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國歷史學研究70年
- 卜憲群主編
- 6522字
- 2025-04-25 18:27:16
第二節 中國史前考古學理論和方法的研究
一 馬克思經典社會發展理論的運用
郭沫若在1929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將中國歷史的各個時期與恩格斯提出的社會發展各階段相對應,樹立了第一個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進化論解讀中國歷史的典范[75]。1949年后,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社會發展理論成為考古學研究的重要指導。用中國的考古資料證明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進化框架,成為中國考古學家的一項重要使命。
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應用促進了中國考古學的發展,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組織的進化、階級的分化和權力的出現等問題成為關注焦點,極大激發了中國考古學家“透物見人”的熱情,引發對社會變革動因的深入思考,在中華文明探源研究中更是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對史前生產力發展的深入探討
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一個重要影響是引發對史前生產力發展程度的深入研究。
以石制農業工具為標志的生產力研究引起高度重視,早期的研究限于形態觀察和類別統計,近年來則越來越多地采用多學科結合的分析和實驗考古的方法,對主要石器的功能有了更切實的認識。植物考古和動物考古的發展為生產力研究開辟了新的領域。豐富的考古資料充分證明,農作物和家畜的馴化、農業的發展為距今6000年開始的中華文明形成進程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生產力發展引發的手工業生產專業化的出現也成為日益受到重視的研究領域。但對生產力發展的研究越深入,學者也越清楚地認識到,考古學對生產力發展的研究也存在著重要局限。
首先,對生產力發展程度難以準確描述。工具是衡量生產力的重要標準之一,但對其功能尤其是生產效率的研究有很多不確定性。在距今6000年至3800年的時間中,我們尚看不到與上述中華文明起源歷程合拍的生產力的不斷發展。
其次,某些方面生產力的發展并不一定加強經濟基礎并進而促進社會發展,而是以其他方式發揮作用。距今4000年前后,青銅冶煉技術被從中亞草原地帶引入之初,并沒有用于制作生產工具,陶寺遺址發現的銅鈴和齒輪形器均與儀式活動有關。二里頭遺址出現了“五谷”和“六畜”的證據,但主食仍然是小米,豬仍然是最主要的家畜。其他谷物和家畜在整個社會的經濟生活中所占比重很小,很多估計是用于社會上層的宴飲和儀式活動。
因此,在堅持以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為基本原則分析中華文明起源歷程的前提下,學者們也已經認識到,中國史前考古資料顯示,在相似的生產力和經濟基礎條件下,可以有不同的社會發展程度,生產力影響社會發展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
(二)史前社會發展階段劃分
面對日益豐富的考古資料和逐漸建立起來的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中國考古學家迫切需要由考古資料中提升出對中國史前社會發展的認識,階段劃分成為亟待解決的首要問題。馬克思主義理論運用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為這樣的階段劃分提供了理論指導,從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述中總結出的“母系社會—父系社會—部落聯盟(軍事民主)”的前國家社會發展序列則直接用為基于社會組織特征的階段劃分方案。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高等級聚落和墓地在各地被紛紛發現,學界認識到以前極大低估了對中國史前社會發展程度的認識。前仰韶時期的河南賈湖遺址的墓地就已經表現出一定的等級差別,以男性為主的高等級墓葬隨葬骨笛、龜甲響器等特殊用品。內蒙古和遼寧多個保存完好的興隆洼文化遺址的完整揭露也表明,在距今7000年以前,就已經出現穩定的核心家庭,男性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興隆洼遺址著名的“人豬合葬墓”的墓主即為男性。在此情況下,反觀以前對仰韶文化為母系社會的認定,其實缺乏確鑿的證據。
隨著這些新發現引發的中華文明起源的新思考,學者們開始探索建立新的史前時代劃分方案,對母系社會和父系社會的討論及概念使用明顯減少。近年來,隨著新技術尤其是古DNA技術在考古研究中的廣泛應用,開始了對中國史前家庭和親屬制度的新探索,有望最終解決母系社會在中國史前社會是否為普遍現象、穩定的核心家庭何時出現、氏族制度的演變等相關問題。
(三)中華文明起源道路的討論
20世紀80年代紅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的一系列重要發現引發的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的熱潮,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應用進入新的階段。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成為指導研究的重要著作。1991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召開的“中國文明起源研討會”,深入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中華文明探源中的應用。
在“文明”的定義上,學界普遍接受“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的說法,認為:“文明起源的實質,就是在原始社會廢墟上,氏族制度解體,在相當水平的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基礎上,建立國家組織而進入對抗性階級社會的這一歷史進程?!?span id="zkbiljc" class="super" id="ref131">[76] 而判斷某考古學文化是否為“文明”的標準是其擁有者的社會發展階段是否已經達到“國家”的級別。因此,中華文明形成的標志被認為就是符合“國家”標準的考古遺存的出現。而在“國家”的標準問題上,一些學者采用經典著作中提及的、馬克思主義考古學家柴爾德又著重提出的城市、金屬和文字“三要素”說[77],認為中國在殷墟時期才出現國家,形成文明,考慮到殷墟時期各種文明因素均已經成熟,或可上溯到與史載第一個王朝夏代相當的二里頭文化時期[78]。
但面對日益豐富的如同良渚文化大墓那樣刷新學者對中國史前社會發展認識的重要發現,更多學者認為以殷墟為中華文明的起點低估了距今5000多年即已經明確開始的史前社會的跨越式發展,因此,應該提出適合中國史前實際情況的“國家”的標準。根據恩格斯提出的氏族制度解體、相當水平的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和對抗性的階級社會等“文明”或“國家”的“實質”,學者們普遍認為不應局限于“三要素”之有無,只要有足夠的反映“國家”“實質”的考古證據,就可以認定國家的出現,也就是文明的出現,這些證據包括:與人民大眾分離的公共權力的確立、以階級對立為核心的社會分層現象、較復雜的禮儀制度和為王權服務的宗教力量的形成、文字、青銅和玉雕業的興起[79]。雖然因為經典著作中提及文字和金屬,這兩個“要素”被保留,但甲骨文為成熟的文字,學者認為應有更早的文字;玉器制作則被提出與青銅并立。
二 “中國學派”文明起源理論的建設
(一)僵化“怪圈”的破除和“古國”理論
在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被應用于中華文明探源研究的熱潮中,蘇秉琦敏銳地感覺到了僵化運用的問題,即“把社會發展史當成唯一的、全部的歷史,就把活生生的中國歷史簡單化了”。“結果大量豐富的考古資料也只能‘對號入座’,把一般的社會發展規律當成教條,再添加些考古資料便交差了事?!狈Q之為束縛中國史前史研究和文明探源的兩個“怪圈”之一。“對號入座”的僵化運用確實存在,例如對仰韶社會為母系社會的認定,還有認為進入文明時代應該也進入了奴隸制等得不到考古資料支持的推斷。但蘇秉琦說的簡單化,更主要是指僅用經典理論提供的父系社會和軍事民主制的部落聯盟的社會發展框架,難以描述波瀾壯闊的中華文明起源進程,難以探討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形成過程,難以依據考古資料確立中國的史前基礎。
蘇秉琦破除僵化運用經典理論“怪圈”的努力,提出了中國特色的社會發展階段是古文化—古城—古國—方國—帝國,中國特色文明形成方式則有原生、裂變和次生三種類型。“古國”概念的提出尤其發揮了兩個重要作用。第一,將這一概念用于描述紅山、良渚等復雜社會,實際上是以具有中國特色的標準,確認了這些社會的“國家”地位和“文明”身份。第二,這一概念明確了早期復雜社會和王朝時期政體間的發展演變聯系?!肮艊辈恢皇且粋€高級社會發展階段的定義,更想表達的是這個階段與后續階段的聯系,引發學者從“古國”的政治地理觀念、親緣和政治認同、社會上層的領導策略、禮儀制度等方面探討其與后代成熟國家政體間的聯系。
(二)大一統“怪圈”的破除和“區系類型”及“最初的中國”理論
蘇秉琦還提出了大一統“怪圈”的存在,即“我們習慣把漢族史看成是正史,其他的就列于正史之外”,在史前考古研究上的表現就是一直強調黃河流域的核心地位,認定大一統格局在史前時代就已經出現。在蘇秉琦的大力倡導和推動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考古學家一直在努力掙脫兩個怪圈的束縛,創建考古學研究的“中國學派”,這種努力被國內外學者公認為近30年來中國考古學發展的主流[80]。
蘇秉琦沖破“大一統”怪圈的努力是“區系類型”模式的建立。如上文所述,他提出此文化區系的目的不是梳理考古學文化的時空框架,而是要強調各區系沿各自的道路發展,均達到過相對高的社會發展程度,出現“文明曙光”,整個中國文明起源呈滿天星斗之勢;在區域間關系方面,他指出各地區在發展過程中除了自己的“裂變”外,相互間也有密切互動,表現為“撞擊”和“熔合”,即區系間的相互學習和某些區系對其他區系因素的兼容并蓄。
但“區系類型”模式更多的是強調各區系的多元性,在否認了黃河流域的核心作用后,在各區系何以凝結為“一體”方面未做詳細討論。張光直受到“區系類型”的啟發,放棄了“黃河中心”模式,提出“中國相互作用圈”模式和“最初的中國”概念,為以考古資料構建中國的史前基礎提供了最佳框架。至此,“古國”和“最初的中國”這兩個“中國學派”的重要概念結合起來,打破了兩個“怪圈”,為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史前基礎的構建提供了基本的理論支撐。
(三)古史傳說和考古資料的結合
20世紀初,以顧頡剛為首的“古史辯派”提出“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發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統恰是一個反背”的論斷,全盤否定了古史記載中的三皇五帝時代[81]。但與此同時,考古學的古史重建工作和以新史觀審視文獻的研究也隨之展開。
“新史學”的代表人物蒙文通、傅斯年和徐旭生在依據古史討論中國史前文化格局方面取得了影響深遠的成果并深刻影響了蘇秉琦“區系類型”說的形成。在這樣的構建中,文獻記載的著名事件如涿鹿之戰、阪泉之戰、大禹治水等被重新解讀,用以討論各區系亦即各部族的關系。這樣的分區法和事件對應法為后來的古史記載與考古資料的結合奠定了基本模式。
嚴文明的“重瓣花朵”模式非常明確地試圖將各文化區系與文獻記載的古代部族對應。這種建立在完備的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之上的對應可以看作是對“新史學”派劃分方案的考古學論證。通過這種對應,史前時代與后來的歷史發展被緊密結合起來?!爸匕昊ǘ洹蹦J劫x予中原的核心位置使得夏王朝在中原出現成為“史前文化發展的必然結果”,這一模式的向心結構“奠定了以漢族為主體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石。……即使在某些時期政治上發生分裂割據,這種民族的和文化的凝聚力量也毫不減弱,成為中國歷史發展的一個鮮明特色”[82]。
邵望平關于《禹貢》“九州”和考古學文化區系的對應的研究為以考古資料“釋古”開辟了新視野[83]。
考古資料與古史記載中重要事件的對應研究也得到了發展。蘇秉琦就將廟底溝因素北上與黃帝之征戰相聯系。一些“對應”目前還缺乏足夠的考古學支持,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自距今4500年以后,考古資料確實與古史記載存在著更強的對應關系[84]。有學者更試圖進一步論證“大禹治水”[85]和“禹會諸侯”等傳說[86],但這些仍在大一統“怪圈”內周旋的推測,都缺乏切實的考古資料的支持,而且與龍山時代城邦林立,無強大中心的考古事實不符。
考古資料與古史記載的結合已經充分證明古史記載并非完全虛構,以考古資料結合文獻“釋古”已經成為以考古學為基礎的中國古史重建之主流[87],雖然引發西方學者關于中國考古學“歷史主義傾向”的詬病,但只要避免削足適履的臆測,必將為中華文明獨特發展道路的研究提供不可缺少的認知角度。
三 外國考古學理論和方法的運用
(一)聚落考古的理論和實踐
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西方考古學的理論與方法逐漸被介紹到中國。1984年,時任哈佛大學人類學系主任的張光直在北京大學講學,系統介紹了聚落考古的基本內容[88]。劉莉是系統地將西方聚落考古理論與方法運用于對中國考古資料分析的先驅。她的研究分家戶、社群和區域三個層次,并使用了酋邦、聚落等級、“限制理論”模式和“等級—面積”分析等西方流行的理論和方法,以實際行動表明,聚落考古在中國史前社會復雜化進程的研究中有很大的發展潛力。聚落考古遂成為最有效的西方考古理論方法的實踐。
隨后的一些中外合作區域聚落調查項目成果豐碩。這些項目包括伊洛調查項目[89]、商丘研究項目[90]、潁水流域調查項目[91]、日照兩城鎮調查項目[92]和赤峰調查項目等。這些項目表現出兩個特點:第一,采取了多學科結合“地毯式”的全覆蓋調查,遺址和環境信息等被系統采集。第二,調查的目的不是發現新的遺址以備發掘,而是要通過對聚落形態的長時段發展演變的研究,探討調查區域的社會發展演變。這些調查項目都為西方聚落考古學理論和方法與中國考古資料的結合提供了良好的平臺。
目前,區域聚落考古調查和綜合研究已經成為中國史前考古學的重要方法。很多重要地區均已經開展了系統聚落調查,初步勾勒出了中華文明形成過程中各區域的社會復雜化進程。以此為基礎的宏觀研究也日益引起學界的重視[93]。近年來,多學科結合的區域聚落研究尤其引人注目。以地理信息系統為基礎的伊洛地區史前可耕地分析,揭示了中國早期王朝形成核心地區貢賦體制形成的經濟背景[94]。基于地理信息系統的多學科結合的潁水流域區域聚落分析著力探討了人地關系的演變[95]。在微觀聚落形態研究方面,受到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理論的影響,通過聚落內部建筑布局探討氏族制度一直是中國史前考古學的熱點問題之一,促成了對若干重要史前遺址的全面揭露和深入分析[96]。隨著一些重要考古資料的發布,結合西方理論和方法依據聚落房屋內遺物分布情況對手工業生產專業化[97]、性別分工[98]、人口規模和社會組織等方面的討論也取得了有新意的成果。
(二)社會復雜化理論
20世紀90年代起,對西方理論的系統譯介也開始進行[99]。近三十年來,在中國史前研究中應用最廣泛的是西方關于社會復雜化和早期國家形成的理論[100]。塞維斯提出的“游團(band)—部落(tribe)—酋邦(chiefdom)—國家(state)”框架[101]和弗雷德提出的“平等社會(egalitarian)—分級社會的(rank)—階層社會(stratified)—國家(state)”等概念廣為流傳[102]。
因為中華文明探源研究的關鍵是西方所說的“前國家”社會的研究,“酋邦”就成為使用最多、爭論也最大的概念。隨著“古國”概念的提出和運用,在對紅山和良渚等復雜社會的描述中已經很少使用“酋邦”這一稱呼。雖然仍有學者對此趨勢和“古國”概念的科學性提出質疑[103],但“古國”確實是能夠更準確描述中國史前社會面貌并更好溝通史前社會與三代成熟國家聯系的概念。
需要指出的是,“酋邦”概念在中國史前考古中的適用性雖然受到強烈質疑,但與之相關的西方社會復雜化理論卻得到了日益廣泛的應用。與酋邦認定有關的區域聚落形態等級化、中心聚落出現、中心聚落有大型公共建筑等考古學標準[104]也成為認定中國史前社會發展程度或認定“古國”形成的重要指標。在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影響下,手工業生產專業化一直是中國史前考古關注的重點問題,也成為運用西方相關理論和方法比較成功的領域。
西方考古學理論方法的引入和與中國史前考古資料的結合雖然還面臨很多問題,但已經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為中國史前社會發展和演變的研究開辟了新視野,打開了新思路。
四 多學科合作成為主流
多學科結合是中國史前考古學的重要傳統。20世紀70年代碳十四測年技術的應用,在中國史前文化時空框架的建設中成為至關重要的技術支撐。21世紀以來,各種科技手段更是被廣泛運用?!爸腥A文明探源工程”是多學科結合聯合攻關的范例,充分展示了各種技術手段在中國史前考古學研究中可以發揮的作用和取得的成果。
自2001年起,開展了多學科聯合攻關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持續多年的課題研究成果包括對史前文化時空框架年表的細化,確定了重要事件的時間節點,龍山時代的截止年代被推遲到公元前1800年,令學界重新思考夏代的形成問題;明確提出環境因素對中華文明的形成產生過重要影響,公元前6000年至4000年的大暖期促進了農業的發展;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氣候變化影響了各地的文明化進程;論證了農業經濟的發展是中華文明形成的重要基礎,公元前3500年前后,黃河流域和西遼河流域以粟、黍為主要作物的旱作農業和家豬飼養得到普及與發展;長江中下游地區以水稻為主要作物的稻作農業也得到發展,為各地文明化進程不同程度的加速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經濟基礎。
目前,多學科結合的研究項目已經成為主流,科技手段和考古研究的結合日益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