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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盡在不言中——梁金生口述

時間:2007年4月25日

地點:故宮博物院梁金生辦公室

被訪者:梁金生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 梁金生先生,1948年生,現(xiàn)在是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處長、副研究館員,擔負著故宮博物院一百五十多萬件文物的保管、征集和抽查工作。2005年10月,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的《新聞會客廳》為他做過一期節(jié)目,名為“家在故宮”。這應該是配合故宮建院八十周年的活動之一。梁先生的家世與經歷的確引人矚目。首先,從他高祖進入故宮的如意館算起,到他的曾祖、祖父、父親再到他,在故宮已經連續(xù)五代,經歷了自清至民國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時期,所以采訪他的文章,見諸報端時總好以“與故宮的五代情緣”作為標題;第二,他的祖父和父親都參加了那次著名的古物南遷,祖父隨古物到臺灣之后,父子兩岸相隔數(shù)十載,至死未能相見;第三是因梁先生本人在故宮“大內總管”的位置。這三點中的哪一點都有足夠的故事性,都可以衍化出精彩的傳奇來。但凡采訪他的人,我相信也都像我一樣,懷著聽故事的好奇心理,但梁先生的講述卻像流水賬。

流水賬有流水賬的妙處,或者是歷經苦辛之后的欲說還休,或者是因多年政治壓力導致的失憶,這本身就反映了一種心境,一種生存的狀態(tài),將梁先生的訪談謹錄于茲,理解為“此時無聲勝有聲”亦可,權當作聊勝于無也罷。

感謝故宮宮廷部副處長趙揚先生為我這次訪談提供的熱心幫助。

梁:我們家從我往上五代,就在故宮了。

定:從您往上五代,就是梁廷煒先生的爺爺?

梁:對,他的爺爺,是在故宮,然后他的父親,然后加上他,然后我父親。我爺爺?shù)臓敔斀辛旱聺櫍缓笫橇菏蓝鳌⒘和槨⒘嚎镏遥缓笪摇?/p>

定:現(xiàn)在故宮里像您這樣五代的也不多了吧?單家算不算是一家?

梁:單家有女兒(在故宮),還有一個女婿在古建部,專門研究古建,他是七幾年來的,(比我)更了解故宮。可是好像連續(xù)直系下來五代的沒有了。實際上我們家前兩代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就連我父親也不清楚。現(xiàn)在河北啊天津啊都有什么梁氏宗族研究會啊,也給我們來信,電視臺不是都采訪過我么,報紙也登過,他們就寫信來,往上倒騰這些事情,可是我現(xiàn)在知道的也是……

1.爺爺?shù)臓敔敽透赣H

定:你們家是旗人嗎?

梁:不是旗人。

定:不是旗人怎么從那么早就能進故宮呢?

梁:如意館畫畫的啊,[32]不是畫家,就是畫貼落畫的。

定:什么畫兒?

梁:貼落。咱們以前買年畫不都是拿漿子一粘,貼到墻上嗎,宮里也是這樣的,但它是裱了一層。不是卷軸啊那樣的東西。還有些像是房間的隔斷,隔斷上不是也有畫么。

定:那是不是就是畫匠的意思啊?

梁:就是畫匠。現(xiàn)在叫宮廷畫師,那是現(xiàn)在那么說的。但他們的作品都是以皇上的選材,來讓你畫,不是讓你隨意創(chuàng)作,是按照人家的要求來做的。待遇是按著幾品幾品走的,好像算四品還是幾品啊,但就是畫畫兒的。然后故宮有他們的藏品。因為清朝末年嘛,現(xiàn)在有的殿里還有他們畫的畫,因為這種東西在故宮來說是屬于建筑裝飾的,這地方得貼個什么什么畫,誰誰給畫一張,就寫上了。

定:那上面都寫有名字?

梁:底下都寫著呢,臣梁世恩,臣梁德潤。現(xiàn)在有文物號的,能找到的有五十多件吧,還有些沒有文物號的。

定:您的第一代祖宗在如意館畫畫兒,后來是不是有點家傳的意思?

梁:對,兒子也進來了么,也是如意館。具體是怎么運作的,就不清楚了。我一直也想弄清楚,但是就不知道了。

定:您這里說的就是你們家在故宮的第一代了,是從哪兒來的您知道嗎?

梁:再往前倒騰應該是河北大城[33],是那兒的人。具體怎么進來的我都不清楚了。

2.爺爺與古物南遷

定:您爺爺?shù)氖履仓赖煤苌賳幔?/p>

梁:他就是那種家庭出身么,小皇帝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在宮里待過、后來清室善后委員會他怎么進去的,我都不太清楚,問我父親,我父親也稀里糊涂的。然后故宮博物院成立了,我爺爺就進了故宮來了。點查的時候他也都在。

定:那時候您爺爺有多大歲數(shù)?

梁:二十多歲啊。

定:我了解的進入清室善后委員會的那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陳垣他們推薦的。

梁:對,他們都是北大的一伙人啊。但是我們家不是那樣的。只知道原來我們家是個大家,住在東四那邊,自己家的房子,他們哥兒仨呀,我爺爺啊,我四爺啊,我六爺啊。

定:那幾個是不是也在故宮啊?

梁:沒有。我那四爺呢,在我爺爺他們這堂里是老二,他后來在北大教務處,解放以后在國家體委嘛,賀龍他們那兒,“文革”時候死的。六爺可能沒上什么學,后來在北大當過工友,解放以后住在北河沿那兒,我的印象我們到北京以后他們家里還是很窮的。我四爺他們家有院子,幾個叔叔姑姑都上學,我六爺家就不一樣了。他們兩家是相差太遠了。

定:您爺爺上學嗎?

梁:他應該沒上過太多的學。他和那志良,還有吳玉璋呢,他們好像是把兄弟。[34]我爺爺最大,比他們倆都大。

定:您奶奶呢?

梁:我奶奶也是北京人,那會兒是開小買賣啊,可能是。在東四南邊什么胡同,我小時候記得他們家有一個小鋪。

點查完了就成立故宮博物院了,我爺爺他們就都是故宮博物院的職工了。故宮不是有古物館、圖書館么,他屬于圖書館。我沒見過他畫畫,那就斷了。后來到1937年我爺爺不是跟著古物南遷么,就走啦,我們家房子也就賣了。就跟北京沒什么太多的關系了,等于是我父親、我叔叔、跟我奶奶,一起跟著古物就轉去了,南京啊,武漢啊,重慶,就這么轉一圈兒,抗戰(zhàn)勝利以后就回到南京。到南京以后國民政府要把這批東西運到臺灣,往臺灣走的時候不是分三批么,我爺爺走的時候是第二批,帶著我奶奶,我二叔,和我哥哥。這是1949年1月,我哥哥那時候也小,四五歲的樣子。

定:那時候是指定讓他走還是自愿報名?

梁:指定讓他走的。那時候就好像分配任務似的,我爺爺就分配押送古物去臺灣,我爸爸就分配在那兒看堆兒。

定:您爺爺和爸爸就分開了?

梁:就分開了,就兩岸相隔了。那時候我還不到一歲呢——他們走的時候。

定:那時候國共的關系已經很清楚了,走的時候他難道不知道會回不來嗎?

梁:真不知道。因為那時候這些人對政治好像還真是稀里糊涂。他又是從北京隨著這些東西走的,那這些東西還要走,他自然要跟著走啊,你要說他是不愿意跟共產黨,好像沒這種想法,因為我是隨這些東西從北京過來的,我隨這些東西走就是理所當然的,我覺得是這么一種觀念。跟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這種觀念,在他們腦海里好像沒有影響。比如說1933年從北京走,正是井岡山圍攻的時候,這是咱們現(xiàn)在知道,那時候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抗戰(zhàn)時候就知道上海打起來了,南京這批東西保不住了,就又往西遷,領導讓押著這批東西走,我爺爺他們跟著走的北線。就從南京轉到徐州、西安,從這條線走的,貨車押運的。

定:您見過您爺爺嗎?

梁:從理論上應該說見過。因為我1948年生的么,肯定說是見過呀,就等于沒見過,因為那時候太小了。

定:后來到了兒也沒見著?

梁:到了兒也沒見面。

我爺爺他七幾年去世的,他去世我們都不知道。一直到八六年還是八幾年,有一個原來在臺北故宮的,當然也是后來去的一個人,然后他從臺灣移居到美國了,到北京來看東西,我們的楊新院長,知道我們家那些事兒呀,說起我們家那些事來了,他說他知道。通信都得通過第三國轉信哪那時候,通過他轉過一封信,我們才收到一封信,然后才開始有信的來往。才知道我爺爺已經不在了。

后來當然都聯(lián)系上了,我哥哥、我二叔、我三叔都來過。我父親他們哥兒仨。我二叔是四幾年在南京,他原來是個印刷工人,后來他失業(yè)了,失業(yè)了就跟著我爺爺他們一起過,他等于是沒工作啊,就隨著家屬走的,跟我爺爺走了。我三叔四幾年畢業(yè)后分配到當時的國防部,見習生,隨著國防部過去的,也上臺灣了。就留的我父親這一支兒。

定:我到臺灣的時候還想找找跟隨古物南遷的這幾個人的后人,沒找到。我聽說那志良的后人好像寫了好幾本書呢,可是你們家特低調。

梁:我倒見過那志良,我到臺灣時到他家去過。去年還是前年,故宮八十周年的時候,他的兒媳婦把那志良的一些東西就捐給故宮了,一些國民黨給他的勛章,他去英國的護照,還有他的筆記,一些東西,都送給故宮了。[35]

定:你們家的后人也沒把您爺爺?shù)臇|西……

梁:沒有。我爺爺估計都沒留下什么東西。

定:當時臺灣對他們的禮遇是非常高的呀。

梁:是,但是我爺爺在臺北故宮的時候呢,也是因為一個什么問題,好像是有一本書怎么讓人盜了,被他們懷疑,還對他進行過調查,怎么怎么著。所以老頭一直是,情緒也不好。

定:就是說在故宮工作有時候也挺難的?

梁:那當然了,有風險的東西,好比說我經手的東西我把它打碎了,那心里就是一個過節(jié)兒啊,檔案要記載你一下啊,誰誰誰哪年哪年損傷了一件文物,那都要有記載的。

定:您爺爺是不是去世也早了一點啊?

梁:早多了,他七十多歲吧,去世的。

定:就是說您爺爺留下的故事很少。

梁:很少。我媽在世的時候好像還聽我六奶奶,還有我四奶奶叨咕一些。我爸爸是根本不問這些事。我六爺家也是孩子多,我得叫叔叔姑姑的,有的比我歲數(shù)還小呢,最近這兩年談過一回,關于寫家里的歷史,也想找人來寫。他們跟我是一個爺爺啊。

定:也想從您爺爺寫起,寫這段古物南遷的故事?

梁:對。包括這段,還有再以前。問我,我說我不管。

3.父親這一代

定:您父親今年有多大?

梁:八十四。爺爺從北京走的時候他十幾歲么,等于也就念了初中吧。

定:您父親怎么進的故宮啊?

梁:古物南遷的時候他們不是跟著這批東西走么,在路上啊,在峨眉的時候,1941年,他就不念書了,可能是吳玉璋,還有誰,他們幾個人就保他,進故宮要有保人的,這樣在峨眉他進的故宮。那么多年我們家就一直隨東西走,隨古物走。

定:這十幾年就這么走?

梁:對呀!所以書也沒念多少啊,多數(shù)不安定啊,在西安然后寶雞住了一些日子,到漢中又住了一些日子,接著又往四川峨眉走。我母親就是四川峨眉人,我父親參加工作然后在那邊娶的我母親。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我父親母親他們不是隨古物又回到南京么,1946年、1947年這批東西從四川又運到南京。我在南京出生的啊,金陵,所以叫金生嘛。我哥哥叫峨生,他是峨眉生的。我姐姐叫嘉生,也是四川那兒,樂山。那個地方原來叫嘉什么來著?

定:嘉州。

梁:我妹妹叫寧生,也是南京生的。她是解放以后了。回北京以后有了我弟弟,叫燕生。

定:這中間應該能衍生出好多故事來,可是讓您這么一說好像就沒有什么故事了。

梁:是呀,我覺得沒有什么故事。

定:應該有些故事的,最后弄得你們家父子骨肉分離。

梁:(笑)……

后來到1953年,南遷那部分東西不是都留在南京了么。從北京走的時候走了一萬多箱,然后真正運到臺灣的是2972箱,去臺灣的等于是四分之一。[36]剩下的就陸陸續(xù)續(xù)往北京運。第二批還是第一批的時候我父親就調到北京來了,跟著我們家也就過來了,就回到北京來了。當時還有一些人,在南京的時候像那誰,歐陽道達,還有馮什么,在南京分院的時候他們都在,后來解放以后陸陸續(xù)續(xù)也到北京來了,但是他們都是南方人。實際上就是說老北京這些習慣,我們家好像不是特別明顯,因為一直跟著古物走,接觸的就不是十分傳統(tǒng)的北京這一套東西了,不是那么純正的。

所以我們家,我爸爸他們,雖然是在故宮,等于是動蕩的一代。在故宮本院工作的時間,我爺爺是1924年到1934年吧,十年,我父親是從1953年到他退休。

定:您父親后來在故宮做什么工作?

梁:他是在保管部,解放初期這批東西從南京往北京運,他基本上管的是這個。然后20世紀50年代末他搞過陶瓷,后來又搞過工藝。我父親我覺得他吃虧在于什么地方呢?他沒有自己一個特別的專業(yè)。那會兒也年輕也能干,你比如說跑跑顛顛的,那批南京的東西該往回運了,裝箱啊,造單哪,跟火車站管運輸?shù)拇蚪坏腊。缓笫墙邮整}業(yè)銀行點交的東西。五幾年凈忙這些事情……

定:這是怎么回事?

梁:噢,溥儀在小皇宮的時候沒錢啦,政府說給他什么待遇,給他多少多少錢,可是或者是(錢)不到位,或者是根本不夠他花,他把有些東西就抵押給銀行,拿出些錢來,解放以后那些東西就等于是國家給沒收了。故宮把這些東西要回來,就得有人接收,我父親就做這些工作,什么天津的鹽業(yè)銀行,北京的鹽業(yè)銀行。再有一個,解放以后好多故宮的工作沒有納入正軌,要建立一些文物庫房,突擊性的任務凈讓他做,所以他做來做去做的全是這些碎活兒。這還是我后來到了業(yè)務部門以后看了一些提單啊,單據(jù)啊,是我父親辦的一些事,是他簽的字,有些他們組里的會議記錄啊,行文啊,從這我才知道做保管工作他有些什么成績,他做過一些什么事,都是從側面了解的,還不是他說的。

定:結果他就不可能成為像單士元那樣的專家了,那他挺吃虧的。

梁:是吃虧啊,如果一直就搞書畫,庫房也好,研究也好,就搞一項,那明顯的,這么多年,磨也磨出來啦。故宮好多事情都是這樣。我父親他呢,說實在的因為有這么一個家庭背景,一直都是夾著尾巴做人。

定:是不是因為您爺爺走了他也挺吃落兒(即受牽連)的?

梁:應該是這樣。

定:所以你們家一直特低調。

梁:一直特低調。包括我來故宮以后,我父親那時候也沒退休呢,我總怕人家因為我的事兒影響我父親,說你看老梁的兒子怎么怎么著。

定:您主要的記憶應該是在北京,因為您1953年回來的時候也就是剛剛記事嘛。

陟山門內的原清朝御史衙門今景

梁:對。剛來的時候住在景山后面,地安門內大街,現(xiàn)在不是有兩個(軍隊的)樓么,就是那樓,也是故宮宿舍,把我們轟走了蓋的那樓。把我們轟走了,就轟到陟山門去了。1955年還是1956年搬到陟山門,那會兒叫大衙門的嘛。[37]我們住前邊那個院,吳效蘭他們住中間那個院,張宗堯他們住后邊那個院。三套院子,都是故宮的。我小時候家里有幾張照片還是張宗堯照的呢,他們家還在東四九條住過,我們小時候沒事還往那兒跑著玩嘛,跟他們家走得還比較近。西連房拆的時候我也知道,也是1955年還是1956年了,拆得晚,原來神武門外邊還有一個北上門,也拆了,地安門我也見過,也是1955年那時候,三座門那牌坊,北海大橋,都有印象。

定:你們1953年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老故宮的氣氛了吧?

梁:嗯……他們那些老人還那樣。五幾年的時候不是搞政治學習么,那時候搞政治學習一般都是工余,就是下班以后,我們家近,就在陟山門啊,就給他們送飯,他們吃完飯然后再學習,那時候我老上這兒來送飯來,也見過他們一些老人,印象里頭還穿大褂呢么,就跟茶館里那些人物似的。

定:您父親就不是這樣了?

梁:我覺得他們不是一代人。也不是一路。

4.從壯工到“大內總管”

定:咱們這代人在五六十年代的時候都不問家里的事。

梁:是,認為那是大人的事。另外還有一個,這些事情一直是我們的包袱,所以連共青團我都沒入過。當時我在十三中,那時候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好像學生特多,十個班呢,從小學的時候我一直是班主席,到上中學的時候應該爭取入團了,全年級我是第一個聽團課的,那時候不是困難時期么,團章都是草黃的那種紙。然后陸陸續(xù)續(xù)地他們都入團了,就我一個(沒入),就是因為我爺爺?shù)脚_灣的關系。那時候講說是蔣介石盜竊故宮文物去到臺灣,那時候定的是那個調。現(xiàn)在當然是有一個公正的看法了,當時不是那樣的。

定:你們家這事還誰都知道是吧?

梁:可是還有一樣,因為我們家一直沒離開故宮,我父親一直還在故宮,故宮這些東西的走和人員的走,都是清楚的。所以在“文革”的時候有一些沖擊,但不是很大。可是社會上不知道啊。

(梁先生1968年到內蒙古哲里木盟 [今:通遼市] 插隊)

梁:我1979年回來的。那年不是(知青)大批回城么。本來我是不想回來的,我大學也沒上成,我回來干什么?那時候好多人說只要讓我回北京,掏茅房我都回去。我就不干,讓我回北京掃大街掏茅房我絕不干。

我5月回來的,(在家)待了四個多月嘛。我本來想的是以家屬的名義到故宮,不讓。正好北京市那年統(tǒng)一招工考試,就唯一那么一次,那些知青,全北京市考試,我看到里邊有故宮,我就報了故宮,當時故宮要的是工程隊,還有服務部,還有什么單位,但是我這種條件,因為回來已經三十多歲了,別的部門不要啊,只有工程隊,壯工。這樣呢我說不管怎么著我進故宮就得了唄。

我到故宮工程隊,干了一年多兩年呢,就是瓦工組組長,其實我不干瓦工活兒,我是壯工,就是賣點力氣。推磚啦、和泥啦,建筑、古物維修。瓦工每月能多出一兩塊錢工具費呢。我當了五年工人。然后不知道誰給我使的勁兒,我就調到保管部這兒了。從1985年一干就到現(xiàn)在,位置變了,名稱變了幾回,工作實質沒變。

到了這個部門我想,我三十幾歲才進故宮,鉆哪門去呀?結果給我分到總保管組,就管一些賬目啊,征集啊,文物進出辦手續(xù),干這個,在這上頭我看的東西就多了。

定:就是說故宮都有些什么藏品您都了解得很清楚,而且是很全面的?

梁:因為我管總賬啊。所以是比別人知道得多一點兒吧,可以說是樣樣通,樣樣稀松(笑)。這種工作有時候也挺枯燥的,它不像比如說搞陶瓷,我就一心一意地研究它的歷史啊,我干的不是這類活,搞的是規(guī)章制度這類東西。現(xiàn)在院里文物保管的規(guī)章制度最后是我做的,在這方面就算比他們知道的略微多一點吧。現(xiàn)在文物出國展覽,到國內院外的一些展覽,哪些東西能去哪些東西不能去,都由我這兒最后來定。還有文物估價,出去不是要上保險么,估價也都是由我這兒來定。還有院里有些事情,比如跟人家借什么東西,交什么東西,我知道的就比他們要多一些,因為我工作就是干這個的。我還有一個責任是可以任意檢查任何一個庫房,比如我要抽查你的庫房管理工作,我到那兒說你把你的柜子打開,你這些東西何來,都得跟賬目核對。這些沒人做的活由我來做,陸陸續(xù)續(xù)我就成為這個方面的專家了。

定:最后什么事都得找您。

梁:所以現(xiàn)在有人戲稱我是“大內總管”。

定:您對故宮那么有感情?您怎么就那么喜歡故宮呢?

梁: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就是這么一種情結吧。從小就吃故宮飯嘛。那時候在南京,南京那個分院,它那個庫房還有那個宿舍,等于就在那個院里頭,長的,到北京還是……

定:您父親也這樣嗎?

梁:應該是吧,畢竟他一輩子在故宮啊,他也從小吃的故宮飯。我也從小吃的故宮飯。怎么說老有這么點情結,我總覺得比別的地方更適合我。

定:是不是在這兒待久了,別的地方都看不上了?

梁:是。在這地方待久了,消息都挺閉塞的。

定:怎么會呢?它可是位于中心啊。

梁:它墻厚啊。(笑)它比較穩(wěn)定,好多地方滯后,慣性太大。故宮這地方特殊在哪兒?好多人都是從學校門出來就進的故宮,一直就到退休,就干一輩子,基本上都是這樣。他也沒別的想法,說我要跳槽。應該說這地方還是不錯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就覺得工作穩(wěn)定。

定:那時候故宮是不是盡是一家子一家子的?

梁:現(xiàn)在也是。親戚套親戚的挺多的呢,你不知道說話哪句走嘴了就傳到人家耳朵里去了。就是到九幾年啊下了一個令,就是回避,所以現(xiàn)在我兒子進不來。

定:你還想讓兒子進來嗎?

梁:當然想啦。我是第五代,我兒子就是第六代啊。

定:那就代代相傳啦!那你們這個家族該了不起了,將來在歷史上有一筆(笑)。

5.他們畢竟是財富

梁:八十周年的時候中央電視臺不是拍了一個故宮的專題片么,現(xiàn)在演過十二集了,要拍一百二十集呢,先弄了一個壓縮的,十二集出來了。那時候也想采訪一些老人,我跟院領導也說過,這些活的文物啊,資料啊,真是應該抓緊時間采訪了。

定:那現(xiàn)在還有人嗎?

梁:真是沒有什么了,你看朱家溍不在了,單士元也不在了,還不止他們兩個。現(xiàn)在找老人真不好找了,晚了。清室善后委員會的那些人一個都沒有了。現(xiàn)在參加古物南遷的人,包括到臺灣的人都不多了。

定:也一個都沒有了。

梁:他們畢竟是財富啊,除了你的建筑,除了你的收藏,重要的還是這批人。

定:可是人都沒了。……噢,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我聽單嘉筠說最后那些年她父親對故宮的一些做法不是太滿意。

梁:好像是關于古建修復的事吧。這個怎么說呢?老人有老人的一些觀念,可能跟現(xiàn)在的一些觀念有所不同,這不好說是他對還是誰對,他錯還是誰錯。這牽涉到一個指導思想的問題,民國時候有民國時候的指導思想,解放初期有解放初期的指導思想,陸陸續(xù)續(xù)的發(fā)展都不太一樣,按現(xiàn)在的話講叫與時俱進嘛。

定:好像是說故宮不重視他們這一代人。

梁:嗯……我也有這種感覺。不過最近這幾年我覺得翻過來了,重視了。以前也可能是這個深宅大院的老人特別多,所以不把他認為怎么樣。

定:單嘉筠還講過工程隊有一批老工人。

梁:是我們故宮的工匠,1953年還是五幾年文化部有一個工程隊并到故宮來了,搞古建的,那是一批人,那時候對社會名家都不太重視,對這批人就更不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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