新文化運動”。此標題很可能也是陳獨秀所擬。

[115]《陳獨秀演說新文化運動是什么》,《申報》1920年3月21日。

[116]周策縱:《五四運動史》,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280頁。

[117]引自《魯迅回憶〈新青年〉和文學革命》,見《五四運動回憶錄》上,第153頁。

[118]見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第5—12頁。

[119]鄭振鐸:《新文化運動者的精神與態度》,《新學報》第2號,1920年6月;收入《鄭振鐸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4頁。

[120]陳啟天:《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少年中國》第2卷第2期,1920年8月,第2頁。

[121]陳問濤:《中國最近思想界兩大潮流》,《時事新報》“學燈”副刊第5卷第4冊第29號,1923年4月29日,第1版。

[122]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第393、394頁。

[123]鄭振鐸:《一九一九年的中國出版界》,《新社會》第7期,1920年1月,收入《鄭振鐸文集》第4卷,第303—305頁。

[124]此數據由北京大學未名科技文化發展公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新青年》光盤檢索得到。內中包括“通信”“隨感錄”、編輯部通告等各類文字。

[125]金觀濤、劉青峰曾對《新青年》雜志中“科學”“民主”兩詞的出現頻度作計量分析,統計結果顯示,“科學”一詞出現了1913次,而“民主”只出現了305次。此外“德謨克拉西”(包括“德先生”)208次,“民治”194次、“民權”30次,“平民主義”53次。參見金觀濤、劉青峰《〈新青年〉民主觀念的演變》,香港《二十一世紀》總第56期,1999年12月。筆者根據同一光盤版檢索,所得結果略有出入:“科學”1907次,“賽先生”6次,“賽因斯”2次;“民主”260次,“德謨克拉西”(包括“德莫克拉西”“德先生”)205次,“民治”70次,“民權”30次,“平民主義”3次。在總字數超過541萬字的《新青年》雜志中,“民主”系列主題詞的出現頻度極低。

[126]胡適:《〈科學與人生觀〉序》,收入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2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8頁。

[127]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第5頁。

[128]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號,1920年4月,第1頁。

[129]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第6—7頁。

[130]陳啟天:《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少年中國》第2卷第2期,1920年8月,第2—3頁。

[131]鄭振鐸:《五四運動的意義》,《民主》第29期,1946年5月4日;收入《鄭振鐸文集》第4卷,第187頁。

[132]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63頁。

[133]如《新青年》曾計劃邀請“女同胞諸君”討論“女子問題”就未能落實。參見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81頁。

[134]此兩點為蔡元培駁復林琴南時所歸納。林、蔡往還書牘收入陳崧編《五四前后東西文化問題論戰文選》,第103—116頁。

[135]《醞釀中之教育總長彈劾案》,原載《順天時報》,《每周評論》第17號,1919年4月13日,第2版轉載。

[136]遺生:《最近之學術新潮》,原載《北京新報》,《每周評論》第17號,1919年4月13日,第1版轉載。

[137]隱塵:《新舊思想沖突平議》(一),原載《民治日報》,《每周評論》第17號,1919年4月13日,第2版轉載。

[138]靜觀:《北京大學新舊之暗潮》,《申報》1919年3月6日,第6版。

[139]野云:《白話文在北京社會之勢力》,《申報》1919年11月16日,第6版。

[140]章士釗:《評新文化運動》,原載《新聞報》1923年8月21—22日,收入《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2卷,第440—448頁。

[141]《〈新青年〉第一、二、三、四、五卷合裝本全五冊再版》,《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無頁碼。

[142]上海群益書局刊登《新青年》雜志廣告,見《申報》1920年1月1日,第2版。

[143]《胡適之的來信》,《努力周報》第75期,1923年10月21日,增刊第1版。

[144]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中國新聞出版社1985年版,第158頁。

[145]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據1936年北平人文書店版重印),第82頁。

[146][美]微拉·施瓦支:《中國的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李國英等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07頁。有關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記憶”與歷史“再造”,可參閱羅志田《歷史記憶與五四新文化運動》,《近代中國史學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4—174頁。

[147]董秋英、郭漢民:《1949年以來的〈新青年〉研究述評》,《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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