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史研究》40年文存(1991—2000年)
- 《近代史研究》編輯部編
- 9104字
- 2025-04-25 18:26:51
試論道咸間經世派的“開眼看世界”?
? 本文原載《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2期。
馮天瑜
清道光、咸豐年間,西方資本主義殖民者打破中華帝國閉鎖的國門,宣布著東方農耕文明優勝地位的歷史性終結。此間的經世派士人首先正視這一現實,成為“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代中國人。他們高揚“經世致用”的旗幟,力主“更法改圖”,并“尋求異域之書,究其情事”,競相“談瀛海故實”以謀御外。道咸間經世派研討泰西的努力始于林則徐,徐繼畬、姚瑩、梁廷枏等也是介紹西洋的前驅先路,而集大成是魏源,他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對近代中國及日本影響深遠。道咸間經世派追求異域知識,是從抗御外敵入侵的需要出發的,因此他們向國人介紹的外洋知識主要限于歐洲列國史地時事和與軍事有關的科技知識,其開風氣的歷史功勛不可抹煞,然而又難免帶著急切的實用傾向,尚來不及對西方文化作全面介紹和理性審度,重新建構中華新文化的任務也未能提上議事日程,與大體同一時期日本開國論者(以福澤諭吉為代表)的認識存在差距。總之,道咸間經世派的努力,是中華文化系統從中古式的封閉走向近代式的開放的第一步,是中國人面對工業西方挑戰的第一個積極回應,其間自然也包藏著若干局限性。道咸間經世派的開放主義,啟迪了此后的洋務大吏和維新派;其局限性則為洋務大吏所承襲,維新派雖力圖超越,卻因實力的單弱和自身的缺陷,難以完成這種超越。
一
19世紀中葉,西方資本主義殖民者用鴉片、商品和大炮打開中華帝國閉鎖的國門,中國人開始面對一種曠古未遇的新的世界環境。
自三代以降,同以華夏—漢族為主體的中國人相交往的異邦外國,其文明程度大都低于,甚或遠遠低于中國。作為先進的農耕文明的代表,中國人雖然曾一再被擁有強弓駿馬的“夷狄”(周邊游牧民族)所騷擾,但文化上的優勝地位卻從未動搖,即使在軍事上數度被剽悍的“夷狄”所征服,結果卻總是演出一幕又一幕“征服者被征服”的活劇。當然,自西漢末年開始從南亞次大陸傳入的佛教呈現著別種情形,它是古代中國人接觸到的水平較高的外來文化。因思辨巧密、體系龐大,佛學曾使不少中國人為之傾倒,以至在魏晉—隋唐間風靡朝野,成一“佛學時代”。不過,外來的佛學并沒有構成對中華本土文化的真正威脅,而在近10個世紀間逐漸作為一種協和成分匯入以儒學為主體的中華文化體系之中。總之,古代中華文化盡管多有起伏跌宕,卻沒有發生過嚴重危機,這顯然是因為中華文化在古代世界雄踞高勢能地位,其吞吐汲納異域文化的能力游刃有余。
從鴉片戰爭開始,中國則面對一種全新的格局:來自西方的工業文明作為一種整體水平已經超前的文明形態,以入侵者面貌出現,毫不留情地摧垮了中華帝國的千古尊嚴,首先從軍事上,繼之從經濟上、政治上和文化上給中國以當頭棒喝,宣布著東方農耕文明優勝地位的歷史性終結。這對一向以“聲明文物之邦”自居的中國人是一個難以接受卻又無可回避的現實。而首先正視這一現實的,是道咸間的經世派士人,包括經世官員(如林則徐、徐繼畬、姚瑩等)和經世學者(如魏源、包世臣、梁廷枏等)。他們,尤其是代表人物林則徐、魏源,是“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代中國人。
二
道咸間經世派以較為開明的心態,實事求是地對待異域,特別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時稱“泰西”),這是一件超越前人習慣性思維定式的大不易的事情,表現了中國人的社會心理由中古通往近代的時代性轉向。
定稿于雍正十三年(1735)、刊行于乾隆四年(1739)的《明史》,其《外國傳》反映了自明末迄于清中葉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水平:仍然以“天朝上國”俯視“夷狄蠻貊”的態度看待開始走向近代社會的歐洲列國。《明史·外國傳》稱歐洲近代早期殖民強國西班牙、葡萄牙為“佛朗機”,對其地理位置尚無把握,說“佛朗機,近滿剌加(麻六甲)”[1],這顯系錯誤觀念;稱和蘭(荷蘭)為“紅毛番”,只知“其人深目長鼻,發眉須皆赤,足長尺二寸,頎偉倍常”[2], “其所恃惟巨舟大炮”,“世稱紅夷炮,即其制也”[3]。關于意大里亞(意大利)的知識,因有明清之際來華耶穌會士利瑪竇等人介紹,較為翔實可靠,但仍認定利瑪竇在《萬國全圖》中所論“天下有五大洲”不可信,以為“其說荒渺莫考”[4]。總之,《明史·外國傳》的用語和流露出的心態,都與《山海經》的描繪遠國異人并無根本性差異。
《明史》刊行以后,纂修于乾隆間的《皇朝文獻通考》的世界觀念亦無進展,內稱“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環。其緣邊濱海而居者,是謂之裔;海外諸國亦謂之裔。裔之為言邊也”[5]。這仍然是“中國者,天下之中也”的古老意識。直到18世紀末葉,接受產業革命洗禮的英國,其經濟、政治、軍事水平已非中國可比,海外殖民活動遍及非洲、南北美洲、中東和南亞,并對東亞虎視眈眈,而中國人對此卻全無所知。陶醉于“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在接見抱著“取得以往各國未能用計謀或武力獲致商務利益與外交權利”[6]目的而來的英國馬嘎爾尼使團時,還以為人家是前來朝貢的“貢使”,故要求使團行三跪九叩之禮,反復論爭,才以“曲一膝為禮”[7]。乾隆帝在給英王的“敕諭”中聲稱:“天朝疆界嚴明,從不許外藩人等稍有越境摻雜”[8],并堅拒英國在北京派駐使節的要求,還對英國的通商之請兜頭澆上一盆冰水:“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9]此后,嘉慶帝在19世紀初葉的“上諭”中也有類似話語:“天朝富有四海,豈需爾國些微貨物哉?”[10]
截至19世紀30年代,隔絕于東方一隅的中國人(從最高統治者到普通老百姓),茫然不知世界大勢,久久未能從“中央帝國”的迷夢中醒悟過來。當英國的炮艦直逼中國門戶時,朝野均“震于英吉利之名,而實不知其來歷”[11]。道咸間經世派士人認識外部世界的起點,也只能基于此。即使英明如林則徐者,在赴廣州禁煙初期,仍以為洋人腿直,不能轉彎,故不習陸戰,這顯系得之道聽途說。在1839年8月3日的《擬諭英吉利國王檄》中,林則徐與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怡良會銜宣稱:“中國所行于外國者,無一非利人之物……況如茶葉、大黃,外國所不可一日無也……而外來之物,皆不過玩好,可有可無,既非中國所需,何難閉關絕市。”[12]林則徐等斥責英國的鴉片貿易固然義正詞嚴,卻也流露出對近代世界貿易實情的無知。同年9月,林則徐與鄧廷楨會銜上奏,稱:“臣等細察夷情,略窺底蘊,知彼萬不敢以侵凌他國之術窺伺中華”[13],仍對中國的強大有一種盲目自信,對英國殖民者的侵略野心和能力則明顯估計不足。這些判斷失誤,植根于中國朝野長期以來對外部世界知識的極端貧乏。
經世派士人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們沒有沉溺于中古迷夢,沒有抱殘守缺,閉目塞聽,而是懷著挽救民族危亡的憂患意識,高揚“經世致用”旗幟,對內“補偏救弊”“更法改圖”,對外則及時調整鄙夷外人的固有心態,“尋求異域之書,究其情事”[14],競相“談瀛海故實”以謀御外,終于在嚴密封閉的中古黑屋,打開了一扇窺探外域的窗口。中國人走向近代世界的歷程即由此發端。
三
道咸間經世派研討“泰西”的努力,始于林則徐。
道光十九年正月(1839年3月)林則徐以欽差大臣身份,節制廣東水師,抵達廣州主持查辦鴉片事宜。在同英國人以及其他歐洲人直接打交道的過程中,林則徐深感“不諳夷情”之苦。從對敵斗爭的需要出發,他“日日使人刺探西事”,令隨行的四譯館通事(譯員)亞孟,以及在廣州聘雇的譯員林阿適、梁進德、袁德輝等,翻譯每周六出版的由英國“自由貿易派”商人主辦的《廣州周報》、每周二出版的《廣州紀事報》等刊物,編成“澳門新聞紙”,經林則徐加工成《澳門月報》,在“論中國”“論茶葉”“論禁煙”等名目下,綜述洋人言論。[15]又令人翻譯英國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編成《四洲志》,概述世界五大洲30余國的地理、歷史,重點為英、美、法、俄諸國情形。還編譯鴉片戰爭前夕西洋人對中國的時事評論,成《華事夷言》,介紹西洋人對中國的火藥、繪畫、歌舞、藥材、服飾、宗教、海防、人口、財政、貿易、文字等方面的述評[16],從而了解洋人的“中華觀”,以增進對敵我雙方的認識。林則徐又組織翻譯滑達爾的《各國律例》,較完整準確地了解西方法律,以把握禁鴉片的法律依據,并合理處置同各國的貿易關系。對外部世界的放眼打量,尤其是對西洋書報透露的外域知識的“兼聽并觀”,是林則徐能夠應對自如地綜理對英作戰、外交、商務諸事宜的重要原因,也是他高出朝野諸人一籌的所在。例如,當時人們普遍認為英國只長于海戰而不善陸戰,因而對英作戰應當“不與水戰,而專于陸守”,林則徐初入廣州時也持此說。在深入調查“夷情”以后,林則徐及時改變戰術,決定盡快建立水軍,以“尾追”英夷,方有可能改變被動挨打局面。[17] 這是近代中國建立新式海軍與外敵周旋的最早動議。
林則徐勤于學習外域知識,引起西洋人的注意。姚瑩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撰寫的《外夷留心中國文字政事》一文中,引述《澳門月報》的一段西洋人評論說:
中國官府全不知外國之政事,又不詢求考求……惟林總督行事全與相反,署中嘗有善譯之人,又指點洋商、通事、引水二三十位,官府四處打聽,按日呈遞;亦有他國夷人甘心討好,將英吉利書籍賣與中國。林系聰明好人,不辭辛苦,觀其知會英吉利國王第二封信,即知其學問長進之效驗。[18]
對照林則徐初抵廣州時與在廣州逗留若干時日后的言論文字,就可以清楚得見,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林則徐于日理萬機之余,對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洋各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狀況的認識,有了長足進展,成為當日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繼林則徐之后,曾任福建巡撫的徐繼畬、曾任臺灣道的姚瑩、親身參與禁煙運動的廣東人梁廷枏等,紛紛研究西洋史地。徐繼畬著《瀛環志略》,與魏源的《海國圖志》并稱于時,而在對西洋史地介紹的精確性上,有些地方尚在《海國圖志》之上。姚瑩則根據他在臺灣俘獲的英國人顛林的口供,編寫《英吉利國志》《英吉利紀略》,后來又在《康紀行》中撰寫“痕都斯坦即中印度”“俄羅斯方域”“英吉利”“四大洲”“佛蘭西”“英吉利幅員不過中國一省”等條目,還在該書后附“中外四海地圖說”“夷酋顛林繪圖進呈說”圖文等。梁廷枏則參考西人著作,撰《耶穌教難入中國說》《粵道貢國說》《合省國說》《蘭倫偶說》(蘭倫,即倫敦,指英國),合編為《海國四說》。以上諸書,均為道咸間介紹外部世界的有價值著作,其前驅先路之功不可沒。
繼承并光大林則徐“開眼看世界”事業的最主要人物是魏源。道光二十一年(1841),魏源在揚州會見已被革職的林則徐,兩人抵掌作徹夜談后,林將《四洲志》及其有關材料交魏,魏源又參考明代以來島志,編撰《海國圖志》,道光二十二年(1842)刊五十卷本,二十七年(1847)刊六十卷本,咸豐二年(1852)刊一百卷本。魏源從“欲制夷患,必籌夷情”[19] 的指導思想出發,在這部篇幅浩繁的著作中,廣泛介紹世界各國(尤其是英國)的歷史地理,以及西方先進的科學知識、軍事技術。《海國圖志》百卷本共80余萬言,有地圖75幅,西洋船炮器藝圖57頁,是19世紀中葉中國以至東亞內容最豐富的世界知識百科全書。《海國圖志》不僅是一部知識性讀物,它更是一部愛國者抗擊外國侵略、謀求祖國獨立富強的政治哲學著作,魏源在林則徐“師敵之長技以制敵”思想的基礎上,提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一對近代中國和日本影響深遠的戰略觀點。
從林則徐到魏源,邁開了先進中國人突破中古藩籬的第一步,首次將視線投向陌生的、咄咄逼人的西方,進而開始理性地思索在新的世界環境里改弦更張的路徑。
四
道咸間經世派開眼看世界,是從抗御外敵入侵的需要出發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戰略要求促使他們急切追求異域知識。徐繼畬稱,他撰寫《瀛環志略》,其目的在于:
正告天下,欲吾中國童叟,皆習見習聞,知彼虛實,然后徐籌制夷之策,是誠喋血飲恨為此書,冀雪中國之恥,重邊海之防,免胥淪于鬼蜮。[20]
道咸間經世派士人幾乎無一不是懷著這樣強烈的愛國主義激情,為了解“梯海而至”的“外夷”底細,匆匆譯介異域知識的。正因為如此,他們所最感興趣并急于向國人介紹的,主要是兩個方面的內容:一為歐洲列國的史地時事知識;二為歐洲列國的科學技術,尤其是同軍事有關的科技知識。
關于前者,鴉片戰爭后介紹歐洲列國,特別是英國史地政情知識的書籍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即為突出表現。這對于道光時期朝野間“一旦有事,則或詢英夷國都與俄羅斯國都相去遠近,或詢英夷何路可通回部”[21] 的無知狀態是一種救正。此外,沙俄垂涎于西北邊疆,也是經世派士人關注的問題,龔自珍首倡西域置行省,即為著抗御沙俄侵略。林則徐在《四洲志》中具體指出,彼得大帝以后,俄軍“非因兵卒之眾,全因馬上之矯健”,后來“遂為歐羅巴最雄大國”[22],親歷伊犁之后,林則徐在晚年更向國人發出“終為中國患者,其俄羅斯乎”的警告。
關于后者,經世派士人從改變中國軍事劣勢的需要出發,紛紛強調學習西洋船炮技術的必要性。林則徐作為鴉片戰爭的中方指揮者,對此有最痛切的認識,他指出:“剿夷而不謀船炮水軍,是自取敗也。”[23] 林則徐所列“剿夷八字要言”為“器良、技熟、膽壯、心齊”[24],這里所謂“器良”“技熟”,顯然以英軍為參照系。他說:“彼之大炮遠及千里之外,若我炮不能及,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若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轉輾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25]又說:“前曾覓一炮書,鑄法、練法皆與外洋相同,精之則不患無以制敵”[26],這已接近提出以外洋之技制外洋的思想了。道光二十年(1840)九月,林則徐在即將被革職之際,仍上《密陳夷務不能歇手片》,力主“以通夷之銀,量為防夷之用,從此制炮必求極利,造船必求極堅”[27]。魏源在《海國圖志》中發揮林則徐這一主張,詳論泰西確有超乎中國的“長技”,如船艦、槍炮等,中國只有學習這些長技方可抗御外敵。魏源把那些反對“師夷”的頑固派譏為“夏蟲” “井蛙”,并把自己的“實學”研究范圍,從漕運、鹽政、河工擴大到“置造船械”等“西夷長技”上來,從而開晚清新學之先河。
道咸間經世派誠然為時代的先進者。同時代的中國士人的知識范圍,大多“惟知九州以內,至于塞外諸藩,則若疑若昧,荒外諸服則若有若無……徒知侈張中華,未睹寰瀛之大”[28]。經世派則把視野擴及域外,并競相介紹西洋史地社情,“中國士大夫之稍有世界地理知識,實自此始”[29]。至于經世派師夷長技的思想,則為同光間洋務大吏所實施和發揮,曾國藩、李鴻章都把“師夷智以造船制炮”作為洋務活動的基本內容,左宗棠曾主持重刻《海國圖志》,并稱他在福建“設局造輪船”,“此魏子所謂師其長技以制之也”。[30] 改良派更把道咸間經世派視作維新變法的先導。對西方作過實際考察的王韜指出,魏源“師長一說,實倡先聲”[31],王韜還稱贊《海國圖志》和《瀛環志略》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前驅先路。康有為等人則是在讀了《海國圖志》等經世學者著作后,才明白近代西洋諸國全然不同于以往所熟知的夷狄,“今泰西諸國,以治法相競,以智學相上,此誠從古諸夷之所無也”[32]。由此出發,康有為等人才決心求教“西學”。
五
道咸間經世派主張了解世界,學習西方長技,開一代風氣之先,其歷史功勛是不可抹煞的。然而,經世派士人既然是本著“御外”“救亡”的熾烈熱誠開眼看世界的,這又難免帶有急切的實用傾向和強烈的感情色彩。對于作為一種復雜實體的西方世界和西方文化,他們來不及認真作理性的審度;對于中華文化自身,他們更未進行深刻的反省,只是對當日盛行的煩瑣考證的漢學和空論心性的宋學有所批評,所謂“惡夫饾饤為漢,空腐為宋”[33],并沒有意識到中華文化有從總體上趕超西洋的必要,這就使得經世派士人學習西方的努力僅限于科技,主要又是與軍事相關的科技這一淺表層面。以魏源為例,他力主“立譯館、譯夷書”不過是為著“悉夷情”的需要[34],他反復倡導的是“盡得西洋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通觀其全部言論,魏源尚只有“西技”概念而無“西學”概念,他的采納“西技”,僅局限在經世精神所允許的實用之學的范圍之內,而重新建構文化體系的任務還沒有提上議事日程。承襲魏源思想的馮桂芬等人探究的重心也在于“夷務”。馮氏認為,“出于夷而轉勝于夷”是“當時論學第一要務”,而“有待于夷者,獨船堅炮利一事耳”。[35] 至于政治改革,向中學“反求”即可,所謂“皇上振刷紀綱”,“一轉移間”便可完成。[36] 馮氏將這種思路概括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37]。薛福成說得更明白:“取西人器數之學,以衛吾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38] 這一思想后來發展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整個19世紀下半葉,一直占據主導地位。如果與同一時期日本開國論者的認識相比較,道咸間經世派及其后繼者的局限性就顯而易見了。
在中國發生鴉片戰爭期間,日本已開始注意“蘭學”,佐久間象山于天保十三年(1842)提出“海防八論”,力主為“攘夷”而吸收“洋夷”的軍事技術。這同《海國圖志》的觀點十分近似。美國的“黑船來航”以后,日本的海防論者仍堅持只輸入軍事技術、產業技術等物質文明,“和魂洋才”“東道西藝”論不脛而走。這似乎與中國的“中體西用”論別無二致。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從道咸間經世派的“師夷長技”說發展而成的“中體西用”論,長期以來沒有得到合理的補正,以至中國人在學習西方時難以樹立一種健全的心態,總是羞羞答答、吞吞吐吐的,即使仿效了人家,也要制造“西學中源”“古已有之”一類論調加以遮掩,未能虛心、扎實地把應當學習的東西真正學到手。反之,日本盛行的“東道西藝”“和魂洋才”說,兼顧了西洋實證科學和東洋傳統文化的長處,較成功地將學習異域與保持民族本性結合起來。日本的“東道西藝”與中國的“中體西用”形貌相似而實質有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日本的“東道西藝”論有新的文化觀念作理論指導,日本人在保持民族尊嚴的同時,投入深研西洋文化的熱潮之中,這種主張精研西洋文明以為我用的代表人物是福澤諭吉。
日本明治間開國論者福澤諭吉所著《文明論概略》,于明治八年(1875)刊行,當時即暢銷全國,對日本國民,尤其是知識界有很大影響。《文明論概略》明確肯定西洋文明先進于日本、中國的東亞文明,指出應當“以西洋文明為目標”。福澤諭吉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在確認“文明的發展是無止境的,不應滿足于目前的西洋文明”的前提下,又明確指出:“現在的歐洲文明,僅僅是以現在人類的智慧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而已。所以,現在世界各國,即使處于野蠻狀態或是還處于半開化地位,如果想使本國文明進步,就必須以歐洲文明為目標,確定它為一切議論的標準,而以這個標準來衡量事物的利害得失。”這是一種辯證的西方文明觀。至于如何學習西方,福澤認識到“不應單純仿效文明的外形而必須首先具有文明的精神,以與外形相適應。我所主張的以歐洲文明為目標,意思是為了具有這種文明的精神,必須從它那里尋求”。這就比“師夷長技”的思想大為超前。福澤諭吉還特意指出:
文明的外形易取而文明的精神難求。
仿效西洋建筑鐵橋洋房就容易,而改革政治法律卻難。
汲取歐洲文明,必須先其難者而后其易者,首先變革人心,然后改革政令,最后達到有形的物質。按照這個順序做,雖然有困難,但是沒有真正的障礙,可以順利達到目的。倘若次序顛倒,看來似乎容易,實際上此路不通。[39]
這些思想都可以說是對中國道咸間經世派和日本幕府期間海防論者“師夷長技”觀念的重大補充和修正。中日兩國幾乎同時學習西方,而此后“學習成績”卻大相徑庭,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與理性的文明論確立與否,或許頗有干系。
當然,道咸間經世派的“師夷”內容雖主要在軍事技術,但作為眼光向著實際的經世實學家,當時也從介紹西洋論著的字里行間發現,“西夷”的所長并不限于技藝。魏源在《海國圖志》百卷本中,多次流露出對西方民主政治和工商業的贊美。如認為美國的富強是由于“不務行教而專行賈,且佐賈以行兵,兵賈相資,遂雄”。這顯然是對西方商品經濟的肯定和歆羨。對于美國和瑞士的民主政體,魏源更發出由衷稱頌,他認為美國的聯邦制和民主選舉制“其章程可垂奕世而無弊”[40],瑞士“推擇鄉官理事,不立王侯”,是“西土桃花源”[41]。
對于經世派介紹并贊賞“西政”的言論,筆者以為不可無視,也不宜作過高的評價。一則,他們對西方政治的認識尚限于皮毛,所述一二,或帶有獵奇性質,或包含若干理想化成分,并每每與中國的“三代之治”相比擬,不時流露出“禮失而求諸野”的心態;二則,他們雖然不滿意于中國的現實政治,但認為那是通過“自改革”的方式即可加以調整和完善的。他們尚無將西方政治引入中國的意圖。
總之,道咸間經世派的“開眼看世界”,是中華文化系統從中古式的封閉走向近代式的開放的第一步,是中國人面對工業西方挑戰的第一個積極回應;然而,深重的中古陰影還籠罩著經世派士人,他們對西學的了解還限于十分表淺的層次,也未能正式開展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反省性清理;至于汲納消化西學、會通中西以創建近代新學的任務,在他們那里還沒有明確提出。
[1]《明史》卷三百二十五,外國六。
[2]《明史》卷三百二十五,外國六。
[3]《明史》卷三百二十五,外國六。
[4]《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外國七。
[5]《皇朝文獻通考》卷二百九十三,《四裔考一》。
[6]《英使來華紀事》,倫敦1795年版,第92頁。
[7]《乾隆英使覲見記》卷中,第17頁。
[8]梁廷枏:《粵海關志》卷二十三,貢舶三。
[9]梁廷枏:《粵海關志》卷二十三,貢舶三。
[10]《清代外交史料》嘉慶朝,4,第29頁。
[11]《林則徐集·奏稿》中冊,中華書局版,第649頁。
[12]《林文忠公政書·使粵奏稿》卷四。
[13]《林則徐集·奏稿》中冊,中華書局版。
[14]姚瑩:《東溟文后集》卷八。
[15]載《海國圖志》卷八十一。
[16]載《海國圖志》卷八十三。
[17]見《致姚春木王冬壽書》,《道咸同光名人手札》第2集卷一。
[18]姚瑩:《康紀行》卷十二。
[19]魏源:《海國圖志》卷二,《籌海篇四》。
[20]徐繼畬:《東源文后集》卷八。
[21]魏源:《海國圖志》卷二,《籌海三·議戰》。
[22]林則徐:《四洲志》,載《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第12帙。
[23]《致姚春木王冬壽書》,《道咸同光名人手札》第2集卷一。
[24]《致姚春木王冬壽書》,《道咸同光名人手札》第2集卷一。
[25]《致姚春木王冬壽書》,《道咸同光名人手札》第2集卷一。
[26]《致姚春木王冬壽書》,《道咸同光名人手札》第2集卷一。
[27]《林文忠公政書·兩廣奏稿》卷四。
[28]魏源:《圣武記》附錄12,《武事余記·掌故考證》。
[29]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30]左宗棠:《重刻海國圖志敘》。
[31]《扶桑游記》,《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第10帙。
[32]《上清帝第四書》。
[33]《武進李申先生傳》,《魏源集》上冊,第361頁。
[34]《海國圖志》,《籌海篇三·議戰》。
[35]《校邠廬抗議》卷下,《制洋器議》。
[36]《校邠廬抗議》卷下,《制洋器議》。
[37]《校邠廬抗議》卷下,《采西學議》。
[38]《籌洋芻議》。
[39]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2—14頁。
[40]《海國圖志后敘》。
[41]《海國圖志》卷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