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三節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記述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都記述有很多的頗具神異色彩的傳說故事。對于這些傳說故事,有些史家出于維護地理文獻的紀實性的目的,曾對其痛加鞭笞。如杜佑在《通典·州郡》中說:“凡言地理者多矣,在辨區域,征因革,知要害,察風土。纖介畢書,樹石無漏,動盈百軸,豈所謂攝機要者乎!如誕而不經,偏記雜說,何暇編舉?”[148]然而實際上,正是這些“纖介畢書,樹石無漏”“誕而不經,偏記雜說”,才大大強化了地記郡書的文學意味,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一 地記郡書記述神怪故事的動機與條件

顧炎武《日知錄》說:“嘗考泰山之故,仙論起于周末,鬼論起于漢末。《左傳》《國語》未有封禪之文,是三代以上無仙論也。《史記》《漢書》未有考之鬼說,是元(漢元帝)成(漢成帝)以上無鬼論也。”[149]然而自漢末到魏晉南北朝,言神志怪之作,紛成于世,蔚為大觀。這自有其產生的文化土壤和歷史條件。

魏晉南北朝時期地記郡書記述神怪故事,首先與當時人們思想文化觀念新變遷相關。佛道兩教汲取各種民間信仰的有效成分并與之實現文化交融,從而擴大了自身影響,贏得下層民眾虔誠的信奉。魏晉清談之風的流行,也是神怪故事產生的隱含促進因素。清談亦有談怪談奇之需,其時文人心理大抵是“一事不知,以為深恥”。[150]《文心雕龍·史傳》云:“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151]同時,經學的衰落與玄學的興起,激發起人們發現自我、認識自我、表現自我的熱情,在創作上表現為打破約束,自由發揮思想,文學色彩也逐漸轉濃。清水凱夫《六朝文學論文集》說:“在六朝,文學作品的性質和作用,文學創作的規律和特征,人們逐漸對此有了越來越清楚的認識。……影響之下,六朝文風從質樸趨于華麗,從簡潔趨于繁密,描寫細致綿麗,手段日工。”[152]“重文”的風氣也自然地影響到地記郡書的編寫,一些編撰者有意借言神志怪來矜逞才學、顯示文才。

其次,與其時中外交流擴大的社會背景相關。兩漢自武帝開通四夷邊疆以來,又通過張騫和班超的出使西域,中外交流日益擴大。這使得人們的視野和心胸大為拓展:“惟其時之人有功于吾國最大者,實在外拓國家之范圍,內辟僻壤之文化,使吾民所處炎黃以來之境域,日擴充而日平實焉。”[153]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與域外的交流更趨日益頻繁,四裔的珍稀物種紛紛流入中原。這吸引了人們無限的興趣,大大激發了人們的尚奇獵異之心。人們的視野開闊了,人們對事物的認識也加深了,人們了解外部世界的興趣增強了。

另外,魏晉之際地理博物類書籍的編撰盛行,也給地記郡書記述神怪故事提供了很多故事原型和素材來源,同時也豐富了地記郡書編撰者的想象力。當時的博物類書籍中,頗有志怪之作,如張華《博物志》、劉敬叔《異苑》、郭璞《玄中記》、任昉《述異記》等。再加上魏晉南北朝其他志怪小說如署名曹丕《列異傳》、干寶《搜神記》、陶淵明《搜神后記》、孔約《志怪》、祖臺之《靈鬼志》、戴祚《甄異傳》、劉義慶《幽明錄》等,都給地記郡書的撰著者收集整理此類故事帶來了很大的便利,也在寫作方法上提供了很多參考。

二 地記郡書神怪故事的主要類型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記載的神怪故事,內容豐富,光怪陸離,多姿多彩。有的是真實事件的神秘化;有的本無其事,全系臆造;有的是變相的宗教宣傳;有的是神話傳說的改造。撮其要者,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十類。

(一)山水傳說

《禮記·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154]自然山水也被古人當作神靈來膜拜。地記郡書記載了很多山水傳說。

有些山水傳說解釋了山水的命名由來。如鄭緝之《東陽記》:“歌山在吳寧縣,故老相傳云,昔有人乘船從下過,見一女子谷汲,乃登此山,負水行歌,姿態甚妍,而莫知所由,故名歌山。”[155]看來,此山是因善歌仙女而名。歌山位于今浙江省東陽市境內。

有些山水傳說是因山水的外形狀態而進行的聯想。如王韶之《始興記》曰:“中宿縣有貞女峽,峽西岸水際,有石,如人形,狀似女子,是曰貞女,父老相傳,秦世有女數人,取螺于此,遇風雨晝昏,而一女化為此石。”[156]貞女峽的傳說顯然是人們從山石的形狀引發聯想而進行構思的。《鄱陽記》:“鄱陽西有望夫岡。昔縣人陳明與梅氏為婚,未成,而妖魅詐迎婦去。明詣卜者,決云:行西北五十里求之。明如言,見一大穴,深邃無底。以繩懸人,遂得其婦。乃令婦先出,而明所將鄰人秦文,遂不取明。其婦乃自誓執志,登此岡首而望其夫,因以名焉。”[157]這實際是因山的形狀而杜撰的一個傳說,但傳說卻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

(二)祈雨故事

祈雨是中國一種古老的神秘文化。在中國古代農耕社會,人們希望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但是古代生產力低下,人們的知識和經驗卻又極為有限,所以對雨水特別依重,具有濃烈的崇拜之情,由此衍生出了許多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的崇拜雨水的文化現象。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記載了很多祈雨故事。例如《長沙耆舊傳》云:“祝良,字召卿,為洛陽令。歲時亢旱,天子祈雨不得,良乃曝身階庭,告誠引罪,自晨至中,紫云水起,甘雨登降。人為歌曰:天久不雨,烝人失所,天王自出,祝令特苦,精符感應,滂沱下雨。”[158]漢代天人感應觀念認為,水旱、地震等災害是由于人“上干天和”造成的,是上天對政治失常的譴責。所以,這則故事中祝良暴身階庭以祈雨。

古人認為龍與牛都是神獸,能夠興云布雨、祈得雨水。所以有祭龍祈雨的方式。《宜都山川記》曰:“鄉下村有淵,淵有神龍,每旱,百姓輒以菵草投淵上流,魚死龍怒,應時天雨。”[159]盛弘之《荊州記》曰:“魚復縣有神淵,北有白鹽崖,天旱火燃崖上,推其灰燼下降淵中,尋則降雨。西有龍淵,清深不測,傳云漢祖伐秦經途于此,見淵中白壁赤柱,狀若官府,因名龍淵。”[160]還有以牛祈雨的方式。顧微《廣州記》曰:“郁林郡山東南有一池,池邊有一石牛,人祭祀之,若旱,百姓殺牛祈雨,以牛血和泥,泥石牛背,祀畢則天雨大注。”[161]

還有以石祈雨、以水獺祈雨等方式。如盛弘之《荊州記》曰:“佷山縣有一山獨立峻絕,西北有石穴,北行百步許,二大石其間相去一丈許,俗名其一為陽石,一為陰石。水旱為災,鞭陽石則雨,鞭陰石則晴。”[162]又曰:“耒陽縣有雨獺,此縣時旱,百姓共壅塞之,則甘雨普降。若一鄉獨壅,雨亦偏應,隨方所祈,信若符刻。”[163]

祈雨故事反映了古代人樸素的思想觀念,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容。

(三)宗教故事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記載了很多道教、佛教故事。宗教的影響,為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素材來源和幻想基礎。其中,源于中國本土的道教故事更多一些。

有的是鼓吹道教法術的。如《楚國先賢傳》曰:“樊英隱于壺山,嘗有暴風從西南起。英謂學者:成都市火甚盛。因含水西向嗽之。乃令記其時日。后有從蜀郡來者云:是日大火,有云從東起,須臾大雨。”[164]又如鄧德明《南康記》曰:“陽道士葬巖石室。元嘉中,道士過世,臨終語弟子等:可送吾置彼石室,巾褐香爐,此外無所須也。及其亡日,謹奉遺命。葬經數年,尸猶儼然。葛巾覆之如初,弗朽。后忽不復見。今舟行者過其山渚,尚聞香氣,咸異焉。”[165]含水一嗽就能滅火、巖石葬身不朽,無非是道教吹噓法術而已。

還有一些“洞天福地”故事,也和道教相關。例如孔曄《會稽記》曰:“始寧縣有壇宴山,相傳云仙靈所宴集處,山頂有十二方石,石悉如坐席許大,皆作行列。”[166]又如顧野王《輿地志》:“贛縣黃唐山有石室,如數千間屋,上通天窗,下有方榻者,二石人巾櫛而坐。傍有小石室七所相通,悉有石人。室前常有車馬跡,春夏草不生,無諸毒蟲,林木繁茂,水石幽絕,蓋靈仙窟宅也。山下居,每于丙日輒聞山室有笳鼓簫樂之聲。”[167]亦真亦幻的仙境的營造,反映出地記作家對清靜安謐的理想生活的一種向往。

佛教故事則主要是關于因果報應的故事。如《會稽先賢傳》:“孔愉嘗至吳興余不亭,見人籠龜于路。愉買而放之。至水,反顧視愉。及封此亭侯而鑄印,龜首回屈,三鑄不正,有似昔龜之顧。靈德感應如此,愉悟,乃取而佩焉。”[168]又如潘岳《關中記》曰:“漢武習水戰,作昆明池。人釣魚綸,絕而去,夢于帝求去其鉤。明日帝戲于池,見魚銜索,帝取其鉤放之。間三日復游,池濱得珠一雙。帝曰:豈非昔魚之報也。”[169]魏晉南北朝佛教思想已經在社會上廣有影響,因果報應之說在民間非常流行。放生龜魚,遂得善報。但行惡事,也會得到報應。例如《陳留志》曰:“韓卓父嘗為吏所辱,卓執兵伏道,欲候殺之,而長子暴病將死,卓乃嘆曰:道家有言報讎不欲過。今長子病,豈為是乎?于是乃投刃援杖,復恥而止。”[170]韓卓本打算殺死讓父親受辱的人,偏偏這時候長子暴病,韓卓覺得這是自己惡念的果報,于是打消了殺人計劃。韓卓所說的“道家”,系指佛教。

(四)神仙故事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里關于神仙的故事,已經與上古神話不一樣了。此時的神仙,不再高居天庭,而是變成活動于人間的神秘力量了。

地記郡書里,有一些是遇仙故事。如《上黨記》: “太行山有青巖,有人射熊于巖間,見諸生巖中讀書,更往,輒不知處,傳以為仙人。”[171]“更往,輒不知處”,說明仙人行蹤詭秘,故事敘述中充溢著神秘感。又如孔靈符《會稽記》記載:“射的山南有白鶴山,此鶴為仙人取箭。鄭弘嘗采薪,得一遺箭,頃有人覓,弘還之。問何所欲。弘識其神人也,曰:常患若耶溪載薪為難,愿朝南風,暮北風。后果然。故溪風至今猶然,呼為鄭公風也。”[172]這應該是人們根據山名及當地地理環境,構想出來的一個遇仙故事。又如孔靈符《會稽記》:“諸暨縣西北有烏帶山,其山上多紫石,世人莫知之。居士謝敷少時經始諸山,往往遷昜,功費千計,生業將盡,后游此境,夜夢山神語之曰:當以五十萬相助。覺甚怪之,旦見主人床下有異色甚明澈,試取瑩拭,乃紫石,因問所從來,云出此山。遂往掘,果得,其利不訾。”[173]在這些遇仙故事中,神仙都是慷慨施惠于人的角色,已經具有世俗化的特征,而仙界與世俗的交流也是和諧融洽的。

還有一些是感遇故事,也很生動。例如,沈懷遠《南越志》:“昔有溫氏媼者,端溪人也。居常澗中捕魚以資日給。忽于水側遇一卵大如斗,乃將歸,置器中,經十許日,有一物如守宮,長尺余,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長五尺,便能入水捕魚,日得十余頭。稍長二尺許,得魚漸多。常游波中,瀠洄媼側。媼后治魚,誤斷其尾,遂逡巡而去,數年乃還。媼見其輝光炳耀,謂曰:龍子復來耶?因蟠旋游戲,親馴如初。秦始皇聞之,曰:此龍子也,朕德之所致。詔使者以元珪之禮聘媼。媼戀土,不以為樂,至始安江,去端溪千余里,龍輒引船還,不逾夕至本所。如此數四,使者懼而止,卒不能召媼。媼殞,瘞于江陰,龍子常為大波至墓側,縈浪轉沙以成墳,人謂之掘尾龍。今南人為船為龍掘尾,即此也。”[174]這是與龍母相關的故事。龍子報答龍母養育之恩,始終不棄,令人欽敬。龍母文化至今也是南方龍圖騰文化的典型體現。

仙化故事,在地記郡書里經常出現。例如,《桂陽先賢畫贊》曰:“成武丁以疾而終,殮畢。其友從臨武縣來至郡,道與武丁相逢。友曰:子欲何之?而不將人。答曰:今吾南游,為過報小兒,善護大刀。到其門,見其妻哭泣,問之,答曰:夫沒。友大驚,曰:吾適與相逢。乃發棺視,了無所見。遂除缞绖,而心喪之。咸以武丁得神仙。”[175]成武丁本來病死了,可朋友偏偏與他在路上相遇,到他家打開棺材一看又空無一物,可見成武丁是成仙了。又如,《丹陽記》:“蔣子文為秣陵尉,自言己將死,當為神。后為賊所殺,故吏忽見子文乘白馬,如平生。孫權發使,封子文而為都中侯,立廟鐘山,因改為蔣山。”[176]蔣神是江南地區信仰最為廣泛的神靈。相沿成俗,直到現在,仍有人祭祀“蔣神”。

(五)鬼怪故事

有法國學者說:“在中國人那里鞏固地確立了一種信仰、學說、公理,即死人的鬼魂與活人保持著最密切的接觸,其密切程度差不多跟活人彼此的接觸一樣。當然在活人與死人之間是劃著分界線的。但這兩個世界之間的交往都是十分活躍的。”[177]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里就記載了很多鬼怪顯靈和作祟的故事。例如,鄭緝之《永嘉郡記》:“安國縣有山鬼,形體如人,而一腳,裁長一尺許。好啖鹽,伐木人鹽,輒偷將去。不甚畏人,人亦不敢伐木犯之,犯之即不利也。喜于山澗中取石蟹,伺伐木人眠息,便十十五五出,就火邊跂石炙啖之。常有伐木人見其如此,未眠之前,痛燃石使熱,羅置火畔,便佯眠看之。須臾魑出,悉皆跂石,石熱灼之,跳梁叫呼,罵詈而去。此伐木人家,后被火燒委頓。”[178]故事對山鬼的形象進行了人性化描寫。本來山鬼和人相安無事,偏有人搞了惡作劇,結果遭了殃。這個故事首尾圓合,已經接近志怪小說了。

地記郡書也寫到一些妖怪作祟的故事。如劉欣期《交州記》:“刺史陶璜晝臥,覺,見一女子枕其臂,始欲捉之,以爪撴其手,痛不可忍。放之,遂飛去。”[179]這是個女妖,掙脫逃走了。還有男妖作祟的故事,如《三吳記》: “后漢時,姑蘇有男子,衣白衣,冠幘,容貌甚偉,身長七尺,眉目疏朗。從者六七人,遍歷人家,奸通婦女,晝夜不畏于人。人欲掩捕,即有風雨,雖守郡有兵,亦不敢制。茍犯之者,無不被害。月余,術人趙杲在趙,聞吳患,泛舟遽來。杲適下舟步至姑蘇北堤上,遙望此妖,見路人左右奔避無所,杲曰:此吳人所患者也。時會稽守送臺使,遇,亦避之于館,杲因謁焉。守素知杲有術,甚喜。杲謂郡守曰:君不欲見乎?因請水燒香,長嘯數聲,天風歘至,聞空中數十人響應,杲擲手中符,符去如風。頃刻,見此妖如有人持至者,甚惶懼,杲謂曰:何敢幻惑不畏?乃按劍曰:誅之。便有旋風擁出。杲謂守曰:可視之矣。使未出門,已報去此百步,有大白蛟,長三丈,斷首于路旁,余六七者,皆身首異處,亦黿鼉之類也。左右觀者萬余人,咸稱自此無患矣。”[180]此講道士捉妖,講了整個捉妖活動的過程,情節生動有趣,大概經過后人潤色。地記郡書里鬼怪顯靈和作祟的故事,與魏晉南北朝志怪風氣有關,反映了那時人們濃重的宗教迷信思想。

(六)占卜故事

中國自先秦以來就存在祭祀、卜筮的傳統,人們希望通過祭祀得到鬼神的保佑、通過卜筮預知禍福。《淮南子》說:“夫鬼神,視之無形,聽之無聲,然而郊天、望山川禱祠而求福,雩兌而求雨,卜筮而決事。”[181]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里,也出現了一些卜筮、占夢、命相、應驗一類的故事。

卜筮之法甚多。有觀物占卜的,如《陳留耆舊傳》曰:“魏尚被系詔獄,有雀集獄棘上。尚占曰:夫棘樹者,中心赤,外有刺,像我,言有刺而赤心至誠。”[182]魏尚在獄中,看到“有雀集獄棘上”,認為是吉兆,因為“棘”與“吉”諧音,又與魏尚外剛烈而內赤誠的性格一致。有占星卜筮的,如《豫章列士傳》曰:“周騰,字叔達,為御史。桓帝欲南郊,平明出,叔達仰首曰:王者象星,今宮中宿策馬星不出動,帝何出焉?四更,皇子卒,遂止。”[183]周騰善識星象,勸阻了漢桓帝的郊祀活動,此夜果然宮中有事。還有望氣卜筮的,例如,甄烈《湘州記》曰:“宋大明中,望氣者云湘東有天子氣,遣日者巡視,斬岡以厭之。 湘東王為天子。即明帝也。”[184]望氣也是一種占卜法,即用云氣的形狀、色彩來附會人事,預言吉兇。望氣者認定,凡皇帝所在地均有一股非同一般的云氣,是為天子氣。大明是南朝宋孝武帝劉駿的年號。劉駿聽說湘東有天子氣,就派人去鎮壓。結果沒起到作用,劉彧后來還是當了皇帝,即宋明帝。

占夢是一種特別的卜筮。如《會稽先賢傳》曰:“吳侍中闞澤,字德潤,山陰人也。在母胎八月而叱聲震外,年十三,夜夢名字炳然縣在月后,遂昇進也。”[185]闞澤少年的時候做夢,夢到名字懸在月后,果然后來當了大官。又如《長沙耆舊傳》云:“文虔,字仲儒,為郡功曹吏。時霖雨廢人業,太守憂悒,召虔補戶曹。虔奉教齋戒,在社三日,夜夢白頭翁謂曰:爾來何遲?虔具白所夢。太守曰:昔禹夢青繡衣男子,稱蒼水使者,禹知水脈當通。若掾此夢,將可比也。明日果大霽。”[186]這個太守是個占夢高手,他竟然從屬下的夢里預知陰晴。

漢末魏晉時人已經認為人各有命了,所以也有了專門看人命相的相師。如《長沙耆舊傳》載:“劉壽少時遇相師曰:君腦有玉枕,必至公也。后至太尉。”[187]又載:“太尉劉壽少遇相師,相師曰:耳為天柱,今君耳城廓,必典家邦。”[188]相師觀劉壽頭、耳而斷定其日后富貴,當然虛妄,但這也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迷信思想。這類故事一般沒有太多的現實意義,正如《晉書·藝術傳》所說:“詳觀眾術,抑惟小道,棄之如或可惜,存之又恐不經。載籍既務在博聞,筆削則理宜詳備。”[189]

(七)動物異聞

葛洪《抱樸子·微旨》曰:“山川草木,井灶污池,猶皆有精氣;人體中,亦有魂魄;況天地為物之至大者,于理當有精神,有精神則亦賞善而罰惡,但其體大而網疏,不必機發而響應耳。”[190]在魏晉南北朝,一些動物和植物也往往被附上神秘色彩,為精為靈。例如,《南中志》曰:“猩猩在山谷中,行無常路,百數為髃。土人以酒若糟設于路;又喜子,土人織草為,數十量相連結。猩猩在山谷見酒及,知其設張者,即知張者先祖名字,乃呼其名而罵云奴欲張我,舍之而去。去而又還,相呼試共嘗酒。初嘗少許,又取子著之,若進兩三升,便大醉,人出收之,子相連不得去,執還內牢中。人欲取者,到牢邊語云:猩猩,汝可自相推肥者出之。既擇肥竟,相對而泣。即左思賦云猩猩啼而就禽者也。昔有人以猩猩餉封溪令,令問餉何物,猩猩自于籠中曰:但有酒及仆耳,無它飲食。”[191]在這則故事里,猩猩不但能通人情,懂人語,而且還能知人意:“知其設張者,即知張者先祖名字,乃呼其名而罵”,充溢著神秘化色彩。但也有為害人類的靈怪。如《尋陽記》曰:“城東門通大橋,常有蛟為百姓害,董奉疏一符與水中,少日,見一蛟死,浮出。”[192]董奉是名醫,其書符殺蛟的故事,隱含著人們對其醫術的肯定。

(八)植物異聞

魏晉南北朝人認為不但動物可以變化,植物也能通靈。例如,《永嘉郡記》曰:“青田出枯楊,所經山路左側,木則黃蘗為林,草便黃連復地。土人往伐黃蘗者,皆有酒食禱祠。禱祀若有違失山神意,二藥輒化為異物,不可復得。”[193]如果禱祀不誠,“二藥輒化為異物”,反映了時人“萬物有靈”的觀念。又如,顧微《廣州記》曰:“古度樹,葉如栗而大于枇杷。天花,枝柯皮中生子。子似杏而味酢。取煮以為粽。取之數日,不煮,化為飛蟻。熙安縣有孤古度樹生,其號曰古度。俗人無子,于祠炙其乳,則生男。以金帛報之。”[194]“不煮,化為飛蟻”,可見古度樹通靈,“俗人無子,于祠炙其乳,則生男”,更顯神奇。

時人認為植物可以變化為動物或人。《玄中記》:“千歲樹精為青羊,萬歲樹精為青牛。多出游人間。”[195]南朝宋荀伯子《臨川記》:“麻山,或有登之者,望廬岳、彭蠡皆在其下,有黃連、厚樸恒生焉。又有楓樹及數千年者,如人形,眼鼻口全而無臂腳,入山往往見之,或研之者,皆出血,人以籃冠其頭,明日看,輒失籃。俗名楓子鬼。”[196]千年楓樹,“如人形,眼鼻口全”已變化為鬼魅。而“或研之者,皆出血”,則分明與人無異。再如《湘中記》:“衡山白槎廟。古老相傳:昔有神槎,皎然白色,禱之靈無不應。晉孫盛臨郡,不信鬼神,乃伐之。斧下流血。其夜,波流神槎向上,但聞鼓角之聲,不知所止。”[197]槎,指樹枝的分叉。白槎在被砍伐時流血,可見與動物無異。《豫章記》所記的一則故事更為生動:“新淦縣北二十五里曰封溪,今有聶友所伐梓系著牂柯處。昔聶友于此左右,夜照射,遇一白鹿,友遂射之。鹿帶箭走,友即躡跡追尋不得見,向箭著一梓樹,友即伐樹。數斧,便有血出而落之梯,隨復故創,不可得斷。友更多將手力復伐之,輦其梯而焚之,樹遂斷。”[198]梓樹幻化為白鹿,伐樹時更是有“有血出而落之梯,隨復故創,不可得斷”的神力。

(九)諷世故事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里有一些故事,明顯帶有懲惡勸善的用意。王韶之《始興記》中記錄一個神異故事:“秋水源山盤石上,羅列十甕,皆蓋以青盆,其中悉是銀餅,人有遇之者,但得開觀之,不可取,取輒迷悶。晉太元初,林驅家仆竊三餅,有蛇傷而死。其夜,林驅夢神語曰:君奴不良,盜銀三餅,已受顯戮,愿以銀相備。驅覺,奴死銀在。其傍有徐道者,自謂能致,乃集祭酒,盛奏章書,擊鼓吹入山。須臾,雷霆雨石,倒樹折木,道遂懼走。”[199]《始興記》所記述的這個故事的主旨乃在于教導人們不可貪盜。后文徐道請神的記述,非常滑稽有趣,先寫其自我吹噓,煞有介事之狀,后面寫真神顯靈,他“懼走”逃離,頗具諷刺戲劇的意味。可見神靈不助貪心之人。類似的故事還有劉欣期《交州記》:“金有華,出珠崖,謂金華采者也。雪山在新昌,南人曾于山中得金塊如升,迷失道。還直本處,乃得出。”[200]貪金者迷路,把金塊放回原處,才能出山。又如裴淵《廣州記》:“東莞縣有廬山,其側有楊梅、山桃。只得于山中飽食,不得取下。如下則輒迷路。”[201]構思與上則故事一致。

有一些故事,表現的則是對仁孝之人的贊許。如《楚國先賢傳》曰:“孟宗,字恭武,至孝。母好食竹筍,宗入林中哀號,方冬,筍為之出,因以供養。時人皆以為孝感所致。”[202]“方冬,筍為之出”,確屬神奇。又如鄭緝之《東陽記》曰:“孝子許孜,父墓去虎山十里,在山之麓。曲隧三里,鹿嘗食其松栽,孜心念之。即日鹿自死于所犯栽之下,孜埋死鹿,有小墳,至今猶存。”[203]“鹿自死于所犯栽之下”,實際是寫許孜孝心感動天地。許孜埋鹿,也是對許孜仁慈的補證。兩晉南北朝時期統治者標榜“以孝治天下”,盡管戰亂不斷,政權更迭頻繁,孝文化在這一時期并沒有受到沖擊,就是因為孝是人源自血緣關系的自然親情,是人的一種內在真實情感。

(十)歷史傳說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里還記載了一些歷史傳說。這些歷史傳說也被附著上了某種神異的色彩。其中關于秦始皇的故事不少。例如,《三齊略記》記載的兩則:“始皇于海中作石橋,非人功所建,海神為之豎柱。始皇感其惠,通敬其神,求與相見。海神答曰:我形丑,莫圖我形。當與帝會,乃從石塘上入海三十余里相見。左右莫動手,巧人潛以腳畫其狀。神怒曰:負我約,速去!皇轉馬還。前腳猶立,后腳隨崩,僅得登岸,畫者溺于海。眾山之石皆住,今猶岌岌,無不東趣。”[204]故事寫秦始皇的失信,觸怒了神人。為了“示疆威,服海內”,秦始皇曾先后進行了五次巡視。但百姓厭惡其跋扈之態,所以關于他的傳說,負面的比較多。《三齊略記》還記載了劉邦逃脫項羽追殺的故事:“滎陽有免井,漢沛公避項羽追,逃于井中,有雙鳩集其上,人云,沛公逃入井。羽曰:井中有人,鳩不集其上。遂下道,沛公遂免難。后漢世元日放鳩,蓋為此也。”[205]這個傳說里,劉邦逃于井中時“有雙鳩集其上”,暗示其有天助;項羽不理睬舉報者,狂妄自信,結果錯失良機。傳說還解釋了后漢世元日放鳩的由來,讓人覺得真實可信。

《錢塘記》中關于伍子胥的故事,也很精彩:“伍子胥累諫吳王,賜屬鏤劍而死。臨終,戒其子曰:懸吾首于南門,以觀越兵來。以魚皮裹吾尸,投于江中,吾當朝暮乘潮,以觀吳之敗。自是自海門山,潮頭洶高數百尺,越錢塘漁浦,方漸低小。朝暮再來,其聲震怒,雷奔電走百余里。時有見子胥乘素車白馬在潮頭之中,因立廟以祠焉。廬州城內淝河岸上,亦有子胥廟。每朝暮潮時,淝河之水,亦鼓怒而起,至其廟前。高一二尺,廣十余丈,食頃乃定。俗云:與錢塘江水相應焉。”[206]觀賞錢塘秋潮,早在漢、魏、六朝時就已蔚成風氣。但人們把錢塘潮與伍子胥聯系起來,則體現了吳人對其忠烈的敬仰。伍子胥被吳人尊為潮神,還建了子胥廟、胥王祠,歷代祭祀。

三 地記郡書神怪故事的藝術特色

(一)以神怪論人世的筆法趨向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談到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時說:“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207]實際上,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也是“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神怪故事的表象下面,隱含著真實的社會現實生活。

地記郡書神怪故事往往具有深刻的潛意識蘊含,是現實世界的反映。例如,雷次宗《豫章記》曰:“永嘉末,有大蛇長十余丈,斷道。經過者蛇輒吸取吞噬,已百數。道士吳猛與弟子殺蛇。蛇死而蜀賊杜弢滅。”[208]杜弢是西晉末年流民首領,曾一路攻城略地,殺死多名太守,并放縱士兵大肆搶掠施暴。“蛇死而蜀賊杜弢滅”,意思是杜弢即此大蛇所化。大蛇吃人害命,杜弢則有過而無不及。故事里透露出了對殘害百姓的蜀賊杜弢的憤恨。又如,鄭緝之《東陽記》云:“太山縣有岑山,去簇岳千五百里。其山最有靈驗。晉隆安中,孫恩遣偏師謝咸來攻東陽,山下之民聞嶺上有鼓鼙聲甚眾,若數萬人軍。幾十日咸破,而鼓音亦絕。今每至云南冥晦時,聞鼓音如官寺焉。”[209]孫恩盧循之亂,是東晉最嚴重的海上反亂。亂軍所到之處,劫掠財物,燒毀房屋,甚至填埋水井,砍伐樹木,百姓對這些海寇非常痛恨,所以岑山鼓音這個傳說實際反映了人們厭惡戰亂、愛好和平的心理。再如,孔靈符《會稽記》:“(鏡湖)創湖之始,多淹冢宅。有千余人怨訴于臺。(馬)臻遂被刑于市。及臺中遣使按鈞,總不見人驗籍,皆是先死亡人之名。”[210]千余人告狀驚動朝廷,朝廷刑殺了創湖的馬臻,再核驗告狀者的身份時,發現這些告狀的竟然都是鬼。馬臻開創鏡湖,造福于民,但因損害了一些地方豪強的利益,豪強誣告馬臻,馬臻遇害。這個“鬼告狀”的故事,意思恐怕是揭露告狀者本來子虛烏有,完全是豪強編造的。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 導言》中說:“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苦難的反映,也是對現實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211]這是說宗教其實就是現實世界的反映。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也一樣是現實苦難的反映,也是對現實苦難的抗議。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把當時大戰亂、大動蕩的背景下人民遭受的苦難,展現在作家所構建的鬼神世界中,以神怪故事為載體反映出來。一如魯迅所說:“談鬼物正像人間,用新典一如舊典……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或者也可以說是將活的人間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212]郡書地記神怪故事,存在著以神怪論人世的筆法趨向。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神怪故事,往往也是是當時人們社會心理的寫照。例如,《荊州圖記》曰:“澧陽縣西百三十里,澧水之南岸,有白石雙立,狀類人形,高各三十丈,周回等四十丈。古之相傳,昔有充縣左尉與零陵尉共論疆,因相傷害,化為此石,即以為二縣界首。東標零陵,西碣棄縣。充縣廢省,今臨澧縣則其地也。”[213]這是一個由山水形貌而生發的山水傳說。“狀類人形”相對而立的兩塊白石,怎么會讓人產生兩個縣尉因為爭界而引發爭斗,繼而“因相傷害”這樣的聯想呢?原來,魏晉南北朝時期,連年的戰爭以及政治動蕩之下,社會秩序也相當混亂。即使統治者直接統治的地區,也常常發生邊界糾紛或利益爭斗。例如,《汝南先賢傳》就記載了兩官爭水而引發仇殺的事情:“陽安令趙規與朗陵太守黃萌爭水,規割指詛曰:‘隨血所流入陽安界。’萌忿,殺規。小吏王朔復刺殺萌,朗陵官屬又殺朔。民於京山上為朔作祠壇,每水旱輒往祈禱。”[214]趙規因與黃萌爭水被殺,“小吏王朔復刺殺萌,朗陵官屬又殺朔”,為了爭奪有限的生產資源而仇殺不止。神話故事中的情節,正是現實社會人們不安心理的折射和反映。

從文學心理學角度看,文學創作動機具有一種“缺乏性動機”的潛意識蘊含。“所謂缺乏性動機,就是基于人的生活中的某種缺乏或痛苦而產生的動機……是人體的某種失衡,它以一種要求重新取得平穩的內驅力而起作用,隨著缺乏或痛苦被排除,內驅力也就降低以至消除。”[215]在郡書地記神怪故事中,于現實世界無法實現或難以實現的愿望、意愿或情感,比如對生死、安全、情愛的關注等,可以借助故事在虛擬的神怪世界里得到兌現。例如,紀義《宣城記》曰:“臨城縣南三十里有蓋山。登百許步,有舒姑泉。俗傳云有舒氏女,未適人,與其父析薪于此。女坐泉處,牽挽不動,父遽告家。比還,惟見清泉湛然。母云:女好音樂,乃作弦歌,泉涌回流,雙鯉赴節。”[216]舒氏女和父親一起砍柴,可女孩子力氣小,用盡力氣也拉不動一棵大柴,于是回家找幫手。可回來一看,令人驚喜的一幕發生了:剛才拉柴的地方竟然有清泉涌注。女孩媽媽對女孩說唱支歌吧,女孩一唱,泉水里躍出一雙鯉魚!實際上,這家人是底層百姓,生活貧困,勞動辛苦,精神苦悶。他們多么盼望能過上好日子啊。但是現實社會很難讓他們的愿望實現——于是,在神怪故事里實現了。所以,這則傳說顯然飽含著勞動人民對于幸福、美好、自由的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二)敘事空間的構建與拓展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在現實世界的敘事空間之外,還創造了一個虛擬化的殊域空間。這就打破了僅限于現實世界的思維習性,大大拓展了思維空間。例如,《始興記》曰:“晉中朝,有質子將歸,忽有人寄其書,告曰:吾家在觀亭,亭廟石間有懸藤,君至叩藤,家人自出。歸者如其言,果有二人出水取書,并曰:江伯令君前。入水,見屋舍甚麗,今俗咸言觀亭有江伯神也。”[217]“入水,見屋舍甚麗”,是從現實空間走入了殊域空間,具有新人耳目的激趣效果。《始興記》這個“江神寄書”的故事,情節神異離奇,顯示了作者豐富的想象力。

在敘事方式上,則采用復合式的敘述方式,使“空間的多維性牽系時間的矢向性”[218]。唐代李朝威傳奇《柳毅傳》中,柳毅傳書的情節,或系受《始興記》此節故事的啟發和影響。又如《豫章記》曰:“許子將墓在郡南四里。昔子將以中國大亂,遠來渡江,隨劉繇而卒,藏于昌門里。于時漢興平二年也。吳天紀中,太守吳興沈季白日于廳事上坐,忽然如夢,見一人,著黃單衣、黃巾,稱:汝南平輿許子將求改葬。因忽不見。即求其喪,不知處所。遂招魂葬之,命文學施遐為招魂文。”[219]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人,是漢末著名的人物評論家。這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這則故事先介紹許劭生平和葬地,然后忽然一轉,把場景變換到“吳天紀中”,記述人物換成了“太守吳興沈季”,由太守似夢非夢之中的傳奇遭遇,溝通了幽冥界。時間從漢到吳,跨越八十多年,而場景則由現實到幽冥再到現實,人界、鬼界之間轉換自如。這或許與撰寫者當時的道教文化的興盛有關。有學者指出:“道教徒堅持天地之間、無外之大,其中殊奇,豈追有限的信念,為證明神仙之實有,幻想出許多神異美妙的遇仙故事,使文人的敘事思維打破了現實人間的局限性,延伸到許多秘不可測的殊方異域,從而豐富了六朝敘事文學的表現力,對六朝敘事文學的創作與成熟起到了強有力的推動作用。”[220]確實,多種空間的轉化,使敘事的浪漫色彩越發濃厚,從而增強了故事的表現力和感染力。

多種空間轉換敘寫的同時,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還常常通過時間的迂回轉替,實現強化表達效果的作用。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爛柯山的故事。《東陽記》云:“信安縣有懸室坂。晉中朝時,有民王質,伐木至石室中,見童子四人,彈琴而歌。質因留,倚柯聽之。童子以一物如棗核與質。質含之,便不復饑。俄頃,童子令其歸,質承聲而去。斧柯漼然爛盡。既歸,質去家已家數十年,親情凋落,無復向時比矣。”[221]爛柯山位于浙江衢州,南北朝時稱懸室坂,唐元和時始稱爛柯山。這是一則情節最生動的遇仙故事。故事的場景變化是:現實—仙界—現實。而其中頗有趣味的是故事中包含的“山中方一日,世上數十年”的時間差異和“親情凋落”的感慨。故事的撰寫者似乎要通過這種兩界時間流逝的差異,來表達人生倏忽而仙界永恒,人生常苦而仙界安樂的道教觀念。

(三)敘事的視角選取

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的神怪故事,根據情節內容的不同而選擇不同的敘事的視角。有時為了炫耀博學和突出神異化色彩,撰者采用全知視角作為敘述角度,以適應故事背景的廣袤空間。例如,《永昌郡傳》曰:“朱提郡,在犍為南千八百里,治朱提縣。川中縱廣五、六十里。有大泉,池水千頃,名千頃池。又有龍池,以灌溉種稻。與僰道接,時多猿,郡取鳴嘯于行人徑次,聲聒人耳。夷分布山谷間,食肉衣皮,雖有人形,禽獸其心,言語服飾,不與華同。有堂狼山,山多毒草,盛夏之月,飛鳥過之,不能得去。”[222]故事的敘述背景闊大:“千八百里”“川中縱廣五六十里”“池水千頃”,這樣的敘述背景不可能以限知視角來寫,只有采用全知視角,才能確保其空間上的廣延性。再如,《永昌郡傳》寫獠民:“獠民喜食人,以為至珍美,不自食其種類也。怨仇,乃相害食耳。能水中潛行,行數十里。能水底持刀刺捕取魚。其人以口嚼食,并以鼻飲水。死人有棺,其葬,豎棺埋之。”[223]作者對那些殊方異域的民情好似了如指掌,將本來遙不可及的異域風俗,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是典型的全知視角敘事。

有時為了增加故事敘述的生動性和實境感,作者則采用限知視角作為敘述角度。例如,晉顧長生《三吳土地記》:“吳大帝赤烏三年七月,有王述者采藥于天臺山。時熱,息于石橋下,臨溪飲。忽見溪中有一小青衣,長尺余。執一青衣,乘赤鯉魚,徑入云中,漸漸不見。述良久登峻巖四望,見海上風四起。頃刻雷電交鳴。俄然將至,述懼。伏于虛樹中。見牽一物如布,而色如漆。不知所適。及天霽,又見所乘之赤鯉小童,還入溪中,乃黑蛟耳。”[224]這個故事整個過程是在一個叫王述的見聞之下敘述的。故事把王述的動作行為、心理感受,從容不迫地逐漸展示開來,寫成一個井然有序的認知過程:在這里黑蛟已經不再是動物形象,而是變成了一個不但能夠幻化成人形,而且掌管布云施雨的神靈形象。正是在限知視角的記述下,故事才顯得有懸念,有波折,有真實感,顯現了張弛有度的敘事張力。

(四)奇幻怪誕的意境傳達

胡應麟說:“變異之談,盛于六朝。”[225]受魏晉玄風和佛道教思想的影響,魏晉南北朝地記郡書的撰著者們,出于求奇、好奇的心態,敢于在作品中大膽地想象,追求幻想的境界,從而在藝術想象的運用上呈現出奇幻怪誕的色彩。如《西河記》曰:“涼州罪人于市將刑,忽有一白雄雞飛于人邊請命,引頸長鳴,伏地向吏,驅之去輒來。刺史張義免其坐。”[226]雄雞“引頸長鳴,伏地向吏,驅之去輒來”的奇幻情節,頗涉虛夸荒誕。請命雞這個故事,實際上反映了佛教戒殺生和生死輪回的思想。又如沈懷遠《南越志》中記述的一個故事:“湞陽縣北五里有茶山,山有熱泉,源自沸涌,卉服竄處,不沾王化,百姓荒居。昔有俚豎牧牛于野,一牛綴隨而舐之,舉體白凈如洗屑也。旬日而殞,其牛竟為人殺,而啖之者百許人,一日俱變而成獸,吼喚驚懼,各走入山。初尚有衣裳,形未甚異,時知還家,后性狀稍改,遂不復歸。由是群黨相遂,連城為患。”[227]這個故事的情節可謂荒誕至極。一頭來歷不明的牛,跟著牧童回家,被人殺了吃肉,結果凡是吃過牛肉的人竟然人性消失,都變成了“吼喚驚懼,各走入山”的野獸。透過怪誕神異的敘述表層,其所傳達的或許仍是因果報應的思想。情節與此類似的還有,如李膺《益州記》曰:“邛都縣下有一老姥,家貧孤獨,每食,輒有小蛇,頭上戴角,在床間,姥憐飴之。后稍長大,遂長丈余。令有駿馬,蛇遂吸殺之。令因大忿恨,令姥責出蛇。姥云在床下,令即掘地,愈大而無所見。令遷怒,殺姥。蛇乃感人以靈,言嗔令:何殺我母?當為母報仇!此后每夜輒聞若風,四十許日。百姓相見,咸驚語:汝頭那忽戴魚?是夜,方四十里,與城一時俱陷為湖,土人謂之為陷河。惟姥宅無恙,訖今猶存。漁人采捕,必依止宿。每有浪,輒居宅側,恬靜無他,風靜水清,猶見城郭樓櫓畟然。今水淺時,土人沒水,取得舊木,堅貞,光黑如漆,好事者以為枕,相贈焉。”[228]老姥養了一條蛇,這蛇吃了縣令的馬,縣令遷怒殺了老姥,蛇就開始了復仇行動。復仇的結果是城陷為湖,全城的百姓都變成了魚。故事中的蛇由人養大,被賦予一定的人思想和感情。時人相信物類具有人一樣的感情,相信物類轉化。正如費爾巴哈《宗教的本質》中所說:“人本來并不把自己與自然分開;所以他把一個自然對象在他身上所激起的那些感覺,直接看成了對象本身的狀態。……因此人們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覺地……將自然的東西弄成了一個心情的東西,弄成了一個主觀的、亦即人的東西。”[229]“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觀念符合當時人們的精神需求,是佛教思想深入人心的反映。但故事中“百姓相見,咸驚語:‘汝頭那忽戴魚?'”等情節,傳達的意境則是奇幻怪誕的。怪誕也是一種審美感受,其所包含的那種恐怖、扭曲和反常的因素,總會讓人倍感驚異,從而造成心理上巨大的震撼。

這樣的故事大抵是撰著者根據民間傳聞改寫而成的。類似于此的民間傳聞大多融合了變形、夸張等藝術手法,其所記述的奇聞逸事,大抵出于虛構。再如鄧德明《南康記》:“平固水口下流數里,有螺亭臨江。昔一少女,曾與伴俱乘小舡江漢采螺,既逼暮,因停沙邊共宿。忽聞騷騷如軍馬行,須臾,乃見群螺張口無數,相與為災,來破舍啖此女子。同侶諸嫗當時惶怖不敢作聲,悉走上岸。至曉方還,但見骨耳。收斂剩骨,薄埋林際,歸報其家。經四五日,間近所埋處,翻見石冢,穹窿高十余丈,頭可受二十人坐也。今四面有階道,仿佛人冢,其頂上多螺殼,新故相仍,鄉傳謂之螺亭。”[230]這大概是因為“仿佛人冢,其頂上多螺殼”的“石冢”形貌比較特別,于是就有人想象虛構出采螺女被螺吃掉的荒唐故事。但“忽聞騷騷如軍馬行,須臾,乃見群螺張口無數,相與為災,來破舍啖此女子”的恐怖描述,再配以“同侶諸嫗當時惶怖不敢作聲”的側面描寫,加上“但見骨耳”的震撼結果,讓人過目不忘。這種種情節,亦幻亦真,奇麗異常,“其人其事近在耳目間,實實在在,而又渺渺茫茫,實中見幻,平中見奇,給人一種虛幻性的現實感”。[231]這類故事的民間傳聞色彩比較濃重,它們往往是作者把現實中存在的某種事物與當地人民的某種傳統文化心理相糅合,加以想象和聯想,最終敷衍而成。情節雖然奇異怪誕,但富有趣味性、故事性。

地記郡書的撰著,畢竟不同于“通古今之變”的正史,作者的寫作態度也就不必像史家那樣嚴謹,在創作上可以有更為廣闊自由的空間,可以張揚個性,可以馳騁文采,同時對材料的選擇、處理和加工也很自由,可以想象虛構,可以潤色美化,所以作者并不在意其中的荒誕情節,甚至為了獵奇搜異,而故設虛誕之說。他們打碎羈絆,憑借超乎尋常的想象和構思,在跨越現實和超現實之間自由地跨越穿梭,營造出一幅幅奇幻怪誕的藝術圖畫,提升了作品的文學審美價值。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昭苏县| 密山市| 商洛市| 竹北市| 清远市| 晋州市| 织金县| 鄂温| 荥阳市| 宕昌县| 集贤县| 灌阳县| 喜德县| 三河市| 河间市| 宝清县| 光泽县| 始兴县| 麻江县| 青川县| 阿坝县| 开平市| 乐清市| 石渠县| 绥阳县| 旬邑县| 石棉县| 辉县市| 如皋市| 昆山市| 错那县| 汕尾市| 于都县| 饶河县| 邻水| 凤阳县| 楚雄市| 肥东县| 靖江市| 离岛区| 正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