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中國早期現代化的延誤

——一項比較現代化研究?

? 本文原載《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1期。

羅榮渠

一 現代化研究的方法論問題[1]

中國與西方列強的第一次戰爭始于鴉片戰爭。這次戰爭標志著中國與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勢力的全面沖突。這次沖突打開了中國長期封閉性發展的格局,是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的一個紀元。縱觀這一個半世紀的滄桑巨變,是一個舉世罕見的漫長而崎嶇的現代化歷程。

中國的現代化是被延誤了的現代化(the delayed modernization)。對中國現代化延誤的探索,長期以來是中外學術界都關注的中國歷史發展之謎。為什么一個在前現代世界長期發展領先地位的悠久文明,在向現代化世界轉變的過程中如此步履艱難,險阻迭起,前路漫漫?

應該說,近幾十年來對這個問題,國內外學術界提出了許多看法,立論各不相同,大致可歸納為兩種基本觀點。

一種觀點可稱為外因論,即認為中國現代化的延誤主要是由于外來的西方資本主義滲透和帝國主義侵略。“侵略—反侵略”,是這一研究取向的基本分析框架。國內采用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爭史框架,分析的主線不是現代化問題,基本取向與外因論大致相同。這也是戰后蘇聯、西方和日本的激進史學的主流傾向,早為我國讀者所熟悉。20世紀70年代以來,由于新的,“世界體系”理論和“依附理論”的興起,為這一研究取向提供了新的理論支持。[2]

一種觀點可稱為內因論,即認為中國現代化延誤的主要癥結在于中國傳統文明的落后性、制度的獨特性、中國歷史發展的停滯性等內在弱點。“傳統—現代性”的對立是這種解釋的分析框架。從20世紀初馬克斯·韋伯關于中國儒學有礙資本主義興起的觀點一直到當代的西方現代化理論,都為這一研究取向提供了理論支持。這代表當代西方的中國研究的主流派。[3]

以上兩種研究取向,不論是外因論和內因論,都是各執一端從其所善。對中國近代的歷史發展都有獨到的見解,但都帶有一定的片面性。外因論把史家的注意力引向中國近代發展的外部因素,實質上是一種西方中心論的歷史觀。從表面上看,帝國主義侵略論似乎是反西方中心論的,但如果只承認帝國主義是近代中國各種變化的主導因素,忽視了中國的歷史特點和國情特點,把內部問題簡單地歸之于封建主義對帝國主義的屈服投降,而排除這一復雜歷史過程中的多樣性選擇,實質上仍是一種隱蔽的西方中心論。從哲學上說,也違反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的基本原理。內因論把史家的注意力引向近代中國發展的內部因素。表面上看似乎更加深入,由表及里,強調了歷史發展的獨特性和具體國情,卻抹煞或淡化了外國帝國主義造成中國現代化扭曲和“斷裂”(braek down,或譯為挫頓)的直接作用,也是一種非歷史主義傾向。

近年來,為了糾正西方中心論的偏向,有的西方學者從中國的角度出發重新解釋19世紀中國改革運動,加強對中國的不同地域和不同階層的深入研究。美國學者柯文把這種新的研究趨向稱為“走向以中國為中心的中國史”,即所謂“中國中心觀”。這一努力不是要恢復古老的“中國中心主義”(Sino-centrism),而是試圖把“起點放在中國而不是西方”看問題。日本學者濱下武志提出“應克服將歷史擠壓成單一方向的認識方法,尋求更具綜合性的全面性的視野”。這些想法能否克服西方中心論的偏見這個老大難問題,還有待具體研究成果來證實,常見的情況是,按照流行的西式“現代化”理論分析框架,中國歷史的主體性就不大看得見了,一旦強調中國歷史的主體性,又容易擺向抹煞現代世界發展的客觀趨勢的一面。

這種“內”“外”擺動的傾向反映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復雜性。我認為這一歷史復雜性,從根本上來說,在于中國近代變革中不同性質的多重矛盾糾纏在一起:一是殖民主義侵略和反殖民主義侵略的矛盾;二是正在興起的具有世界性的現代工業—商業文明與前現代的中國農耕文明的矛盾;三是西方基督教文化與以儒教文化為核心的華夏文化的矛盾。這三重矛盾的交織,既是世界歷史處在有史以來的大轉變時代所產生的復雜現象,又是東西兩大文明體系相會的必然撞擊。這樣就出現了許多歷史的悖論,諸如,文雅的落后被野蠻的先進所打敗,窮困與屈辱推動民族的奮起與進步,社會機體的解體促成社會革命,等等。這大概就是馬克思提到的“兩級相逢”產生的“對立統一”吧。[4]

總之,不論是“西方中心”論還是“中國中心”論,都是片面的。中國走向現代世界是各種內外因素互動作用的“合力”所推動的。這一巨大的轉變過程應該按其本來的復雜性,進行多層次、多角度的全面研究。中國與世界的發展正日益匯合,今天有更好的條件研究這一課題。既從中國看世界,也從世界看中國。這些說來容易,做來很難。本文只是對綜合分析的新方法的一種粗淺的嘗試。

二 選擇機會的自誤

近世中國的歷史是一個大變動的過程。這個大變動必須放在近世世界的大變動進程中加以考察,才可能看得比較清楚。

縱觀近代東亞各國史,印度、日本、中國在西方沖擊下經歷三種不同的命運,正好代表三條不同的歷史發展道路:印度喪失自己的獨立而淪為殖民地;日本成功地克服殖民地化危機發展成為獨立工業國;中國喪權辱國,走上半殖民地化的扭曲發展道路,這不同的遭遇表明一個國家或民族應付外來的挑戰有多種選擇。這種選擇性既取決于外來挑戰的性質、特征和強度,更要取決于被挑戰的主體本身內在結構的牢固性、發展水平和應付外來挑戰的手段與能力,等等。馬克思在研究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商人資本對舊的生產方式起多大的解體作用時,提出了一個重要論點:“這首先取決于這些生產方式的堅固性和內部結構。并且,這個解體過程會導向何處,換句話說,什么樣的新生產方式會代替舊生產方式。這不取決于商業,而是取決于舊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5]在這些話里,只要把生產方式擴而大之,即擴為整個社會經濟—文化結構,對于研究近代西方經濟、政治、文化沖擊下非西方國家或社會的解體過程,換句話說,也就是非西方后進國家現代化的啟動,將具有同樣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

印度是亞洲的一個文明古國,它在來自海上的西方殖民勢力襲擊下之所以比較容易地逐步解體,在于這個國家內在結構的脆弱性。印度在政治上實際上是由許多分散的小邦國構成,社會的基礎是封閉的村社制度,又被種姓制度所割裂。漫長的海岸線上海防薄弱,這些內在結構上的不堅固性,使這個龐然大物的“帝國”不難被零打碎敲地解體。與印度相比,日本只是一個小島國,但它是單一民族,有單一的文化傳統,皇權的絕對主義統治,經常戒備外來侵略,有較高的危機意識,這些因素使它具有很強的內聚力。但日本人又具有外向性,對學習外來的先進事物有很高才能,這一優點使它對外來新事物有較高的容納能力。中國在這三個國家中(也可以說是在全世界)具有很高的內部結構穩定性和牢固性,自秦以后就一直保持大陸帝國的統一發展格局,王朝的興亡只是帝國的被打破和再修復。中國從來沒有像羅馬帝國或印度那樣真正崩潰而不再整復過。在這一基礎上形成的燦爛的華夏文明,與大一統的政治格局相結合,形成獨特的政治—文化同構,這不僅極大地加強了中國傳統歷史格局的牢固性,而且華夏文明長期以來都是向外輻射的。這是因為中國在東亞大陸地緣政治具有獨特優越地位,外來“挑戰”和“威脅”在文化上最后都同化于中國。中國的傳統社會文化結構的特有堅固性,是中國兩千年歷史運動形成的鐘乳石沉淀。

中國傳統社會文化結構的牢固性對中國近代歷史進程的影響,應從多方面進行研究。

從16世紀新航路開通以來,世界開始發生大變化。當時中國文明在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都居于世界領先地位。而西方在許多方面倒是處在“欠發達”或“不發達”狀態。[6]當時實際上是中國“沖擊”西方,而不是西方“沖擊”中國。早在中世紀的陸上貿易時期,中國的四大發明就造福于西方。新的海上貿易開通后的一個時期,實際上是西方受到中國的很大影響(主要表現在哲學、政治學與藝術方面),而不是中國“西方化”(只有美洲作物的引進對中國發展產生重大影響)。[7]中國在很長一個時期都握有自己的主動權,因此,不要以為新航路一開通西方就沖擊到中國了。

從葡萄牙人在澳門建立貿易據點(1557)到鴉片戰爭,在將近三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中,中華帝國在經濟、政治、貿易文化等方面都可以與任何新興西方海上勢力相抗衡。盡管西方國家千方百計想對中國進行貿易滲透,都未獲得成功。武力入侵也有多次,其中比較突出的是:荷蘭艦隊對澳門的進攻(1622),荷蘭趁火打劫侵占防守薄弱的澎湖和臺灣(1624—1662),但最后均遭失敗。[8]從陸上來進犯的是俄國人在黑龍江流域發動的第一次戰爭,也被擊敗并訂立城下之約(1680—1689)。這些反擊大致維持了兩百年的安寧。在這期間西方勢力席卷整個南亞和東南亞,卻始終未能越過中國的南大門一步。海上西方商人與中國的貿易被限制在廣州一地,而且只能通過“行商”進行。

環視東亞大陸,只有中國一個國家有力量如此長久地成功地抵擋了西方的海上挑戰。這說明古老中國的社會經濟結構的牢固性,這是處在工場手工業發展階段的西方商業資本主義難以動撼的。

但是,在中國抵擋西方挑戰的成功也掩蓋了中國對發展選擇的失誤,在新航路開通、世界格局發生變化的新形勢下,西方商人熱衷于東方貿易。當時中國占有南洋貿易的優勢,對東西貿易本來握有主動權和選擇權。通過開拓新的遠洋貿易,賺取比較利益,中國完全可能發展成為新興貿易大國(當時已通過馬尼拉間接開辟“太平洋上的絲綢之路”),與西歐國家平分秋色。遺憾的是,中國在世界貿易從大陸轉向海洋的重要時期,卻背道而馳,突然閉關鎖國,采取退縮政策,結果是坐失良機。[9]把本來有利的海外貿易變成自己的包袱,中國商人在南洋開拓的許多貿易基地被西方商人奪去,這對中國以后的發展發生了決定性影響。透過歷史的表象,這些選擇的失誤,正是中國傳統社會文化結構老化、僵化與缺乏順應形勢變化的彈性所造成的。

西方商業資本主義東進的一個主要目的是打開廣大富饒的中國市場。中西沖突的焦點最早是中國傳統朝貢貿易制度與西方自由貿易制度的對抗。中國死守這一過時的制度不改,更深層的原因是:中國的自給自足小農生產方式的穩固性和王朝財政制度的單一性,加之歷代都以重農抑商作為安定社會和防止民間權勢增大的一種重要手段,從而缺乏開拓海外市場和原始資木積累的內在動力(而不是一般的反對商業和貿易)。明清的帝國體系看來很龐大,實際上經濟的結構與功能很簡單。更有甚者,這一套經濟體制的牢固性并不僅僅在于制度本身,還在于它得到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悠久深厚的文化系統的支持與加固。這樣,中國的自足發展體系就完全牢不可破了。中國的封閉政策能在兩三百年中我自巋然不動,奧秘就在于此。

構成中國自足發展體系的核心價值觀是自居于萬國之上的“天下國家”觀和“夷夏之防”的儒家理論,并轉化為中國人的“自我形象”(self-image)意識,一直成為支配從中國統治者到普通人的思維定式。任何外來事物與此正面撞擊都會引起正面沖突。在這方面,早期東來的聰明的耶穌會士打開進入中國大門傳教的方法是,首先自我“中國化”,然后再使中國人“基督教化”,為迎合中國人的“中國中心”意識,利瑪竇向明廷所獻的世界地圖,就精心設計把中國的地理位置安排在“中心”。但三百年前利瑪竇在《利瑪竇中國札記》一書中,對中國人的這種“天下國家”觀念提出了一針見血的批評:

因為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國人認為所有各國中只有中國值得稱羨。就國家的偉人,政治制度和學術的名氣而論,他們不僅把別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蠻人,而且看成是沒有理性的動物。在他們看來,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的國王、朝代或者文明是值得夸耀的;這種無知使他們愈驕傲,一旦真相大白,他們就愈自卑。[10]

在東亞各國中,日本與中國所處的國際環境最為相似,近代時期都長期鎖國,日本對西方的看法完全接受中國的“華夷”世界現,也堅決主張“攘夷”。所不同的是,日本的傳統結構的外殼不像中國那樣的牢不可破,它經常吸收外來的養分。因此,當日本人素所仰慕的中國在鴉片戰爭中被打敗之后,日本有識之士大為震驚,很快認識到中國因“虛驕自尊以卑視海外萬國”而招來大禍。1854年在美國炮艦的壓力下打開門戶后,日本就迅速改變了對世界的認識:“近來宇內大開,當各國爭雄四方之時,獨我邦疏世界之形勢,固守舊習,不謀一新之效。”于是公告世界:今后與外國交往“遵循萬國公法進行”。在明治天皇1868年頒發的“國是五項誓文”中,把“尋求知識于世界”提到國家基本政策的高度。[11]由于日本迅速認清“各國爭雄”的國際大勢,明治時代的政府高級領導人幾乎半數親身周游歐美,考察各國富強之道,對日本進行制度改革應如何效法能很快就作出主動的選擇。當時日本也受到西方國家不平等條約的束縛(但程度比中國輕),朝野人士要求修約。這個運動與日本整理內治,走向君主立憲齊頭并進。由于對現代世界認識基本轉變,日本在學習和運用西方外交手段與法律方面表現充分的主動與能力。這樣,隨著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中日本國際地位的改變,日本陸續廢除了與西方各國間的不平等條約,收回了關稅自主等權利(1911)。[12]

對比之下,在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已被卷入前途未卜的現代世界經濟的汪洋大海之中,但清王朝統治者卻依然死抱住“中國中心”的殘破羅盤,找不到自己在現代世界坐標上的準確方位,從而無法把握正確航向。中外關系中長期糾纏的“覲見”禮儀這個問題,就是對外關系中盲目無知的一個典型的事例。經過兩次鴉片戰爭,在1858年與英法簽訂的《天津條約》中寫明今后外國公使覲見中國皇帝時不可行“有礙于國體之禮”(即行叩頭的屈辱性禮儀)。此后,清政府為了維護天朝皇帝至尊無上的虛假“形象”,仍然糾纏不讓步,以致激起整個外交使團的憤慨,使對外關系中增添不必要的對立情緒。割地賠款可以不爭,這個問題卻非爭不可。從鴉片戰爭之后一直拖了半個世紀,到1863年同治皇帝舉行親政大典時才算勉強解決。可見,如果要在中國推行一項“有違祖制”的實質性改革,其阻力將是多么巨大,更是可想而知了。

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經過兩次軍事較量的失敗,愚昧的“以商制夷”的辦法,徹底破產,原來對西方不平等的朝貢貿易制度一變而為對中國不平等的條約口岸貿易制度,洋人在中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又取得特優的低稅與內河航行權,攫取香港、澳門主權,等等。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在部分士大夫之中才激起了巨大思想震動,認識到中國歷史格局面臨“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而西方國家乃是“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李鴻章語)。19世紀60年代以后,士大夫中提出“世變”新論調的,不下60—70人[13],于是采取了某些“應變”措施,如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創辦學習西方語言的同文館,最重要的是學習西方的“船堅炮利”,搞一點“防御性現代化”,目的在于“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總算是中國對西方嚴峻挑戰發出的積極回應,盡管已延誤了20年。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士大夫知識分子學習“西學”與當時日本學習“西學”的態度大不相同。日本人原先也是誠心誠意崇拜和學習中國儒學的,及至被迫開國和從中國鴉片戰爭失敗中認識到西洋技術的優越性后,就迅速轉向學習“西學”,而中國則不然。中國士大夫學習西方的富強之道大多數是從傳統的“經世之學”的觀點出發的,而不是從學習現代科學的觀點出發,而且在學習“西學”時,提出了一套“西學源出于中學”的理論,引經據典加以論證,以表明“中學”比“西學”高明與“西人由外而歸中”(鄭觀應)。當時倡導此說的人,包括著名的維新人士,如馮桂芬、郭嵩燾、曾紀澤、鄭觀應、薛福成、黃遵憲等在內。[14]影響不可謂不大。這種學習西方的方式表明,中國傳統文化的自足體系的巨大潛在能量以及文化資源的豐富,它能夠以西學之新去加固中學之舊,或者把決然不同的西學改裝成一種不中不西的東西。中國傳統文化從來都不是被動吸收外來文化,而是把外來文化加以“中國化”,納入中國固有的思維模式之中,以保持中國的固有發展格局與方向。

閉關鎖國被沖破,中日兩國的現代化起步處于同一時代。盡管都受到侵略威脅,兩國對自己的發展道路仍可以作出自主性的選擇。相比而言,日本并不具備向現代化轉變的豐富物質資源,也不具備這方面的文化資源,而中國在這兩方面都擁有無比優越的條件。但是日本對世界大勢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和廣求宇內知識的熱忱,使日本的文化資源得以迅速革新和增長。這些革新的文化資源成為推動日本物質財富巨大增長的精神動力,精神與物質的互動關系從中日兩國學習西方之不同,可以得到有益的啟示。

中國對現代世界認識的嚴重滯后成為阻礙中國現代變革的難以估量的因素,一直到19世紀末,還沒有完成向現代國家轉變所必需的基本認識轉變。甲午戰爭前夕,法國駐華公使施阿蘭評論那一時期的中國狀況,寫道:

在1894年4月這一時期,中國確實處于一種酣睡的狀態中。它用并不繼續存在的強大和威力的幻想來欺騙自己,事實上,它剩下的只是為數眾多的人口,遼闊的疆土,沉重的負擔,以及一個虛無縹緲的假設——假設它仍然是中心帝國,是世界的中心,而且像個麻風病人一樣,極力避免同外國接觸。當我能夠更仔細地開始觀察中國,并同總理衙門大臣們初次會談以后,我驚訝地發現這個滿漢帝國竟是如此蒙昧無知、傲慢無禮和與世隔絕,還粗暴地標出:“不要摸我”的警告。[15]

從16世紀末利瑪竇來華到19世紀末施阿蘭來華,世界在這三個世紀飛速前進,中國仍在蝸牛般地爬行。“中國中心”的世界觀仍然支配著中國朝廷的對外事務。從中國來看,三百年跨過一個朝代的興亡,從世界來看,三百年使北美海岸一小條英國殖民地發展成了現代世界強國;僅僅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日本就一變為東亞先進強國,一舉打敗衰朽的清王朝。中日的強弱完全逆轉。在一段本來可以趕上的進程中落伍了,到這時候,歷史發展留給中國的可選擇的自主性就縮小了。

三 延誤的制度性障礙

對所有的后進國家來說,現代化的啟動都來自外部的挑戰,這是現代社會發展不同于前現代社會發展的一個重大契機。

在19世紀下半葉,被卷入世界現代化浪潮或受到浪潮的沖擊的國家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屬于西方基督教文明圈的國家,如德國、意大利、奧匈帝國、俄國等,另一類是非西方文明圈的國家,如土耳其、中國和日本等。前一類大體上是同質文明的傳播,而后一類則是異質文明的傳播,因而表現出異常尖銳的政治斗爭和文化沖突。另一不同點是,前一類國家在現代資本主義編織的國際經濟體系網絡中大多處于中心的外沿,而后一類國家則大多處于邊緣和半邊緣地位。

外國的侵略與挑戰和在對外戰爭中的失敗常常成為引發大變革的動因或催化劑。這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例如,普魯士和奧地利遭到拿破侖戰爭的蹂躪,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中失敗,土耳其在俄土戰爭中失敗,日本被美國炮艦轟開鎖國的大門,都成為各國改革運動的外部推力。清末,中國的改革派和維新派也常舉俄、土、日的維新和改革作為效法的榜樣。

中國對鴉片戰爭這樣嚴峻的挑唆并沒有立即引出積極回應,而是當作地方性問題消極應付的。林則徐、魏源已提出“師夷制夷”的加強國防的新應策,但沒有引起清王朝統治者的任何注意。時光白白浪費了20年,這是中國的第一個貽誤。在太平天國革命運動和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打擊下,中國才慢騰騰地邁出了“師夷制夷”即防御性現代化的第一步。從19世紀60年代初到90年代初,清政府中的一批主持“洋務”的官員,倡導“強兵固本”,辦起軍工廠、造船廠、開礦山、雇用外國技工、翻譯西學著作、派遣留學生……這些新措施標榜為“自強新政”,或“同光新政”,現在人稱為“洋務運動”。從國際環境來看,這30多年來正是世界現代化的第二次大浪潮期。[16]東鄰的日本人就是在這一代人時間中奮起直追,改變國家基本面貌的。從國內環境來看,這段時間形勢安定(只有中法關系惡化),是有利于推動改革的好條件。由政府倡導興辦現代化工業,這也是中國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

興辦新式軍事工業以圖自強,是自上而下的現代化改革的常見形式之一。就清末這次“自強”運動來說,則是這種形式的最保守的努力。這一論斷是有許多根據的。近代君主制國家在西方沖擊下,為維護帝國的生存,采取自上而下的改革來尋求出路,一般都從軍事改革入手。與此同時,一般還要著手進行教育改革、法律改革甚至土地改革,并喚起共赴國難的民族奮起精神。“自強”運動卻不是如此,只是孤零零的單項表演。清政府特別不可能去進行全民族的精神動員,此其一。各國自上而下的改革都是由中央政權領導的全國規模運動,“自強”運動興辦的各種廠礦企業都是地方級的,由督撫大員經辦,形成互不相干的獨立中心,各自為政,與地方利益而不是國家利益相聯系,而涉及重大的建設措施,督撫無權決定,往往延誤而無法進行,此其二。各國現代化一般都以啟蒙思想運動為先導,特別注意發展國民教育計劃,以培養新式人才。日本90%以上居民住在離海岸50英里以內,圍繞著三都及長崎形成四大文化中心,全國的人口和商品都以這些為中心集散地,傳布全國,在明治時期卻注意大抓國民教育。晚清中國是一個有4億多人口的封閉的大國,傳統思想和習俗根深蒂固,推動新改革沒有思想上、輿論上和人才方面的準備,是很難進行的,此其三。僅此三點,就可以看出自強新政的起點很低,所謂“新政”,名曰改革,實際上只能說是應付危機而采取的倉皇進行的小修小補,名實很難相符。

其實,中國的現代化起步并不比西方第二代工業化國家晚多少時間。60年代開始的軍工建設,涉及工、礦、交通各種項目的興建,實際上是中國工業化的開始,著名的江南制造局的創立(1865)早于明治維新,但進展的速度卻非常緩慢,缺乏有效率的經濟組織,這在西方是經濟領域的問題,在中國卻首先是政治領域的問題。中國現代企業的發展是從官辦到官商合辦或官督商辦,這是用傳統的政治手段辦新式企業,也是其他一些遲發現代化國家走過的路。日本明治維新時代的企業也是從官辦到商辦的,這是繼承德川幕府末期興辦洋式軍事工業設備的做法。但明治政府在開辦官營工業的同時,又促進職業自由和居住遷移自由,確認并尊重私有財權,改革地稅,貸給民間企業以資金,并推行保護干涉主義,以保衛官營工業同時扶持民間產業。在發現官營不如民營之后,就迅速把官營工業轉移給民營工業,并給大產業資本家以特權保護,這樣就扶持了貴族武士轉變而來的“政商”,培植了后來的財閥資本。當時中國卻不是如此,國家沒有振興經濟的全局考慮,沒有推動工業化的配套設施,沒有保護私有產權的法律措施。當官營企業的弊病已大大暴露之時,又不可能及時改變,或轉為民營。李鴻章曾寫信對人說:“閩船創自左公,滬船創議曾相,鄙人早知不足御侮,徒添靡費。今已成事,而欲善其后,不亦難乎?”[17]這就是說,明知無用,也不能停辦,因為已經糜費太大,于是只好維持門面,任其繼續靡費下去。另一位著名啟蒙思想家嚴復,深知時弊,對30年“自強”運動也有過沉痛的反思:“中國自海通以來,咸同間中興諸公頗存高瞻遠矚之概,天津、江南之制造局,福州之船廠,其尤著也。顧為之者一,而敗之者十。畛域之致嚴,侵蝕之時有。遂使建設三十余年,無一實效可指,至于今治戰守之具,猶糜無窮之國帑,以仰鼻息于西人,事可太息,無逾此者。”[18]

這些話言簡意賅,說明30余年之失誤,主要在于制度性的障礙,這樣,中國現代化的下一個回合就集中在制度變革的斗爭,但這一本來就很艱難的轉換,卻因內外條件的特殊變化而大大拖長了。

四 扭曲和斷裂

中國喪失了實現自上而下的變革的難得機會之后,從20世紀初到40年代末,現代化進入一個極為曲折而艱辛的階段,其特點是現代化的扭曲與斷裂。

在20世紀的最初十年中,中國出現了一些重要的變化:

1.瓜分狂潮和八國聯軍的侵略激起了中國人民的政治民族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的覺醒;2.現代化工業稍稍加快步伐,特別是鐵路的興辦具有重要的經濟、政治、文化意義;3.出現私人集資興辦企業以取代官辦企業的明顯轉變,還鼓勵僑商回國投資,以加強與外國人的競爭;4.1905年科舉制廢除,是教育制度的革命;5.改革軍事制度,廢除武舉,建設新軍;6.創設外交部、商部、郵傳部等新機構,各省設諮議局,北京設資政院,公布“憲法大綱”,加快準備立憲的步伐;7.新興平民知識分子和留學生的參與政治活動;8.與立憲派對立的激進革命派興起,掀起反清武裝起義,并終于導致帝制的覆滅和共和的誕生。以上這些變化表明中國正在開始進入深入社會變革的新起點。這十年的變化特別是社會變化,肯定超過鴉片戰爭以來半個世紀的變化。

這十年的變化是20世紀之交的異乎尋常的嚴峻形勢逼迫出來的,形成大大超乎常態的劇烈反應。19世紀中葉以來,英國奉行“自由貿易”的擴張政策,在東亞采取和平方式擴張其“無形帝國”,當時其他一些西方國家忙于自己的工業化和內部事務,故而列強在東亞的爭奪還是以商業擴張即爭奪市場為主。到19世紀末則形勢大變。法、德、俄幾個后起的新興強國崛起,加緊爭奪新殖民地角逐,尚未瓜分的非洲,衰落的奧斯曼帝國和中國,就成為帝國主義爭奪的主要對象。這樣,東亞國際關系一變而為列國競爭的格局。中國面臨的形勢與兩次鴉片戰爭時期相比變得異常嚴峻。從1895年到1905年十年中,不算戊戌維新和義和團運動兩次國內事件,中國連續遭到四次沉重打擊,那就是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西方列強對中國采取掠奪領土和勢力范圍的大規模行動(1894—1898),八國聯軍直搗北京的大劫掠(1900),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爆發誰該控制東北的大戰(1904—1905)。其中每一次打擊對中國的損害都遠遠超過鴉片戰爭。喪權辱國接踵而至,大片領土被割讓,數以億兩計的白銀賠款,沿海和內河港口落入外國人控制下,不平等條約的商埠從1870年的15個到1900年增為40個。最后,中國淪為幾乎所有西方工業國與日本共管的半殖民地。一位西方歷史學家僅就上述幾次屈辱事件中的一次做出了如下評論:“在世界歷史上,沒有一個擁有中國十分之一的領土和人口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中國1897年11月到1898年5月這六個月中所遭到的那樣一連串的屈辱。我們不妨補上一句,也沒有一個國家在行政上的那些公認弊病的改革方面,在具有很多優良品質的堅強民族所居住的一塊極其富庶的土地上一切資源的組織方面,曾經表現出這樣的無能。”[19]

馬士評論中所提到的世界歷史上這兩個“沒有”,深刻說明當時中國已瀕臨絕境,正是這種形勢迫使中國在改良與革命之間最終做出了革命的選擇。沖擊越大,回應越烈。這一選擇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形勢所造成的。

從舊王朝體制下的改革轉為翻倒王朝的革命,這是從器物層次上的變革轉為制度層次上的變革。這次革命不同于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它是因日本式的自上而下的改革在中國推行無效轉而效法西方式的暴力革命的。革命盡管是促進社會變革的最激進方式,但革命變革社會的實際成效與變革的方向,并不取決于革命家的主觀愿望,而取決于各種主、客觀條件。革命對舊制度的打擊和瓦解的程度,是既取決于原有制度結構已經腐朽的程度,又取決于革命所代表的新興社會經濟力量已經成熟的程度。

20世紀之交,從改革轉向革命的國家,除中國外,還有俄國、土耳其和墨西哥。俄國是由沙皇統治的農奴制國家,19世紀60年代廢除了農奴制,90年代在西方財政支持下現代經濟有巨大發展,開始向軍事封建帝國主義轉變。俄國革命有強有力的組織領導力量,革命后,俄國經歷短暫的嚴重動蕩后迅速走上了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新道路。土耳其從19世紀初就打開了與現代西方接觸的大門,連續進行了幾次“西化”的改革。20世紀初,青年土耳其黨人通過長期斗爭結束了奧斯曼君主制,在經歷反對外國干涉者的不長的戰爭之后,也較快地走上了經濟發展的道路。墨西哥在革命前就進行過“改革戰爭”和出現過投靠外資的經濟增長。1910年革命有廣大農民發動并進行了土地革命,為1917年新憲法和后來的資產階級改革掃除了障礙。以上三個革命都顯示出改革與革命之間一定的銜接性,都沒有造成嚴重的政治權威危機和現代發展的較長期的斷裂。相比之下,中國的辛亥革命卻是這些革命中的最乏力的革命,正如“自強”運動是最軟弱的改革運動一樣。

辛亥革命沒有成功的改革運動為先導,它是改革運動失敗的逆反應;沒有明顯的經濟增長為依托;沒有形成強大的群眾發動;也沒有建立強有力的有組織的革命領導。清王朝是由于社會的極端腐朽,在一擊之下突然崩潰的,這種崩潰形成的結構解體,不同于西方內生型現代化內在多元結構的分散性,它是高度集中的一元結構的潰爛,這種潰爛只是帶來原結構功能的紊亂,即分裂為大大小小的傳統式的權力中心,使國家陷于混亂和癱瘓,而趨于解體的原來結構并不會自發地發生適應現代發展的轉變。這樣,專制王朝的解體帶來嚴重的政治權威危機,出現大小軍閥分享政權、地方割據的局面。情況與19世紀初拉丁美洲獨立革命后出現的那種長期政治混亂的局面較為相似。沒有建立起統一的現代民族,沒有穩定的政治中心,就不可能把社會內部蘊藏的發展潛力廣泛有效地動員起來,這樣就不可能從停滯轉向現代發展,這是各國現代化的一條基本經驗。可見,革命的現代化效應受許多可變因素的影響。只有在導致現代化變革的因素大量聚集的地方,革命才具有現代化的特征,成為使傳統社會現代化的一種激進方式。在這些因素薄弱或不大成熟的地方,則可能拖延現代化的過程。

在晚清改革失敗、變法失敗而帝國主義侵略加深的情況下爆發的辛亥革命,就出現這種先天性弱點。專制王朝的崩潰帶來了有利于現代發展因素的解放,但中央政權解體出現的權力其實也有利于寄存于原結構的外國勢力、封建勢力和新生的軍閥勢力伺機擴大地盤,假實行“共和”“民主”之名行阻擾現代化之實。國外的新老帝國主義則以支持政權覬覦者為誘餌,伺機擴大在華特權,假支持“共和”之名,行強化對中國的半殖民地統治之實。從清王朝解體到1949年中國又一次革命勝利之前,這將近40年之間,中國現代化過程的特殊性就在于它與中國半殖民地化(半緣化)過程交織在一起,這樣,就使得現代化進程被扭曲,有時甚至出現“斷裂”現象。

所謂現代化的被扭曲,指的是在半殖民地的環境中,有關現代發展的一切政治、經濟、文化改革,都不可能像在獨立的主權社會中那樣正常進行;從帝制束縛下解放出來的許多潛力因素,受到不平等條約體系的重重束縛,很難被利用和發揮,最突出的是:

1.中國被完全納入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并處在這個體系的邊緣地位。外國資本的強力滲透,使中國的經濟發展按照“工業化西方(日本)——農業中國”的格局進行,主要發展農產品和礦產品等初級產品出口的貿易(1936年農產品的出口占總出口額的48.3%),形成受外國控制的依附性經濟。日本掠奪下的臺灣、東北和華北發展了某些附庸工業,但與日本“相克”的工業被禁止擴大。

2.中國的現代工業是以沿海條約口岸城市為中心的布局,主要是輕工業,也只能在外資企業的夾縫中生存和發展。外國人除直接投資、建廠外,還通過其強大的銀行和外貿公司、航運系統控制中國經濟。僅在20世紀初,收回權力運動和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形成過兩個小小的高潮,即使在受到外力壓制較小的情況下,也只能零零星星地搞一點初級形式的進口替代工業化。外國資本與經營技術同中國的廉價勞力相結合,形成中外合營的現代半殖民經濟,只能是一種依附性經濟增長。

3.廣大農村被卷入商品經濟體系。外國商品瓦解傳統手工業的能力雖不如想象那樣大,但小農激烈分化和貧困化并未能改變舊經濟結構,資本主義化困難重重。[20]在中國試行的各種鄉村建設實驗沒有不失敗的,農村的破產是社會動亂的不可遏制的根源。

所謂現代化的“斷裂”現象,就是指由于受到特殊因素的嚴重影響,打斷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的正常連續性,特別是持續的經濟增長被打斷會對現代化的進程產生重大影響,甚至導致反現代化的倒退現象。就中國的具體情況而言,主要是指日本帝國主義的崛起及其變本加厲的侵華政策對中國現代化的嚴重干擾、打擊和破壞。從鴉片戰爭以來,西方列強對中國采取的多種方式的侵略,主要是為了擴大在華的經濟利益(俄國除外)。日本是中國的近鄰。它作為最新和最后來到的東亞帝國主義,則不僅是要擴大它的經濟利益,而且企圖獨占中國,掠取中國的領土和資源用來建立它的海外工業基地,壟斷中國市場。日本在明治維新時期學習西方“富國強兵”,就抱有在東亞“創立一新西洋國”的目標。日本著名的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的“脫亞論”,就是要脫離亞洲,與西洋文明國共進退。他曾露骨地指出:“就是接待支那朝鮮的方法,也不可因系鄰國而特別客氣,必須依西洋人接待他們的樣子加以處分。”[21]從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每十年向外發動一次征服,每次都是中國的災難。現代世界各國中,像日本這樣把“殖產興業”與殖民擴張直接掛鉤,以鄰國為目標,貪得無厭,連續發動侵略戰爭來加速其現代化進程的,是絕無僅有的。

進入20世紀以后,日本在英日同盟的扶持下,實際上一躍而為東亞國際關系的主要角色。這一國際格局形成之后,中國現代面臨的國際環境就進一步惡化了。在20世紀頭30年之中,中國現代化的任何努力都舉步維艱,最后還被日本侵華戰爭完全打斷。

五 歷史的啟示

1.第三世界欠發達國家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變是一個艱難的歷程,迄今還沒有出現過輕而易舉的過渡,傳統社會文化結構越牢固的國家的過渡愈難。大國的過渡比小國要難。只有日本例外,它是最早、最快實現現代化的非西方國家。但日本現代化進程是畸形的,是在犧牲別國、推遲東亞現代化的特殊條件下實現的。把日本奉為“成功”的“樣板”是不足取的(日本后來在外來干預下強制進行第二次現代化)。研究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可以與外國進行橫向比較,但不能以西歐,更不能以日本的現代化作為標尺來進行衡量。“面對現代世界的挑戰,把日本看成是成功的范例,而把中國看成是失敗的典型,顯然是愚蠢的。”[22]

2.中國的人口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都多,歷史傳統的發展連續性比任何其他國家都長,近百年來經歷的內憂外患比任何其他國家都深,這一切決定了中國實現這一大轉變的長期性、艱巨性和曲折性。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步伐的確是太慢了。到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現代化的某些方面與19世紀80—90年代的日本和俄國相似,且另一些方面還未達到,這就是說中國花了70年時間才大致達到別人用30年達到的水平。但日、俄都沒有遭受過中國這樣的外來干涉和侵略,而中國卻必須戰勝非洲瓜分、奧斯曼帝國肢解、印度亡國、埃及被準殖民地化的時代性悲劇,艱難地保住自己的國家和古老、獨立的文明,在中國淪為半殖民地的過程中,任何外國都沒有真正征服過中國。這顯示了中國人民對壓迫的驚人承受力和反抗力,也顯示了華夏文明的深厚的精神力量,以及在這個農業社會中蘊藏的內在活力。

3.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過程受復雜的內外因素的交互作用,形成一個深刻的矛盾過程。西方政治發展理論有一句名言:“現代性產生穩定性,而現代化卻產生不穩定性。”[23]中國的現代化必須打破幾千年來的小農經濟的穩定和封建專制統治的穩定,但舊秩序的完全解體,劇烈的社會大震蕩,都很難一下子找到新的穩定中心。任何國家的工業化和持續經濟增長,沒有安定的環境是很難進行的。從帝制解體后,經過長期的探索,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才重新確立了自己的強大而穩定的政治中心,建立了獨立和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這樣,才有發揮人民中蘊藏的深厚的潛力和經濟高速發展的必要條件。

4.中國現代化的過程是打破閉關自守逐步認識現代世界和進入現代世界的過程,即使像中國這樣一個在前現代發展中遙遙領先的國家,一旦自我封閉,喪失吸收外來新因素的能力,就會盲目排外,從而脫離世界發展的潮流。因停滯而落后,因落后而挨打。但喪失獨立自主性的開放又會完全受外來因素的支配,喪失自己的獨立選擇能力,淪為外國勢力的附庸或半殖民地。近一個世紀中,中國經歷了封閉—開放—再封閉—再開放的曲折道路,正反兩方面的經驗值得很好地研究。

5.國際環境的特點和中國歷史的特點,只能影響中國現代化所選擇的形式和道路,但不能改變中國現代發展所必需的社會經濟條件。在鴉片戰爭后的一百年中,差距不是縮小而是擴大。越是落后,就越是急于速成。康有為認為:“變法三年可以自立。”孫中山估計革命后十年建設可以與西方“并駕齊驅”,都是指望通過速成的直線式發展,“一傳到位”,直接從莊稼漢的毛驢跳到工業化的鐵馬上,這是不符合中國的實際國情的。把外國的現代化發展模式照搬到中國都沒有成功,中國只能通過自己的實踐,包括各式各樣的“試錯”,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


[1]“現代化”是社會科學中的一個新概念,直到20世紀90年代還沒有一致的認識。《劍橋中國晚清史》認為“現代化”是一個沒有固定內容的概括性術語(該書中譯本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前言),很易造成混亂,本文的“現代化”一詞的釋義,參見羅榮渠《現代化理論與歷史研究》,《歷史研究》1986年第3期。

[2]弗朗西絲·莫爾德:《日本、中國和現代世界經濟》(F.Moudler, Japan, China and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 1977。

[3]對國外學術界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方法論的評述,西方研究方面,參見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中譯本,中華書局1989年版);日本研究方面,參見吳密察《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的課題——訪濱下武志教授》(《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1988年9月號,臺北)。

[4]馬克思:《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頁。

[5]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370頁。

[6]西方學者認為,直到19世紀中期,中國居民的安居樂業狀況與英國城市和工廠居民相比,差距也不如想象之大,參見《劍橋中國晚清史》中譯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29—230頁。

[7]參見何炳棣《美洲作物的引進、傳播及其對中國糧食生產的影響》,見《大公報在港復刊三十周年紀念文集》下冊,1978年香港版。

[8]荷蘭學者包樂史(Leonard Blusse)的著作《中荷交往史》對此有綜述。參見阿姆斯特丹1989年中譯本。

[9]參見羅榮渠《16世紀至19世紀初中國與拉丁美洲的歷史聯系》,見《中國人發現美洲之謎》,重慶出版社1988年版。

[10]《利瑪竇中國札記》中譯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頁。

[11]松四成卿:《尾風新話》。

[12]陳水逢:《日本近代史》,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43—45頁。

[13]王爾敏:《中國近代思想史論》, 1982年臺北版,第384頁。

[14]陶飛亞、劉天路:《晚清“西學源于中學”》,《歷史研究》1987年第4期。

[15]施阿蘭(A.Gerard):《使華記,1893—1897年》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12頁。

[16]參見羅榮渠《論現代化的世界進程》,《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5期。

[17]《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一二,“復王補帆中丞”。

[18]嚴復:《原富》按語,見《嚴復集》第4冊,第888—889頁。

[19]馬士、密亨利:《遠東國際關系史》中譯本下冊,商務印書館版1975年版,第412頁。

[20]陳慶德:《論中國近代農村商品經濟低層次擴散的歷史性質》,《近代史研究》1989年第1期。

[21]許介麟:《近代日本論》, 1987年臺北版,第59頁。

[22]巴林頓·摩爾:《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中譯本,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83頁。

[23]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中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沙县| 泊头市| 金山区| 乌拉特后旗| 泸水县| 怀来县| 台前县| 镇远县| 贺兰县| 河北区| 梨树县| 老河口市| 肃南| 定兴县| 资阳市| 府谷县| 玛沁县| 酒泉市| 桃园县| 寿光市| 桐城市| 开化县| 定兴县| 壤塘县| 通江县| 宣城市| 友谊县| 扎赉特旗| 鹤岗市| 遂川县| 余干县| 牙克石市| 永昌县| 昆山市| 斗六市| 晋宁县| 高青县| 三穗县| 忻州市| 锦屏县| 故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