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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宏觀政治社會語境:封建制的解體與郡縣制的創建

《商君書》國家建設思想產生的宏觀政治社會語境主要指周秦之際封建制的解體與郡縣制的創建。不管是封建制的解體還是郡縣制的創建,都要追溯到西周國家的創建、維持及其崩潰。沒有西周國家創建之時奠定的政治格局,西周國家就不會以歷史上的那種方式崩潰;沒有西周國家的以歷史上那種方式的崩潰,封建制會維持下去而郡縣制也難有創建的可能。

(一)封建制的解體

封建制的解體源自西周的崩潰,而西周的崩潰又源自于西周的國家性質、國家結構以及由此二者所決定的結構性難題。

就西周的國家性質而言,從整體上來講,可稱為“權力代理的親族邑制國家”。“權力代理”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地方封國的諸侯是在位周王的權力代理人,接受周王的委派,代表周王對地方封國進行統治和管理;二是在位周王是周朝開創者文王和武王的權力代理人,接受作為祖先的文王和武王的委派,代表周王對“天下”進行統治和管理。聯系這兩個方面的權力代理的正是王室宗族的血緣結構以及建基于其上的宗法制度。“邑制國家”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不管是周王直接控制和管理的王畿地區,還是地方封國的疆域之內,邑均呈現出作為政治中心的大邑—宗族貴族控制的宗邑—受宗族控制的屬邑的三級等級序列,邑作為人口集中的聚落,是基本的社會實體,也是國家控制力所能到達的基本地理單元,西周國家存在于邑中,是成千的邑的聯合體;二是由于西周國家是以邑的形式存在,不同的邑之間基本上是不接壤的,所以西周國家內部存在著“縫隙”,有很多真空地帶,同時地方封國所屬的領土之間也會存在重疊現象,即本屬于某地方封國的邑可能更靠近另一封國的中心統治區域[2]

西周國家的國家結構是“二分結構”,所謂“二分結構”是周在武王和周公攝政時期的兩次東征的“殖民化”過程中產生的兩種政治單元,“主要是指新征服的、由諸侯(regional ruler)權威所控制的地方與陜西中部渭河流域及洛陽周圍小范圍區域內由周王室直接實施行政控制的西部之間的劃分;這個劃分造成了兩個分開的行政區域,并在西周王朝發展的整個過程中始終都保持著這個基本特征”[3]。這種“二分結構”可以說是西周國家的“一國兩制”,是西周國家的復合制國家結構形式,是西周國家擴張的重要支撐,在西周早期維持著周王室的權力,但是也潛藏著西周國家衰落和滅亡的因子。

西周國家的“權力代理的親族邑制國家”的國家性質、周王直接控制的王畿地區與間接管理的地方封國并存的“二分結構”決定了西周國家始終面臨著兩個方面的結構性難題:一是王室與東方的地方封國之間的關系方面的問題;二是王權與王畿地區內貴族家族權力之間的關系方面的問題。就第一個方面的問題而言,王室與地方封國之間遵循的是宗法原則——周王與諸侯奉祀同一的祖先,前者作為大宗,后者作為小宗,后者臣服于前者,這樣的原則在西周早期實施得還比較順利,地方封國的向心力還比較強,但是隨著世代更替,血緣變淡,宗法血緣紐帶變得松弛,地方封國逐漸產生離心力,地方封國的地方主義盛行并在原有的高度自治權的基礎上逐漸走向獨立,不斷沖擊和侵蝕周王的權威,削弱了西周國家的政治整合能力。就第二個方面的問題而言,王權與貴族家族權力之間遵循“恩惠換忠誠”的原則,王權需要貴族的大力支持,在西周國家尚未形成將地方封國包括進來的中央集權的財政體制的情況下,制度化的薪俸無從談起,周王回報其身邊服務的貴族只能采取提升官職、贈與榮譽、賜予地產等形式,而賜予地產是最重要和最普遍的賞賜形式,然而由于周王所直接控制的王畿地區是有限的,所掌握的土地資源也是有限的,而賜予的地產往往就為被賜予者家族世代所擁有,則隨著時間流逝,周王所掌握的可以用來分配和賞賜的土地就會越來越少,周王的權力就缺乏得到貴族支持的經濟基礎,周王的權威就會受到貴族的沖擊和挑戰,與此同時貴族所擁有地產就會增多,貴族家族的經濟力量就會過分增長,進而引發周王室和貴族家族之間關系的持續緊張[4]

封建制的解體指向兩個層面:一是作為當時“中國”的周王朝推行的封建制的解體;二是各地方封國內部的封建制的解體。

就第一個層面而言,西周創建伊始,為了維護對廣土眾民的有效統治和高度整合,偏居一隅的周人設計出了一套以宗法為基礎的封建制度,在該制度的約束下,盡管地方封國在自己所有的領地之內是一個自主的地緣政治實體,諸侯在封國之內擁有完全的民政、司法、軍事等權力,但是周王擁有對地方封國的支配權,不僅派出世襲的“監國”常駐地方封國,而且還定期接受地方封國諸侯的述職[5]。然而,隨著西周國家的崩潰,周王室已經不能擁有之前的較為雄厚的資源,也不再具有原先的基本上不會受到地方封國挑戰的勢力,各地方封國逐漸擺脫周王室的控制,由自治朝向獨立方向發展,封建制逐漸解體。正如李峰先生所言:“周王的權力銳減,王室對政策的掌握權完全落入地方諸侯之手。在這個歷史過程中,一些諸侯國甚至對周王室宣戰,并且羞辱性地將王師擊敗。嚴格地講,從此刻起我們須使用‘前周諸侯國’這個術語來指稱那些曾經屬于一個共同周王國的組成分子的地方諸侯國。”[6]春秋時期,霸主們還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周王還有些尊榮;戰國以降,周王連象征性的價值也在逐漸喪失,周王室雖然依舊存在著,但早已喪失了往日的榮光,淪為一個三流的“諸侯國”,最終被秦國所滅。

就第二個層面而言,“一個‘地方封國’(regional state)之所以被稱為‘國’(state),是因為它具有西周國家行使的所有功能和作用,而且滿足‘國家’所需要的大多數條件,除去只有周王才擁有的‘主權’(sovereign)”[7],地方封國基本上是西周國家的縮小版,與西周國家在結構與運行方面有明顯的相似性,地方封國的諸侯們維持對封國的統治離不開貴族家族的支持,諸侯們在封國內也進行了封建以換取貴族的支持并使其保障封國的安全和公室的延續,地方封國內的邑也呈現出中心城邑—宗邑—屬邑這樣的三級等級序列,相對而言,西周時期諸侯國內的政治社會秩序還是比較穩定的,還能夠遵守西周創建的一系列制度和原則。然而,隨著西周的崩潰以及世代更替而自然出現的血緣觀念的淡化,地方封國呈現出獨立發展趨勢,列國之間的競爭和沖突加劇,各國內部的貴族力量逐漸崛起,且出現了權力向少數貴族家族聚集的現象,由諸侯所主導的封建行為以及由諸侯和眾多貴族家族共同維系的封建制度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封建制度在地方封國內也趨于解體。春秋時期強盛的晉國和齊國,最終都被國內的強勢貴族家族所取代便是封建制度在地方封國內破產的標志性事件。在這樣嚴重的政治事件的刺激下,諸侯們在進行封建時就會變得非常謹慎和異常小心,諸侯們在面對那些國內的“次級諸侯們”也是常懷警惕之心的。戰國中期,被封為“商君”的商鞅在秦惠王即位之初必須要死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他擁有以商於之地為根據地的強大權勢,威脅到秦惠王的權力;二是他得罪了以公子虔、公孫賈為代表的眾多貴族家族,而這些家族在當時又是秦惠王維持其權力、保障秦國穩定的核心力量。在這兩個原因中,第一個原因可能占的比重更大一些。齊國的孟嘗君以薛為基地擁有強大的權勢以至于齊湣王都畏懼他,齊湣王對孟嘗君也始終提防著,并試圖削弱他的勢力。秦昭王統治時期,穰侯和華陽君是太后的弟弟,涇陽君和高陵君是昭王的同母弟,都有封邑,都享有極高政治地位,都擁有龐大的財富,這些權勢者的存在影響到昭王權力的行使,危及到昭王地位的穩固,破壞昭王一系權力的傳承,于是在范雎的諫言之下最終將穰侯、華陽君、涇陽君和高陵君驅逐到函谷關以東地方。

(二)郡縣制的創建

如上所述,在西周國家中,地方封國與王畿同時并存,周王擁有主權,通過權力的委托—代理和恩惠換忠誠這兩套規則,在宗法制的維系之下,實現著國家統一和政治整合。在地方封國內部,周王雖然放棄了直接統治和控制的權力,允許諸侯們擁有完備的民政、司法和軍事權力,但諸侯們并不是真正的“主權統治者”,而是依賴周王的授權而進行統治。在王畿地區,周王雖然享有直接控制和管理的全權,但是其對王畿的直接控制以及對東方的地方封國的統治卻有賴于王畿地區貴族的服從和支持,因而為了獲取足夠的貴族支持,周王就需要給予這些貴族足夠的榮譽、地位和財富,其中所賜予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地產。貴族們在王畿地區所擁有的地產上不僅建立了自己宗族的宗邑,而且還支配著依附于這些宗邑的屬邑。這些宗邑和屬邑雖然名義上受周王控制,但就現實而言,這些宗邑和屬邑往往為擁有它們的貴族所支配和管理。盡管這些宗邑和屬邑的地產名義上為周王所有,甚至在有些時候還會被周王剝奪而轉賜予別的貴族,但總體上來說,這些地產實際上是貴族的私產,是可以在家族中世襲傳遞下去給后世子孫的。這種相對來說比較簡單的復合制結構在西周國家早期強盛之時確實有助于政治整合和國家統一,但是當國家衰弱無力時,這種復合制結構就面臨著崩潰的必然結局。因為這種復合制的國家結構依賴西周國家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和充裕的土地資源,而強大軍力的維持在根本上又有賴于王畿地區的廣大以及王畿地區土地資源的充足。然而,周王在王畿地區貫徹的“恩惠換忠誠”原則逐漸侵蝕了西周國家的經濟基礎,掏空了西周國家,也使得周王難以維持宗周地區六師和成周地區八師這樣規模的常備軍,進而削弱了西周國家的軍事力量。

盡管進入西周中期以后,西周國家中央政府的官僚化進程加快,西周國家對王畿地區的控制加深,但是總體而言,不管是在地方封國還是在王畿,西周國家對地方社會的控制都是有限的。西周國家的崩潰,為政治權力的重組和國家結構的重塑提供了契機。對此,李峰先生在分析西周國家崩潰所帶來的遺產時敏銳地指出:

西周的滅亡標志著中國早期王朝式國家之政治體系的最終崩潰,這樣的政治體系以王室的中心地位為特征,并借助各地行政獨立的地方君主們的權威來實施對一個相對龐大的地域的政治控制。西周國家的最終崩潰表明,由于各地經濟和政治實力的發展,這種政治體系已經不能使人們再繼續抱有政治統一的理想,以之來包容這種新的發展。西周國都在公元前771年的陷落,以及隨后周王室與西周貴族宗族的東遷為各地方政權提供了一個完全不受中央控制的自由競爭空間。一個為達到政治一統的新控制體系只有在一系列政治和軍事的爭斗中才會誕生。帝國就是最后的答案。[8]

平王東遷以后,犬戎大規模進入昔日的王畿地區,并朝東方遷移,昔日的王畿已淪為丘墟,剛自附庸升為諸侯國的秦也受命進入渭河谷地,與戎人雜處,與其爭斗,通過艱苦卓絕的持續努力最終在周的舊有王畿地區站穩腳跟。周王室自廣闊的渭河平原遷往狹小的洛河谷地,王室所能控制的王畿地區已經大幅縮水,也難以支持龐大的常備軍的存在,因而已經不能夠恢復昔日的政治格局,也不能維系往日的尊嚴和體面,走向崩潰只是時間早晚之事。自東周開始,各地方封國已經準備與周王室分道揚鑣,也不愿再按照原有的規則來對待周王室。對這些地方封國來說,頭等重要的事已不再是保衛王室、維護西周國家的利益,而變成了如何能讓自己強大起來、維護自己封國的利益。在此背景下,各地方封國也開始面臨西周國家曾遭遇的類似問題,即在諸侯國君與其國內的貴族之間的關系上,諸侯們如何能防止權力被貴族尤其是對己不忠的強勢貴族篡奪。在春秋時期,封建制在各諸侯國內仍然是通行的政治制度,依然具有較強的生命力,但是其危害已經顯現,這從晉國和齊國強勢貴族數量的逐漸減少以及主要權力日益集中于某些或某個強勢貴族手中可見一斑。

貴族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其掌握的領地君主的權力不能直接進入,君主掌握的資源趨于減少,其地位受到強勢貴族的挑戰,這引致出現“禮樂征伐自大夫出”的現象,最嚴重的時候甚至引起“陪臣執國命”[9]。出于戰爭防衛、開發土地、動員資源以及鞏固君權的的需要,各國君主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設置新的行政單位[10]。就郡而言,春秋中期之后,各國紛紛在滅亡鄰近小國、占領鄰國部分土地或侵奪少數民族居住地后,將其地改置為郡。郡的設置起初主要是為了在邊地進行軍事防御,著名的如魏國在魏文侯時設置西河郡、上郡主要用來防秦,燕國設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等郡主要是為了防御東胡,楚國設置巫郡和黔中郡來防御南方部族。后來,隨著軍事競爭加劇和亡國威脅加重,各國在中原地區的邊境上陸續設郡,著名的如魏國在喪失西河郡和上郡之后又在河東設郡來防御秦國,韓國設置三川郡、楚國設置漢中郡主要也是為了防御秦國。就縣而言,自春秋初期以至戰國晚期,縣經歷了縣鄙之“縣”到縣邑之“縣”再到郡縣之“縣”的變遷,縣最后成為國君的直轄地,其長官不能世襲而由中央委派。在郡縣制起源之初,郡與縣之間并不存在隸屬關系,郡的面積雖然比縣大,但是地位比縣低。戰國中期之后,在各國邊境以郡統縣才成為普遍事實。著名的如魏國上郡領有十五縣,迫于軍事壓力,魏國于秦惠文君十年(公元前328年)將上郡十五縣獻給了秦國;秦莊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秦軍在消滅東周國后又攻打韓國,韓國獻上成皋、鞏,秦國在新占領的土地上設置三川郡;秦莊襄王三年(公元前247年),秦軍占領趙國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設置太原郡。郡縣制的實施使得貴族勢力受到巨大削弱,君主的力量得到增強,集權傾向趨于明顯。也正是由于在秦發動統一戰爭之前,各國基本上已經普遍推行了郡縣制,所以秦能夠在統一之后的很短時間內將郡縣制迅速地推廣于全國[11]

簡而言之,春秋以后尤其是戰國以降,為了因應所面臨的問題,各諸侯國在國內雜用封建制和郡縣制,并逐漸提高郡縣制的比重,在這種制度轉換的過程中,各諸侯國逐漸收回并集中了權力,壓制和削弱了貴族的勢力;郡縣制作為新型的國家結構形式,適應了新興王權的需要,有助于各諸侯國較好地實現政治整合和內部統一,也為秦國在列國并爭格局下的異軍突起和完成統一奠定了制度基礎。《商君書》成書之時,封建制已經基本崩潰,但是貴族的影響仍然強大;郡縣制已經創建,在多個國家有所實踐并取得了較好成效。因而,《商君書》對貴族問題和郡縣制問題有所涉及,主要指向的還是要強化君主權力,提高國家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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