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十七年治水通運研究成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學者受人民當家做主時代潮流激發,關注和參與社會進步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同時,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和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日益深入人心,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面目一新,效率大幅度提高,視野大為開闊。故而20世紀五六十年代黃河治理史研究方興未艾,漕運和運河研究又興旺一時,成果如雨后春筍,新鮮喜人。
一 治黃史研究
1952年10月,人民領袖毛澤東第一次出京視察就來到了黃河邊,做出“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的題詞。1955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對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做出綜合規劃。隨著治理黃河、興修水利工程波瀾壯闊地開展,黃河治理歷史和現狀研究有多部專著問世。
1955年出版專著三部,側重記述中華人民共和國治理黃河成就,但也涉及治黃史研究,古為今用、服務時政色彩很重。黃河水利委員會編著的《征服黃河的偉大事業》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對歷史上的治黃情況有所述評。王維屏、胡英楣合著的《偉大的黃河》由新知識出版社出版,論及黃河歷史變遷和流域自然狀況,考證了歷代對黃河河源的探求。張含英《征服黃河》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該書圍繞落實黨和政府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分別介紹了黃河的自然面貌、歷史災害和治理情況,以及今天根治黃河的斗爭。書中匯集8篇文章,大都在報刊上發表過,充滿新的時代氣息。
1957年,相關學術研究出現學術化、專業化勢頭。張含英《中國古代水利事業的成就》由科學普及出版社出版,與兩年前《征服黃河》的服務時政不同,該書著重述評中國古代水利事業悠久歷史、光輝成就和豐富遺產,介紹古代灌溉、航運、水能利用、治河防洪、水土保持、水工技術和治河思想,學術性較強。
岑仲勉《黃河變遷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十七年黃河治理史研究的扛鼎之作。
首先,體現學術研究古為今用的要求。作者受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大舉治淮啟發,認為治淮之后必然大舉治黃,而治黃需要掌握黃河規律。黃河的自然規律,總要從黃河歷史和治河歷史中顯現出來。要發現它,就不能完全丟開黃河歷史和治理歷史。于是,他慨然以發現治河規律為己任,在可能范圍內繼續努力發掘黃河變遷史,略盡為人民、為廣大群眾服務的責任。同時也體現了嚴謹而高效的治學精神,作者“一九五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廣州中山大學北軒,修正去年底的寫稿。一九五五年全稿再度補完”[5]。僅用1年多時間拿出初稿,其后3年多時間兩易其稿,精雕細琢,反復斟酌。初稿緊張高效,修改精益求精。
其次,內容博大精深,超越前人甚多。全書由導言、主體十五節(相當于通常的章)和附錄附圖三部分構成。導言總論全書學術觀點,主體十五節論述各朝黃河變遷情況,附錄參考書目、地名摘要索引和河源問題之外,另有賈魯、惠濟二河當代防洪將來水運價值一文,附商代至晚清黃河圖十幅,穿插安排在相應章節中。主體十五節內容又可分三部分:前三節分別論述黃河重源說及其被打破和《禹貢》成書年代,為下文具體論述各朝黃河變遷做必要鋪墊;第四至十二節依次述評元代以前黃河變遷和治河歷史;第十三至十五節論述明代至民國河患河防。盡管作者有意把研究重點放在元代以前,“詳古而略今”,但實際上因為明清有許多治河專著傳世,研究資料較元以前豐富得多,倒是唐宋以后章節相關內容更為詳盡而確鑿。例如關于黃河經行州縣、決水走向、堵決工程等內容唐代始有較為詳盡的條述,至宋代方用表格列出分年河患和治理大事,元明清三朝河患和治理情況則不僅用圖表分述歷年大事記,而且把若干年份歸為一個分期,總論各個分期黃河走向和治河特點,其規模宏大、內容深厚,超越同時代治河專著不少。
最后,該書雖名為黃河專史,但很多章節言及運河和漕運。如第九節中關于水運的“三國至北魏之河事遺聞”,分年條述曹魏、兩晉、南朝的開河和漕運大事;“隋代的間接治河”中論述通濟渠、永濟渠開鑿詳情和漕運功用。第十節五代及北宋黃河中的“清汴工程”論及宋代汴河漕運水路,黃河來水含沙量較前朝增大導致清淤保通投入巨大,不得已棄黃引洛力行清汴工程。第十三節明代河患中的“會通河”和“開泇河”內容,實際上屬于治水通漕范疇。第十四節清代河防中“清代河患的分期”所言與運道重疊部分河道,尤其是清口蓄清敵黃、防止倒灌問題,無不事關運河通塞和漕運命脈,為民國相關專著所不及。
學術論文方面,譚其驤《黃河與運河的變遷》文分上下,分別發表在1955年《地理知識》8、9兩期。全文由前言、黃河改道的簡史、歷史上黃河情況的改變、運河的變遷、關于恢復已廢運河的兩點意見五部分組成,發表在第8期的部分主要論述黃河變遷,理論建樹有二。(1)對清人胡渭黃河改道五大徙之說進行補正,指出“胡渭倡五大徙之說,咸豐五年(1855)銅瓦廂決口改道后,加上一徙,就稱‘六大徙’”[6]。然后闡明每一大改道的來龍去脈,并用地圖把大改道后的河道清晰地標示出來。(2)提出黃河性質變遷概念,指出“從第十世紀以后這千年中,黃河確是以決徙為常態,安流為變態,確是華北大平原人民生活的嚴重威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泥沙量和洪水量是黃河決徙的兩大自然因素。……黃河河床里的泥沙量和洪水量卻是古少今多,愈來愈多,這可不是自然的變化,而是由于人為的原因”[7]。譚先生認為人為原因有森林的破壞、草原的破壞、溝洫的破壞、湖泊和支津的淤塞。文中有鴻溝、隋代運河和元明清運河三幅插圖,相當精準。
1962年,張家駒《論康熙之治河》發表在《光明日報》8月1日,趙世暹《清順治初年黃河并未自復故道》發表在《中華文史論叢》11月的第2輯。二文發表意義有二:一是把黃河研究具體至一個朝代;二是把治黃河與漕運關聯起來加以研究。前者由時代背景、治河的成就、康熙的作用、存在的問題四部分構成。第一部分論述治河、導淮和濟運三位一體是康熙治河的總特點,第二部分把康熙治河依河道總督分為靳輔、于成龍董安國、張鵬翮三段。首段反亂為治,“見到顯著的成效”,次段低迷,守成且不可得,于成龍“繼任總河,雖還能勉力督修,但也干了一些不應有的改作”。其后接任的董安國,“庸碌無能,河工日廢,不特海口淤墊,下游復塞”;末段復振,恢復并光大了靳輔治河的局面,康熙四十三年“兩河宣告‘大治’”。作者還概括出康熙朝治河通漕工程都集中在清口、高家堰和海口三處工地,并分別述評各處主要工程及其成果。第三部分指出康熙六次南巡目的“很大程度上是寓于對河工的現場勘察上”。并具體論述清圣祖對高家堰泄水壩啟閉、清口導黃出清和海口開通泄水諸問題具體指導意見及其實踐效果。第四部分論述康熙治河失誤和不足,一是靳輔總河期間沒有注意“上游水土流失”,只治理淮安上下河道;二是開海口以泄里下河積水治理,清圣祖礙于靳輔作梗,沒有力持己見,以至于張鵬翮總河下河才得到徹底治理;三是洪澤湖大堤六泄水壩開而復塞,黃河入海口攔黃壩筑而復拆,清圣祖都有失察之責。后者考訂《清史稿·河渠志》關于“順治元年夏,黃河自復故道”[8]記載之誤,作者根據清內閣大庫所藏《黃河圖》說明文字,指出明崇禎十五年黃河決口至順治五年才人工堵塞成功。
二 漕運和運河研究
(一)運河研究
朱偰《大運河的變遷》1961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這部書立足江蘇說全國,為配合黨和政府對大運河“統一規劃、綜合利用”整治計劃而追溯運河歷史,謳歌運河在社會主義社會的新生命。全書由大運河的歷史、大運河的地理和大運河的宏偉規劃三大篇構成。第一篇兩章說歷史,其一講述大運河起源,六節分別從隋、唐、宋、元說到明清、民國,每一節論述一個朝代的運河沿革;其二論述大運河對封建社會經濟、政治、軍事、文化上的影響。第二篇用六章的篇幅依次介紹北京天津段運河(包括通惠河、北運河),天津到黃河(銅瓦廂改道以前的黃河)間運河(包括南運河和會通河),從黃河到隴海鐵路間運河,從隴海鐵路到長江間運河(包括中運河、里運河),從長江到杭州的江南運河。古今合說,以今人的口氣述評古代形成的各段運河。第三篇以“大運河的宏偉規劃”為題,記述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大運河統一規劃、綜合利用的宏大計劃和改建速度。首章記述改建運河的驚人速度,在當時是新聞寫實,又成為今天認識當日的珍貴史料;第二、三章分別論述大運河對社會主義的經濟建設、交通建設的重要意義;第四章展示“大運河改建后宏偉美麗的景象”,充滿熱火朝天的時代氣息。
朱偰《中國運河史料選輯》196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整體上呈現純學術研究色彩。全書九編二十五章,依朝代先后為序,依次安排運河史料。第一編輯先秦運河史料,主要指向鴻溝、邗溝。第二編三章,輯漢魏南北朝運河史料。首章指向漢代運河,次章指向曹魏、東吳運河,末章指向兩晉及南北朝運河。第三編四章,輯隋代運河史料。以年代為序,首章指向隋文帝所開廣通渠和山陽瀆,后三章分別指向煬帝大業元年、四年、六年所開通濟渠、永濟渠和江南運河。第四編三章,輯唐代運河史料。各章以地域為序,首章指向關中運道和三門運道,次章指向江淮間運道,末章指向運河對本朝經濟政治和文化影響。第五編三章,輯五代兩宋運河史料。首章指向后周運河,次章指向北宋黃河流域運河,末章指向北宋長江流域運河。第六編兩章,輯元代運河史料,首章指向北方運河經營,次章指向開通京杭運河。第七編四章,輯明代運河史料,首章側重整個明代運河總體記載,后三章分別指向明初、明中葉和明末運河。第八編三章,輯清代運河史料。首章截取康熙和同治兩個斷面,輯運河總體史料,后兩章分別指向乾隆以前和嘉慶以后運河史料。第九編輯清代里下河地區受災史料。書末附不同朝代運河圖。該書主要從二十五史和方志輯取史料,偶及《玉海》《文選》等書。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書中不時穿插編者按,表明作者對所輯史料的意見,并非一味輯錄研究史料。
學術論文方面,譚其驤《黃河與運河的變遷》(下)發表在1955年《地理知識》第9期,主要論述運河的變遷。該文根據有無中心點和中心點在哪里,把中國古代運河變遷史分為三期。第一期即先隋。春秋時期運河分散在楚、吳境內,可視作運河萌芽期;戰國時期鴻溝之開,“把當時所有中原地區河、淮之間的重要水道如濟、濮、汴、睢、潁、渦、汝、沙、泗、菏等水,都連接了起來……鴻溝系統成了全國水道交通的核心地區”。[9]南接吳楚原有之邗溝和揚水、淝水運河,東連齊國所開菑濟運河。其后秦漢、魏晉、南北朝沿襲戰國運河舊規而略有延展,漢開漕渠而西運長安,魏開白溝等渠而北運燕趙而已。此期運河“因為事先沒有通盤計劃,所以組成鴻溝系統的各條運河不分主次,迭為輕重,在整個系統中也沒有一個中心地點”。[10]言之成理,讓人信服。
第二期即隋唐宋三朝,隋代運河以洛陽為中心,有計劃地開鑿通濟渠、永濟渠,前者溝通江淮至杭州,后者溝通河海至涿郡。這一在短短20年形成的運河系統,“以洛陽為中心,西通關中盆地,北抵河北平原的極邊,南達太湖流域”。作者認為,唐宋兩代沿用隋代運河,時加局部改造,只是永濟渠不能全部通航,而通濟渠備受青睞,“中唐以后,江淮地區即負擔了中央政府賦稅來源幾達十分之九,汴渠的通塞,關系著江淮租賦能否送達中央,也就是關系著政權的能否維持”。[11]五代至北宋都城從洛陽再遷開封,原因是洛陽離江淮糧稅重心太遠。唐宋兩朝雖說都高度依賴汴渠,但唐人維持汴河費用低而宋人很高,因為“宋代黃河壞了,洪水量挾沙量遠較唐代為多,汴河當然跟著也就壞了”[12]。不為無見之言。
第三期即元明清三朝,三朝都北京,運河只須把政治中心和東南經濟中心打通即可。作者歸納本期運河與前兩期運河的不同有二:一是前兩期中原既是政治中心又是經濟中心,或至少是政治中心,故而當時運河從中原指向四方,而第三期運河開鑿時,中原既非政治中心也非經濟中心,運河可以不經中原;二是前兩期運河是多枝形的,分布地區很廣,而第三期運河“成了偏在東部的單線形”。較之汪胡楨1935年發表的《運河之沿革》,根據運河開通方式和通航技術進化,把古代運河分為四期,有獨到學術見解。
黎國彬《歷代大運河的修治情形》發表在《歷史教學》1953年第2期,雖然發表時間和提出中國運河三期劃分在前,但該文是《歷史教學》雜志社為“洛寧縣中學教學組所提關于大運河修治情形問題”請作者代答而寫的,無法與譚文學術深邃相比。
(二)漕運研究
于耀文《漕運史話》作為中國歷史小叢書的一集,196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全書由八個章節組成,其中“漫話漕運”,介紹古代漕運起因和沿革,著重介紹唐宋以來漕糧來源、組運和用途;“河流與船”,介紹古代漕運依托的江河水情和造船技術,運河溝通東西向的自然河流,造船技術的不斷進步為水運提供了物質基礎;“漕運干線——大運河”,以隋朝和元朝為重點,介紹古代運河的重大變遷,并述及晚清民國運河衰落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運河振興;“唐宋時代的漕運”,介紹唐宋兩朝不斷改進運道和擴大漕運的努力,以及宋代以汴梁為漕運終點較唐代的優越性;“以海運為主元代漕運”,介紹元朝分段開鑿京杭運河的六次工程,介紹海運的不斷改進完善,最后指出元代漕運特點是“海運、河運并行而以海運為主”;“以河運為主的明代漕運”,介紹明代重開會通河,貫通京杭河運的巨大成就;“清代的商船漕運”,重在介紹道光五年官督商辦的海運嘗試;“漕丁、漕夫生活的側面”,介紹漕運實際操作者的生存狀態。雖然是歷史普及讀物,但并不缺乏學術嚴謹,如關于明代遮洋船的規格說明:“底長六丈,頭長一丈一尺,梢長一丈一尺,底闊一丈一尺,底梢闊六尺,底頭闊七尺五寸;每船還規定配備大桅、頭桅各一,索纜六副、櫓四枝、舵一扇、鐵錨一只。”[13]就頗具學術準確性。
樊樹志《明清漕運述略》發表在《學術月刊》1962年第10期,內容深厚而論述嚴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十七年研究古代漕運的重要論文。全文分四部分。其中引言論述古代漕運起止,“漕運始于秦漢,而終于清朝,貫穿于整個封建社會乃至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漫長歷史中”。[14]漕運產生的條件是官僚和軍隊需要用賦稅征收和轉運來養活,漕運方向經歷由東向西到由南向北的漸變,漕運方式有秦漢隋唐明清河運為主和元朝海運為主之別。在此基礎上,第二部分專論明清漕運沿革。明永樂年間重開會通河,繼開清江浦,引漕船過魯西運河直達于衛河,“形成了南起杭州北至北京的縱貫南北的大運河系統。于是河運大為便利,運量逐漸增多”[15]。其為明清放棄海運專事河運提供了物質基礎。組運方式,明朝由軍民支運至改兌軍運而定型,清初,漕運一仍明制,用屯丁長運。道光六年(1826)試行海運,道光二十八年(1848)再行海運。第三部分論漕運是封建王朝的經濟命脈,作者從明清兩朝江南漕糧占天下的比重、治河通漕支付的巨額費用,強調“京師仰食于江南,漕運更見重要”[16]。第四部分論述漕運所反映的封建關系,指出官俸、軍餉和宮用都來自漕運,“明顯地表現在為了轉輸漕糧,而在漕糧之外出現的種種附加”。[17]該文頁下注明引文出處,具當代學術論文格式要素,對后來河漕研究產生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