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
- 劉志來
- 11587字
- 2025-04-25 19:44:57
第三節(jié) 麥考萊的著作與國內(nèi)外研究綜述
一 麥考萊的著作
麥考萊在其不算漫長的一生中,留下了大量的著作,包括詩歌、評論、歷史散文、演講詞、傳記、書信和日記。它們是研究麥考萊史學思想的一手文獻。下面擢其要者,予以介紹。
1.《自詹姆士二世繼位以來的英國史》
1848—1861年,麥考萊的五卷本名著《自詹姆士二世繼位以來的英國史》(下文簡稱《英國史》)陸續(xù)出版。[15]《英國史》講述了光榮革命前后17年的史事,全書詳細描述了國王和議會的沖突,輝格、托利兩黨聯(lián)合發(fā)動的光榮革命的過程以及英國的對外軍事戰(zhàn)爭等史事。麥考萊熱情歌頌光榮革命和威廉三世,贊美英國的自由和憲政原則,為英國社會的進步感到驕傲與自豪。全書雖然主要涉及的是政治軍事史,但其中的第三章敘述了17世紀80年代英國的社會史,是全書的一大特色。
2.評論和史論
麥考萊為《騎士季刊》《愛丁堡評論》兩份雜志撰寫了大量評論性文章。刊登于《騎士季刊》中的文章后來收錄到《麥考萊雜集》之中(即本書所引用的紐約和倫敦白廳版《雜集》的第八卷),發(fā)表在《愛丁堡評論》上的部分文章結集為《評論與史論》于1843年出版。[16]麥考萊的評論按其內(nèi)容可分為文學、政治和歷史幾大類,其中史學評論占據(jù)多數(shù)。[17]在史論類文章中,《論歷史》和《論哈蘭的〈憲政史〉》兩篇文章集中體現(xiàn)了麥考萊的浪漫主義史學思想。《論麥金托什》一文則預示了《英國史》的主要內(nèi)容。此外,麥考萊關于不列顛帝國在印度的殖民者克萊夫(Lord Clive)和威廉·哈斯廷斯(Warren Hastings)的文章也非常出名,以此可以管窺他的帝國思想。
3.書信與日記
麥考萊的外甥,歷史學家喬治·奧托·屈威廉(George Otto Trevelyan)在麥考萊去世后,一直在閱讀和整理他留下的大量書信和日記。1876年,屈威廉利用這些材料編成一部論述麥考萊生平的傳記。[18]這部傳記按時間順序記載了麥考萊的生活、游歷和著述活動,交代了麥考萊寫作《英國史》的起因和過程。由于作者大量摘錄麥考萊的書信和日記,使得這部著作成為當時以至于現(xiàn)在研究麥考萊的重要史料。不過,這部兩卷本傳記的權威性也受到質(zhì)疑。為了維護家族的聲譽,屈威廉對麥考萊書信、日記中的一些內(nèi)容進行了刪減、改動和潤色。盡管如此,因作者和麥考萊有過密切接觸,這部傳記在敘述麥考萊的經(jīng)歷時,常有作者的親身見聞在內(nèi),其所錄的麥考萊的日記書信大部分內(nèi)容是可信的,《麥考萊的生平與書信》一書仍然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屈威廉去世后,麥考萊書信、日記的手稿都交給了他的兒子,著名歷史學家喬治·麥考萊·屈威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手中,小屈威廉和其父親一樣,都不主張公開出版麥考萊的手稿。后來的一個妥協(xié)方案是,學者可以參閱這些手稿,但是其研究成果在出版前必須經(jīng)過屈威廉審閱。這種研究限制在1962年屈威廉去世后被打破,他的女兒將麥考萊的手稿交給了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學者們可以自由地閱讀這些手稿,從而在學術界重新燃起麥考萊研究的熱潮。與此同時,對麥考萊書信和日記的整理與出版工作也在進行之中。20世紀60年代,劍橋的托馬斯·賓利教授(Thomas Pinney)開始其宏大的麥考萊書信集的整理工作,在1974年到1981年間,陸續(xù)出齊六卷本的麥考萊書信集。[19]
2008年,威廉·托馬斯教授(William Thomas)主編的麥考萊日記全集問世。[20]相對于書信,日記更能反映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麥考萊從1838年開始記日記,到1839年6月因為參加議會活動而中斷,此后,除了1855年為完成《英國史》三、四卷而沒時間寫日記,從1848年到1859年他連續(xù)記日記。麥考萊的日記記錄了他日常的飲食、讀書、寫作、會客和游歷等活動。他在日記中很少對同時代的學者作出評論,也沒有體現(xiàn)對政治事務的關注。托馬斯指出,麥考萊日記帶給我們?nèi)c新認識:一是麥考萊是一個被高估的善變的政治家;二是他對妹妹漢娜(Hannah)和她的孩子有一種自私的占有;三是麥考萊寫作《英國史》不僅是為了歌頌輝格黨的興起,也是為了賺錢。托馬斯認為,日記反映的麥考萊的形象是好斗、霸道和自私,但也是一位具有非凡的談吐、學識、閱讀能力和智慧的杰出人士。[21]
二 英文研究文獻
1.史學史及思想史研究中的麥考萊
早期的史學史著作以歷史學家和史學流派為中心,包含了豐富的資料,比較全面地介紹了學者的生平、著作和觀點,其代表是古奇(George Gooch)和湯普森(J. W. Thompson)的著作。1913年,英國歷史學家古奇在其名著《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中論述了麥考萊的史學思想。古奇稱麥考萊是輝格黨歷史哲學最為著名和雄辯的解釋者。他指出麥考萊的史論和《英國史》各有長處和缺點。麥考萊的史論文章清晰流暢,論證自信雄辯,但有時言辭浮夸、粗魯,帶有黨派偏見,對于一些思想和人物缺乏深入的洞察力;《英國史》雖然精彩,但對人物的理解比較膚淺,對歷史的描寫存在夸張和歪曲。[22]1942年,美國學者湯普森在《歷史著作史》中也談論了麥考萊的史學思想。與古奇相比,他的研究沒有那么詳細。湯普森認為麥考萊與卡萊爾和夫魯?shù)乱粯佣际俏膶W型史家,麥考萊的《英國史》體現(xiàn)了輝格派史家的黨派特征,其主要缺點是論述比例失調(diào)。[23]古奇和湯普森的著作對于我們初步了解麥考萊的生平與史學思想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他們?nèi)鄙僖环N問題意識和連貫的論述線索。比如,他們沒有說明輝格史學的發(fā)展狀況,也沒有具體論述麥考萊輝格史觀的內(nèi)涵。戰(zhàn)后蘇聯(lián)學術界對英國史學史有過綜合研究。1959年,蘇聯(lián)學者維諾格拉多夫刊行的《近代現(xiàn)代英國史學概論》探討了麥考萊的輝格自由派史學思想。維諾格拉多夫指出麥考萊的歷史著作具有較強的政論性和文學性,肯定了麥考萊歷史哲學思想中有關歷史學詩性的論述。但他對麥考萊的歷史著作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麥考來的《英國史》錯誤百出,毫無價值可言,其對史料的批判比較膚淺,喜好類比,將歷史極端人格化。[24]維諾格拉多夫?qū)溈既R的一些批評意見是合理的,但完全無視他的史學貢獻也是不客觀的。
2005年,蘇格蘭歷史學家米歇爾·本特利(Michael Bentley)在其《英國史學的現(xiàn)代化》一書中對1870年至1970年的英國史學進行了宏觀的研究,有關輝格史學傳統(tǒng)的論述是該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本特利展現(xiàn)了整個輝格史家的系譜,麥考萊是這一系譜中的重要一環(huán)。他認為,輝格史學在19世紀經(jīng)歷了興起、發(fā)展和衰落的過程,但是它并沒有消亡,在戰(zhàn)后依然存在。本特利分析了以麥考萊為代表的強調(diào)歷史想象的文學性史家對戰(zhàn)后英國史學界的影響。[25]英國思想史研究專家約翰·伯羅(John Burrow)2007年出版了他的西方史學史著作《歷史學的歷史》。作者明顯偏愛英國史家,麥考萊的地位比較突出。相比于伯羅此前在研究維多利亞史家的專著中對麥考萊的詳細闡釋,此書只能算是一個概要的分析和介紹。伯羅指出,蘇格蘭啟蒙思想家的進步思想、1832年英國的改革法案和1848年的法國革命都對《英國史》的寫作有所影響。他聲稱,麥考萊是最后一位偉大的新古典史家,他的卓越之處“不在于他是社會史家(他當然不是),而在于其歷史作品的情感范圍與深度、圖畫般的生動與具體,以及戲劇張力”[26]。由以上西方史家的研究歷程可以看出,在史學史研究中學者們對麥考萊的評價變得越來越積極。
麥考萊的自由主義史學思想引起了西方一些杰出學者的關注。英國著名的政治哲學家和戰(zhàn)后西方的自由主義大師哈耶克1960年在其《自由秩序原理》中總結了麥考萊的貢獻。麥考萊通過《英國史》將法治和自由的觀點傳播給廣大公眾,重新引起人們對自由主義的重視。[27]作為輝格黨人,麥考萊對輝格主義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劍橋思想史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享有世界聲譽的政治思想史專家波考克(J. G. A. Pocock)1985年在他的一篇長文中細致梳理了英國從排斥法案到改革法案時期輝格主義的演變。波考克認為麥考萊在福克斯派的影響下,對伯克的新輝格主義和蘇格蘭的科學輝格主義作出了調(diào)和,他的歷史觀是伯克的傳統(tǒng)觀念和蘇格蘭的進步觀結合的產(chǎn)物。[28]
2.研究或涉及麥考萊史學思想的英文文獻
歷史研究的創(chuàng)新總是伴隨著新史料的出現(xiàn),對麥考萊的研究也是如此。1876年《麥考萊生平與書信》的問世,20世紀60年代麥考萊手稿的公開,及隨后麥考萊書信集的出版都推動了麥考萊研究的深入。到了2008年,麥考萊日記出版后,對麥考萊的研究又逐漸升溫。下文大致依據(jù)這些文獻的出版時間,將學術界的相關研究分為四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從《英國史》的陸續(xù)出版到1876年
麥考萊的五卷本《英國史》分為三批出版,每當《英國史》各卷問世,都會引起學術界熱烈的討論,在一片贊揚中也夾雜著非常尖銳的批評。總體來看,早期評論家對于麥考萊以肯定為主,他們一方面要澄清麥考萊《英國史》的史實,另一方面也在探究麥考萊歷史敘述和編撰的特點。[29]無論是稱贊者,還是批判者,他們都承認麥考萊是一位卓越的講故事的大師,《英國史》字里行間洋溢著對英國自由的歌頌,他的文風清晰、生動,對歷史的敘述富有畫面感和戲劇性效果。
麥考萊的缺點也是明顯的。他很難簡單地講述一件平常的事情,虛飾過多,依據(jù)個人情感敘述歷史。[30]貝格霍特(Walter Bagehot)指出麥考萊的表達方式太過確信和武斷[31]。麥考萊的批評者主要攻擊的目標是麥考萊所敘史實的準確性,所用史料的權威性和人物評價的客觀性。帕吉特(John Paget)是這些攻擊的主要代表。他指責麥考萊對蘇格蘭高地人民存有偏見,麥考萊為參與格倫科(Glencoe)屠殺的威廉三世辯解,他對馬爾伯羅公爵(John Churchill,1st Duke of Marlborough,1650-1722)的指責太過嚴厲,對潘恩(Willam Penn)的描述不符合史實。[32]針對帕吉特的批判,一些人積極為麥考萊辯護。曼克里夫(James Moncreiff)認為麥考萊敘述的史實在總體上是準確的,他使歷史細節(jié)具有小說的魅力和趣味。[33]另一位學者則在《北美評論》上為麥考萊辯解道,麥考萊的細節(jié)性錯誤沒有影響他作為歷史學家的聲譽,對他的指責沒有一項能經(jīng)受住批判性考察的檢驗。[34]
毫無疑問,對于《英國史》這樣一部細節(jié)非常豐富的著作來說,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一些事實的錯誤,比如說弄錯了歷史日期和人名。對麥考萊持贊揚和批評意見的雙方理應爭論的問題是,是否因為一些細節(jié)性錯誤就否定一位史家的貢獻。早期爭辯的雙方未能認識到這一點,他們各執(zhí)一詞,一方關注的是麥考萊的敘述藝術和修辭,另一方則緊緊盯著麥考萊史實上的錯誤。實際上,對麥考萊的評價應該將兩方面的認識結合起來。
第二個時期,從19世紀70年代末到20世紀60年代初
1876年,《麥考萊的生平與書信》出版后,對麥考萊更加全面的研究成為可能。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是英國史學科學化的關鍵階段,新一代學者按照科學的研究方法從事歷史學研究,對麥考萊批評和非難的聲音逐漸占據(jù)多數(shù),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不少學者重新認識麥考萊作為歷史學家的意義。這一時期有關麥考萊的研究基本圍繞三個方面展開。
第一,關于麥考萊在學術史上的地位。麥考萊的史論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評論界有人因麥考萊出眾的文筆而強調(diào)他的文學成就,也有人以《英國史》的廣泛流行而突出他的史學貢獻,另一些人的觀點比較綜合。
英國著名政治家格拉斯通(W. E. Gladstone)在《麥考萊的生平與書信》這部傳記出版后,曾寫過一篇評論。格拉斯通認為麥考萊是一位詩人、藝術家和雄辯家,缺少反思的能力。[35]1879年,斯蒂芬(Leslie Stephen)提出了略微不同的看法。他認為麥考萊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詩人,也不是哲學家,而是一個典型的輝格黨人和一位雄辯家。斯蒂芬還批評麥考萊是腓力斯丁者(philistines),即那種忽視或否定高級思想的人。[36]除了斯蒂芬,莫利(John Morley)對麥考萊的批判也非常敏銳。莫利認為麥考萊算不上一流的修辭家,但他作為文學藝術大師要比作為歷史學家受人尊重。[37]胡格斯(D. A. Hughes)的博士論文專門分析了麥考萊《英國史》的段落和句子結構,用詳細的例證說明麥考萊敘述、描述、闡釋、論證的方式和使用的各種修辭方法。[38]保羅(Herbert Paul)則梳理了針對麥考萊的一些批評,他肯定了麥考萊的史學成就,認為他的史學貢獻屬于人類的永久遺產(chǎn)。[39]
1882年出版了兩部研究麥考萊的著作。坎寧(A. S. G. Canning)在他的《麥考萊勛爵:散文家和歷史學家》中評述了麥考萊的散文和歷史著作的內(nèi)容,指出它們既富于教益也有趣味性,但麥考萊的人物描寫摻雜過多的個人感情。[40]同年,莫里森(Morrison)出版了《麥考萊》一書,此書在內(nèi)容上更勝一籌,不僅按照時間順序介紹麥考萊的生平、經(jīng)歷和著述,還對他的性格、散文和歷史著作的特征分別進行考察。莫里森認為麥考萊是優(yōu)秀的故事講述者,視野開闊,具有觀察歷史的整體視角,但缺乏思想和說理的深度。他的散文帶有明顯的輝格黨偏見,但其《英國史》的黨派偏見并不十分強烈。莫里森總結了《英國史》的主要缺點,即缺乏概括,敘述冗長,將當下的觀點強加于過去。[41]總之,莫里森的這本著作可以說是第一部有關麥考萊的研究性傳記,至今仍有參考價值。
第二,麥考萊的文風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它既是麥考萊贏得眾多讀者的重要原因,也是其飽受詬病的根源。格拉斯通認為麥考萊的散文既有演說的特點,也有詩歌的特征。斯蒂芬稱贊麥考萊文風的清晰,批評他在行文中用詞重復,句式單調(diào)和機械。莫利認為麥考萊的文風存在口語化、尖刻、夸張、武斷和膚淺等缺點。
第三,對《英國史》的批判與辯護共存。格拉斯通指出麥考萊對復辟時期的英國教師的婚姻、收入、藏書等情況的說明有遺漏和夸張之處。后來有學者繼續(xù)了這方面的批判,迪斯菲爾德(P. H. Ditchfield)利用17世紀地主、牧師的日記和書信證明麥考萊的很多評價是不準確的。[42]
19世紀末英國史學界涌現(xiàn)出一批杰出的科學史家,他們主要在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任教,形成了所謂牛津、劍橋歷史學派。劍橋?qū)W派的自由主義歷史學家阿克頓按照科學史家的標準對麥考萊有所批評,但他在總體上肯定麥考萊的史學貢獻,高度贊揚麥考萊的文學成就和自由主義思想。牛津大學欽定近代史講座教授弗斯(C. H. Firth)1938年發(fā)表了《麥考萊〈英國史〉評論》[43]。該書在學術界第一次對麥考萊的《英國史》作出了比較全面的批判性研究。這本著作共計13章,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側重史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研究,分析了麥考萊《英國史》產(chǎn)生的背景,麥考萊的歷史觀念、寫作方法、史料運用以及《英國史》的錯誤之處,弗斯尤其討論了麥考萊對文學類史料的發(fā)掘運用。全書后半部分主要是對《英國史》中的一些章節(jié)、人物、史實的評析。弗斯認為麥考萊的史學缺乏科學性,對他作出了嚴厲的批判。戴維斯(Godfrey Daves)的文章指出了麥考萊在憲政史解讀中的錯誤與疏漏[44]。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學者為麥考萊辯護。瑟伊爾(William Thayer)在麥考萊去世50年之后寫了一篇回顧性論文,對麥考萊的浪漫主義史學與當時流行的科學史學模式的沖突進行了考察,肯定麥考萊作為浪漫主義史家的貢獻。[45]加拿大學者哈扎德(Albert Hassard)1918年出版了《麥考萊新觀察》,為麥氏的史家聲譽辯護。他認為麥考萊的聲譽源于他的文學和修辭性史學風格。麥考萊的批評者的錯誤在于,他們混淆了事實陳述與價值判斷。[46]
20世紀初葉,學術界有關麥考萊的研究成果不多。這與兩次世界大戰(zhàn)帶給歐洲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有很大關聯(lián),戰(zhàn)后歐洲人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消失了,人們對歷史的進步產(chǎn)生普遍的質(zhì)疑,這對麥考萊宣傳的進步史觀是一種明顯的打擊。在學術界,也開始了對輝格史學的反思與批判。以巴特菲爾德教授出版的《歷史的輝格解釋》一書最為有名。[47]由于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eild)的猛烈攻擊,使得一段時期內(nèi)輝格史學成為一個人人批判否定的對象。
20世紀中期,在麥考萊逝世100年之際,學術界又發(fā)表了一些紀念性文章。1948年,斯庫勒(R.L. Schuyler)發(fā)表論文分析了麥考萊《英國史》成功的原因及其缺點。他認為,麥考萊廣泛的閱讀和驚人的記憶力是其成功的主要原因。他批評麥考萊沒有參與到歷史科學化的事業(yè)中,也沒有對歷史批評做出貢獻;其論斷總是過于確信和獨斷;他常常以今人的眼光看待歷史,贊美現(xiàn)在而貶低過去。[48]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不少學者重新發(fā)掘和認識麥考萊的意義。研究18世紀英國的著名史家普拉姆(J. H. Plumb)給予麥考萊很高的評價,他認為麥考萊是僅次于吉本的歷史學家,他的《英國史》兼有學術性和文學性。[49]布朗寧(Andrew Browning)回顧了學術界對于麥考萊的評價,他指出麥考萊的輝格主義的政治觀并沒有支配其歷史寫作,他的缺點不是他的黨派色彩,而是過度的夸張。[50]研究麥考萊的專家約翰·克萊夫(John Clive)則從麥考萊對人物、風俗習慣的觀察,對歷史的同情和日常的遐想等方面分析了麥考萊的性格和他的歷史想象力之間的互動關系。[51]格里芬(J. R. Griffin)在其博士論文《麥考萊的思想背景》中主要研究了麥考萊的歷史觀念和進步觀。在他看來,麥考萊文風的膚淺不能說明其思想的膚淺,他的歷史著作既有高度的藝術性,也有科學性和理論性。[52]
第三個時期,從20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初
在麥考萊書信和日記的手稿開放后,學者們可以自由查閱這些資料。從20世紀60年代末期到80年代是麥考萊研究深入發(fā)展的時期,也是成果倍出的階段。約翰·克萊夫1973年出版的《麥考萊:歷史學家的塑造》是一部研究麥考萊的里程碑式的傳記作品,值得單獨加以說明。作者使用了包括麥考萊未刊書信、日記在內(nèi)的許多資料,為人們細致描繪了麥考萊從出生到1838年期間的家庭環(huán)境、學生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政治活動和任職印度的經(jīng)歷。這本著作的特點是對麥考萊在印度時期的經(jīng)歷做了非常詳細的敘述,分析了麥考萊主持印度教育法案和起草刑法典的背景及其歷史影響。這本著作的缺點在于,它只敘述了麥考萊的前半生,沒有涉及他后來的人生經(jīng)歷,沒能完整地闡釋麥考萊的史學思想,這是一個相當大的缺憾。[53]
除了克萊夫的傳記研究,這一階段的研究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探討麥考萊史學作品的文學性和文風是這一時期研究的一大方向。1968年梅登(William Madden)發(fā)表了《麥考萊的散文》這篇常被后人引用的著名論文。梅登在麥考萊的散文中區(qū)分了三種不同類型的文風,演說型,審慎型和戲劇型,他認為麥考萊未能很好地整合這幾類文風,形成自己統(tǒng)一的風格。梅登還分析了麥考萊的文風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54]同年,喬治·列文(George Levine)出版了《虛構的界限》,麥考萊是他探究的三位史家中的一位。在這本著作中,列文揭示了《英國史》和小說等文學樣式的趨同,細膩地分析麥考萊在《英國史》中運用的小說、史詩、通俗劇等文學手法,他批評麥考萊缺乏對歷史人物的同情和理解。[55]
1973年,米爾蓋特(Jane Millgate)發(fā)表了關于麥考萊的研究。她認為麥考萊最為突出的特征是他敏銳的讀者意識和非凡的敘述天賦。米爾蓋特的論述游走于麥考萊的政治經(jīng)歷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她分析了麥考萊的散文由青澀走向成熟的演變過程,比較了《英國史》前兩卷和后三卷的內(nèi)容。她還指出麥考萊的缺點,以一種固定的模式表現(xiàn)人物,忽視個體人物與歷史運動之間的復雜聯(lián)系。米爾蓋特總結麥考萊的成就是“一位大眾的教育家”[56]。彼得·蓋伊(Peter Gay)1974年在其著作《歷史的風格》中對麥考萊的文風做出多層面的解讀。他分析麥考萊的私人信件、演講詞和《英國史》三種不同文本的風格,指出麥考萊的文風有時是膨脹的,有時是焦慮的。蓋伊認為,麥考萊不僅是英國古典主義的傳承者,也是西方啟蒙進步思想的繼承人。[57]
1985年,美國學者詹恩(Rosemary Jann)出版了他杰出的博士論文《維多利亞時期史學的藝術與科學》[58]。該書研究了維多利亞時期的六位歷史學家如何在他們的著作中保持歷史學的科學性、思辨性和藝術性的平衡。詹恩提出,麥考萊在歷史寫作中協(xié)調(diào)了事實與虛構、想象和理性的關系,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的浪漫主義者”,他還指出麥考萊在19世紀史學大眾化中的貢獻。詹恩認為,麥考萊的缺點是高傲、缺少同情心,對人物的認識比較機械。戴維斯(W. A. Davis)發(fā)表于1987年的文章研究了麥考萊的期刊風格。他在比較了麥考萊的散文《腓特烈大帝》和《英國史》對腓特烈的描述之后指出,對同一歷史人物的描寫,《英國史》在細節(jié)上更為詳細,更加注重歷史的整體性,評價也更為客觀。《散文》的創(chuàng)作沒有過多限制,它總是以直接生動的風格來吸引人的注意力。[59]菲利普斯(Mark Phillips)1989年發(fā)表的論文則分析了19世紀的浪漫主義理論和歷史小說對麥考萊的歷史敘述和理解的影響。[60]
第二,對麥考萊輝格史學思想的研究。之前已有學者指出麥考萊的輝格黨政治信念并沒有嚴重影響他的歷史寫作。美國歷史學者約瑟夫·漢博格(Joseph Hamburger)更進一步,他對麥考萊的輝格黨人身份提出質(zhì)疑。1976年,在《麥考萊與輝格傳統(tǒng)》中漢博格提出了一個頗具顛覆性的觀點,麥考萊并非正統(tǒng)意義上的輝格黨人,他首先是一個機會主義者,然后才是輝格主義者,他的輝格主義思想源于機會主義。漢博格旁征博引,從麥考萊的歷史著作、散文、信件和日記中,揭示了他的宗教觀念、革命觀和史學觀中的機會主義,討論了麥考萊的機會主義、民主思想及其與輝格主義之間的關系。[61]
荷蘭學者博拉斯(Blass)的著作《連續(xù)性與時代錯置》是一部研究輝格史學思想的力作。他概括出輝格史觀的三點特征,時代錯置(Anachronism),目的論和對連續(xù)性的追求,并以此來分析麥考萊的史學思想。他認為麥考萊的著作體現(xiàn)了尊古與崇今之間的張力。[62]1980年,斯派克(Speck)在其論文中指出麥考萊有關光榮革命的闡釋依然是后世學者研究光榮革命的起點。他闡明了麥考萊《英國史》的輝格史學特征和取得成功的原因。[63]英國歷史學家伯羅(John Burrow)1981年出版了《自由主義的系譜:維多利亞時代的史家和英國的過去》[64],這本著作為伯羅贏得了英國歷史學界的沃夫森獎。該書對五位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學家進行了卓越和深入的分析。伯羅討論的主題是麥考萊與輝格傳統(tǒng)。他認為,19世紀的輝格主義在內(nèi)容上除了包括對古代憲法的崇拜,又融入人類的自然權利、社會進步觀和伯克的政治傳統(tǒng)觀等新的因素。伯羅分析了休謨的社會進步觀對麥考萊的影響,還討論了麥考萊輝格式妥協(xié)的內(nèi)涵。麥考萊以一種實用主義的方式對待一切憲政和社會理論,不再盲目崇拜古代憲法,而是信奉一種與時代相適應的憲政觀,以實現(xiàn)自由與秩序的妥協(xié)。
第三,有關歷史學的教益的研究。麥考萊希望通過自己的《英國史》向讀者傳達人類的政治和道德教訓。因此,麥考萊的史學功用觀也為研究者所注意。約翰·克萊夫的論文《娛樂與教益:麥考萊與吉本》研究了這一問題。克萊夫發(fā)現(xiàn)麥考萊與吉本寫作歷史有一些共同的目標,即使讀者獲得娛樂與教益。對于吉本來說,歷史寫作是為了娛樂而娛樂,對于麥考萊而言,娛樂性只是實現(xiàn)教益這一目標的手段。克萊夫指出,麥考萊《英國史》的主要教益與其說是輝格主義的,不如說是一種機會主義。[65]漢伯格在他的《麥考萊與輝格傳統(tǒng)》一書中有專章研究麥考萊所謂的“歷史的政治教訓”。按照漢伯格的闡釋,麥考萊試圖總結的政治教訓是一種機會主義,一種適時妥協(xié)的智慧。這些分析對本研究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
第四個時期,2006年以來的研究
進入21世紀,在殖民主義等視角下,學術界對麥考萊的研究有了新的進展,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從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角度,關于麥考萊的研究取得了許多新成果。其中以凱瑟琳·霍爾教授(Catherine Hall)的研究比較突出。2006年她在《精通歷史:麥考萊與英格蘭史》一文中認為,麥考萊的《英國史》實際上是一部不列顛的內(nèi)部史,他將不列顛內(nèi)部的國家、地區(qū)分成若干等級,蘇格蘭和愛爾蘭是不列顛內(nèi)部文明不發(fā)達的地區(qū)。相比于不列顛的內(nèi)部歷史,帝國史指的是英倫三島的海外殖民史。在《英國史》中,英國位于中心,殖民地處于外圍,對帝國的說明處于邊緣地位。[66]霍爾在另一篇文章中進一步論述了她對麥考萊國家觀的看法。她認為,與自己是否具有相同的民族血緣成為麥考萊選擇某一地區(qū)進行歷史敘述的主觀動機,他在印度的經(jīng)歷使其認識到民族和帝國的區(qū)別,這對于他寫一部民族歷史是必要的。[67]除了霍爾,克蒂斯謝克(Theodore Koditschek)也從帝國主義的角度重新解讀麥考萊。他認為麥考萊的著作是一部關于大英帝國的自由主義的傳奇(浪漫主義)故事,加強了英國讀者沾沾自喜的自滿之情。麥考萊將不列顛的對外擴張視為人類進步的先驅(qū),帝國邊緣的殖民地應該向先進的英國學習,放棄自己的民族認同和文化傳統(tǒng),從而被英國同化。克蒂斯謝克還探討了殖民地人民對于《英國史》接受的過程。[68]
2008年,蘇利文(R.E. Sullivan)出版了《麥考萊:權力的悲劇》,這是一部有關麥考萊的內(nèi)容豐富、觀點深入的傳記研究,相比于前述克萊夫的傳記,蘇利文的研究范圍跨越麥考萊的一生。他認為麥考萊對于人類的狹隘同情與麥氏對權力的追求相互沖突,由此構成麥考萊個人的悲劇。蘇利文宣稱麥考萊是最后一位古典史家,因為他的知識背景本質(zhì)上是古典的,他在寫作中運用了許多古典的修辭技巧。值得注意的是,蘇利文介紹了麥考萊的《英國史》在美國、印度傳播的情況。他還概括了麥考萊的思想遺產(chǎn);他的世俗化風格培育了英國的市民宗教;他參與制定的印度刑法典、教育改革帶給印度社會長期影響;他的史學風格被20世紀下半期的史家繼承。[69]
第二,延續(xù)了之前的研究傳統(tǒng),繼續(xù)關注麥考萊的歷史著作的文學性。克蒂斯謝克的研究即是把麥考萊的著作視為一部傳奇。愛德華·亞當斯(Edward Adams)認為麥考萊的《英國史》的創(chuàng)作原型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史詩。他指出,《英國史》勾畫的是一部17世紀英國的自由主義史詩。[70]亞當斯后來在他2011年的新著《自由主義史詩》中重申了以上觀點。他提出,早期的麥考萊欣賞浪漫主義和小說的樣式,但在他后來的散文和《英國史》中,又回到了新古典主義史詩的尚武精神和英雄傳統(tǒng),描寫了很多戰(zhàn)爭場面,但是麥考萊的史詩已經(jīng)打破了血腥的殺戮,強調(diào)的是文明的進步和自由的實現(xiàn)。[71]
第三,通過對麥考萊某些著述的重新解讀,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觀點。2006年,《19世紀散文》雜志出版了一期研究麥考萊的專號,八位學者從不同的角度發(fā)表了有關麥考萊的最新研究,它們體現(xiàn)了麥考萊研究中的連續(xù)、創(chuàng)新和新方向,其中不乏一些挑戰(zhàn)傳統(tǒng)看法的文章。[72]比如,歐文·愛德華(O. D. Edwards)通過對麥考萊一篇散文的重新解讀,挑戰(zhàn)了麥考萊缺乏歷史的同情這一傳統(tǒng)看法。
此外,也有不少比較研究涉及麥考萊。哈斯凱斯(Ian Hesketh)的論文研究的是歷史學家西利和弗里曼如何對待麥考萊遺留下的史學遺產(chǎn)和傳統(tǒng)。他指出,西利和弗里曼都是歷史學科學化的推動者,但兩人對歷史讀者的認識存在分歧,這也導致二人對于麥考萊的不同態(tài)度,弗里曼肯定麥考萊面向廣大讀者的撰史態(tài)度,而西利則認為麥氏腐化了公眾的歷史感。[73]史家之間的比較研究一直是國外博士論文的選題之一。2012年,布里格曼(Brigman)的博士論文比較了休謨和麥考萊的史學思想。長期以來,學術界認為休謨史學是不偏不倚的,麥考萊則充滿偏見,布里格曼質(zhì)疑這種觀點。麥考萊之所以被認為是片面的,是因為他被貼上了輝格史家的標簽,在20世紀上半葉學術界對輝格史學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另外,麥考萊熱衷信仰的進步觀念,也因為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對人類自信心的打擊,而受到冷落。布里格曼指出,今天的歷史學家可以結合休謨的客觀性和麥考萊的撰史方法,創(chuàng)造出一種可讀性強的客觀性歷史。[74]
總而言之,一個半世紀以來,國外學術界有關麥考萊的研究可以概括為如下三個方面。第一,麥考萊的史家身份問題。麥考萊是歷史學家,還是文學家,這是一個曾長期引發(fā)爭論的問題,與史家身份爭議密切相關的是對麥考萊歷史著作的藝術性或文學性的討論。現(xiàn)在學界已經(jīng)承認麥考萊的歷史學家的地位,并且高度評價麥考萊歷史著作的文學價值。第二,對麥考萊輝格史學思想的研究。尤其是麥考萊的進步觀,在他的英國史、帝國史敘述和殖民地的立法活動中都有所體現(xiàn)。第三,麥考萊文風的特征。歷史學者多從歷史敘述的藝術層面來分析麥考萊的歷史著作的風格。文學家則從文學表現(xiàn)手法、修辭技巧等方面闡明麥考萊文本風格的多樣性和統(tǒng)一性。
三 中文研究文獻
20世紀80年代初,國內(nèi)一些學者關注到麥考萊,陳明鑒和譚英華兩位先生先后在《世界歷史》撰文討論麥考萊的史學思想。[75]陳明鑒的論文帶有較為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和階級斗爭的意味。譚英華主要考察了麥考萊的歷史認識論和歷史編撰藝術,分析了他的憲政史觀的內(nèi)涵。譚先生對麥考萊歷史編撰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有評論,他精辟地指出麥考萊“歷史編撰的指導原則不是求真,而是求美;對于史學家,藝術性重于客觀性,趣味性重于準確性”,他還評論了麥考萊在史學史上的地位與貢獻。譚先生對于麥考萊的研究是比較全面的,他的很多論述至今仍有參考意義。此后出現(xiàn)了一個麥考萊研究的空白期。直到2007年,閻照祥發(fā)表了《英國輝格史學派先驅(qū)者論略》一文,麥考萊重新出現(xiàn)在學術界的視野中。他在文中提出輝格黨人福克斯、羅素等人是輝格史學的先驅(qū),麥考萊是輝格史學的集大成者。[76]2008年,肖英芳在論述19世紀輝格史學的碩士論文中,辟出一章分析了麥考萊的輝格史觀。[77]2011年,張娜的碩士論文從歷史認識論,憲政史觀,“麥考萊體”三方面探討了麥考萊的史學思想。這篇論文在文獻的運用上有所缺陷,很多觀點未能從原始文獻入手展開論證,也沒有參考一些較新的研究成果。[78]國內(nèi)西方史學史的著作對麥考萊均有所介紹。大多數(shù)學者把麥考萊作為英國輝格史學流派的主要代表加以論述。比如張廣智的《西方史學史》[79]、何平的《西方歷史編撰學史》[80]。易蘭在西方史學通史近代卷中,既把麥考萊放在輝格史學的派別之下,也放在英國的浪漫主義史學中加以探討。[81]
縱觀國內(nèi)外麥考萊研究的成果,國內(nèi)學術界基本以史家思想的評介為主,欠缺綜合性的專題研究。國外學界的研究成果史料翔實、視角新穎、觀點深入,但學者多選擇麥考萊的一個面向,如輝格史學、作品風格進行研究,缺乏全面和系統(tǒng)的探究,也就難以形成對麥考萊史學思想的整體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