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道游擊隊》文獻史料輯
- 陳夫龍編
- 2972字
- 2025-04-28 10:46:22
二 第二次討論會
5月27日,小說散文組召開《鐵道游擊隊》第二次討論會,參加者計二十余人,包括小說作者知俠。會議由柯藍主持。先由梁文若將讀者來信對這部作品的意見向大家做了匯報,以后即展開討論。
魏金枝認為,雖然有時候也能感覺出作者是在“大喊大叫”,但有一點是很確切的,就是作者是根據生活,老老實實寫出來的。作者沒有像目前創作界的一些作家那樣,覺得自己寫作有問題,不過是技巧不夠而已,其實是生活不夠。作品之所以會出現前半部好,后半部差的問題,關鍵在于到后面作者沒有相關生活了,于是不能根據故事的發展用力地寫下去。此外,作者在作品中代言的部分有點過多,“好像作者是忍不住了的樣子”。此中的原因在于,“作者沒有把政治熱情和藝術的熱情結合得很好”。出于同樣的原因,作者也就把敵人描寫得好像毫無作為一樣。
王若望在發言中接著魏金枝言及的“生活真實”問題,繼續探討作品后半部松的原因。他認為:一方面是因為吸引作者去探訪的是前半部所寫到的生活,他對此感覺興趣,花了工夫去寫;另一方面則是在當時的解放區,“對文藝如何表現人物是很模糊的,單要求‘正確’,對藝術上的處理要求不高”,這對作者造成了束縛,以致“有些事他是知道的,但不敢寫,如內線工作,叛變問題等”。他還指出了作品其他幾方面的問題:人物的塑造上,主要人物老洪和王強的性格都不夠鮮明,因為作者事先給他們打好了“框子”。相反,寫站長張蘭,因為沒有條條框框的約束,寫得很活,能感動人。同樣是地主,胡仰寫得很活,高敬齋則寫得像漫畫人物一樣。另外,把人物分散在各個章節去寫,結構上顯得不太連貫。語言的性格化有些地方顯得很不夠。作者的“夾敘夾議”和“追敘”,也容易使緊張的情節松懈下來。他建議去掉這些“夾敘夾議”和“追敘”段落。此外,王若望說,據其了解,參加鐵道游擊隊的這些人并非真正的鐵道工人和煤礦工人,其中只有一兩個人會開火車,大部分是扒火車的人,愛喝酒和打架,是一些半流氓無產者。有人認為不該把鐵道游擊隊里的人寫得流氓氣太重,“我認為,如果現實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寫的”,“問題的關鍵是在更充分的表現他們在黨的領導下從‘自發’走上‘自覺’”,這樣思想性就會更高些。
李俊民的主要意見是,作者不必過分依據真人真事,不應該先給自己熱愛的人物畫一個圈子,而應該讓人物自己去更好地發展,從人物發展中去推動故事,而且故事情節也可由作者自己來調度,不必拘束于原來的程序。正是由于作者沒有把人物、故事更好地發展下去,所以后半部顯得吸引力不足。他認為,這是作者的手法問題,而不是受情節本身限制的緣故。
梅林重點談到作品的批評問題及故事與生活的關系問題。關于前者,他認為對于作品過高過低的評價都不好,因為“批評本身也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他認為讀者喜歡摹仿,在作品內部研究討論時,“毋寧盡可能嚴格,做到深入細致具體的分析,甚至提出更高的要求也是有好處的”。關于后者,針對大家所說的這本書的故事性很強,帶有英雄傳奇色彩,他認為所謂故事的主要功能還是用來表現生活,并從生活中表現人的思想感情、內心世界和性格特點。“故事的曲折或簡單似乎不是作品的好壞的關鍵。”《鐵道游擊隊》的故事性確實很強,如打洋車、扒車、化裝偵察,以及在微山湖的斗爭,問題在于如何通過這些故事把人物的生活、人民的生活表現出來。例如:①鐵道游擊隊剛剛組織起來,隊員們的思想感情一定很復雜,但政委李正如此輕率地暴露了身份;②當時的環境是很艱苦的,打洋行之后,可以如此太平無事,李正和老洪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倒頭就睡;③扒車、化裝偵察,如探囊取物,如入無人之境。這些都有為故事而故事的傾向。語言方面,他肯定了作品語言的簡練、流利,對其缺點,同意大家的看法。總之,他認為這部作品是為讀者所需要的,優點很多,缺點也有。
在這次討論會上,吳強和王元化繼續做了發言。吳強的看法是,知俠在寫這部作品之前的準備工作如材料搜集、結構思考等是比較充分的,但藝術上的準備卻不夠充分,沒有足夠表現出人物的精神面貌。雖然作品有些缺陷,但吳強認為基本內容是好的,有教育意義,他鼓勵知俠:“可能知俠同志內心有些矛盾、痛苦,甚至懊悔,我想這是大可不必的。同時,可以修改就修改,就是不修改也好。也可以再寫其他的作品。”王元化就大家所談的人物問題進一步作了闡釋。他說,知俠對他筆下的人物是有感情的,“這是使我們對他所寫的人物感到親切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但這些人物的性格還是不夠明顯和突出,“我想這原因恐怕他對這些人物還缺乏更透徹的理解的緣故吧”。王元化認為,作家在創造人物時,對所寫的人物很熟悉和產生感情是必要的條件,但還應該再進一步。要在此基礎上,對人物有透徹的理解,“能夠寫出經過自己透徹理解后的更深刻的感覺”。否則,所寫人物雖然是真實的,但深度不夠,不能更強烈地感染讀者。
最后,知俠發表了自己的感想。他承認作品本身還“留下很多重大的缺點”,與會很多同志對作品從藝術上加以分析,并提出意見,能幫助他“更熟練的掌握藝術武器”。他表示,今后會好好加強業務學習,有機會要匯集大家的意見,把作品從藝術上再加以修改。同時,他也向與會者說出了自己在寫《鐵道游擊隊》過程中的兩大苦悶:
根據我寫作的體會,這個小說所以有許多缺點和不足之處,除了自己技術不夠的原因以外,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個是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不高,再一個是生活還是不深。大家都認為(我個人也承認)李正那個人物沒有寫好,我覺得除了我在技術上不善于刻畫人物這一點以外,更重要的是我的思想水平不高,不會也不敢透進一個黨的領導人物的內心世界,并把他放在殘酷復雜的斗爭(內在的與外在的)里去表現。老實說我在寫這個人物時,思想上就有顧慮:就是生怕出毛病,束手束腳。懷著這樣的情緒,當然不會把李正這個人物寫好。再一個關于生活問題:我雖然經歷了游擊戰爭的生活,也有些關于鐵道上生活的知識,但是我對他們書中人物的前期斗爭生活(在敵據點內、鐵道上隱蔽的戰斗)自己的體會較差,因此這就限制了我更生動的刻畫他們。以上這兩點,是我寫作過程中的最大苦悶。因此,我從這兩方面要求大家幫助,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1954年華東作家協會創作委員會小說散文組所組織的這兩次內部討論會,不但對知俠本人大有幫助,就是對今日筆者這樣的研究者而言也頗有啟迪。給知俠提出意見的諸位與會者都是當時活躍在黨的文藝工作戰線上的作家、理論家、批評家,他們的發言從個體經驗和文藝創作的普遍規律性出發,認真又細致,沒有因為作品受到群眾歡迎就一味予以肯定,而是重點指出了作品存在的問題。綜合與會者的發言,可以發現雖然這部作品優點很多,但在人物塑造、語言描寫、情節設計等方面都有一些缺陷,總的來說就是故事性強,藝術性弱。至于為何會造成藝術性弱,一個原因是作者本人深入生活不夠,沒有完全做到從生活出發而又超出生活。另一方面,則是作者沒有處理好藝術創造和政治思想之間的關系,正如作者所說思想上有顧慮,生怕出毛病,以致束手束腳,所以無論是寫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都存在單一的臉譜化的特點。這也是很長一段時期內,有關革命斗爭題材的文藝作品經常會出現的問題。從這一點上來說,六十多年前這些與會者的懇切發言,對于繁榮當今文藝創作仍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選自《新文學史料》2017年第3期)
[1] 此處原文為“上海文藝出版社”,應為“新文藝出版社”。——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