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經注》與魏晉南北朝地理文學文獻研究
- 鮑遠航
- 15026字
- 2025-04-24 19:14:33
第二節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的人物故事敘寫
魏晉南北朝時期,地方人物傳記的撰述開始走向繁榮。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所說“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至于晉代之書,繁乎著作”[60],即是當時傳記著作繁榮的真實記述。當時的郡書和地記,記載了眾多的地方人物故事。劉知幾《史通·雜述篇》把郡書和地記(地理書)歸為雜述(即雜傳)一類,認為其亦能在正史以外“自成一家”且“能與正史參行”。確實,郡書和地記通過記述地方耆舊、先賢、名士等的故事言行,存錄了當地在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學術等各方面的實際情況,具有豐富而翔實的史料價值,也有較大的文學價值,值得加以認真研究。
一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撰著繁榮的原因
魏晉南北朝時期郡書漸趨興盛發達。《隋書·經籍志》著錄“雜傳”139部,其中屬于地方人物傳記的,就有《益部耆舊傳》(陳長壽撰)、《汝南先賢傳》(魏周斐撰)、《陳留耆舊傳》(魏蘇林撰)、《陳留志》(東晉江敞撰)、《襄陽耆舊記》(習鑿齒撰)、《會稽典錄》(虞豫撰)、《豫章烈士傳》(徐整撰)、《豫章舊志》(晉熊默撰)、《零陵先賢傳》《桂陽先賢畫贊》(吳張勝撰)、《長沙耆舊傳贊》(晉劉彧撰)等,共32部。侯康《補后漢書藝文志》雜傳類著錄有圈稱《陳留風俗傳》 (不同于《陳留耆舊傳》)[61];章宗源《隋書經籍志考證》又補錄《荊州先賢傳》 (晉高范撰)、《廣陵烈士傳》 (晉華鬲撰)、《廣州先賢傳》(劉芳撰)等9部[62];秦榮光《補晉書藝文志》又補錄《山陽先賢傳》(周斐撰)等4部[63];文廷式《補晉書藝文志》又補錄《廣陵耆老傳》《賀氏會稽先賢像贊》2部[64];黃逢元《補晉書藝文志》又補錄《續益部耆舊傳》(常寬撰)1部[65]。從以上著錄情況可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地方人物傳記50部左右,還不算許多由于各種原因未能傳于后世的著作。這足以說明當時地方人物傳記撰著之繁盛。所以,有學者指出:“不論在著作的數量,或對于雜傳形成的概念方面,都顯示出雜傳是魏晉時代新興而又非常流行的歷史著作形式。”[66]同時,記人系列的地記,也與當時地方人物傳記繁盛的情況成正比。很多地記,如晏謨《齊地記》、環濟《吳記》、佚名《江東舊事》、裴淵《廣州記》、陸翙《鄴中記》、江敞《陳留志》、習鑿齒《襄陽記》、史筌《武昌記》、張僧監《尋陽記》、劉道真《錢唐記》、盛弘之《荊州記》、沈懷遠《南越志》等,也都記有不少地方人物事跡。
地方人物傳記何以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漸趨繁盛?這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政治制度、時代思想的影響,以及史學發展的內在需求都有一定關系。
(一)地方宗族勢力的壯大
自兩漢開始,伴隨著土地兼并的加劇,豪強地主崛起。東漢光武帝劉秀開國立基,也曾借助于豪強地主集團的勢力,于是東漢豪強地主得以參與政治。劉秀自稱:“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后漢書·光武帝紀下》)劉秀所說的“柔道”,就是對豪強地主寬懷縱容、扶植保護。
于是,豪強地主擁有了大量的土地以及依附于土地的勞動者,形成自給自足的莊園經濟。有了經濟方面的保障后,一些豪強地主致力經學,形成自家家學,為日后士族階層的形成奠定了基礎。豪強地主集團還假借察舉制操縱選舉,推舉本族士人,以鞏固自身的政治地位。而本族士人致仕返鄉,即成為地方宗族大姓,在朝野均具有廣泛的政治和文化影響。東漢后期,中央集權削弱,地方勢力又得到發展抬頭的機會,各州牧擁兵自重,各霸一方。這樣群雄割據的局面,對士人的政治心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于是,地域性的鄉土情懷逐漸取代了大一統情懷。這是地方人物傳記發展繁榮的一個重要原因。
兩晉之際,五胡亂華,衣冠南渡,極大地促進了長江流域經濟的發展。一方面,“僑土”地方界域使得南渡世族的宗族意識和鄉園意識更加濃厚,常常思追故里。新亭對泣時周顗“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慨嘆,即為例證。另一方面,南方的大族為了形成自己的政治和文化勢力,也日益注重文化底蘊的發掘。于是,世家大族為了在地位爭奪中取得一席之地,紛紛撰書,“矜其鄉賢,美其邦族”[67]。地方人物傳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得以持續繁榮。
(二)地域文化與鄉邦意識
袁宏《后漢紀》卷九云:“夫民之性也,各有所稟,生其山川,習其土風。山川不同則剛柔異氣,土風乖則楚夏殊音。是以五方之民,厥性不均,阻險平易,其俗亦異。”[68]在長期歷史發展中,生長于某一特定區域的人們,在文化、風俗、親情等方面,會自然形成一種心理認同,即通常意義上的“鄉邦意識”。這種“鄉邦意識”是人與地的一種自然情感,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與環境相融合,因而打上了地域的烙印。
有學者對魏晉南北朝州郡地記作了比較全面的考察后認為:“魏晉南北朝地記以州郡記為最多,而州郡記中近半者,是作者記載自己的家鄉,且作者多為文化士族;這種狀況既是當時門閥士族重郡望的表現之一,也是本土地域意識發展的結果。……各地都有其地域性,或起因于自然條件,或因歷史傳統、社會條件而產生,亦源于其在歷史上的政治、經濟地位者。魏晉南北朝各地地記發展的不平衡,既反映了諸州地位與傳統的不同,也反映出各地士人地位和心態的差別。”[69]這樣講是有道理的。常璩《華陽國志》卷11《后賢志》記載了蜀人常寬因為蜀中叛亂流離到交州時,撰著《蜀志》的情況:“雖流離交域,衣敝缊袍,冠皮冠,乘牛往來,獨鳩合經籍,研精著述。依孟陽宗廬師矩著《典言》五篇,撰《蜀后志》及《后賢傳》。”[70]常寬是蜀郡江原人,在流離異域、生活貧苦的情況下,仍能致力于對本土人物傳記的撰著,足見其鄉邦意識濃厚。常寬是常璩族祖,據黃逢元《補晉書藝文志》,常寬還撰著有《續益部耆舊傳》二卷,前文已列。
劉知幾《史通·雜述篇》說:“地理書者,人自以為樂土,家自以為名都,競美所居,談過其實。”[71]魏晉南北朝郡書和地記,確實存在這樣的情況。郡書和地記的作者,很多都是本土作家,出于對鄉邦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熟悉與自豪,所以在著述中表現出了濃郁的鄉土意識,極力夸耀家鄉地理之美、物產之豐、人物之盛。
(三)選官制度和人物品評風氣的影響
東漢選官制度采用薦舉制,但實際上選舉系于閥閱漸成為社會風氣,大姓冠族往往操縱選舉。漢末,選舉制度以名士清議為基礎,因而名士清議就顯示出其重要作用,由此促成了人物品評之風氣。正如湯用彤指出:“溯自漢代取士大夫別為地方察舉,公府征辟。人物品鑒遂極為重要。有名者入青云,無聞者委溝壑。朝廷以名治,士風亦競以名相高。聲名出于鄉里之臧否,故民間清議乃隱操士人迸退之權。于是月旦人物,流為俗尚;講目成名,具有定格。乃成社會中不成文之法度。”[72]為求仕途進取,地方大族紛紛相互交結,博取盛名。于是門閥勢力的文化標榜,成為其時的社會思潮。郡書漸盛,與此相關。
魏晉以后,采用實行九品中正制選官:“郡置中正,評次人才之高下,各為輩目,州置都而總其議。”[73]但這實際上加強了士族權力,因為擔任各級中正官的依然是世家大族:“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權歸右姓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世族為之,以定門胄,品藻人物。”在這樣的情況下,門第和家族背景依然是選舉的重要參照。為顯示自身在文化上的優勢,各地方大族特別關注本鄉本族人才,并由此促進了郡書等地方人物傳記撰著的興盛。逯耀東認為:“由于東漢帝國崩潰后,形成群雄割據的局面,因而使原有地域性變得格外尖銳化。魏晉士人階層中各言其地風土之美、人物之俊,彼此往復論難以此為據。因此,形成魏晉雜傳中以地區為主體的先賢、耆舊等類傳。”[74]實如其言。
(四)史學的發展的需要
有學者說:“記人系列的地記,較多的具有歷史學的性質,它們的崛起,和晉宋史學的興盛息息相關。它們的大量涌現為地記之作的繁榮營造了一種良好的文化氛圍。”[75]地記與郡書等地方人物傳記,與當時史學的興盛確實存在這種互動關系。
漢末以來,經學的衰落,正好為史學的發展提供了有利契機,史學逐漸被人們重視。史學教化功能的凸顯、史官的建置,都推動了人物傳記撰寫。清代學者章學誠說:“且有天下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傳狀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譜牒,一家之史也;部府縣志,一國之史也;綜紀一朝,天下之史也。比人而后有家,比家而后有國,比國而后有天下。惟分者極其詳,然后合者能擇善而無憾也。”[76]按章學誠的說法,地方人物傳記撰著的盛行,應有補充正史撰著不足的功用。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郡書等地方人物傳記經常出現于史書的注文,有些正史未為……立傳的人物事跡也可得之于郡書,還有些史書內容直接取材于郡書,如《后漢書》中有些人物傳記內容,與陳壽《益部耆舊傳》所記內容基本一致,而眾所周知,《益部耆舊傳》成書于《后漢書》之前。
二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的人物故事類型
章學誠《文史通義·史注》說:“魏晉以來,著作紛紛,前無師承,后無從學。且其為文也,體既濫漫,絕無古人筆削謹嚴之義;旨復淺近,亦無古人隱微難喻之故,自可隨其詣力,孤行于世耳……”[77]章學誠從史學家的角度,按照修史原則的要求,對魏晉以來包括地記郡書等在內的雜傳進行了批評。然而,正是由于雜傳作家在作品里的這種自由表達思想的“濫漫”,文學色彩才逐漸轉濃。魏晉南北朝記人系列的郡書地記,很多已經離史獨立,成為獨立的寫人的文學,具有較強的故事性,表現出濃重的文學意味。就其情節內容來看,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頌揚官員惠政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中記載了一些官員的從政業績。
寫官員仁愛百姓的如吳張勝《桂陽先賢畫贊》:“臨武張熹,字季智,為平典令。時天下大旱,熹躬禱雩,未獲嘉應,熹乃積柴自焚。主簿侯崇、小吏張化,從熹焚焉。俟火既燎,天靈感應即澍雨。”[78]張熹是一位仁愛百姓的官員,其舍身為民祈雨的獻身精神,未必能打動上天,卻明顯得到了百姓的褒獎和稱贊。
寫官員廉潔奉公的如《陳留耆舊傳》載:“洛陽令董宣死,詔使視之,有簡典一乘、白馬一匹。帝曰:董宣之清,死乃知之。”[79]這位洛陽令董宣沒世后家無余財,足見其清貧廉潔。
寫官員教化民風的如《汝南先賢傳》曰:“周舉為并州刺史,太原一郡舊俗以介子推焚骨,有龍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靈不樂舉火。由是土人每至冬中輒一月寒食,莫敢煙爨,老少不堪,歲多死者。舉既到,乃作吊書,以置子推之廟,言盛冬止火,殘損人命,非賢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還溫食。於是眾惑稍解,風俗頗革。”[80]此節突出了周舉的勸民教化之功,后來南朝宋范曄將其全文錄入《后漢書·周舉傳》,僅僅改動了幾個字而已。《零陵先賢傳》曰:“鄭產,字景載,泉陵人也,為白土嗇夫。漢末多事,國用不足,產子一歲,輒出口錢,民多不舉子。產乃敕民勿得殺子,口錢當自代出。產言其郡、縣,為表上言,錢得除,更名白土為更生鄉也。”[81]鄭產本非高官,僅是個鄉長的角色,但他心存仁義,不但勸導百姓,還勇于為民請命,受到百姓的尊敬,改鄉名為更生,以彰其再生之恩。
寫官員嚴明執法的如《長沙耆舊傳》記載虞芝嚴明執法,不畏權豪的事跡:“虞芝,州命部南陽從事。太守張忠連姻王室,罪入重,芝依法執案,刺史畏勢,召芝。芝曰:年往志盡,譬如八百錢馬,死生同價。且欲立效于明時耳。遂投傳去。”[82]虞芝奉公守法,不畏權貴,敢于規矩上司,甚至頂著生命冒險懲辦不法王親,是一位執法如山的官吏。
(二)彰顯鄉賢德行
“鄉賢”是本鄉本土的才德之士,因德行、才能、聲望而深被本地民眾所尊重。其耆老望重者,有敦孝悌、篤宗族、維持風化之責。這些鄉賢的嘉言善行,被郡書地記作家記載下來,其中不無感勸閭閻、教育后輩、揄揚本鄉民風的用意。
《汝南先賢傳》曰:“闞敞,字子張,平輿人,仕郡為五官掾。時太守第五常被征,臨發倉卒,有俸錢百三十萬,留付敞。敞埋著堂上,遂遭世倉卒,道路斷絕,敞年老饑羸。其妻曰:第五府君所寄錢,可取自給,然后償之。敞曰:吾窮老,何當有用故君之財耶?道通當送,饑寒何損。常舉門遭疫,妻子皆死。常病臨困,唯有孤孫年九歲,常謂之曰:吾寄故五官掾平輿闞敞錢三十萬。氣遂絕。后,孫年長大,步擔至汝南問敞。敞見之,悲喜與共臨發阱錢,乃百三十萬。孤孫曰:亡祖臨終言有三十萬耳,今乃百三十萬,不敢當也。敞曰:府君病困,氣索言謬,誤耳。郎無疑也。”[83]闞敞誠實守信,雖然貧困偃蹇,對故人所托之物也絕不染指,并斷然拒絕妻子的建議,當故友后人來尋后,如數奉還,顯示了其清廉自守的品德。
《益部耆舊傳》載:“趙典為太常,雖身處上卿,而布被瓦器。”[84]又載:“閻憲為綿竹令,有男子杜成,夜行于路,得遺裝。開視,有錦二十疋,明早送詣吏曰:縣有明府君,犯此則慚。”[85]趙典貴為上卿,而“布被瓦器”,清廉之行,堪為表率。而第二則寫平民杜成的拾金不昧而順及縣令,實寫上行下效的政治效果。
又如晉張方《楚國先賢傳》:“(韓)暨臨終遺言曰:夫俗奢者,示之以儉。儉則節之以禮,歷見前代送終過制,失之甚矣。若爾曹敬聽吾言,斂以時服,葬以土藏,穿畢便葬,送以瓦器,慎勿有增益。”[86]韓暨以儉樸為德,遺言薄葬,顯示了他恭謹守禮的品格。
《尋陽記》還記有董奉濟世救人的故事,說的是董奉居廬山,為人治病,得愈者令種杏五株:“杏在北嶺上,有樹百株,今猶稱董先生杏株。”[87]現在“杏林”已經成為中醫學界的代稱,人們往往用“杏林春暖”“譽滿杏林”稱譽醫術高尚的醫學家。
(三)表彰節義之士
郡書地記作家一般以儒家觀念為基礎,對地方賢德人物的品行進行記述。所以在作品中記載了一些當地的忠義之士。如《益部耆舊傳》:“常播,字文平,蜀郡江源人,仕縣主簿。縣長廣都朱淑以官谷割免,當論重罪。播爭獄訟,身受杖數千,披肌割膚,更歷三獄,幽閉二年。每將掠拷,吏先驗問伏不,播答言:愿得罰,無所多問。辭終不撓,事遂見明也。”[88]常播的上級朱淑因為割免官谷救濟百姓而被論以重罪,常播勇敢地站出來解釋,雖然“身受杖數千,披肌割膚,更歷三獄”而不改口,是一位義字當先的硬漢。類似的事情,《桂陽先賢畫贊》也有記述:“耒陽羅陵,字遂文,果而好義,郡長汲府君為州所誣,羅陵被掠考,參加五毒,陵乃截舌以著盤中獻之。廷尉群公咸共義之,事得清理。”[89]再如《廣陵烈士傳》記載劉儁“為郡主簿,郡將為賊所得,知言辭不能動賊,因叩頭流血,取而代之。賊不聽,前砍府君。儁因投身,投之正與刃會,砍儁左肩,瘡尺余。賊又欲更下刃,儁號呼抱持不置,賊因相謂曰:此義士,殺之不祥。遂俱縱遣”[90]。常播、羅陵、劉儁諸人,忠義可嘉,事跡感人。《汝南先賢傳》載:“胡定,字元安,潁川人,至行絕人。在喪,雉兔游其庭,雪覆其室。縣令遣戶曹椽排闥問定。定已絕谷,妻子皆臥在床。令遣以干糧就遺之,定乃受半。”[91]故事中的胡定是一個恥于干謁、寧可餓死也不屈志的硬漢形象。
(四)宣傳孝悌觀念
為子當孝,為弟當悌。孝悌觀念是封建社會的倫理常規。因此,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中記載了不少孝悌故事。如魏蘇林《陳留耆舊傳》:“后漢茅容,字季偉。郭林宗曾寓宿焉。及旦,容殺雞為饌。林宗初以為己設,既而容獨以供母。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林宗因起拜之曰:卿賢乎哉!勸之就學,竟以成德。”[92]又如《楚國先賢傳》寫孝子孟宗:“宗母嗜筍,冬節將至。時筍尚未生,宗如竹林哀嘆,而筍為之出,得以供母,皆以為至孝之所致感。累遷光祿勛,遂至公矣。”[93]又如《汝南先賢傳》:“蔡順母平生畏雷,自亡后,每有雷震,順輒環冢泣曰:順在此。”[94]
郡書地記還記載有一些孝女故事。虞豫《會稽典錄》載:“孝女曹娥者,上虞人。父盱,能撫節按歌,婆娑樂神。漢安二年五月五日于縣江迎伍君神,溯濤而上,為水所淹,不得其尸。娥年十四,號慕思盱,乃投瓜于江,存其父尸。曰:父在此,瓜當沉。旬有七日,瓜偶沉,遂自投于江而死。三日后,與父尸俱出。縣長度尚悲憐其義,為之改葬。命其弟子邯鄲子禮為之作碑。”[95]《益部耆舊傳》所載孝女叔光雄的故事,情節與此相類。
還有一些親族兄弟友愛的事跡,也被記之于郡書地記。如《陳留志》:“李銓,字玄機,平丘人也。少聰惠,有志行。銓兄,前母子,后母甚不愛也,而衣食皆使下銓。始年五歲,覺己衣勝兄,即脫不著,須兄得與己同,然后受服之,其母遂不得有偏。及長,銓內匡其母,外奉其兄,故閨門雍睦,為邦族所稱。”[96]又如陳壽《益部耆舊傳》:“李孟元修《易》《論語》,大義略舉,質性恭順。與叔子就同居,就有痼疾,孟元推所有田園,悉以讓就。夫婦紡績,以自供給。”[97]李銓友敬同父異母之兄,李孟元資助有疾病的堂兄,悌道可嘉。
(五)贊賞學識才能
魏晉南北朝時期,經學衰微,人們逐漸擺脫儒家思想的束縛,使人們個人意識開始覺醒,將注意力逐漸轉移到自身,樂于自由表達自己的思想。此時的郡書地記記載了較多博學多才的鄉邦人物,對他們的才智給予充分的肯定。例如,陳壽《益部耆舊傳》:“董扶字茂安。少從師學,兼通數經,善歐陽《尚書》,又事聘士楊厚,究極圖讖。遂至京師,游覽太學,還家講授,弟子自遠而至。”[98]寫出了董扶的博學多識。又如,《武陵先賢傳》曰:“潘京世長為郡主簿,太守趙偉甚器之,問京:貴郡何以名武陵?京答曰:鄙郡本名義陵,在辰陽縣界,與夷相接,數為所破。光武時移抬東山之上,遂爾易號。《傳》曰:止戈為武。《詩》云:高平曰陵,于是名焉。”[99]據《晉書·潘京傳》:“潘京,字世長,武陵漢壽人也。”太守詢問,潘京對答如流,從回答可以看出他的博學以及對鄉土歷史、地理的熟悉程度。
李澤厚《美的歷程》說:“六朝時期,不是人的外在的行為節操,而是人的內在精神性(潛在的無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標準和準則。并不都是赫赫戰功或烈烈節操……重點展示的是內在的智慧、高操的精神、脫俗的言行。”[100]郡書地記還記載一些靈活機智的人物。例如,《長沙耆舊傳》:“夏隆仕郡時,潘浚為南征太守,郡遣隆修書致禮。浚飛帆中流,力所不及。隆乃于岸邊拔刀大呼,指浚為賊,因此被收。浚奇其以權變,自通解縛,賜以酒食。”[101]夏隆隨機應變,思超常人,以奇謀追上南征太守潘浚,完成了郡里的差事。再如,《會稽典錄》載:“(孫)策功曹魏騰,以意見譴,將殺之,士大夫憂恐,計無所出。夫人乃倚大井而謂策曰:汝新造江南,其事未集,方當優賢禮士,舍過錄功,魏功曹在公盡規,汝今日殺之,則明日人皆叛汝。吾不忍見禍之及,當先投此井中耳。策大驚,追釋騰。夫人智略權譎,類皆如此。”[102]孫策夫人憑借自己的智勇,力勸孫策,靈活機智地救下了將罹刀斧之刑的忠臣魏騰。
一些在某些方面有專長和能力的人物事跡,也被郡書地記記載下來。如《益部耆舊傳》寫一心算高手:“何祗補成都令,使人投算,只聽其讀而心計,不差升合,其精如此。”[103]再如元陶宗儀《說郛》卷五十八所輯《零陵先賢傳》敘葉譚事:“葉譚,字令思,零陵人。少負節操,未幾,舉孝廉。王濟謂譚曰:君,吳楚人也,亡國之余有何秀異,而應斯舉?譚曰:君不聞明珠大貝獨生江海之濱乎?武子為之默然。”葉譚言辭應對,從容不迫,才思敏捷,不卑不亢。
(六)反映社會風尚
魏晉時期人物品評風氣興盛,受其影響,郡書地記中有些作品著重于書寫人物容貌、神態、才情等,并且更加注重體現人物外形下所顯示的內在精神。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魏周斐的《汝南先賢傳》。《汝南先賢傳》對人物的品評與賞鑒,既體現了時人清議的風氣,又對近兩百年以后問世的《世說新語》的寫法開啟了法門。如:“謝甄,稟氣聰爽,明識達理。見許子將兄弟弱冠之歲,曰:平與之淵有二龍出焉:察其盼昩則賞其心,睹其顧步則知其道。”[104]又如:“黃憲,字叔度,不矜名以詭時,不抗行以矯俗;窺其門者莫敢踐其庭,睹其流者不能測其深。時人論曰:顏子復生乎?”[105]比較《世說新語·品藻》,不難發現二書彼此間的淵源聯系。
魏晉士人具有強烈的自尊和自信,他們肯定自我存在的價值,實現個人生命價值的意識相當強烈,表明了人的覺醒。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也記述了較多在言行舉止、節操風度、思想學養等方面特立獨行的名士。如《汝南先賢傳》袁安困雪一節:“時大雪積地丈余,洛陽令身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令以為賢,舉為孝廉。”[106]袁安困雪,現在已經是人們熟知的典故了。高士生活雖然清貧,但有操守,每令后人欽慕。后來人們經常把寧可困寒而死也不愿乞求他人的有氣節的文人比作袁安。又如《陳留風俗傳》:“阮簡為開封令,時外白有劫,賊甚急。簡方圍棋,長嘯曰:局上劫亦急。”[107]阮簡遇急不慌,鎮定從容,神態氣量,躍然紙上。再如《襄陽記》記述龐德事:“諸葛孔明每至德公家,獨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司馬德操嘗詣德公,值其渡沔,上先人墓。德操徑入其室,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有客當來,就我與德公談。其妻子皆羅拜于堂下,奔走供設。須臾,德公還,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108]這則小故事記述了隱居高士龐德與諸葛亮、司馬徽、徐庶等漢末名人的交往情況,顯現了他們彼此間的融洽而默契的關系,狀寫生動。這些名士異行故事,隱含著打破偶像崇拜、高揚個體人格的時代意義和價值。
《文心雕龍·史傳》說:“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但如果換個角度看,正是有了這些“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的“穿鑿傍說”,才使得雜傳增加了文采和趣味。何況便縱是對正史而言,“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思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人情合理。”[109]
三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人物故事的文學性表現
朱東潤說:“中國的傳敘文學唯有漢魏六朝寫得最好,忽略了這個階段,對于全部傳敘文學,更加不易理解。”[110]朱東潤所說的傳敘文學,便是包括郡書地記中的人物傳記在內的各種雜傳。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記載了許多人物故事,比較真實地反映了魏晉時期廣闊的社會生活面貌,刻畫了一批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蘊藏著的小說情趣,體現了較強的文學性。
(一)人物形象的刻畫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塑造了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除了描寫人物的行動、語言、心理、神情等外,有時還通過間接描寫或對比襯托的方法來凸顯人物的性格特點。
1.行動描寫。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常常通過描寫人物富有特征性的動作,來展現人物的性格。如《楚國先賢傳》:“宗承,字世林,南陽安眾人。……魏武弱冠,屢造其門,值賓客猥積,不能得言,乃伺承起,往要之,捉手請交,承拒而不納。帝后為司空,輔漢朝,乃謂承曰:卿昔不顧吾,今可為交未?承曰:松柏之志猶存。帝不說,以其名賢,猶敬禮之。”[111]曹操主動交好宗承,但宗承并不妄與人交,搞得曹操很難堪。“捉手請交,承拒而不納”的動作,刻畫出了宗承的耿直性格。后來曹操顯貴,以為可以勢屈之,但宗承依然傲岸如故。再如《汝南先賢傳》:“許嘉給縣功曹。儀,小吏當持劍侍及功曹,月朔晨朝,并持炬火。嘉于是忿然嘆曰:男兒為吏,不免賤役!投其炬于地,以劍帶槐樹,趨謁府門。”[112]“投其炬于地,以劍帶槐樹”的動作和憤激的話語,活畫出許嘉的這個少年氣盛、抱負遠大的年輕人的形象。
2.語言描寫。郡書地記中的人物語言,已經具有個性化特點,有助于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如《汝南先賢傳》曰:“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有室荒蕪不掃除,曰:大丈夫當為國家掃天下!值漢桓之末,閹豎用事,外戚豪橫,乃拜太傅,與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反為所害。”[113]“大丈夫當為國家掃天下!”言之錚錚,擲地有聲,一個有志拯世救國的少年英雄形象,呼之欲出。又如盛弘之《荊州記》:“竹山縣有白馬塞,孟達為新城太守,登白馬而嘆曰:劉封、申耽據金城千里而不能守,豈丈夫哉!”[114]孟達之嘆,盡顯其橫刀立馬的英雄本色。再如環濟《吳記》:“孫權詔曰:呂岱、諸葛恪《道步騭》說:北人欲以布囊盛土塞江。每讀此表,令人連日失笑。此江自天地以來,寧有可塞者乎?”[115]孫權聽聞北人欲以布囊盛土塞江,不禁啞然失笑。言語情態,繪聲繪色,在寫法上具有情景化的特點,加強了記述的表現力。環濟《吳記》還記載了吳主孫晧與張尚的對話:“晧嘗問:《詩》云泛彼柏舟,惟柏中舟乎?尚對曰:《詩》言檜楫松舟,則松亦中舟也。又問:鳥之大者惟鶴,小者惟雀乎?尚對曰:大者有禿鹙,小者有鷦鷯。晧性忌勝已,而尚談論,每出其表,積以致恨。后問:孤飲酒以方誰?尚對曰:陛下有百觚之量。皓云:尚知孔丘之不王,而以孤方之!因此發怒收尚。尚書岑昬率公卿已下百余人,詣宮叩頭請,尚罪得減死。”[116]在這個片段中,有孫晧與張尚的三問三答。不但引詩據經,更在簡短的記述中寫出了兩個人的性格。孫晧買弄淺學,生性猜忌;張尚則倔強梗直,不稍迂回。
3.間接描寫。郡書地記中在進行人物刻畫時,有時恰當地借助一些側面描寫,就是通過引述其他人物對所寫人物的感受和印象,來映襯、烘托出所寫人物的主要特點。如《襄陽耆舊記》曰:“龐德公子奐,字世文。晉太康中,為牂牁太守。去官歸鄉里,居荊南白沙鄉。里人宗敬之,相語曰:我家池中龍種來里中化其德,少壯皆代老者擔。”[117]龐奐去官歸鄉,必然以善言嘉行影響宗族鄉人,所以才會有“少壯皆代老者擔”的民風轉變。但龐奐如何感染教化鄉民,文中沒有直接寫,而是通過鄉民的評價顯現出來,這樣就顯得更為真實可靠。
還可以《零陵先賢傳》為例。《零陵先賢傳》有幾處寫周不疑:“周不疑,字元直,零陵人,始嬰孩時,已有奇異。至年十三,曹公聞之,欲拜識。即以女妻之。不疑不受。時有白雀瑞,儒林并以作頌,不疑見操,授紙筆,立令復作,操異而奇之。”[118]“曹操攻柳城不下,圖書形勢問計策,周不疑進十策,攻城即下也。”[119]“太祖愛子倉舒,夙有才智,謂可與不疑為儔。及倉舒卒,太祖心忌不疑,欲除之。文帝諫以為不可,太祖曰:此人非汝所能駕御也。乃遣刺客殺之。”[120]周不疑是與曹沖(字倉舒)相伯仲的神童,十七歲時被曹操暗殺。《零陵先賢傳》寫這個人物較少正面刻畫,而是通過其與曹操的交往來寫的。曹操欲“以女妻之,不疑不受”,顯示其剛正;立作白雀之文,“操異而奇之”,寫其文采;曹操攻城不下,不疑進策而下之,寫其武略;最后曹操“心忌不疑,欲除之”的時候,又對曹丕說“此人非汝所能駕御也”,足以顯見周不疑的才干非凡:周不疑的事跡完全是以曹操的視角來寫的,同時也把曹操從愛才、用才到忌才的心理變化寫了出來。這種手法,可以起到正面描寫無法替代或者很難達到的書寫效果。
4.對比襯托。郡書地記中在進行人物刻畫時,有時采用對比襯托的手法。這種手法,有時表現為兩個人物之間的對比,如《襄陽耆舊記》: “黃穆,字伯開,博學,養門徒。為山陽太守,有德政,致甘露、白兔、神雀、白鳩之瑞。弟奐,字仲開,為武陵太守,貪穢無行。武陵人歌曰:天有冬夏,人有二黃,言不同也。”[121]黃穆與其弟黃奐,一個博學有德,另一個卻貪穢無行,對比之下,褒貶分明。
有時表現為同一人物在不同方面的特征的對比。如《汝南先賢傳》:“周爕,字彥祖,好潛靜養志,唯典籍是樂。有先人草廬,廬于東坑其下,有陵田,魚蛤生焉,非身所耕漁則不食。”[122]這個周爕潔身自好,潛靜養志,儼然后世的諸葛亮、陶淵明一類的人物,頗見寧靜致遠之態。想必風度翩翩,氣宇不凡了。可是,《汝南先賢傳》卻又這樣描畫了周爕的肖像:“周爕,字彥祖,斂頤折頞,貌甚丑。母欲不舉,其父曰:吾聞諸圣賢人狀,皆有異于人,興我宗者,必此兒!遂育之。”[123]原來,周爕卻是個長相奇丑,竟然連母親都不想撫養的丑人。但這并沒有妨礙讀者對周爕的評價,反而給人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又如《益部耆舊傳》:“張肅有威儀,容貌甚偉。松為人短小,放蕩不治節操,然識達精果,有才干。劉璋遣詣曹公,曹公不甚禮;公主簿楊修深器之,白公辟松,公不納。修以公所撰兵書示松,松宴飲之間一看便暗誦。修以此益異之。”[124]給人特別突出的印象是張松的丑陋的形貌與干練強記的才華的反差。(此外,這里還有張松與其兄張肅在威儀容貌方面的對比,以及楊修和曹操的識見方面的對比)
有時表現為同一人物在不同時間、地點和場合的不同行為或語言的對比。例如,晉白褒《魯國先賢傳》載:“二世時,山東賊起。二世問諸侯曰:于公何如?博士諸生三十人前曰:人臣無將則反,罪至死無赦,愿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明主在上,四方輻揍,安有反者!此乃鼠竊狗盜,守衛今捕誅之,何足可憂!二世喜,乃賜通衣帛,拜為博士。諸生或譏通之議,通曰:我幾不免虎口。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隨從項梁,梁死從項羽。”[125]叔孫通猜透了秦二世的心理,知道他忌諱“反”字,所以在朝堂之上極盡諂媚之詞,而一旦離開朝堂,則感嘆“我幾不免虎口”,馬上逃亡。
有時表現為不同的人物對同一人物或事件的不同看法。例如,《零陵先賢傳》曰:“璋遣法正迎劉備,巴諫曰:備,雄人也,入必為害,不可內也。既入,巴復諫曰:若使備討張魯,是放虎于山林也。璋不聽。巴閉門稱疾。備攻成都,令軍中曰:其有害巴者,誅及三族。及得巴,甚喜。”[126]劉巴對劉璋苦言相勸,劉璋不聽,終遭劉備算計。倒是作為對手的劉備對劉巴的才干倍加欣賞。其后,《零陵先賢傳》又有這樣的記述:“輔吳將軍張昭嘗對孫權論巴褊阨,不當拒張飛太甚。權曰:若令子初隨世沉浮,容悅玄德,交非其人,何足稱為高士乎?”[127]劉巴,字子初,才智過人,而不肯隨世沉浮,是一位個性鮮明的人物。孫權與張昭對劉巴的不同看法,顯現出兩人在識見上的巨大差距。
為了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寫人時,郡書地記也有時采用襯托的手法。如《汝南先賢傳》:“薛勤,字恭祖,仕郡為功曹。陳仲舉時年十五,為父赍書詣勤。勤顧而察之,明日造焉。仲舉父出迎勤,勤曰:足下有不凡子!吾來候之。不從卿也。言議盡日。乃嘆曰:陳仲舉有命世才,王佐之具。”[128]為了突出少年陳蕃(字仲舉)的才華,《汝南先賢傳》特意以薛勤對陳蕃和陳蕃父親的不同態度來作比較,使陳蕃父親僅陪襯,使陳蕃的形象更加鮮明。
(二)情節內容的安排
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從題材的選擇到情節內容的生活化、傳奇化、神異化,都體現著其小說因素的加強。
1.以小見大的題材選擇。郡書地記中的人物故事,不像正史人物傳記那樣把關注點放在朝政要事上,而是更多的從日常瑣事、生活細節記錄描寫人物,在題材選擇上顯示出以小見大的特點。如《汝南先賢傳》:“蔡君仲孝養老母。時赤眉亂,君仲取桑椹,赤黑異器。賊問之,答曰:黑者與母,赤者自食。賊嘉之,與鹽二升。”[129]正是通過“君仲取桑椹,赤黑異器”這一細節顯現的孝順之心,赤眉軍才放過了蔡順(字君仲)。讀者也能通過蔡順顧及老母牙口不好而采熟桑椹給她這一細節,體會到蔡順的孝順和細心。又如《長沙耆舊傳》:“徐偉奴善叛,知識欲為偉售之。偉曰:不可,奴往當復逃亡,豈可虛受其價?廉平義正若此。”[130]徐偉不把善逃之奴轉售他人,顯現了他的忠厚。再如《魯國先賢志》曰:“孔翊為洛陽令,置器水于前庭,得私書,皆投其中,一無所發。彈治貴戚,無所回避。”[131]孔翊執法嚴明,不徇私情,是通過“置器水于前庭,得私書,皆投其中”來寫的,顯得真實而生動。
2.情節的生活化特點。再現生活化的場景,也是郡書地記中敘寫人物故事的一個特點。如《廣州先賢傳》曰:“羅威字德仁,南海番禺人。鄰家牛數入食其禾。既不可逐,乃為斷芻,多著牛家門中,不令人知,數數如此。牛主驚怪,不知為誰。陰廣求,乃覺是威。自后更相約率檢犢,不敢復侵威田。”[132]羅威遇到了到他家田地吃禾苗的牛,不但不驅打,還把牛牽回家,親自鍘草喂養,以此感化了牛主。類似的還有《陳留志》:“范喬,邑人臘,多盜斫其樹,人有告,喬佯弗聞,邑人愧而歸之。喬曰:鄉臘日取此,欲與父母相歡娛耳。”[133]范喬對盜斫其樹的鄉親顯示出寬容和理解。前面這兩則故事都涉及平常生活中鄰里關系。又如《陳留人物志》:“范喬,字伯山。年二歲,祖父馨臨終執其手曰:恨不見汝成人。因以所用硯與之。至五歲,祖母以告喬,喬便執硯流涕。”[134]這則故事涉及平常家庭生活的親情關系。
3.情節的神異化端倪。受魏晉時盛行的神仙道術思想影響,郡書地記中也記載了一些神異化的內容。如《廣州先賢傳》:“頓琦,字孝異,蒼梧人,至孝。母喪,琦獨身立墳,歷年乃成。居喪逾制,感物通靈,白鳩棲息廬側,見人輒去,見琦則留。”[135]其中“感物通靈,白鴻棲息廬側,見人輒去,見琦則留”的記述,就明顯帶有神異化色彩。再如《汝南先賢傳》:“蔡君仲有至孝之心。母終,棺在堂,西舍失火,火將至,君仲伏尸號哭,火越向東家。”[136]蔡君仲伏尸號哭,竟能感動祝融之神,“火越向東家”。再如《益部耆舊傳》曰:“王忳詣師,于客舍見諸生病甚困,謂忳云:腰下有金十斤,愿以相與,收藏尸骸。未問姓名而絕。忳賣金一斤,以給棺殮,九斤置生腰下。后署太度亭長,到亭日,有大馬一匹入亭中。其日大風,有一繡被隨風而來。后乘馬突入金彥門,彥父見曰:真盜矣。忳說狀,又取被示之。悵然曰:此我子也。以被馬歸彥父,彥父不受,遣迎彥喪,金具存。”[137]王忳出任大度亭長,遇到了神奇之事,駿馬繡被飄然來前。他上了馬后,馬卻把他馱到了金彥家里。金彥父親認出了是自家的馬,起初還以為王忳是盜馬賊,待問明情由,才知道是誤會。王忳慷慨助難、不貪錢財的行為,不但得到了駿馬繡被的果報,還為自己贏得了美名。這個故事被收入《后漢書·獨行傳》。以上人物事跡的記述中,已經顯露出情節的神異化端倪。
4.情節的傳奇化色彩。郡書地記敘寫人物故事,受到的思想約束較少,因而作者可以在一定的歷史事實的基礎上,進行有意的加工修飾,而使其具有某些離奇色彩。例如,《益部耆舊傳》記載了一個明察干練、智審疑案的官員:“嚴遵為揚州刺史,行部,聞道旁女子哭聲不哀,問之,云夫遭燒死。遵敕吏輿尸到,令人守尸,曰:當有物自往。吏白有蠅聚頭所。遵令披視,得鐵錐貫頂,考問,以淫殺夫。”[138]嚴遵看到一個“夫遭燒死”而“哭聲不哀”的女子,心生疑竇,即命仵作探明實情而后審問,才真相大白。“當有物自往”的斷言,說明嚴遵已經把案情料定了八九分。這樣的記述,顯然帶有傳奇性。
又如《廣州先賢傳》:“尹牙,字猛德,合浦人。太守南陽終寵憂見顏色,常用怪焉。牙造膝伏見:明府四節悲嘆,有慘瘁之思者,何也?寵曰:父為周張所害,重仇未報,是以長愧也。牙乃傭仆自貶,吏役而至于宛陵,與張校圉交通,竭節於張,伺其間隙,出入三年。乃先醉張左右近侍,以夜解縱諸馬,令之亂駭,張果出,問其故,牙因手刃張首而還。”[139]此寫尹牙替主報仇的故事,儼然是豫讓刺趙襄子故事的翻版。豫讓為智伯報仇,“漆身為癩,吞炭為啞”,尹牙也是“傭仆自貶,吏役而至于宛陵”,只是豫讓沒有成功,而尹牙最后“手刃張首而還”。而其“竭節於張,伺其間隙,出入三年”的復仇準備,比豫讓刺趙襄子故事更具有傳奇色彩。
郡書地記里還有很多情節傳奇化的小故事。如盛弘之《荊州記》:“沔水隈潭極深,先有蛟為害。鄧遐為襄陽太守,拔劍入水,蛟繞其足。遐自揮劍截蛟數段,流血丹水,勇冠當時,于后遂無蛟害。”[140]寫鄧遐太守為民除害之壯勇,通過盛弘之《荊州記》生動的文筆展現出來。又如《零陵先賢傳》寫劉備智斬楊懷之事:“劉璋請玄德,璋將楊懷數諫。備亦設宴,請璋子祎及懷。酒酣,備見懷佩匕首。備出其匕首,謂曰:將軍匕首好,孤亦有,可得觀乎?懷與之。備得匕首,謂懷曰:汝小子,何敢閑我兄弟之好邪?懷罵言未訖,備斬之。”[141]劉備先是用計解除了楊懷的武裝,再殺之于座,精明果敢的形象,栩栩如生。而就故事的情節看傳奇味道濃厚,可以看出,此故事一定經過地記作家加工處理。
(三)敘述語言的文采
就敘述語言來看,魏晉南北朝郡書地記亦頗有文采。其中優不乏語言簡潔傳神的文筆。如《汝南先賢傳》中的兩條,其記袁宏:“袁宏,字奉高,慎陽人。友黃叔度于童齒,薦陳仲舉于家巷。辟太尉掾,卒。”[142]用字審慎簡潔,絕不拖沓,可謂言簡而意豐。其記許慎:“許慎為功曹,奉上以篤義,率下以恭寬。”[143]語言凝練、含蓄,具有簡練清俊的特點。
《長沙耆舊傳》的記述語言也很生動。如《長沙耆舊傳》直接表明對文學應該特別重視:“太尉李公,時為荊州刺史,下辟書曰:欲采明珠,求之于蚌;欲得名士,求之文學。或割百蚌不得一珠,不可舍蚌求之于魚;或百文學不出奇士,不可舍文學求之于斗筲也。由是言之,蚌乃珠之所藏,文學亦士之場矣。”[144]其記述本身就有較強的文采。“太尉李公”指的是東漢李固。李固,字子堅,漢中南鄭人,歷太尉,為梁冀構死。他大力提倡援引文學之士,當然有矯正東漢外戚宦官交替弄權局面的用意,但他的這段說辭,還是頗有文學意味的。他以“明珠”與“奇士”、“蚌”與“文學”作類比,突出選賢任能的重要性,比喻新奇而易懂,語言生動而顯豁。
為了增加故事的生動性或真實感,朝郡書地記寫人記事,有時還在結尾插入一些評語、歌謠等內容以為點綴。例如《襄陽記》:“峴山南習郁大魚池,依范蠡養魚法,種楸、芙蓉、菱芡。山季倫每臨此池,輒大醉而歸,恒曰:此我高陽池也!城中小兒歌之曰:山公何所往,來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145]此寫山簡(字季倫)逸聞,先交代習郁魚池的優美環境,再敘山簡言語行動以見其放誕情狀,最后更以城中小兒歌之渲染強化敘述效果,記述相當精彩。
總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郡書地記,在敘寫人物方面已經顯現出相當濃郁的文學色彩了。從題材的選擇,情節內容的安排設置,人物形象的刻畫,到富有文學意味的語言,其文學性均有體現。程千帆說包括郡書地記的魏晉雜傳“其體實上承史公列傳之法,下啟唐人小說之風,乃傳記之重要發展也”[146]。程毅中也說:“唐代小說主要是從史部的雜傳演化而來的。”[147]郡書地記等地方人物雜傳,為后代小說寫人敘事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蓄積著肥沃的養料,同時也提供了大量的寫作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