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廟國子監論叢(2017年)
- 孔廟和國子監博物館編
- 4368字
- 2025-04-25 17:50:05
新見的若干海昏《論語》簡試釋
◎王剛
【摘要】本文對新見的海昏《論語》簡作了釋讀,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初步解析,既校正了傳世本中的若干文字錯訛,有助于解決學術史上的千年聚訟,也可通過釋讀比較,發現早期《論語》在文本方面,有一些留待解決的新問題。
【關鍵詞】海昏簡 《論語》 釋文
在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珍貴文物中,5000多枚簡牘因其重大的歷史價值,為學界所推重,其中的《論語》簡,尤受關注。最近,公布了少量的簡牘照片,但除了一則簡文之外,其余部分還未引起應有的注意。根據這些新見材料,筆者特作釋讀和疏解,以就正于同道。
1.《論語·知道》簡一枚,為今傳本所無的佚文,并在簡背附有篇題“智道”二字,簡文正文為:
孔子智道之昜也,昜昜云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莫之御也。”
2.出自《雍也》篇的三條簡文,以照片形式收錄于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首都博物館所編的《五色炫曜——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一書中,與《知道》篇一樣,這些簡文都是以標準的今隸書寫,筆法秀麗成熟,按照筆者的釋讀,文字分別為: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也。”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為民乎?”
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
3.在2016年第3期的《南方文物》上,在由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王意樂等人整理撰寫的《海昏侯劉賀墓出土孔子衣鏡》中,披露了一版木牘,上面有大段《論語》文字,由于書寫率性隨意,文字接近章草,整理者推斷:“這是劉賀本人所書寫,應該是劉賀讀書時隨手做的筆記。”此牘從右至左,書有五列文字,并附有符號“●”“△”。其中前四列,通過目視,可以看出基本內容,筆者對其審讀后,釋讀如下:
第一列:孔子曰:“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曰:‘茍合矣。’少有,曰:‘茍完。’富,‘茍美。’△子□□”
第二列:孔子曰:“吾有知乎?我毋知。有鄙夫問乎吾,空=如也,扣其兩端而竭”△子罕篇
第三列:孔子曰:“吾自衛反於魯,然后樂正。邪、頌各得其所”●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子罕篇
第四列:孔子曰:“‘善人為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誠哉是言也。”●知……△子路篇
(釋文中的符號,“□”為簡文殘泐部分,“……”為文字漫漶不能確定者,皆為筆者所加;而“●”“△”符號,為木牘所自帶)
在以上內容中,《知道》篇已有了釋讀和初步解析。具體來說,先是王楚寧、曹景年等學者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和簡帛網上發表了相關文章,在2016年《文物》第12期,則刊載了《西漢海昏侯劉賀墓出土〈論語·知道〉簡初探》,海昏侯墓考古領隊楊軍等對此又做了進一步的分析。故而,本文不再重復,僅對后面兩部分的簡文做一個必要的校勘和疏解。本次釋讀以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定的《定州漢墓竹簡〈論語〉》(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以下稱定州本)為基本參考本,參照阮元本《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以下稱今本),以及皇侃本《論語集解義疏》(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以下稱皇本),并適當吸收程樹德所撰《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以下稱《集釋》本)中的成果,再通過《史記》《漢書》《后漢書》(皆用中華書局點校本)及其他相關漢代典籍,結合需要,對漢唐以來的文本情況做適度的引述。具體釋讀及疏解如下: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也。”
定州本與之相同,另外,據《集釋》本,日本學者所見古本中亦有“也”字,但在今本及皇本中,無“也”字,《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苑·修文》所引文句與今本相同,如果《史記》《說苑》中的文字沒有被整飭,則說明漢以來即有兩種表述方式。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為民乎?”
定州本缺。“女得人為民乎”,今本作“女得人焉耳乎”,在皇本中,“女”作“汝”,并在句尾添一“哉”字,作“汝得人焉耳乎哉”。而在《后漢書·肅宗孝章帝紀》李賢注中,作“汝得人焉耳乎”,反映了唐代的文本面貌。
長期以來,這段文字令人費解。由于“焉耳乎”三字有時可作語氣詞用,在皇侃本及高麗本中,索性就再加一個“哉”字。但遣詞造句之中,哪見過這么多語助詞的?對此,歷來有學者提出不解和質疑。如阮元在《論語注疏》的《校勘記》中評價道:“‘焉耳乎’三字已屬不詞,下文又增‘哉’字,更不成文。”于是,他提出:“疑‘耳’當‘爾’字之訛。”“蓋‘焉爾者’猶‘于此也’。”他將“爾”作為指代詞來使用,還援引宋本及坊本皆有作“爾”的例子以為佐證。但問題是,“爾”“耳”相混,是唐以后的事情,在古經傳中并非如此。段玉裁在注《說文》“耳”字時指出:“古音義絕不容相混,而唐人至今,訛亂至不可信。”所以,將“耳”改為“爾”,主要是唐宋以后的習慣所致,但作“焉爾乎”不僅絕非正解,反倒是一誤再誤。
我們注意到,《太平御覽》卷四二九引鄭玄注曰:“得與人耳語乎,言相親昵。”正證明漢代“爾”“耳”二字尚未相混。但由于鄭玄不得其意,將“耳”引申為“耳語”“親昵”等,文義牽強。但這也證明,在漢代,“焉耳乎”三字已成為標準文句。我們還注意到,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焉、耳、乎皆辭。”似乎作“焉耳乎”,自孔安國以來即是如此。但習經學者皆知,《論語》孔注的真實性歷來受到質疑。筆者認為,孔注應該有其合理的成分,但層累增刪,以至竄亂之處不在少數。甚至有些何氏所注者,亦被唐宋之后的版本誤植為孔注,如李賢注《后漢書·陳元傳》引《論語集解》,今本“孔曰”部分,謂之“何曰”。可見,唐之前的版本與今不同。尤為重要的是,皇本其實也是來自何晏本,但皇本中的孔注則作:“焉、耳、乎、哉,皆辭也。”添了一個“哉”字。或許就是當時為迎合正文需要,對“孔注”,或者也可能是何晏語,而誤為孔注的部分所做的加工。總之,“焉耳乎”這樣的文辭,歸之于孔安國是頗有疑問的。它應該是漢儒在轉抄過程中出現訛誤的后果,但后儒以己意層層詮釋,甚至改添字詞,以致治絲益棼,難得正解。現在海昏簡文一出,可完全確證,“焉耳”實為轉抄中的訛寫,千年聚訟可由此消除。
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
定州本缺。皇本與之相同,今本“智”作“知”。智、知應為古今字,在《知道》篇中,“知”一律作“智”,可見二者的使用,并無意義上的差別,二者可換用。
孔子曰:“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曰:‘茍合矣。’少有,曰:‘茍完。’富,‘茍美。’△子□□”
此段文字來自《子路》篇,“□□”可據此補足為“路篇”二字。
定州本文字殘缺,作“子謂衛公……曰:‘茍合矣’少有……”。今本作: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少有,曰:‘茍完矣。’富有,曰:‘茍美矣。’”皇本與今本同。海昏本與今本相較,較為簡略,可能反映了更早的文本狀態。
孔子曰:“吾有知乎?我毋知。有鄙夫問乎吾,空=如也,扣其兩端而竭”△子罕篇
定州本個別字殘泐,“知”作“智”,“我毋知”作“無智也”,“問乎吾”作“問乎我”。今本作: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皇本在“問于我”前有“來”字,其余同。
孔子曰:“吾自衛反於魯,然后樂正。邪、頌各得其所”●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子罕篇
“后”應為“後”,“邪”為“雅”,異體字。此段文字,定州本無異體字,稍有殘泐,所見文句與之相同。皇本亦無異體字,文句相同。
今本無“於”字及異體字。《史記·孔子世家》《漢書·禮樂志》《論衡·知實》所引文句與今本同。趙歧《孟子題辭》亦言:“孔子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證明西漢中期以來,今傳本的文句基本穩定,而海昏本、定州本、皇本為另一系統,此后逐漸被淘汰。
●后的文字以小字書寫,以示區別。它來自《雍也》篇,全文為: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海昏本未寫畢,今本、皇本與之文字同,定州本缺。
孔子曰:“‘善人為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誠哉是言也。”●知……△子路篇
“國”當為“邦”,為避高祖劉邦之諱而改,定州本亦作“國”,“去殺”后多一“矣”字。今傳本、皇本無避諱,“國”皆作“邦”,其他文句與定州本同。
另外,在《史記·孝文本紀》中,“太史公曰”中有:“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比海昏本多一“之”字。《漢書·刑法志》曰:“善人為國百年,可以勝殘去殺矣。”比定州本少一“亦”字。
通過以上的簡文釋讀,對于海昏《論語》的狀況已初窺一二。它不僅可以為校正文字、直接改訂錯訛提供幫助,尤其在與今傳本及定州簡的比勘中,可以為我們理解《論語》早期文本,提供直接的證據。隨著材料的逐次公布,今后必將會有大批深入而重要的研究成果。在此,僅在釋文的基礎上,就其文字和文本特點,說幾點初淺的看法:
第一,我們知道,《論語》是從漢朝元、成時代的張禹開始,逐步形成統一的定本,并為后世的今傳本奠定了基礎。但通過張禹之前的海昏簡及定州簡《論語》,可以看到,至遲在西漢中期,《論語》文句大致已經穩定,有些句子,如“中庸之為德”章,與今本完全一致。
第二,在海昏簡中,今本以“子曰”面目出現的文句,在木牘中,皆作“孔子曰”。以前的學者對“子曰”“孔子曰”的分際看得比較重,常常據此去探究背后的深意,但之前以今傳本為準,現簡牘本一出,以往所總結的所謂“規律”,常常失效。現在看起來,至少今本中的“子曰”與“孔子曰”的差別需要重新思考,它們沒有以前所想的那么整齊劃一,此點與定州簡中的情形一致,能得到互證。
第三,一般來說,在后世文本中,《論語》中的文字較為統一,但海昏本和定州本一樣,常有異文出現,如智、知、毋、后、邪,這些屬于古今字及同音假借字的范疇,隨著文本的全面公布,這類字句還會更多,此外,它們還都是避諱本,而在漢末的熹平石經中,用的也是避諱本。這些材料全面公布后,不僅可以由此獲得對于《論語》文本的動態了解,對于古代語言文字的研究,也可提供素材。
第四,在與今本及其他各本比勘中,語詞的不一致常常出現在語助詞等方面,雖說不影響對整體意義的理解,但這說明,《論語》作為語錄體,在形成定本之前,后世在語氣方面不斷修飭,這些后人看起來似乎無關緊要的地方,在古人那里或許有不一樣的理解和重視。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女得人為民乎”,后來被訛寫為“女得人焉耳乎”,以及其他的類似文句,它們都主要是在語助詞方面加以彌縫。
第五,很可能是劉賀本人所書寫的木牘上,除了大字書寫《論語》正文外,還有小字書寫的內容,以示區別。這些小字書寫的內容,可能有劉賀本人的見解,但更有對《論語》文句的再次引述。我們注意到,在海昏簡中雖“知”“智”混用,但在所見的海昏簡正文中,一律寫為“智”,為古字;而木牘中則一律寫為“知”,為今字。是原本如此,還是摘抄時改古字為今字?這些需要更多的材料來加以證明。
總之,海昏簡《論語》是一宗重要而有價值的出土文獻,我們期待著它的全面公布。
王剛,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副教授,校古籍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