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國歷史學研究70年
- 卜憲群主編
- 10字
- 2025-04-25 18:27:16
第三章 新石器時代考古
第一節 中華文明探源研究
一 史前文化時空框架的建立
(一)豐富的考古發現和時空框架的初步建立
1949年以后,隨著學科建設的完善,也因為大規模基本建設的開展,考古發掘全面展開。至1979年,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發現已超過六七千處,大規模的調查發掘遍及全國,新的發現豐富多彩,文化類型的分析及其相互關系的探索日益深入。經過發掘并成為考古學文化和重要類型命名地的遺址即有數十處[41]。梳理各地區異彩紛呈的考古遺存的時空關系,建立考古學文化的時空框架自然而然成了中國史前考古學的最重要任務。夏鼐1959年發表《關于考古學上文化的定名問題》,為時空框架建設提供了理論指導[42]。
20世紀70年代,碳十四測年技術的應用又為框架建設提供了技術支持。1972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實驗室發表第一批碳十四年代數據。
1977年,夏鼐參照碳十四年代數據全面敘述了各地區考古學文化的發展序列。文章按照中原、黃河上游(甘青地區)、黃河下游和旅大地區、長江中下游、閩粵沿海、西南和東北七個地區展開討論[43]。這些經典論文的發表,可以作為中國史前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初步建立的標志[44]。
(二)時空框架的完善
1981年,蘇秉琦正式提出“區系類型”,將中國史前文化分為六大區:陜豫晉鄰境地區、山東及鄰省一部分地區、湖北和附近地區(1997年改為“以環洞庭湖與四川盆地為中心的西南部”)、長江下游地區、以鄱陽湖—珠江三角洲為中軸的南方地區和以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地區[45]。進入21世紀,中國史前文化的時空框架更趨完善,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距今10000年前后,即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過渡階段遺址的發現。二是薄弱地區文化序列的完善。三是高精度碳十四測年技術的新進展提供了更加精確的絕對年代框架[46]。目前,中國史前文化的區系類型劃分和時空框架構建已經相當完善,在遼闊的時空范圍內展開的中國古史重建和中華文明探源因此有了堅實的基礎。
二 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史前基礎確立
在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建設的初期,大部分研究以地層學和類型學為主要方法,以確立新的考古學文化或類型為主要目標。但對于重建古史和整體格局演變的思考從未停止。在1979年4月10日的“全國考古學規劃會議及中國考古學成立大會”上,蘇秉琦在發言中指出,考古學“必須正確回答下列諸問題,中國文化起源、中華民族的形成、統一和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展,等等”。“這樣我們就有可能對‘國家的統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做出自己更多的貢獻。”以考古學研究論證中國的史前基礎,為現代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穩定尋找基石的意圖非常明確[47]。
(一)“夷夏東西”模式的解體
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的確立是1949年之前中國史前考古的重要成果,當時將全國有限的考古發現以彩陶和黑陶為標準,歸入這兩個文化中,構建出了仰韶和龍山文化東西對峙、并行發展的格局。這與傅斯年梳理文獻提出的“夷夏東西”的上古時代文化格局頗為契合[48],極大鼓舞了考古學家們重建古史的信心。
1949年以后,豐富的新發現很快證明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并非并行,而是前后相繼;這兩個文化也難以涵蓋各地區豐富的文化特征,大量新的考古學文化被命名,“夷夏東西”的模式終被學界放棄。
(二)黃河流域主導地位和“中原中心”模式
20世紀80年代以前,由于黃河流域的考古發現最引人注目,當時確認的最早的史前文化——磁山—裴李崗文化等“前仰韶文化”僅發現于黃河流域,“黃河流域中心”模式成為構建中國古史的主導模式。此模式常被稱為“中原中心論”。這一模式雖然有很大的局限性,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是利用新的考古資料進行古史重建的重要努力,產生了深遠影響。
(三)“區系類型”模式
1981年,蘇秉琦提出“區系類型”模式,將中國史前文化分為六大區,其目的不是梳理考古學文化的時空框架,而是強調各區系沿各自的道路發展,均達到過相對高的社會發展程度,出現“文明曙光”,整個中華文明起源呈滿天星斗之勢。這一模式與費孝通于1988年正式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正相呼應[49],力圖擺脫“黃河中心模式”的大一統思想,開啟以“多元一體”模式建立中國史前基礎的新時代。
(四)“重瓣花朵”模式
嚴文明在1987年提出了“重瓣花朵”模式,指出史前文化格局中“最著名的是中原文化區,它以渭河流域和晉陜豫三省鄰接地區為中心,范圍幾乎遍及陜西、山西、河北、河南全境”。此大中原地區周圍有甘青文化區、山東文化區、燕遼文化區、長江中游區和江浙文化區,更外層還有福建、臺灣、廣東、云南、西藏、東北、內蒙古、新疆等文化區,“整個中國的新石器文化就像一個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因為位居花心,“易于受到周圍文化的激蕩和影響,能夠從各方面吸收有利于本身發展的先進因素,因而有條件最早進入文明社會”[50]。
此模式在尊重各地區沿各具特征的道路獨立發展、各有優勢的同時,強調了中原地區的核心作用,是對“黃河流域中心”模式和“區系類型”模式的整合,力求兼顧中國史前文化的統一性和多樣性。
(五)“中國相互作用圈”模式
在“重瓣花朵”模式提出的前一年,張光直借用美國學者葛徳偉(Joseph R.Caldwell)討論美國東部印第安人文化時使用的相互作用圈(Sphere of Interaction)概念,強調中國史前時代存在獨立發展的各文化區,但與“區系類型”模式不同,它非常明確地強調了各地區的一體性并以考古資料可以明確顯示出來的各文化區間的密切聯系和互動作為將各地區凝結為一個整體的紐帶;認為沒有中心的互動也可以形成此交互作用圈,也就是說,互動圈內的互動不一定是向心的,而是交叉網絡式的[51]。
上述模式的提出,極大促進了對史前文化發展整體格局和中華文明形成過程中各地區互動關系的理解。“中國相互作用圈”模式與目前的考古資料最為契合,豐富的考古資料證明,中國并非晚近出現的“想象的共同體”。距今5300年前后,“多元一體”的“最初的中國”已經形成,奠定了歷史時期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基礎。
三 中華文明形成基本歷程的揭示
(一)農業的形成和社會復雜化的出現(距今15000年—6000年)
新舊石器的轉變發生于距今15000年前后。河北泥河灣盆地于家溝遺址[52]和河南新密李家溝[53]等遺址,長江流域的江西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遺址[54]、湖南道縣玉蟾巖等遺址[55]出現了最早的陶器和對粟和水稻的集中采集和早期干預,開始了舊石器時代向新石器時代的轉變,為北方旱作農業和南方稻作農業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至距今9000年前后,長江中游的湖南彭頭山和八十珰遺址[56],長江下游的浙江上山[57]和小黃山遺址[58],淮河流域的河南賈湖遺址發現更加明確的馴化稻米的證據[59]。距今8000年前后,遼河流域的內蒙古興隆洼遺址[60],黃河上游的甘肅大地灣遺址[61],黃河下游的山東月莊遺址發現了馴化粟的證據[62]。
距今8000年至7000年,農業初步形成,促進了人口的增長、較大規模聚落的形成和社會復雜化的出現。河北磁山遺址發現80個有很厚的小米遺存的儲藏坑[63]。興隆洼遺址形成了3萬多平方米的環壕聚落,內有成排的房屋百余間,中心位置的大型房屋有人豬合葬墓,玉器成為標志身份的飾品。賈湖遺址墓葬出現初步的等級分化,大型墓葬中出土了隨葬骨笛、綠松石器,有刻畫符號的龜甲等與身份等級有關的器物。
距今7000年至6000年,北方旱作農業和南方稻作農業的經濟形態已經建立,各地史前文化蓬勃發展,聚落數量明顯增多。黃河中上游,仰韶文化的半坡類型形成風格鮮明的彩陶,出現半坡和姜寨遺址這樣的核心聚落[64]。黃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早期墓地也顯示出更明確的等級差別。長江中游高廟[65]和湯家崗[66]等文化出現精美的白陶,刻畫圖案有宗教內涵。長江下游的稻作農業發達,浙江河姆渡文化的田螺山遺址發現稻田遺跡和豐厚的稻殼堆積[67]。
在農業發展奠定的經濟基礎上,各地的社會發展進程明顯加速,孕育著重大變革的種子。
(二)“最初的中國”和中華文明的形成(距今6000年至5300年)
距今6000年前后,中國各史前文化同步進入燦爛的跨越式發展的轉折期,至距今5300年前后,豐富的考古資料表明,蘇秉琦定義的“古國”已經出現,中華文明初步形成。
在黃河下游,時值大汶口文化早期晚段,隨葬品豐富的大型墓葬開始出現[68]。在長江下游,安徽凌家灘遺址出現祭壇、積石圈和隨葬大量玉器和石器的大型墓葬[69]。江蘇東山村遺址發現目前崧澤文化的最高規格墓葬[70]。在長江中游,湖北大溪文化晚期龍王山墓地墓葬等級差別明顯[71]。在遼西地區,紅山文化的發展達到頂峰,出現遼寧牛河梁遺址群[72]。在“中原地區”,河南鑄鼎原周圍的系統聚落調查顯示,最大的北陽平遺址面積近100萬平方米,次一級的中心性聚落西坡遺址面積40多萬平方米,聚落呈現明顯的等級化。西坡遺址西北角的F105室內面積約200平方米,外有回廊,占地面積達500余平方米;西坡墓地的34座墓葬等級差別明顯[73]。
引人注目的是,各文化區不僅社會同步發展,地區間交流互動也進入了新的階段,確實因“彼此密切聯系”而形成了“共同的考古上的成分”,逐漸成為一個文化共同體。各地區新涌現的社會上層為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威望而構建的社會上層交流網和以之為媒介的禮儀用品和高級知識的交流應是促成各地區一體化的更重要的推動力。
相隔一千余千米的凌家灘遺存和紅山文化在玉器上表現出的深度相似是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的堅實證據。大型墓葬中普遍流行隨葬多件鉞的現象表明鉞已經普遍成為權力和身份的重要標志,葬鉞已經成為重要的制度。各地區社會上層的交流無疑是促成此變化的重要原因。玉、象牙和綠松石等稀有珍貴原料制作的裝飾品在各地大型墓葬中的流行也是社會上層交流的重要證據。
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化交流不同,上述“社會上層交流”是在各主要文化區社會同步跨越式發展、社會復雜化程度明顯加劇、新的社會上層出現的背景下發生的,交流的內容包括象牙等稀有材料,但更主要的是原始宇宙觀、天文歷法、高級物品制作技術、權力表達方式、喪葬和祭祀禮儀等當時最先進的文化精粹[74]。
總之,在公元前第四千紀的后半葉,中國史前各主要文化區在社會同步發展、進入“古國”階段的基礎上,發生了以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為核心的各層次、各方面的深入交流,逐漸形成并共享著相似的文化精粹,聯結成為一個在地理和文化上與歷史時期中國的發展均有密切而深刻聯系的文化共同體,亦即形成了“最初的中國”,可以視為中華文明的起源階段。
(三)動蕩整合和早期國家的形成(距今5300年至4300年)
距今5300年至5000年,中國史前時代進入了動蕩整合期。
強大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核心區豫西、晉南和關中盆地地區遺址大量減少,廟底溝人群向北遷移直至河套地區,形成海生不浪等地方文化;廟底溝人群向西則越過隴山,進入此前人口稀少的黃河上游的洮河和湟水流域,直達河西走廊的東部,形成以絢麗彩陶為特征的馬家窯文化。馬家窯文化人群還通過甘南進入四川盆地西北地區,對該地區的后續發展產生深刻影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也發生了明顯的衰落,遺址數量急劇減少,宗教中心牛河梁被廢棄,發生了向西直達河套地區的人群移動。
在長江中游,大溪文化的重心向東遷移,在漢水中游形成屈家嶺文化,出現城址群。湖北城河遺址最新發現的結構復雜、隨葬品豐富的大型墓葬,顯示了該文化的高度發展。屈家嶺文化的“北進”同樣是該時期的重要事件,屈家嶺文化因素進入南陽盆地、鄂北,其影響力直達晉陜豫交界地區和關中地區。
在長江下游,良渚文化整合了凌家灘遺存和崧澤文化的人口、經濟、政治和宗教資源,形成了中國史前時代第一個超級強大的政治和宗教中心。良渚文化分布的環太湖地區,有上海福泉山和江蘇寺墩等次級中心和大量中小型聚落,形成清晰的聚落等級。在此廣大范圍內,以玉器為核心的宗教和信仰即禮制系統具有廣泛的一致性。因此學界普遍認為良渚文化已經進入“文明”階段,形成了相當于早期國家的高級政體。
良渚文化作為“最初的中國”范圍內的最強者,對其他文化產生了深刻影響。良渚風格的玉器向北影響到大汶口文化,向西影響到屈家嶺文化,并通過這兩個文化影響到晉南地區,再擴散到大西北腹地;向南,在廣東北部的石峽遺址,也發現了典型的良渚文化玉器。
距今4300年前后,良渚文化突然衰落,引發了又一次動蕩整合和社會發展。
(四)龍山時代和早期王朝的興起(距今4300年至3800年)良渚文化衰落后,以黃河流域為中心,開啟了波瀾壯闊的早期王朝的形成歷程。
山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發展為龍山文化,呈現出社會發展、城邦林立的局面。
河南東部地區進入了河南龍山文化時期,同樣出現大量城址。平糧臺城址有高等級建筑。與文獻記載的禹都“陽城”地望相符的登封王城崗遺址發現大型城址和建筑。
漢水中游的石家河文化發展為后石家河文化,甕棺葬中隨葬大量精美玉器。
此時期最重要的遺址為與文獻中記載的堯的活動區域符合的臨汾盆地的陶寺遺址。臨汾盆地和臨近地區的考古調查表明,陶寺是一個廣大區域內的核心聚落,周邊有次級中心,一般核心聚落和普通聚落,形成了超過同時期其他城址的政治控制規模。綜合這些跡象,可以推測陶寺政體為中國早期王朝之濫觴。
陶寺文化興起后,陜北地區在稍晚時期形成了以石峁和盧山峁等遺址為代表的強大文化集團。石峁人群與陶寺有密切交流甚至沖突,可能是造成陶寺在距今4000年前后衰落的重要因素。同時,以黃河上游的洮河和湟水流域為中心的齊家文化的發展達到高峰。
本時期“最初的中國”內文化互動劇烈:河南龍山人群的南下,與石家河和后石家河文化人群碰撞,與古史記載的“禹征三苗”傳說頗為吻合;西北地區人群表現出強大的影響力,從歐亞草原地帶引進小麥和大麥等農作物、牛和羊等家畜,在中國早期王朝和中西文化交流形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此激烈碰撞之下,陶寺文化衰落;山東龍山文化遺址大量減少,中心遺址被廢棄,轉入岳石文化時期;后石家河文化同樣衰落;石峁城址也被廢棄。齊家文化繼續發展,燕山南北地區興起夏家店下層文化。與此同時,嵩山東南麓地區的河南龍山文化迅速發展,將中心遷移到洛陽盆地,形成二里頭文化,在文獻記載的夏王朝的活動中心、河洛交匯的河南偃師二里頭出現大型都邑性聚落,被普遍認為是夏代都城,隨著中國第一個王朝的誕生,中華文明的發展進入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