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道游擊隊》文獻史料輯
- 陳夫龍編
- 25480字
- 2025-04-28 10:46:21
充滿戰火氣氛的創作道路
知俠
我從青年時期就參加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多年來我寫過一些軍事文學作品,應該說我走過的是一條戰火彌漫的文學創作道路。
1938年我作為一個喜好文學的青年,抱著滿腔抗日熱情到陜北延安去參加革命,在抗大學習,當時被編在洛川的六大隊。抗大是抗日軍政大學的簡稱。主要的課程是學軍事和政治。當時設在延安的魯迅藝術學院也在招生,那里有文學專業課,我就要求組織上,把我轉到魯藝去學習。由于魯藝的學員名額已滿,領導上沒有答應我的請求,勸我說:“現在敵后方正開展轟轟烈烈的抗日游擊戰爭,需要軍政干部,你還是留在抗大學習吧!”這年冬天,為了響應黨中央毛主席“到敵人后方去”的號召,我們六大隊和其他幾個大隊,組成抗大一分校,東遷敵后辦學。第一次東遷,行軍一千多里到達晉東南的太行山的潞安地區。我雖然沒去魯藝學習,但是我當時還是挺喜歡文學的。我當了我們學習隊的墻報委員,平時再緊張的行軍,也沒耽誤我寫日記和文學札記。記得過綿山,過川口時我還即興的寫了兩首小詩,不過都在以后的艱苦戰斗歲月丟失了。
在太行山學習時,校部出一油印刊物《抗大文藝》,我在上邊發表一篇散文《晚風里的一群》,是描寫我們學員在課余種菜勞動的,這算是我參加革命后的處女作了。記得當時沒有稿酬,只給作者一本毛澤東著的《論持久戰》。這對我來說已感到很豐厚了。
1939年5月,我在抗大畢業,同學們都分配主力部隊或地方游擊部隊去工作了。也許是由于我的軍事課程的成績好,身體也較健壯,所以又把我留校在軍事隊繼續學習,為的是把我培養成一個留校從事軍事教學的干部。畢業后,在抗大分校當區隊長,隊長或軍事教員。我原打算學習文藝的,魯藝沒有去成,留在抗大學軍事和政治,現在畢業了,又要留校專門攻軍事,將來肯定是一個軍事干部了。當時我感到自己離開文學愈來愈遠了。由于我已是黨員,當然得服從組織分配,所以我就打消了從事文學創作的愿望,便投身到軍事隊的嚴格的軍事訓練中了。抗大是個軍事學校,學員都穿軍衣,發武器;像部隊一樣按連、營、團編制。平時進行軍政教學,一遇到敵人對根據地進行大掃蕩時,他們也作為戰斗部隊使用,配合主力和敵人戰斗,使學員們在戰爭中學習打仗。他們平日學的軍事知識,可以在戰斗中應用;而實戰經驗又可以豐富和充實他們所學的課程。由于我們是學軍事專業的,我們隊的武器裝備比一般學員隊要好一些。為了軍事教學,給我們配備了三挺輕機槍:一挺捷克式、一挺蘇式轉盤機槍和一挺日式的歪把機槍。我們隊的軍事訓練要求是很嚴格的。從一二一的正步走、到班教練、排教練、連教練,從軍事動作到戰斗行動,如板上釘釘一樣一絲不茍。我們往往是上午學軍事課目,下午到野外進行軍事演習,我們學進攻、學防御、學迂回、學突襲。每天東跑西顛,一天不知要出幾身汗。記得那是冬天,我們天不亮就集合起來跑步,太行山山高地陡,山村多在山坡上,村子里很難找到一塊平地當操場,我們的隊長倒很有辦法,他指著村邊一個近千米的山頭對全隊學員下達命令:全副武裝,到山頂集合。他帶頭走在前邊,我們學員扛著背包和槍支彈藥,誰也不甘落后的沿著山坡向上攀登。經過半個小時的爬山,每個學員到達山頂時,累得渾身是汗,棉衣已被汗水濕透了。這比在操場上跑二十圈還吃力。
這年年底,我們軍事隊的課程學完,將要畢業了。我們經過半年多的嚴格軍事訓練,都熟練地掌握了軍事技術,不僅身體健壯,而且戰斗士氣高昂,簡直像一群下山的猛虎。就在這時候,抗大一分校又接到上級的命令,作第二次東遷,出東陽關,下了太行山,橫越河北平原,穿過為敵人重兵封鎖的平漢、津浦鐵路,直插山東的沂蒙山區。在這到處是敵的一千多里的長途行軍中,隨時都可能遭到敵人的襲擊。我們的軍事隊和校部的工人隊是裝備較好、戰斗力很強的連隊,在行軍中,不是前衛就是斷后,哪里敵情緊張,就把我們軍事隊派過去。在過平漢鐵路時,一夜行軍130里,當走近鐵路檢查部隊時,少了一個大隊,校長就命令我們軍事隊,又插回去十多里去找上這個大隊,再折回來,和其他連隊一道過鐵路,這一夜大伙行軍130里,而我們軍事隊行程卻有160里,由于我們過去在太行山山地進行軍事訓練,兩條腿鍛煉出來了,一奔上河北平原,真是健步如飛,一夜160里行程還沒感到怎么疲勞。
我們到達山東沂蒙山地區后,學校對二次東遷進行總結,由于我們軍事隊在戰斗行軍中的突出表現,我們軍事隊被評為全校的先進單位。這時我也儼然成了一個軍人,無論從儀表、服裝以及一切行動上都符合軍事要求。這次東遷和第一次東遷不同的是,在第一次東遷的行軍路上,我經過一些地方,常常為奇特的景物所吸引,引起我文藝上的構思,晚上把它寫在文學札記上;這次行軍路上,如過一險峻的山口,我不是從文學、而是從軍事上考慮:如對面來了敵人怎么應付,應該首先搶占山口旁的小山頭,只有占領了這個制高點,才能居高臨下,用火力掩護自己的部隊通過,要是叫敵人搶先占了山頭,我們通過山口就要付出重大傷亡。在第一次東遷行軍住下來以后,我就和炊事員坐在一起,借著行軍灶下的火光,來匆匆的寫文學札記;而在這次東遷行軍住下來以后,第一件事由隊長帶著各班排長,到住村周圍去察看地形,一方面確定夜間崗哨的位置,同時遇到敵人襲擊時,利用有利地形,沿著哪條道路往外沖,并事先指定了村外的集合地點。就是各班住在老百姓家里,在就寢前,也要看完大門兩側,屋前屋后的地形,遇到敵情,才不致措手不及,能夠沿著較隱蔽的地形,安全的沖出去。我們已到達沂蒙山根據地,第二次東遷長途行軍的任務已經完成。可是每到一地察看地形,遇有敵情如何應付,這種習慣,好多年以后,我還一直保持著。
抗大到達山東已是1940年初了,記得我們是在沂蒙山根據地過的春節。學校開始招收學員了,我們軍事隊的同學都分配到各個連隊從事軍事教學工作了。這時我已熱愛軍事工作,很愿分配到連隊,一方面作教學工作,同時作為一個軍事指揮員領導學員去和日寇作戰。因為抗大雖是學校,但在敵人對根據地進行“清剿”“掃蕩”時,抗大的各個連隊都要擔負戰斗任務,使學員在對敵作戰中來充實自己的軍事學習,也就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
可是當組織上分配我的工作時,卻使我感到意外,領導并沒分我到連隊去搞軍事教學,而分配我到抗大文工團去工作了。因為他們知道我在《抗大文藝》上發表過作品,又在軍事隊當救亡室(以后改為俱樂部)主任,搞墻報,畫偉人像,還會寫美術字,認為我是個文藝人才,加上文工團需要補充干部,所以組織上就分配我到文工團去。當時我思想上還有些不通。如果在兩年前我剛到陜北時,要我到魯藝去學習我是高興的,可是我在抗大不僅學完了全部的軍政課程,而且又留校專門學習軍事,我已熱愛軍事工作,現在要我轉回頭來從事文藝工作,我倒有點不樂意了。當時我向組織上表示:我到部隊或到連隊去作軍教工作,比作文藝工作發揮的作用要大些;我是學軍事的,現在要我去文工團,所學非所用,怕完不成任務。這時和組織科一道和我談話的文工團副團長對我說:“聽說你會寫文章,又懂得藝術,我們歡迎你到文工團工作,至于說到你是學軍事的,這對我們來說就更需要了。因為我們都是文藝工作者,不會打仗,在敵后活動,經常會遇到敵人的襲擊和‘掃蕩’,到時候你就可以領導我們去對付敵人。我們文工團很需要象你這樣既懂文藝、又熟悉軍事的工作人員。”雖然這位文工團的負責人,并沒完全說服我,但是黨組織既然已經決定,我只有服從。就這樣我被分配到文工團工作了。
由于我在軍事隊過慣了嚴格的軍事生活,乍到文工團我有點不習慣,因為我從儀表,軍風紀以及舉止行動,都是符合戰時的軍人要求的;可是文工團員的生活卻是自由散漫的,經常是衣帽不整,行動起來也是拖拖拉拉。比如在軍事隊集合的哨子一響,不到五分鐘,全副武裝的學員就集合起來,而且隊形整齊。而在文工團里雖然連續吹著集合的哨子,可是一刻鐘也集合不起來,就是集合起來了,也丟三忘四,隊形混亂。為了使團員們的行動更符合戰時要求,我費了不少力氣,可是收效甚微。每當校部集合直屬隊開大會時,其他單位的同志看到我站在文工團隊前,軍容整潔,態度莊嚴,斜挎著匣子槍,都悄悄地問團員:你們那里怎么調了個軍事干部啊?!這說明我當時和文工團員之間是如何不協調了。
我在文工團工作,平時除幫助團長整理隊伍,戰時負責軍事指揮而外,也作一部分黨的工作(后期曾任過支部書記),但是我既然是文藝團體的成員,我就應該參加一些業務活動。文藝工作團是以戲劇為主,也結合音樂、美術、文學的綜合藝術團體。我雖然不會演戲,但是在演出人員短缺的情況下,有時我也化裝成群眾,在戲里跑跑龍套,有時我也雜在合唱團的行列里唱唱歌。但我大部分時間是參加創作股的文學業務活動。因為我們深入敵后,開展抗日宣傳,是沒有文藝演唱材料的來源的,一切都得由文工團自己創造。比如給部隊和根據地人民群眾組織一個文藝演出晚會,我們創作股的同志就要到火熱的戰斗生活中去采訪材料,回來后就連夜突擊寫作:寫歌詞的,譜曲子的,寫劇本、畫連環畫的,大家同心合力,自編自導自演和自唱,創作出一個文藝晚會的演出節目。又有新任務下來了,我們又出去收集素材,進行創作,組織新的演出。我就是這樣常常到艱苦的斗爭生活中去采訪。我到敵占區去了解發動群眾的抗日活動,到火線上去了解我軍戰士和日本鬼子戰斗的英勇事跡,我也到轟轟烈烈的群眾翻身斗爭中去,去了解根據地的人民在黨的領導下,如何站起來配合人民子弟兵戰勝日寇。每當我帶回大批材料回來,除了供給文藝節目的創作外,我也利用了自己所喜愛的文學形式,寫成文藝通訊、報告文學在根據地的報刊上發表,沂蒙山根據地成立的第一個婦女識字班,就是我在《大眾日報》上報道的。
在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期間,我在山東解放區的報紙和刊物上發表了很多文學作品,從這些敵后的文學活動來看,1938年我初到陜北時,沒能去魯藝學習,不僅不是壞事,相反的倒有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因為豐富的斗爭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如果當時我去了魯藝,留在延安后方學習,我就不可能寫出反映敵人后方抗日游擊戰爭的作品。我們開始進入敵人后方,斗爭是極艱苦的。因為敵后的抗日游擊戰爭剛發動,抗日根據地從無到有,正在開辟,我們的部隊和地方武裝還處在幼小的階段,而敵人的力量還占絕對的優勢,不僅有日本侵略者和漢奸隊,還有國民黨殘留下來的頑軍以及當地的封建地主武裝。由于他們在反共上是一致的,所以聯合起來對付我們剛剛發動的抗日人民武裝。因此,我們在敵后的活動就特別困難,隨時要和各種各樣的敵人進行戰斗。我們經常是吃不上,住不下,沖破敵人的圍攻,和敵人轉山頭,打游擊。在這種艱苦戰斗的形勢下,我在軍事隊學習的軍事知識,對我的幫助太大了。和一般同志相比,由于我懂得軍事,在戰爭環境里,我就有了較大的活動自由。它不僅有利于我在火線上采訪,同時在我們集體活動時,遇到敵情,我可以對付,必要時能夠組織力量和敵人進行戰斗,向包圍圈外沖擊。
1941年冬,敵人集中五萬兵力,對沂蒙山抗日根據地進行空前殘酷的“鐵壁合圍”“拉網戰術”的大“掃蕩”。敵人對方圓百里的山區重重包圍,控制了所有的村莊、山頭和道路。然后敵人分區的進行清剿。我們抗大文工團已被包圍在沂蒙山的中心地帶,我們分兩個隊活動。我帶著一個十多人的分隊,為敵包圍,向外突圍,沖出敵人的包圍圈到達另一地區。第二天這里四周的敵人又向我們進行圍剿,我們又向外沖擊,沖到一個地方,還沒站穩,再次遭到埋伏在四處敵人的圍攻。就這樣,我們向外沖了七天,都沒沖出敵人的包圍圈。雖然我們小有傷亡,一個團員犧牲,一個團員被俘,但是我們這個分隊絕大部分還是勝利的沖出來了。
敵人大“掃蕩”將結束時,我們遇到了第二次突圍,這次突圍雖然沒和敵人交火,但它的危險性要比第一次突圍大得多。當時校部組織由文工團在內的近三百多非戰斗人員,從沂蒙轉移到東南的濱海地區休整,可是要在一夜之間穿過八十里為敵人重點控制的丘陵和平原地帶。由于這一地帶地形平坦,敵人眾多,而且火力很強,如被敵人發現,將我們包圍,沒有好地形可利用,我們就很難突出去的。所以采取了夜間行動,悄悄地從敵人駐地的空隙里急行軍穿過這一地區。為了防止萬一,校部又派了五個連隊來掩護我們三百多人員通過。就是前邊三個連隊作掩護,后邊兩個連隊作后衛,把我們夾在中間行軍。由于這次行軍危險性很大,三百多被掩護的人員都作了緊張的動員:就是一定要在天亮前穿過這一地區,每個同志都緊跟著,不要拉檔子,更不要失卻聯絡。特別說明:誰失掉聯絡,就等于送給敵人,絕不去尋找,因為一掉隊,就去尋找,這就耽誤了行軍時間,天亮以后,出不了敵區,為敵人發現,被敵人包圍,后果是不堪設想的,縱然有五個連隊掩護,而這些連隊都是學員隊,武器裝備很差,戰斗力也不強,加上經過一個多月的大“掃蕩”,既付出了不同程度的傷亡,又十分疲憊。遇到敵情,是很難保證被掩護的三百多人的安全的。我們就是懷著這種緊張的心情開始夜行軍的。當我們走到午夜,估計已行軍四五十里路,到達一個丘陵地帶,由于夜里起霧,我們和前邊擔負掩護任務的三個連隊失掉了聯絡。我們文工團正走在被掩護的人員的前邊。我們的團長和一個通訊員也隨前邊連隊走了。我趕快傳話到后邊,要后邊作后衛的那兩個連隊,派一個連隊到前邊來作掩護,繼續前進。可是后邊的人員傳話上來說,他們也和擔任后衛的兩個連隊失掉聯系。也就是說我們被掩護的三百多人和擔任掩護任務的五個連隊,整個的失去聯絡了。這時,校后勤部的協理員從后邊上來,我和他又派人在行軍行列的前前后后出去聯系,找了一陣,還是找不到掩護部隊。協理員問我怎么辦;我說:“咱們再不能找了,再找下去,既找不到部隊,又耽誤了時間,天亮以前出不了敵占區,我們沒有部隊掩護,如敵發現,三百多人會全部覆滅。”我的意見是爭取時間加快腳步向南沖出去,協理員同意我的意見,應馬上擺脫我們目前的危險處境。因為八十里夜行軍,我們只走了一半路程,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立腳點,正是整個敵占區的中心地帶,是敵人重兵屯聚的地方,我們應該一分鐘也不能耽誤的離開這里。可是這三百多人是由各部門組成的,而下一步行動,需要統一指揮,我認為協理員是營級待遇,級別比我高,而且被掩護的人員,大部分是他的部下,應由他指揮我們向南突圍。可是協理員說他不懂軍事,要我負責指揮。由于情況十分危急,我也就不謙讓了。我就把三百多人中有槍的人挑選出來,手榴彈也都集中,臨時組成兩個戰斗班,一個班由我率領,在前邊沖。協理員帶一個班作為后衛,我們這三百多人就在夜色里向南急奔,由于大家都認識到嚴重的敵情,感受到失去掩護的危險處境。所以大家都自覺加快了腳步,我們不僅僅是急行軍,而是小跑著向南突進。我們不走村莊,都是在敵人駐地之間急行穿過。在行進過程中,我帶著通訊員親自去找向導,一次誤入了敵人的伙房,一次誤入了偽鄉公所,但幸好沒為敵發現。在天亮前我在一個村邊找到了一個早起拾糞的中年人,由他帶路,使我們繞過一個個敵據點,沖向南去。天已大亮了,還有十多里路,才能出敵占區,幸虧早上有霧,使敵人不易發現我們,我們穿過被敵人逼著去修據點的人流,越過了最后一道公路,到早上九點多鐘,我們才突出敵占區,到了濱海地區的大店,這里已是安全地帶。我們又向東南行軍十多里,到達了這次夜行軍的宿營地。我們住下以后,卻找不到掩護我們的五個連隊。當時我想他們是先頭部隊,怎么比我們還晚到?后來才了解到昨夜他們和我們失掉聯絡后,他們不敢前進了,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掩護部隊,他們的戰斗任務是保衛我們行軍的安全,如果被掩護的三百多人,失去聯系,遭到敵人的包圍,由于沒有戰斗力,是會全部犧牲或被俘的,如有這樣的后果,他們怎么向上級交代?在此情況下,他們派連隊在敵區尋找我們,找不到我們,他們是不會輕易離開敵區的。而我們竟直接向南插去,沖出敵占區,他們怎么能找到我們呢?我們在宿營地吃過午飯,到了下午三四點鐘,聽見西北方向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隨后炮火停了一陣,黃昏以后,那邊又響起了劇烈的炮火。原來他們找到天亮也沒找到我們,上午還有濃霧掩護,敵人沒有發現他們,到了下午濃霧消散,敵人在一個村子發現了他們,對他們進行圍攻,他們和敵人展開了戰斗,終于沖出敵人的重圍。他們到達另一個小嶺,天已黃昏,又被敵人包圍,又和敵人展開了戰斗,經過一場血戰,再次沖殺出來,這時周圍的敵人已發覺了他們,到處出兵堵擊,他們已站不住腳,就乘著夜色沖殺出敵占區了。他們到達宿營地以后,才發現我們于昨夜不鳴一槍的從敵占區沖出來,也感到很高興。因為他們雖然和被掩護的人員失卻聯系,卻沒有造成損失,他們也比較安心了。
我曾把這兩次突圍寫進中篇小說《沂蒙山的故事》。另外在解放戰爭期間,我在省文協作黨務工作,也曾遇到了軍事斗爭的艱險情況。敵人重點進攻時,我們轉移到膠東。后來敵人又集中了五個整編師向膠東進行重點進攻,敵人以優勢的兵力,從半島西部向東部齊頭推進,他們揚言要把我守衛膠東的部隊趕進東海。當敵人攻到萊陽時,我主力突然向外線出擊,插到敵后,而我們文協的一批文藝工作者,卻處在敵進攻的前邊,失去了主力的支援和依托,敵進我退,形勢十分危急,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由文變武,我把編輯部文工團和全部的有槍的青年組織幾個戰斗班,成立一支武工隊,掩護文協的老弱轉移,和進攻的敵人周旋,一直堅持到我軍反攻,敵人潰退,形勢好轉。
我所以要談這些充滿危機的戰例,是想說明深入敵后,我受過的軍事教育,在我身上起到的作用。由于我懂得軍事,遇到嚴重的敵情,我就可以從容的應付敵人,使情況轉危為安。應該說我們深入敵人后方以后,戰爭是抗日軍民生活的主旋律,不但主力和地方武裝要經常和敵人打仗,就是根據地的黨政和群眾工作的干部以及所有工作人員,都要受到戰斗的洗禮。平時,敵人對我抗日根據地是經常進行襲擊的,每年至少要應付敵人的春、冬兩次大“掃蕩”。因為這兩個季節是農作物已經收割、或者還未生長起來,在光禿的田野,不便于我軍民隱蔽;而卻擴展了敵人的視野,給敵人強大的炮火增添了殺傷力。每當敵人“掃蕩”的時候,一方面尋找我軍主力作戰,同時對抗日根據地進行清剿,實行慘無人道的“三光”(就是燒光、殺光和搶光)政策,圍剿我黨政機關,摧毀我地方政權及抗日群眾團體。在這嚴峻的時刻,我們的戰斗部隊為了保衛黨政機關的安全,和敵人展開激烈的戰斗,而作地方工作的干部一方面動員人民群眾堅壁空野,隱蔽自己,同時也秘密而巧妙的進行對敵斗爭。稍一不慎,就會遭到重大傷亡。我們文工團,本來是沒有戰斗任務的。可是一到敵人“掃蕩”,我們卻會遇到危急的戰斗情況,這時候我過去所學的軍事知識就特別顯得寶貴了。
我熟悉軍事,對于我的文學創作活動,也是有著極大的幫助的,我們的部隊為了鞏固和擴大抗日根據地,經常和敵人進行英勇戰斗,為了反映這方面的軍事斗爭,我常到部隊去采訪,有時我可以直接深入火線,去體驗和了解指戰員所創造的英雄事跡。一般記者也作戰地采訪,可是卻缺少我這一條件。戰斗開始前,指揮員往往把他們安排在離火線較遠的后方,待在較隱蔽的地方,免得為敵人的炮火殺傷。記者是應該服從部隊的安排的。因為上級有明文規定:凡是到部隊采訪的記者,一律服從部隊的指揮,不要增加人家的負擔,如擅自行動,遭到敵人炮火的傷亡,部隊不好向上級交代,還得作檢討。可是我的情況卻不同了,一則我到火線上,可以應付敵情,同時部隊的指揮員多是我抗大軍事隊的同學,他們也不好批評我,因此,我在火線上可得到比待在后方的記者更多的戰斗生活感受。
我不僅了解部隊的戰斗生活,我也去了解和熟悉抗日根據地人民群眾的斗爭生活。因為人民是革命部隊的母親,軍民是魚和水的關系,在那艱苦戰斗的年月,沒有當地人民群眾的支持,我們的革命部隊是很難站得住腳的。因此,我們根據地是在軍愛民、民擁軍的親密關系中建立的。不了解根據地的人民群眾,也很難寫好我們革命部隊的軍事戰斗生活的。
使我難忘的是1942年文工團調到地方上,我們在臨沭縣參加了減租減息、增加工資的偉大的革命群眾運動的試點工作。時間雖然將近一年,但對我的教育和在文學上的收獲實在太大了。我深入到雇工、貧下中農中去,和貧困的勞動農民心連心,在生活上和他們打成一片,發動、組織群眾,成立職工會、農救會、婦救會、青救會和兒童團,向地主進行說理斗爭實行雙減,改造為地主把持的舊政權,繼而建立民兵和游擊小組,保衛勝利的斗爭果實,開展抗日游擊戰爭,最后秘密的成立了村的黨支部。我參加了這一系列的群眾斗爭,在這期間我寫了《三千人的控訴》《錢包身》和《遙寄給沭河邊的民兵英雄們》,在《大眾日報》上發表。通過這一段群眾工作,增強了我的群眾觀念,我深刻的認識到,勞動農民在黨的領導下,經過翻身斗爭作了主人。一旦他們掌握了自己的命運抓住印把子,拿起了武器,將會產生不可戰勝的巨大力量。他們支援和配合革命部隊,去戰勝敵人。隨著雙減的革命群眾運動的全面展開,根據地的人民的覺悟提高了,抗日群眾團體更鞏固了,民兵武裝更壯大了,各個抗日根據地不僅日趨鞏固,而且逐漸擴大了。
1943年敵后的抗日形勢大大好轉,隨著根據地的擴大,敵占區日漸縮小,我各個根據地之間距離縮短,有些地區幾乎連成一片。為了開展抗日根據地的文化工作,成立了山東省文協。抗大文工團也調到省文協充實這一文化機構。我到文協后,主編《山東文化》刊物,編輯部配備的人員還比較干練,我就更有條件采訪和寫作。在文協工作期間,我寫了很多作品,這是我在抗日戰爭中創作最旺盛時期。
在濱海根據地的坪上召開的山東省戰斗英模大會上,我采訪了鐵道游擊隊的英雄人物,我為他們傳奇式的英雄事跡所感動。我決心把他們的戰斗業績寫成一本書。為此,我于1944年越過臨沂、棗莊和津浦鐵路幾條敵人封鎖線,到達微山湖和鐵道游擊隊的指戰員生活了一個時期。我和他們一見面,就熱愛著這些英雄人物了。他們熱情、豪爽、勇敢。我和他們的大隊干部和主要的短槍隊員,暢談多年來他們在鐵道線上創造的神奇的殲敵事跡。從棗莊開炭廠的草創時期,到從臨棗線打到津浦干線軍事斗爭,后來又以微山島為依托,對津浦干線的敵人進行神出鬼沒的襲擊。他們打票車、奪槍械、撞火車、搞物資,并消滅了一個個經過敵人精心訓練,專門對付他們的特務隊,真是打得敵偽聞風喪膽。我到過他們出色戰斗的地方,我走訪了微山湖畔,鐵路兩側曾經幫助他們的工人、漁民和農民。對他們在鐵道線上的戰斗生活,作了全面的深入的了解,使我有了極深的感受。回想和他們相處的日子是難忘的,他們在慶祝抗日勝利的宴會上經政委提議,大家同意,使我榮幸的成了鐵道游擊隊榮譽隊員。平日我不僅采訪他們,而且作為戰友常和他們促膝談心,由于我學習過軍事,而且幼年也在鐵路邊長大,所以我對他們在鐵道線上所從事的斗爭,比較能夠充分的理解,這也是我從文學上反映他們戰斗生活的基本條件。在我和他們相處中,更多的是我向他們學習和請教,但有些問題,我也有自己的看法,和他們交換意見,對于個別英雄人物,在斗爭的新形勢下,滋長了思想問題,我也曾進行過耐心的幫助。這些英雄人物都是很重友情的,從此我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一直保持到全國解放以后,至今我還和他們還活著的人來往。我為《新文學史料》寫的《〈鐵道游擊隊〉創作經過》,現在收在這個集子里,它就記錄了我和鐵道游擊隊在一道生活的情景。
日本侵略者投降之后,我二次去鐵道游擊隊。這時,他們已經移住解放后的棗莊,我和他們研究《鐵道游擊隊》長篇小說提綱,當時地處棗莊北部的中興煤礦公司還為漢奸王繼美部兩千多人控制,這批偽軍揚言已為國民黨部隊改編,拒不向我軍投降。這批偽軍竟打了我軍的談判代表,我軍向中興公司發動了猛烈進攻,經過一夜激戰,把這兩千多漢奸全部殲滅。由于戰斗就在我身邊進行,為了豐富我的戰斗生活,我就隨著進攻部隊,進行戰地采訪。
我軍和敵人只隔一條東西馬路,馬路北側不遠處,就是中興公司的南圍墻。敵人不僅在圍墻上布置了強大的兵力和炮火,而且在圍墻外邊的一片開闊地上還埋設地雷區并拉上電網,阻止我軍接近。在馬路的南側是市區,我軍主攻部隊的進攻出發地,就在馬路南側的一溜房屋和短墻后邊。團部把我和另一個攝影記者老余,安排在馬路邊一個院子里的防空洞里。由于我們離火線只有一墻之隔,戰斗開始,為了怕炮火傷了我們,團指揮部要我倆一定隱蔽在防空洞里,不要出來。我看這個院子的其他房屋,都堆滿了彈藥和戰斗器材,由一個負責后勤的軍官看守著,屋里并裝有軍用電話,我知道這里是主攻部隊的后勤,這里供應著在戰斗中前進部隊的彈藥和軍用器材。我和老余并沒沿著向下的階梯,到防空洞最里邊去,只坐在洞口的第一道階梯上,上身還露在洞外,我們想觀察一下進攻開始后的戰斗景況。
攻打中興公司的戰斗開始了。首先是我所在的這個主攻營在組織爆破,兩個人一組的爆破員,扛著綁有五六十斤炸藥的爆破桿子,一組接一組的躍出進攻出發地,冒著敵人射來的彈雨,奔向敵人的圍墻工事,他們把炸藥桿子推到圍墻上,拉響炸藥包就退回來。可是由于敵人火力過于密集的阻攔爆破員的前進,一組、二組都在中途被擊倒了,但是第三組又接著沖上去終于拉響了炸藥包。在組織爆破時,一方面敵人的火力阻攔,同時我軍陣地上也發出猛烈的炮火,對爆破員進行掩護,在馬路兩側敵我火力交射,槍聲一片,圍墻內外映出紅色的火光。敵人圍墻上的機槍,向這邊掃射,子彈從防空洞上空飛過,防空洞邊有一棵大樹,樹冠被打斷的枝丫紛紛落下。就在這稠密的槍聲中,不時聽到轟轟的爆破聲。在我們對過轟隆聲響的更沉重,這是主攻營炸開了突破口,我軍擔任主攻的部隊沖上突破口,和守敵搏斗,鞏固住突破口以后,我進攻部隊,就從這個圍墻缺口沖入中興公司,擴大戰果,殲滅敵人。
當敵我爭奪突破口時,那里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響成一個蛋,我軍和反撲的敵人的廝殺,顯然是激烈的。可是不一會,對面圍墻的槍炮聲漸漸稀疏了,劇烈的炮火漸漸的向圍子里響了。我在防空洞洞口的臺階上,對身邊的老余說:“咱們的主攻部隊,已經進了突破口,向敵縱深發展了,我能跟他們進去該有多好呀!”老余說:“咱們到戰斗部隊采訪,應該服從部隊的安排,待在這里,可不能隨便走動!”老余的話是對的,可是卻不能說服我,因為我學過軍事,曾是軍人,作為一個軍人,打仗時都爭著搶在前邊去投入戰斗,誰也不愿留在后面。現在戰斗部隊在中興公司里和敵人進行火熱的戰斗。而我留在后方的防空洞里,這里倒是安全的,而火線上的戰斗情景,我卻一無所知,我不甘于這樣做:等著主攻營殲滅敵人以后,再去采訪,我要到火線上去了解我們英雄的指戰員怎樣和敵人搏斗,也只有在這血與火的戰斗中,才能真正了解和體會到我要寫的人物的堅實性格和戰斗風貌。想到這些,我真想馬上進突破口到戰斗的第一線。我認為老余不懂軍事,他應該留在這里。和他相比,我有會打仗的條件,所以決心要到火線上去。可是怎么去呢?主攻部隊的進攻道路我不熟悉,怎么通過雷區和電網,進了突破口又到哪里去找我跟隨采訪的主攻營?因為我軍這次攻打中興公司,是多角爆破,幾支主攻部隊一齊打進去的,哪一路是我所在的主攻營?在四下都是炮火連天的戰場,是不容易找到的。我正在為難時,突然看到主攻營郎教導員的小通訊員,提著槍從火線上跑回到我們院子的后勤供給處。原來火線和供給處的軍用電話線被炮火打斷,前后失掉了聯系,而火線上的戰士正需要機槍子彈和手榴彈,郎教導員就派他的小通訊員,從火線上下來,親自來催供應處,火速派人向火線上送彈藥。我前天來這個營采訪時,郎教導員接待過我,我認識了他的通訊員小李。我在防空洞口問小李,主攻營攻進圍子打得怎么樣?他說已占領兩座小樓房,說著就提著槍匆匆出了院子回火線去了。我想跟著這個小李,不是就找到火線上的主攻營了么?想到這里,我低低地對老余說:“你在這兒待著吧!我到前線去了。”老余正要阻攔我,可是我已躍出防空洞,遠望著小李的背影,我就跟在他的后邊跑去了。小李從一個作為沖鋒出發地的墻洞里躍出,到了敵我對峙的東西馬路上,我也躍出洞口上了馬路。一到馬路上,就進入了戰場,四下里戰火紛飛,炮火的光亮耀得到處通明,槍炮聲也比在防空洞中聽起來更刺耳了,飛彈和彈片不住點的在我的四周呼嘯。我看見小李像一只敏捷的貓一樣,繞過雷區,穿過電網的缺口,我也像他一樣越過雷區和電網。接著我跟著小李沖上突破口,我看這個為爆破員炸開的圍墻缺口,有點偏高,主攻部隊開始進突破口時,指戰員到這里要猛力一躍,才能登上去,他們在突破口和圍墻兩邊反撲過來的敵人展開血戰,敵人的尸體都堆到突破口的下邊,正好形成了進突破口的一個斜坡。所以我和小李進突破口時,就不用跳躍,直接踏著死尸墊的斜坡跑上去了。進了中興公司,向右走出不遠,就折進向北的一個通道,過去兩座小的洋樓,我在一個院子里見到了郎教導員,他見到我一面熱情的和我握手,一面用責備的目光望著我說:“你怎么上來了?!”我知道他是為我的安全擔心。我對他說:“我還懂點軍事,你忙你的吧:你放心,我還能應付些情況。”說著就隱蔽在一道短墻的下邊,因為當時一陣陣彈雨正從那邊掃來。我在短墻邊觀察周圍的戰況。這時主攻營攻勢迅猛,已在攻打第三座樓房,我和教導員及一個班的戰士,在火線的后邊,和戰斗正酣的火線只隔一道院墻。從東西兩側攻進來的兄弟部隊,正和我和教導員的立腳處成一平行線。兩側的戰斗正激烈進行。也就是說正北、東、西三方都在戰斗,我們正處在戰場的中心地帶,離三個火線只有一二十米,炮火的轟鳴,震得我耳朵發聾,使我感到硝煙刺鼻神經發木,再看看教導員守著兩個軍用電話機在緊張的工作,我才了解到他在火線的后邊負責前后方的聯絡。火線上有什么情況,指揮員即時向他報告,他根據火線戰斗的傷亡情況,命令后方的第三梯隊向火線支援,同時要看守住這條經過戰斗已占領的進攻道路,指揮后續部隊沿著這條道路支援火線。如前線的彈藥缺乏,或需要什么器材,報告給他,他指揮后勤火速向火線運送。除這些任務,附帶還要安置火線上打散的士兵,他們找不到自己部隊了,他把他們重新組織起來,再送回前線。遇到跑散的少數敵人,他指揮身邊的戰士,把敵人俘獲,押進暫時關押俘虜的一個空房間。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撲火。有時敵方的炮彈打過來,把附近的房子打著燃燒起來,他叫戰士們全力及時撲滅。因為火光升起,會照亮了我軍部隊進軍的通道。敵人會組織強大炮火向這里轟擊,阻止我后續部隊前進。這些活動,除了用電話調后續部隊支援火線,命令后勤向前線運送彈藥外,其他的所有活動我都參加了,而且表現得和教導員身邊的士兵一樣動作敏捷,積極主動,看樣教導員認為我還不是一個多余的人,還感到滿意。這時,電話里傳來了火線上一個突然情況:就是率領二連向敵沖殺的副營長負了重傷。為了保證殲敵的勝利,主攻連都是由一位營級干部親自指揮的,顯然需要一個營級指揮員去,接替副營長,指揮二連向敵沖擊。其他營的干部都有任務,郎教導員決定自己到二連去,可是這里誰來負責前后方的聯絡呢?他在尋思調誰來接替他。正猶豫間,我自告奮勇地對他說:“你到火線去吧,這里的一切由我負責!”時間緊迫,不容有過多的考慮,教導員就點頭說:“好!老劉就麻煩你了!”他接著對身邊的一班戰士說:“這里一切都聽老劉指揮!”班長和戰士們齊聲稱是。教導員就帶著通訊員到火線上的二連去了。我就帶著這個班,堅守著教導員的崗位,即時的收容和組織在火線上打散,找不到部隊的戰斗員。我帶的已不是一個班,已擴大到二三十人了。有五六個敵人的敢死隊竄到這里,他們把我們誤認為自己人,當他們省悟過來時,每個敢死隊員周圍,都被我所指揮的幾個戰士的槍刺頂著,乖乖地作了俘虜,我把他們押在一間空屋子里,我們守在通向前方的通道,不時指引著支援部隊奔上火線。敵人的一個炮彈在我們身邊的房子上爆炸,房屋頓時起火了。由于沒有水,我指揮著戰士,隨手抓起一些物件把火撲滅,累得我渾身是汗,袖口和衣角都被火燒焦了。我在這里堅持了近一個小時,前邊又攻占了敵人一個樓房,由于又換一連主攻另一座洋樓,教導員回來了,要把聯絡地點往前邊移動。他看見我很累,就派了兩個通訊員跟著,守著一部電話機到剛剛占領的小洋樓里休息,我帶著兩個通訊員就進了小洋樓的底層,我用手捂著火點了支紙煙,在炮火轟鳴、門窗和地板都震得亂動彈的情況下,在感覺上認為室內總比外邊安靜,我發現地板有些微小的響聲,我叫通訊員劃火柴看看我躺著的小床邊的動靜,原來室內有幾具敵人的死尸,其中還有個未斷氣,一條腿還不時伸縮著,我和通訊員又查看了樓上,那里也有幾具尸體,我就又躺回小床上。點燃了第二支煙,我在小洋樓里待了約半小時,通訊員就通知我教導員來電話,要我到前邊去,因為又打下一座大的樓房,一營的戰斗任務即告結束,下一步的攻擊任務,就換二營去完成了。我就離開小洋樓到前邊去了。事后了解:我在這座小洋樓里待的半個小時,是我進突破口到火線上最危險的時刻,在完成戰斗任務撤出中興公司的路上,一營長告訴我,在我待的那個小洋樓里還隱藏了敵人一個加強排四十多人,當我一離開,這股藏在地下室的敵人就沖出來,正好我軍一個連從此經過,把敵人這個加強排包圍消滅。最后營長對我說:“你在那里休息,有敵人一個排和你作伴,有多危險啊!”我當時的危險處境,連這位身經百戰的戰斗英雄營長也為之咋舌了。解放中興公司的戰斗,在黎明時已經結束。王繼美的漢奸隊兩千多人全部被殲,可是在天剛亮,駐在徐州的國民黨部隊總部,還愚蠢的派飛機來向中興公司的王繼美部隊空投彈藥,各色的降落傘帶著彈藥,都落入我軍手中。一營郎教導員認為我在這次戰斗中,對他們有幫助,而且燒壞了衣服,就以部隊名義贈給我一個降落傘作為紀念。
我所以這樣詳細地談攻克中興公司之戰,是因為我在戰爭時期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雖然參加了不少戰斗,但這是一次我深入戰斗生活的較典型的事例,說明我懂得軍事,對于我深入火線采訪有多大幫助,我在火線上和指戰員們同命運共呼吸,不但不給戰斗部隊增加負擔,還可幫他們作些力所能及的戰時工作。至于說到參加戰斗時會冒生命的危險,那是很自然的事。因為部隊的指戰員,都是抱著不怕犧牲的精神去和敵人戰斗的,如果怕死的話,我就不會到戰斗部隊作戰時采訪了。在文學創作上也就不可能寫好戰斗中的英雄人物,因為只有在戰斗中才能了解到他們的品德和性格。后來我把這次戰斗采訪,寫成了小說《攻克煤城之夜》也收在這個集子里。
我在棗莊和鐵道游擊隊的幾位領導骨干,座談和研究了長篇小說提綱以后,準備動筆寫作,接著解放戰爭開始了,國民黨反動派集中了幾十萬兵力,對山東解放區進行重點進攻,全山東解放區軍民都奮勇的動員起來,全力迎擊和打退國民黨部隊的進攻。在這戰火燃燒的危難時刻,我怎能坐下來寫作呢?因此,我就打消了寫《鐵道游擊隊》的計劃,和一批文藝工作者到前方支援前線去了。
我在省支前委員會工作,去各條民站線檢查備戰工作。我也參加了幾十個擔架隊支援萊蕪戰役的支前工作。我也目睹了上百個民工擔架隊支援孟良崮戰役,使解放軍干脆利落地把蔣軍王牌主力整縮74師殲滅的悲壯情景。為了打退國民黨軍隊的進攻,整個山東解放區的青壯年都涌上前線了,我感觸到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席卷敵人的銳不可當的偉大氣勢,在解放戰爭中,有說不完的軍民魚水情的感人事跡。我以后寫的小說《鋪草》和《紅嫂》的素材,就是在我支援前線的工作中感受的。
南麻、臨朐戰役之后,為了分散敵人兵力,我主力外線出擊,我華東野戰軍大部分主力部隊插到魯西南、河南去了。這時我奉調又回到省文協。接著又隨機關撤到膠東。我前邊說過敵人集中五個整編師,齊頭并進,向膠東腹地進攻,而撤到這里休整的主力,又外線出擊,插到進攻敵人的后面。為了應付進攻的敵人,我把編輯部和劇團的青年組織成一支武工隊,和進攻的敵人周旋,一直堅持到形勢好轉。我軍大反攻,除一部分敵軍從海路逃竄以外,其余進攻的敵人全部被殲,膠東半島全境解放。我們省文協轉移到渤海地區。
我軍大反攻后,戰爭的主動權已操在人民解放軍手中,在山東地區的反攻勢如破竹。1948年春勝利展開膠濟西段戰役,解放了周村、張店等城鎮,接著又解放了膠濟線重鎮濰縣,夏天向南掃去,解放了津浦線上的兗州。至此山東省首府濟南已完全孤立,這時外線出擊的西兵團已經回來,和東兵團匯合后將濟南包圍,至秋天,即解放了濟南,全殲守敵,并活捉了敵戰區司令長官王耀武。
濟南解放后,我和省文協入城,開展城市的文化工作。這時我華東野戰大軍經過一個時期休整,于這年初冬大軍南下,匯同中原第二野戰軍(劉鄧大軍)對退守在徐州一帶蔣軍主力展開了名震遐邇的淮海戰役,我作為山東兵團《華東前線》報的特派記者,參加了這一偉大戰役。
淮海戰役是由三個小的戰役組成的。第一階段在碾莊消滅敵黃百韜兵團,第二階段在雙堆集消滅敵黃維兵團,最后階段是在永城地區消滅敵李彌、孫元良兩兵團,加上敵駐徐州的指揮總部,加上敵軍的起義部隊,這一戰役共消滅蔣軍約五十六萬人。蔣軍的幾百萬部隊,在自衛和解放戰爭中大量被殲,所剩下的只有徐州地區這部分主力,通過淮海戰役,蔣介石的主力部隊,已基本上消滅在江北,它為以后我軍百萬雄師橫渡長江,掃清了道路,也就是說淮海戰役一戰,決定了蔣介石失敗的命運。因此,我有幸參加了這富有歷史意義的戰役,是難得的機遇,也是我政治上的極大享受。
我在抗日戰爭中參加過游擊戰爭,在日本投降前后我參加過解放干榆、攻打棗莊的攻城戰斗,這些戰斗往往只是殲滅敵幾千人。在解放戰爭期間,我帶著民工去支援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看到我軍在運動戰中,一舉殲敵四五萬或七八萬,當時就感到是很了不起的偉大勝利了。現在我在淮海戰役中看到的,是在近兩個月的短時間里,竟殲滅蔣軍主力近60萬。在這一戰役中敵我兵力一百多萬,而各解放區支援解放軍作戰的民工和民兵就有二百多萬,在這徐州附近的淮海戰場,有幾百萬戰斗和支前人員在活動,這在中國和世界戰史上也是不多見的。我作為隨軍的軍事記者將好好地感受一下這大兵團作戰的戰爭脈搏的跳動,在戰斗采訪中,我的工作是積極的,情緒是亢奮的。
淮海戰役第一階段我軍殲滅敵黃百韜兵團,這個兵團原駐在東海一帶,聽說我華東野戰大軍南下,為了怕遭我軍圍殲,慌忙沿著隴海線向西到徐州集結,他們的先頭部隊一〇〇師已經到達曹八集了,這個兵團行至碾莊,為我軍包圍,而這個敵一〇〇師的先頭部隊,卻漏在包圍圈的外邊,我所在的縱隊奉命將曹八集這個師包圍,經過一夜激戰,把敵人這個先頭部隊殲滅了。這一夜的圍殲戰,打得還是比較艱苦的。因為曹八集四面環水,戰斗開始時,我軍一個主攻營,從北門一座殘破的石橋上沖進圍子里,可是石橋被炮火打斷了,后續部隊受阻,一時攻不入圍子,而攻進去的這個營,插入敵穴,占領了幾座房屋,和敵人孤軍作戰,敵人一方面防守圍墻,阻止我各路進攻部隊的圍攻,同時組織整團的兵力來對付我軍這個營。敵人組織了強大的炮火和兵力,輪番地轟擊和進攻這幾座房屋,一次次的進攻都被這個營擊退,他們一直堅守著這一小塊陣地。輪番進攻的敵人,在這幾座房屋四周丟下了許多尸體,幾乎形成了一道用尸體堆成的小堤一樣,可是敵人卻不能接近房屋。房子被炮火打著了,他們在煙火中把沖上來的敵人打退,房頂倒塌了,他們憑著斷墻殘垣打擊著敵人,英雄的主攻營始終堅守著陣地,一直堅持到我軍其他部隊打進來,最后里應外合地全殲了敵人。這個營在敵人圍子里孤軍奮戰,大量的殺傷了敵人,在全殲敵人的戰斗中起到重大作用。但是守那幾座房屋的戰斗也是夠殘酷的。他們打退敵人一次次強攻中,指戰員也陸續付出傷亡,后來只剩下幾十個人了,但活著的人依然的堅守著陣地,負傷還能動彈的戰士還在戰斗。最后彈藥也打完了,他們用槍托和敵人搏斗。就在這十分危急的時刻,在這血與火的殘破陣地上,發生了一件感人的事件。就是有個叫王世崗的戰士負重傷倒下了,他在戰斗開始之前,向連的黨支部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并表示決心一定在這次戰斗中出色的完成殲敵任務,接受黨對他的考驗。在這次戰斗中,他打得確實英勇頑強。當他倒下的時候,指導員把他扶起來,問他傷的怎么樣?王世崗為自己負重傷,不能再戰斗而感到難過,他斷斷續續的對指導員說:“我沒能更好的完成戰斗任務!”指導員對他說:“你完成的戰斗任務很好!”王世崗認為自己也許不久于人世了,他擔心自己的黨籍,就低低地問:“我能成為一個共產黨員么?”指導員安慰他說:“你夠條件!”指導員說罷就把這個戰士輕輕地放下,在煙火中爬到兩個支委和未遭傷亡的黨員中間,吸取他們的意見,他們都同意王世崗入黨。這時,全營的指戰員已大部分犧牲,指導員就對僅有的六七十個正在與敵苦戰的指戰員莊嚴宣布:“同志們!我們連的黨支部已經批準王世崗同志入黨了!大家要像他那樣和敵人戰斗吧!”在激烈的炮火聲中,這個莊嚴的宣布,成了強有力的戰斗動員。指戰員們用刺刀和槍托打退了敵人又一次進攻,直到我軍大的部隊殺進來。
曹八集戰斗結束后,我所在的戰斗部隊撤到北邊六七里的村莊。我聽到王世崗火線入黨的事跡很受感動,我想給《華東前線》上寫一報道。第二天,由曾在圍子里孤軍作戰的副營長領著,我們騎著馬重返曹八集,到他們戰斗的幾座房屋那里去了解昨夜孤軍血戰的情況。當時淮海戰場,國民黨的飛機,從早到晚的在天空盤旋,看見地面上我軍有什么活動,就轟炸和掃射,加上通訊員我們三匹馬在原野上奔馳,很快為敵機發現目標,不斷俯沖下來掃射我們。每當敵機俯沖下來掃射我們時,我們火速把馬停下來,而飛機卻停不下來。當我們勒馬停下時,飛機就從頭上掠過,掃射的子彈也落在我們的前邊。我們就這樣一跑一停的避開敵機的掃射,到了曹八集。副營長領著我看了他們堅持戰斗的那幾座房屋,房屋已被炮火打得全部倒塌下來,有的屋角已被火燒焦,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地方,怎么能容下一個營的兵力駐守,可是事實上他們就是在這艱險的情況下,和敵人血戰整夜,沒讓敵人竄進陣地一步。我們離開這里又到戰場上走了一轉,由于剛剛結束戰斗,戰地到處是成堆成片敵人的尸體。一些地方上的民兵正在清掃戰場,我從一個民兵手中要了一本敵軍官日記,就和副營長騎馬回駐地了。
我在團的駐地給《華東前線》報寫了一篇《火線入黨》的文藝通訊發出去,這時已下午三點了,我打算向團的指揮員告別回師部去。特別是團政治處主任是我抗大的同學,應該去辭別一下,可是團的干部正在開會,不好去打擾,所以我就帶著那本精裝的敵軍官日記到村邊的樹下去翻一翻,因為我想從敵人內部了解些我所需要的材料。不翻則可,一翻卻使我大吃一驚。這個日記的主人是我們殲滅的這個整編師的電臺臺長。由于他思想進步,在敵人內倍受迫害,在日記中不時發出憤懣的呼聲,同時他對于蔣軍反共的屠殺解放區無辜人民極端不滿。原來他在抗戰初期是個知識青年,為了抗日救國,投筆從戎,但他投錯了地方,竟到了國民黨部隊。他是反對打內戰的,可是還是被趕到進攻解放區的內戰前線,最后竟作了蔣介石發動內戰的炮灰。當我撫著這本打開的日記陷入沉思時,晚風突然吹起扉頁后的一頁空白,上邊草草地寫著幾行字,是日記主人寫給繳獲這本日記的“未見面的朋友”的,內容是說他要死了,希望撿到這本日記的朋友,將它寄給他徐州某處的夢里的情人,最后署名的前邊寫上“未亡人”。這本日記現在在我手上,顯然應由我來完成日記主人的委托了。我決定這天不走了。看看天色,太陽快落山了,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要再到曹八集戰地去一趟,找找這個日記的主人,看看他死在什么地方,身邊還有什么遺物和材料,遺物我將寄給徐州他夢里的情人。團部聽說我要到曹八集去,就派了兩個騎兵跟著我,我們向曹八集飛奔時,照例要和掃射的敵機繞圈子。到戰地后,我看到到處是敵人的死尸,我往哪里去找他呢?記得在團部訪問過一個俘虜,知道日記主人傷在頭上,所以我就查看擊中頭部的死尸,找了將近一小時,在夕陽西下時,我在曹八集的南部一個小中藥鋪里找到了這個日記的主人,原來他還沒死,他頭部腿部負傷,不時有些昏迷。我把他馱回團部駐地,因為天已黑了,敵機不像白天那樣瘋狂了。回駐地后,我的抗大同學方主任為了給我送行,特地弄了一只雞作了晚飯。方主任趕快叫軍醫來給日記的主人換了藥,并和他一道吃晚飯。飯后就用擔架把他送到后方野戰醫院去治療了。全國解放后,我把這件事寫了一篇小說《一次戰地采訪》。
打過曹八集以后,我又隨這個縱隊揮戈南下,在宿縣以東靈璧縣城駐有敵人一個師,我所在的部隊會同兄弟縱隊將靈璧敵人團團包圍,經過一夜激戰,在天亮前把敵人這個師全部殲滅。這次圍攻靈璧是多方突破,擔任西南角突破的主攻團團長老趙是我抗大軍事隊的老同學。他團擔任攻擊城的西南角,正是守敵的防御重點,敵人在這里布置的兵力強,地堡多,城的外壕壕溝不但寬,而且水深。炮兵在城墻上打開突破口后,趙團長指揮擔任攻占突破口的三營,迅猛的撲到城外壕,可是受阻了,原來戰前準備的過城外壕的長梯形的木橋太短,架不過去,另一端支不到彼岸,一架上去就滑到水里,使進攻不能從木橋上通過。而這時,敵人城墻下的許多暗堡,還有城墻上的敵人用機槍向他們掃射,子彈雨點般落下來,還有投下的手榴彈像冰雹樣在壕溝外的三營指戰員中爆炸。情況十分危急,停在壕溝外的三營,每分每秒鐘都在增加傷亡。這時候重新建橋已來不及了,為了減少傷亡,趙團長指揮三營泅水過去攻占突破口。三營的指戰員紛紛下水,這時已是冬天,水面已結了薄冰,指戰員們在水中凍得像冰棒似的,更主要的是泅水的速度很慢,他們過外壕時,又增加傷亡,傷員都被泡在水中,直到過去后,已有一個連的傷亡。二連穿著冰凍的棉衣,向突破口進軍,攻擊數次都被敵人打下來了,而這第二連也傷亡得差不多了。三營營長是個戰斗英雄,他帶著第三連攻占突破口,也未奏效,為敵人擊退。這時候兄弟部隊打的其他突破口都打開了,進攻部隊已攻入城內,而城西南角的突破口還是沒有攻占。為了不影響整個戰局,縱隊指揮部要趙團長把第二梯隊借用西門突破口進去,沿著城墻打到西南角,然后再按原來的作戰方案,向城內敵人縱深發展。當趙團長把這一意圖,用電話告訴正在打突破口的三營長,三營長急了,他說我們怎么借用別人的突破口?他一再請求允許再攻一次再作決定。趙團長當然愿意進自己打的突破口,就答應了他。三營長就組織全營剩余的所有兵力對敵人控制的突破口進行最猛烈的攻擊,他們沖上突破口用刺刀和敵人反復廝殺,最后把敵人擊退,占領了突破口陣地,可是三營長已倒在血泊里了。趙團長馬上把團指揮所移到突破口邊的城篁里,我跟著去了,趙以責備的口吻對我說:你怎么也上來了!我知道他關心我的安全,我就對他說:沒有事!你快忙吧!這時我感到突破口僅僅是占領,并不鞏固,突破口兩邊城墻上的敵人,還不時向這里反撲,企圖奪回突破口。趙團長指揮三營僅有的一小部分部隊一次次打退敵人的反撲,敵人最后一次反撲,快打到團指揮部了,團參謀長竟端起機槍,率領通訊人員也投入戰斗,終于把這股敵人消滅了。這時一、二營已修復了過外壕的木橋,迅速到達突破口,為了鞏固住突破口,二營向兩側攻擊消滅了西南角城墻上的敵人,然后和一營沖入城內,配合兄弟部隊經過一夜戰斗,把靈璧守敵一個師全部殲滅。在這次戰斗中,我深入到戰斗的第一線突破口上,我又是學軍事的,團指揮員還是我軍事隊的同學,我雖然有了這些優越條件,可是在戰斗過程中,我竟一度對我的老同學有了誤解。當三營經過艱苦的攻取突破口的戰斗,雖然完成了主攻任務,但已傷亡過半。下一步鞏固突破口和向敵縱深發展的戰斗任務將由一、二營去完成了。全營剩下的五六十個指戰員就撤回城壕外邊,三五成群的往后邊走著,由于他們是泅水過外壕攻取突破口的,棉軍衣水濕,經寒風一吹,軍衣結冰了,全身凍得硬邦邦的,連手臂都不能彎曲了,指戰員凍得渾身打戰,上下牙巴骨噠噠的抖動著。這時,我正和團的政治處王主任站在那里,王主任問他們誰是指揮員,三營的副教導員走過來,顯然三營只剩下他一個營干部了。他吃力地彎曲下手臂向王主任行了個敬禮。王主任問他營還有多少人,副教導員用手指著身后的五六十人說:“就剩這些了。”王主任在夜色里望著離突破口只有二里路的小村,那里是他們團的后方,就對副教導員說:“你把部隊整理一下,到那里去烤烤衣服,再回來待命,迎接新的戰斗任務。”副教導員帶著這些戰士向團后方的小村走去。當時我非常同意王主任對他們的安排,他們打地夠苦了,現在又凍成那個樣子,應該讓他們到后邊烤烤火烘干衣服,可是這時趙團長突然走來,他看見了副教導員帶的人正往小村走去,就氣呼呼地喊:“什么人往后走?!趕快回來!”這后一句是極嚴峻的命令口氣。副教導員帶著人回來了,趙團長知道是三營的人,正要責問他們為什么往后撤,王主任搭腔了:“是我讓他們到小村去烘烘衣服的。”趙團長說:不行!轉身對副教導員下達命令:馬上整理好隊伍到前邊團指揮所待命。趙團長說罷又回火線了。當然副教導員和三營的戰士服從團長的命令,又回到靠近火線的前邊去了。我看到這一情景心里很不舒服,在可憐這些戰士,不由得從內心里涌出一股對我這位老同學的不滿情緒。當時我想三營的指戰員攻擊敵人的防御重點,受了那么大的挫折,最后終于打開了突破口。為了完成這一艱巨的戰斗任務,他們已傷亡過半,現在剩下的這幾十個人不僅疲憊不堪,而且凍得都像冰棒似的,難道讓他們到后方去烤干衣服也是過分的嗎?我感到這位團長同學太不愛護自己的戰士了。等戰斗結束以后,我一定要給他提點意見。后來的事實證明,對待這一問題,錯的不是趙團長,而是我錯了,因為我沒有設身處地地為我的老同學著想,他是戰場上的指揮員,戰斗還沒結束他要把自己的兵力,不僅五六十個戰士,就是一個班也要緊緊的掌握在手里,以備不時之需,隨時都能應付戰斗局勢,打擊和消滅敵人。團指揮所上了突破口以后,敵人最后一次反撲,情況危急到團參謀長都動了機關槍,正是這幾十個三營的指戰員上來,保衛住指揮所,在打退敵人反撲中起了重大作用。至于說到愛護戰士,真正愛護戰士的不是我,也是我這位團長同學。因為趙團長在戰斗中知道,而且有信心配合兄弟部隊,消滅城里這一師敵人的。三營在打突破口時雖然傷亡嚴重,但是他不愿意讓這幾十個指戰員灰溜溜的到后方烤火休息。他要這些指戰員留在前線繼續戰斗,等全殲敵人后才離開戰場。在戰斗結束后,我親眼看到這幾十個指戰員雄赳赳,氣宇軒昂,懷著勝利的歡欣押解著上千俘虜出城,對比昨晚遭受重大傷亡后的三營垂頭喪氣回團后方去烤火休息,在情緒和士氣上有多么大的不同啊!在五十年代,我在《收獲》上發表的短篇小說《突破口上》,就是描寫這次解放靈璧的戰斗。在作品中,我歌頌了老同學趙團長和三營指戰員奮勇攻占突破口的頑強戰斗精神,從文學創作上說,也是寫我的一次深入火線的實際生活感受。
解放靈璧城后,我所在的縱隊奉命向西挺進,從固鎮附近橫越津浦線到雙堆集附近,參加圍殲敵黃維兵團。敵人這個兵團原駐在河南南部,徐州戰事吃緊,蔣介石急電令黃維兵團速到淮海地區增援。這個兵團走到雙堆集,為我二野、三野的部隊團團包圍,黃維兵團十余萬人馬,開始駐二十來個村莊,遭到我軍圍攻后,被壓縮到十幾個村莊,最后只占幾個村子了。幾萬人擠在一個小村里不僅找不到給養吃,就是燒飯的木柴也找不到,把全村的房屋拆掉,還不夠燒一頓飯吃。蔣介石所在的南京每天出動許多架次的運輸機,給被圍的黃維兵團投擲大量的物資,不但有彈藥、大米,還有成捆的劈好的木柴。用飛機運木柴,這還是我頭次看到的新鮮事。運大米和木柴還得燒火做飯,很費事。后來敵人學聰明了,就運熟食大餅了,這樣撿起來就可以吃。可是黃維所占的地面越來越小,只有幾個村莊,敵機投下的物品,只能落進敵人陣地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落到我軍陣地。我看到餓急的敵人為了搶飛機投下的物資,不僅遭到我軍炮火的轟擊,甚至敵人部隊之間也火并起來了。使我難忘的是這一夜,我包圍黃維兵團的各個縱隊,全面向敵人發動殲滅性的總攻。我在一個師指揮部的地堡里受到一場震驚。當我大軍從各個方面向敵發起總攻之前,敵黃維兵團突然向西北方向突圍,敵人殘余七八萬人,全部輕裝,丟下重武器,只帶些輕便武裝,為了便于趕路,他們裹成幾十路的龐大縱隊以坦克開路,往外沖擊,而這個方向并不是我重兵所在,只有幾條橫的細長戰壕,而戰壕里的兵力比較分散,是阻擋不住這樣巨大的人流前進的。在戰壕里的我軍運用各種武器向走動的敵人射擊,敵人也不還槍,有些敵人被擊倒了,但是給予敵人的傷亡只像牛身上拔去幾根毫毛,未被擊中的敵人還是越過一道道溝壕不停地向西北沖。他們像一條黑色的巨蟒一樣向前蠕動,這時,四面包圍敵人的我軍各個縱隊,奉命火速派部隊到西北方向去截擊逃竄的敵人,派出的各路戰斗部隊,像伸出一柄柄利劍一樣,將這條巨蟒一段段斬斷吃掉。因為敵人失掉手頭的重武器,軍心渙散,只顧逃跑,已成毫無斗志的烏合之眾,一遭到火力攔阻,就舉手投降,這正是抓俘虜的好時機。我所在的這個師,師長姓高,像個文弱書生,卻很能打仗,他把前線主攻團留下,把其他兩個團都派出去截擊敵人了,接著又把主攻團的二、三梯隊兩個營也派出去,只留下一個營在火線上。后來高師長又把師部的警衛,通訊連和偵察連也派出去,在師指揮部的地堡里,只有師長、政委和參謀長還有我以及幾個警衛人員在抽煙、等候派出部隊截擊敵人的好消息。就在這時,發生了突然情況,參謀長從地堡的一個出口出去解手,只見他又緊張的竄回地堡,對師長、政委說:“不好!敵人的坦克到了!”我這時側耳細聽確實有坦克的沉重突突聲,從出口處傳進來。高師長手下已沒有了戰斗部隊,他看看幾位指揮員手上只有槍,而警衛人員除帶一支匣子槍,頂多還有一支繳獲的美式卡賓槍,怎么能打坦克呢?這些小型武器射出的子彈,是穿不透坦克的鋼鐵甲板的,所以高師長忙對我們幾個人說:“快在地上摸手榴彈!”因為在戰壕和地堡里到處都丟有手榴彈。我們每人從地上撿了兩棵手榴彈跟著師長從另一出口沖出去,我們站在戰壕里,看見夜色里四輛敵人坦克從西邊駛向師指揮部的大地堡,有一輛已經駛近地堡,坦克一邊嘟嘟的開動,一邊用架在射擊孔上的機槍向這邊掃射。幸好坦克后邊沒有敵人士兵。我們在戰壕里躲著坦克上的炮火,和坦克繞著圈子。在這十分危急的時刻,留在火線上的那個營看見敵人坦克駛到師指揮部,就派了一個連,帶著兩個火箭筒趕來,用火箭筒打著一輛坦克,這輛坦克燃起一片火光,其他三輛坦克轉頭向北駛去,我們才擺脫困境。天拂曉時,勝利的消息不斷的傳來,這個師派出的部隊,每個營、團都俘虜上千或數千敵人,連師的偵察連也抓回了好幾百俘虜。敵兵團司令黃維雖然坐在坦克里往外沖,最后還是沒有逃出被俘的命運。
我軍在雙堆集殲滅敵黃維兵團后,我所在的縱隊奉命向西北方向的永城地區進發。原來我軍在淮海南部戰場圍殲黃維兵團時,徐州敵“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率領剩下的三個兵團和總部直屬兵員二十余萬人,向西突圍,在永城附近被我大軍包圍在方圓二十里的狹小地帶。圍攻不久,敵孫元良兵團就被殲滅。現在我圍殲黃維兵團的幾個縱隊又北上,加強了對杜聿明總部的圍攻。從12月16日到1月5日為止的圍殲戰中,由于我軍對被圍的敵人展開政治攻勢,散發傳單和勸降書,新華通訊社還播放了毛澤東主席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使敵人約兩個師投降起義。后我二、三兩路野戰大軍匯合在一起,對杜聿明的兩個多兵團的殘兵敗將發動總攻,經過四天激戰,將這20多萬敵人干凈全部的殲滅。我看到了戰役結束時的情景,戰場上到處是敵人成堆的尸體,到處是敵人丟下的美式輜重,坦克、汽車和榴彈炮,到處是敵人丟下的衣物,公文遍地飛舞,我軍英勇的健兒押解長長的俘虜行列,一眼望不到邊,幾十萬解放區支前的民工,幫部隊打掃戰場,搬運武器和戰爭物資,贏得勝利的軍隊和民工,臉上都充滿喜悅,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聽到他們的一片歡聲笑語。
我在淮海戰役中給《華東前線》寫了兩三篇文藝通訊,由于戰事緊張,流動頻繁,不可能寫更多的東西,但是我卻寫了淮海戰地日記,把在戰爭中的感受和大量素材記錄下來,準備以后從事文學創作。戰役結束后,部隊新聞單位的同志勸我留在部隊,一道渡江南下,可是我的工作單位在濟南市文協,不久,我接到電報,就離開戰斗部隊回濟南去了。
我在濟南市文協工作不久,1950年山東省文聯成立,我調到省文聯負責編創部的工作,1951年《山東文藝》有一期缺乏重點小說稿子,在編輯的熱心督促下,我寫了短篇小說《鋪草》,這是在解放戰爭期間,我到沂蒙山區支援前線所感受的。1952年到1953年,我請假在大明湖畔和省委大院內,寫了長篇小說《鐵道游擊隊》,在寫作前我特地又到棗莊、微山湖去了一趟,舊地重游,重溫了抗日戰爭時期鐵道游擊隊的英雄們在這里戰斗的情景。回濟南后,我就創作了這部長篇小說。由于在戰爭中我曾去棗莊和他們研究過小說提綱,所以寫起來還比較順利。
《鐵道游擊隊》長篇小說出版后,我調到華東后改為上海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我寫了《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在《兒童時代》上連載,后由少兒出版社出了單行本。我又在《收獲》上發表了短篇《突破口上》,后來我又寫了在淮海戰場打曹八集的短篇小說《一次戰地采訪》。1959年我要求回山東長期深入生活并進行創作,居住在青島,我在這里把短篇小說《鋪草》、《突破口上》和《一次戰地采訪》加上其他幾個短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了一本《鋪草集》。我寫了一部電影文學劇本《草上飛》,曾在《前哨》上連載,由于受到當時文藝上極“左”路線的干擾,這部電影沒有拍成。我到青島后,省文聯召開第二次文代會,又選舉我擔任一些省文聯的領導職務,不過,我不駐會,除參加一些必要的會議外,主要的精力還是從事文學創作。從1961到1963年我到沂蒙山老根據地去深入生活。準備寫反映抗日與解放戰爭的長篇小說。這里是我過去戰斗過的地方,我去訪問了我的幾家老房東,談到過去的戰爭生活,觸景生情,促使了我的創作沖動,不少文藝期刊來約稿,我暫時撇開長篇,即興寫了短篇小說《紅嫂》、《沂蒙山的故事》、《一支神勇的偵察隊》和《英雄的表兄和表妹》。這些作品在刊物上發表后,編成《沂蒙故事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在1963年這部小說集出版后,我決心寫長篇小說了。我去找了省委書記譚啟龍同志匯報了小說提綱。譚在解放戰爭時期是華東野戰軍第一縱隊副政委,在華東地區轉戰多年,他聽了我的描寫人民戰爭的長篇提綱以后,給我很大的鼓勵,希望我一定把它寫出來,不過從1964年開始,全國要進行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也是難得的深入生活的好機會,不能錯過,所以他要求我參加兩期社教運動,再去寫長篇。因此,我在1964和1965兩年參加兩期社教運動,第一期在海陽縣,第二期在高密縣。第二期參加高密的社教工作還沒完全結束,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就開始了。
在十年浩劫中,因為我在省文聯和省作協兼任一些領導工作,又寫過《鐵道游擊隊》等小說,所以造反派誣我為走資派和文藝黑線人物。他們抓住《鐵道游擊隊》中掩護胡服(劉少奇同志的化名)過路,就認為我為“中國最大的走資派”樹碑立傳,對我進行了極殘酷的迫害。當武斗最嚴重時,我的生命已受到威脅,所以在一天夜里,我在被囚禁的房間里,悄悄地撕開了被單結成繩子,從三樓上跳下逃到芳林嫂(小說人物原型之一,不過群眾都叫她這個名字了)家里。原來鐵道游擊隊副大隊長王強也為造反派追捕,在我到來之前,他已掩蔽在芳林嫂家里三四個月了。她又熱情地接待了我。這時她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可是在這場大浩劫中,她威風不減當年,冒著極大的風險,和追捕我倆的造反派進行斗爭。不僅供我們食宿,而且保證了我們的安全——她安置我的嚴密程度,就是造反派使用警犬也休想找到我。她像在抗日戰爭中,掩護鐵道游擊隊員那樣掩護我和王強,她掩護我四個月,掩護王強八個月,使我倆渡過了浩劫中最殘酷的武斗時期,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芳林嫂的掩護,也許我和王強早已不在人間了。從這件事上,也可以說明我和《鐵道游擊隊》小說中人物的深切友誼。
經過十年浩劫,我沒寫一篇作品,而能夠活下來也就很不容易了。粉碎“四人幫”后,我得到了解放,黨中央撥亂反正,我于1978年恢復了省文聯的領導職務。1980年在省文代會上我又當選了省文聯第一副主席、省作協主席,省委又決定我擔任黨組書記,全面主持省文聯機關工法,繁重的行政領導事務纏身,根本沒時間寫作。1982年省思想工作會議以后,我堅決要求省委允許我辭去黨組書記職務擺脫行政工作,從事文學創作,我認為自己參加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為了熟悉戰爭時期的生活,我有計劃的參加過一些戰斗和戰役,也參加過抗日根據地的建設以及解放區人民的翻身斗爭。我有著強烈的寫作愿望,感到我經歷了這一新舊交替的偉大時代,作為一個作家有責任把這一段生活與斗爭寫出來,留給下一代,使他們知道我們的革命道路是怎樣走過來的,也就是說我們的解放事業是怎樣取得的。可是不擺脫行政領導事務,是根本完不成這一任務的。搞社教運動耽誤了我兩年,十年浩劫時我才49歲,荒度了十年,又當了三年省文聯黨組書記,這時我已65歲了,眼看就是古稀之年,再不寫作,以后就是想寫也無精力而寫不成了。這將是我終生的遺憾。因此,我一再要求省委滿足我這一愿望。后來省委同意了我的請求。為了徹底擺脫機關工作,我于1984年移居青島寫作。為的是集中晚年有限的精力,把要寫的作品都寫出來。
近年來,在青島市黨政領導的關懷下,給了我很好的寫作條件,還有市文藝界朋友的熱情照顧,我在這里完成了《沂蒙飛虎》(原名《牛倌傳》)的長篇小說,由中原農民出版社出版。這部作品是反映我所熟悉的沂蒙山區人民革命斗爭的。主人公高山是個放牛人,在黨的培育下,他當了鎮、區、縣干部,率領地方武裝在抗日與解放戰爭中和各種各樣的敵人進行了英勇頑強的戰斗,創造很多出色的戰績,打遍沂蒙山,是解放區人民人人崇敬的英雄人物,而敵人聽到他的名字會膽戰心驚。我在作品中,不僅寫他的戰斗生活,寫他艱苦樸實的作風,也寫了他對黨和戰友、親人,對上下級和人民群眾的人際關系。在當時戰爭環境里,無論是軍隊干部和地方干部,都是很艱苦的,就是在那種情況下,他的為政清廉也是感人至深的。我所以這樣寫,是企圖喚回我們優良的革命傳統和作風。
我除寫了《沂蒙飛虎》長篇而外,我又寫了中篇紀實小說《芳林嫂》。現在編的這一小說集,其中除《芳林嫂》外,還包括我到青島前后寫的《我的童年》、《攻克煤城之夜》、《草上飛》和《谷榮和麗嫚》。這后一章是我另一長篇的一部分。由于《芳林嫂》和《攻克煤城之夜》,都涉及《鐵道游擊隊》,就是《我的童年》最后也涉及這部作品,所以我把《〈鐵道游擊隊〉的創作經過》附在小說集里了,有人說我的《鋪草》在文學技巧上比《鐵道游擊隊》寫得好,所以我把《我的第一篇小說——談〈鋪草〉的寫作》也附在這里了。這里值得一提的是《草上飛》,這是過去我寫的一個電影文學劇本,由于極“左”路線要批判它,所以上影不敢拍電影了。這個作品的內容是寫一個武工隊員在敵人重點進攻時,和撤退的領導機關失掉了聯系,流落在敵人控制區,他為了找黨組織和當地的地主還鄉團進行了一系列艱苦戰斗,最后終于在一次戰斗中找到了插回來的武工隊,回到黨的懷抱。而執行極“左”路線的人,竟指責我否認黨的領導,說:“你為什么讓他和組織失掉聯系?這就是有意不要黨的領導。”現在看這種指責有多么可笑,他們認為英雄人物只能在黨支部書記身邊,才算領導。一個英雄人物懷著對黨的忠誠出外和敵人奮勇戰斗,不算黨的領導,這種看法顯然是錯誤的,不過當時這種“無限上綱”的“高見”還很盛行,難怪上影望而卻步了。現在我把《草上飛》在文學上作了加工,改為一個中篇,收在這個集子里和讀者見面了。
1989年4月25日于青島
(選自《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