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全二冊)
- 定宜莊
- 16230字
- 2025-04-25 19:56:55
父親留下的精神——單嘉筠口述
第一次 時間:2006年4月5日
地點:北京市望京南湖東園小區某樓
被訪者:單嘉筠
訪談者:定宜莊
第二次 時間:2006年4月13日
地點與訪談者同上
[訪談者按] 做這組訪談的最大憾事,是直接與親歷者對話已經不可能。因為1925年進入善后委員會的人,以當時二十歲上下計,如今早都年已逾百,已經找不到一個還在世間的人。故宮博物院內固然人才濟濟,但我劃定的范圍既然是至遲在1911年前后已經進入北京的人和他們的后代,所以只能將日后陸續從外地進入北京故宮的各色人物包括名人排除在外。于是我能做的,便只有尋找老故宮人的弟妹和子女了。無法找到親歷者,曾讓我相當沮喪和失望,甚至一度對自己工作的意義喪失信心。
決定繼續做下去,出于如下兩個原因。首先也是主要的,我做的不是故宮史,也不是學術史,而是個人的生命史。生命的過程具有延續性,這些老故宮人的后代從父輩那里接受了什么樣的影響,他們對父輩有什么樣的記憶,這些記憶又如何影響了他們當今的乃至他們后代的生活,這本來就是我做這一題目的主旨。
再者,歲月匆匆,這些曾在故宮度過童年的老故宮人的子女,如今大多數也都是年逾花甲甚至七十開外的人了,如果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將這些人的記憶比作史家常說的第二手史料的話,那么再過幾年,當這些可以作為二手史料的記憶也迅速消失的時候,老故宮人的經歷、生活和風采,就會消逝得不留痕跡,到那時才真的會追悔莫及。
所以我就以單士元先生的女兒單嘉筠來為本書開篇。
這位我用來作為首篇之首的人物——單士元先生,是清室善后委員會工作人員中的一個。在一部號稱“一位在故宮耕耘了七十四年的老先生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即單士元所著的《故宮史話》中,封面醒目地寫著“溥儀出宮,單老進宮”八個字,這一出一入,標志著北京城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開始。
單老回顧在故宮七十余年的經歷,最感慨的是如今的人們“不知所創”。在他看來,故宮這七十年的歷史是艱辛史、坎坷史,他體會最深的,是故宮博物院的建院之不易。“回憶1925年10月從故宮博物院成立之日起,可以這樣說是日日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為時歷二十五年……”[6]他對故宮有一種特別的熱愛,他描寫紫禁城的宮殿在晴天陽光下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洋,雨中猶如氣象萬千、蔚為壯觀的仙境的文字,我讀的時候將它當作詩,我感嘆一個飽經滄桑的九十歲老人心中還保留著如此的激情。
單士元的女兒單嘉筠在我訪問的幾位故宮后人中最年輕。作為1949年前后出生的“知青”一代,單嘉筠與她的同齡人一樣經歷了失學失業諸多坎坷,在單老晚年,她是子女當中陪伴父親較多的一個,單老去世后又將研究他作為自己目前生活的全部內容和精神上的唯一寄托。任繼愈先生對她有個很高的評價:“我國古代女學者中,有伏女傳經,班女述史,龐女成道,今有單女嘉筠不畏艱難,在文物考古領域克紹父業。……單士元先生泉下有知,當感欣慰。”[7]據我所知,像她這樣因年少失學而終以家學為業者,在“知青”一代人中,具有某種代表性。可能是這種出身書香門第的子女,在其他時代往往得以享受比一般子弟更多的受正規教育的機會,唯有趕上“文化大革命”時期,機會反較他人更少,只得以“家傳”為求學途徑的緣故吧!
在這篇訪談中,我想聽取她從一個女兒的視角,對父輩一代人經歷的回顧。這種回顧當然無法取代親歷者的敘述,也就是說,如果單老還活著,如果由他自己來講他的一生經歷,講他眼中的故宮滄桑,與他女兒的回顧肯定會不一樣。但從女兒的角度講述也別有意義,我可從中了解,父親傳授給她的主要是什么,她從父親那里接受的、承續的又是什么,她怎樣看待和評價父親的一生,以及那一代人的生活和工作,包括對故宮歷史以及單老一輩對故宮所做貢獻的認識;同時,父親的成就和經歷又怎樣影響了她的生活。

從景山遠眺神武門(單士元:《故宮史話》,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
又按,這里說的“故宮”是廣義的。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的《故宮博物院組織法》及《故宮博物院理事會條例》中稱,“故宮博物院直隸于國民政府,掌理故宮及所屬各處……諸事宜(所屬各處系指故宮以外之大高殿、太廟、景山、皇史、實錄大庫等)”,這組口述中提到的生活場景,例如東西連房、大高殿、三座門和陟山門等,有些在1949年以后已經不屬于故宮了,但在這里我仍然將其包括在內。
單嘉筠(下簡稱單):我在研究單士元。我有這么個爹,攤上這么個家庭我很幸運,因為這個爹他能教你很多,做人做學問都教你。我覺得他這個學術大師跟別人不一樣。“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就抓了他很多很多事情,到今天已經二十多年了。我爸爸的經歷在我腦子里存在的比較多。現在還有人約我寫傳記呢。我和他的這種父女身份,在對他的研究中可能會有一些優勢,或者說跟研究能貼切得多一點,父親要是批評我,按老北京話說要是“呲瞪”我,都沒關系,因為親情在那兒擺著呢,他能放得開,我也能接受。跟別人好多他就不愿意去說。
1.祖上的事
單:我們家是世居老北京,父親說他自己是北京土著嘛。他爺爺他們那一代啊,是在北京東交民巷開人參店的。你看他(指其父單士元)這個自傳(讀):“我爺爺叫單文涌,聽我姑媽講,在東交民巷開一個字號叫致和堂。當年參店和金店相似,均為不能私買私賣的闊買賣。”他們不是旗人。
定:那他們祖上是從哪兒來的?
單:那就遠了。我聽我爸爸跟我說,我們家一開始可能是南方人,祖上是跟著燕王掃北到北方來,最后定居到京城了。我爸爸有一次,我覺得可能是無意間跟我說,說咱們家可能跟秋瑾她娘家有關系,秋瑾她媽就姓單嘛,這是我父親說的。
定:那時候您爺爺他們是哥兒幾個?
單:嗯……我父親寫過,是這樣的,父親士元的爺爺單文涌當年做人參生意,但他還花錢,捐過一個武官把總的小官,目的就是方便生意上的往來。人參屬于皇室貢品,不能私買私賣,捐買官爵也是便于與皇室往來。他的父輩兄弟四人,寶善、寶亨、寶田和寶謙。他是老三寶田的第二子。后來這四人中,老二寶亨和老三寶田兩人生活在一起,這哥兒倆就上皇宮太醫院,做蘇拉[8],蘇拉就是看門啊這些事情。單寶田死得特別早,我還有他的照片。單寶亨是我二爺爺,他沒孩子,我三爺三奶生了四個兒子,我爸爸四歲的時候就給過繼到二爺二奶屋里了。在我爺爺那輩中,大爺爺寶善最有學問,讀過私塾,對經史子集有一定的造詣,善寫八分書,就是漢隸一類。他后來由親友介紹,離京到福州、漳州外國人辦的書院教書,教國文。我沒見過他。我只見過二爺爺寶亨,因為他是由父親贍養送終的。
我爸爸他們哥兒四個,單士魁、單士元、單士清、單士榮。我爸爸行二。完了玉珍是我姑。最有成績的就是單士魁和單士元。單文質是我堂叔,他跟我爸爸不是一個奶奶,他們是本家堂兄弟。單文質是跟我爸他們都到故宮去了,他跟我爸比較好、比較近。
咱們把話說回來,這個人參店叫致和堂,后來讓八國聯軍給燒了。燒了就沒這個生意了。當時太醫院也不在了,不是都給燒了么,就在地安門東邊又新建了一個。[9]我爺爺他們全家人就逃到馬家堡,[10]就是進天津的通道。然后我爺爺結婚,娶的馬家堡的姑娘。我奶奶他們都是馬家堡的媳婦兒。我這幾個奶奶都是堂姐妹,本家姐妹,都是他們家人。
然后他們又都想往城里走,因為畢竟跟那邊還是住不慣。城里就買了房子了,就在北城,鼓樓后街的前坑七號,這是一個有十余間房子的三進小宅院,(原來是)滿人做食品的小作坊,由我二爺爺和三爺爺給買下來了。我叔叔我伯父他們都住在一塊兒。日本時期這房子呢,又變成逆產了,這是后話。
定:您奶奶是做什么的?
單:我奶奶家庭婦女啊,有時候就紡些毛線,貼補家用。我爸爸就幫助我奶奶,到安定門那邊去送毛線。那時候我爸爸不就上學么,上學不就有平民學校么,當時北京大學有個平民學校,是北大蔡元培讓學生會辦的。[11]我爸就老上課去……
定:單家哥兒幾個是不是都去了平民學校?
單:沒有沒有,就是我爸。為什么我爸去?我那倆叔叔小,我伯父(單士魁)那會兒自學中醫非常好,他有個秉彝診所。[張宗堯語:單秉彝就是單士魁,是學中醫的,秉彝是他的號]。
定:他跟誰學的中醫?
單:祖上開中醫參店,家里有醫書和行醫的長輩啊,也做這些東西。那時候我二爺爺不是在太醫院做蘇拉么?我爺爺是制作中藥丸膏的手藝人。后來在東華門那兒的花房,原來不是叫庫房么。我伯父那時候就自學中醫,皇宮太醫院那叫太醫士,沒什么級別的,有時候愛喝酒,一玩兒就不愛值夜班,我伯父就替人值班去。我伯父的孩子現在也有,你要愿意找找他們也可以,但是這些事我注意得比較早。

單家保留的老藥方(單嘉筠提供)
定:那你父親也會中醫嗎?
單:我爸爸也會看病啊。我爸爸曾回憶:“青少年時父母曾命余與長兄士魁守祖業,專心研習醫道。而余雖亦讀《本草綱目》諸醫書,但不喜其業。”我爸還寫過:“當年清宮所制丸散膏丹成藥,其中有萬應錠,為夏季袪暑之劑,兩頭尖形裹以金衣,聞其味具有冰片古墨之香,服之可治受暑之疫。再有一種名平安散末劑,是不能服用,為防冬季煤氣中毒之良藥。冬日生爐火,在其口周圍敷灑一圈,火熱烤出香味散發室中。余家世業醫道,祖父及父輩均能生產所制上述藥劑者。”我親爺爺民國后因為身體原因,不在清宮藥房干了,但是我二爺還在(太醫院),為什么我二爺在呢?因為他蘇拉這種活干得比較熟。所以他們家跟故宮在善委會之前就有關系。
你看這是我爸爸寫的簡歷(讀):
漢族。籍貫北京城區。家庭出身北京城市貧民(1924年去善后委員會工作時,在舊社會家庭出身若寫城市貧民,不易做事,所以家庭提高為城市小職員)。文化程度大學研究生(自幼上過學校,工作后才自我奮斗,到學校旁聽課程)。1924年參加工作,1941年2月參加革命,[專業] 中國史,社會科學(中國建筑技術學)。
定:他這個自傳真有意思,尤其是括號里的那些話。
單:當時我們家生活基本還算可以,說得過去。因為他們都有事干。實際上他真正長起來了,他們家已經破落了,但起碼還有謀生的這種機會。
定:所以他不應該是城市貧民啊。
單:(笑)說生活多好,也好不了多少啊。
定:對,也有限,蘇拉本身也就是跑腿的。
單:日本沒來之前還是不錯的。
定:其實日本沒來之前故宮這幫人生活都還是不錯的。
單:對,都還是不錯的。
2.進故宮前后
單:我爸爸為什么能進故宮,我能給您講這個。
定:對對,我正想問您這個。
單:他為什么能進故宮有很多因素。當時京城也不少人呢,怎么就他能進去啊?我爸爸從小很聰明的,他特別喜歡歷史。他為什么能到北京大學?教授來(平民學校)講課的時候他老提問,當時沈兼士[12]什么的就很注意他。他老是第一,不但歷史第一,別的他也老第一,結果就往上升吧。沈兼士還有學生會那些老師就說你干脆上北京大學史學系旁聽吧,那時候他才十五六歲。旁聽一考又都行了,行了又上預科,預科又行了,哎,正好那年就趕上溥儀被趕走,他又考入了北大史學系,成為正式的史學系學生。
定:他進故宮也是選上的嗎?
單:通過考試。他最初的保人是北大歷史系的兩個教授。后來換保我知道是誰,是許寶蘅。[13]
定:怎么還有保人呢?
單:當然,你進故宮你要偷東西怎么辦呢?不但有人保還有鋪保呢,鋪保就是地安門那兒換錢的。就是一個小銀行作兒,也不是什么大銀行。那會兒五十個銅子兒換一個銀元吧,他(指鋪保)給人四十七個,他留仨,可是人家要拿銀元換呢,他不給人五十,他還給人四十幾個,他來回換來回換,結果他就有點錢。我爺爺二爺爺也是京城通吧,說我們家兩個孩子要鋪保進故宮,他們就給做的鋪保。你要偷東西你得賠錢是不是?鋪保是你得有錢賠人家啊。
定:不是跟現在出國得有經濟擔保一樣嗎?
單:啊,就是就是。1926年換的保,換的許寶蘅。
定:您說他去故宮有好幾個原因,您這只講了一個。
單:第二個原因就是正好北京大學搞善委會么,需要些青年學生,做一些具體的(工作),搬運一些東西,貼一貼號啊,整理啊,比如說您要查點一些杯子,說“杯子”,單士元趕快寫一個“杯子”,“第三號”,他趕快寫一個“第三號”。就這些事。結果他(被)審查合格。
我爸爸剛進故宮沒幾天,街坊都是滿人嘛,都因為溥儀出宮而沒工作了,差點把他扔到什剎海去。說把單家二小子扔什剎海去,說就因為他我們都失業了。
定:怎么是因為他呢?
單:因為溥儀出宮以后裁減好多人哪,什么內務府的,造辦處的,什么宮里的太監。那些人都沒飯碗了,就等于下崗似的。他一沒飯碗他不恨這幫人嗎?
定:就是他住在鼓樓大街那邊的時候?
單:他是北京土著嘛,就跟旗人啊內務府人啊住在一起,因為皇城北地安門那一帶住的基本就是這些人,現在那些名字還留著呢,什么大石作呀陟山門呀。我爸爸我伯父開始的時候出入紫禁城門都有徽章的,善委會的證章,還擱到外頭,人家都要檢查的嘛。后來街坊說單家這二小子參加革命黨了,咱給他扔到什剎海去。有幾次回來稍有點晚,冬天天黑得早嘛,就挨了幾回打,還有就是走到路口,那都是小胡同,就在地下擱倆石頭,“哐啷”讓你摔個大跟斗。后來我爸就害怕了,把證章掩藏在衣襟中,不敢往出拿了。這都是我父親跟我說的。
當時民國并沒有承認善委會,是馮玉祥主持北京的時候把這事做的嘛,馮玉祥走了以后善委會差點被段祺瑞給扼殺了。所以當時由北京大學財務部門出錢,當時還不叫工資,就叫生活補貼,這只是對善委會中低級工作人員而言,像小書記員、搬運器物的雜工什么的。因為善委會中上層的那些在北大和社會各機關的人,都有固定的收入。北大財務處的那人叫什么我想想……姓黃,叫黃世暉,由他每次撥款,撥給善委會的人。當時黃世暉有一朋友,就是太醫院的太醫士,他們兩人在一塊兒喝酒,那個太醫士說單家這個大兒子也挺好,由他做的保,我伯父去的故宮。我伯父先去的,比我爸爸還早7天呢。

1930年整理清宮內閣殘存檔案(引自單士元《我在故宮七十年》,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第一次點查[14]是在1924年12月23號也不是24號,我問過他到底是什么時候參加點查的,他說是在1925年的前兩日,那前兩日是30號,原因是善委會前一兩次點查時,單士元的保單沒到善委會,所以一律不允許參加,雖然單士元是北大的學生也不行。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當年善委會的制度是非常嚴格的。他的檔案上記的是1925年1月7號,因為檔案是一個月一檔,1925年1月7號那個花名冊上才有他,他后來就以1925年計。當時像我父親那樣的,就屬于最低級的,除了扛東西的工人以外,最低級的就是書記員,每天分上午組下午組,要點查半天,我父親就屬于每天要到半天的。像助理員,就是北大的助教啊、副教授啊,或者學生會的干部之類的,組這個組的那天他可以到,不組這個組的那天他可以不到。我爸在這個組接觸很多人,北大文學院的胡鳴盛[15],是湖北的,很有名的一個助教。裘善元[16],過去圖書館的,是個清朝遺老。因為我爸又瘦又小,都稱他小孩。他又好學,都比較喜歡他。1925年1月、2月的天氣那很冷的,一流鼻涕就凍上了,一走到那門洞啊,穿著棉襖棉衣都讓風吹得打兩旁壁,你不能頂風啊,那根本站不住,那里面既沒有爐子也沒有火什么的。而且工作服必須用白帶子(把袖口)系緊,手就露在外邊。這個我爸爸有回憶,他寫過。說頭一次半個月可能發他七塊大洋,趕快買雙棉靴。
從1925年1月份查到三四月份。后來段祺瑞就讓停止點查。后來又點查了,不點查不行啊。當時告訴他說點查六個月,完了或者解散或者辦院,沒有很明確的方向,還沒有成立故宮博物院這一說,結果點查了十個月。
后來研究半天,說還是叫博物院吧。再不成恐怕清朝遺老又該跟那兒搗亂了,麻煩。所謂搗亂有幾種原因,一種是當時社會不穩定,軍閥混戰,誰到北京來清朝遺老就找他們,就想讓善委會停止點查。民國的大官里也有保皇的也有不保皇的,當然不保皇的居多,或者說民國里執政的文化人比較多,所以它能維持下來。1928年以后保人就取消了,因為1928年就南北統一了,執政的國民黨已經承認(故宮博物院)了,就撥款了。為什么蔣介石都知道維護故宮呢?故宮影響太大了是不是?
單士元作為小字輩,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上邊決策不是他的問題,但過程他還是清楚的,故宮經歷了好多坎坷,可是來之不易的這一段歷史,現在院里都不怎么提了,這是父親最傷心的事情。所以我爸爸在故宮建院七十周年的會上就說,你們是“不知所創”,他說如果你不清楚故宮的艱辛史和坎坷史的話,你不能體會故宮博物院建院的來之不易,你就很難體會那種精神,很難用特別熱愛的那種方式去熱愛故宮。
后來沈兼士(對我爸爸)說你干脆留院吧,這樣你能看到很多實物。你在北京大學學明清史,講一些鼎啊散氏盤[17]什么,在這兒你全都能看到。我爸爸后來等于是一半在故宮上班一半學習,堅持下來了。他不是上北京大學嘛,學了四年以后他成績很優秀,沈兼士、陳垣[18]都建議他考研究生,繼續深造。那會兒正好胡適當研究所主任嘛,說你能考就考,考不上也不要緊,居然他考上了,正好是1929年、1930年的時候。那時候由清朝遺老撰修的《清史稿》已經問世,可是《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大臣年表》沒寫,成為《清史稿》之闕。單士元就在研究所所長、導師的建議下,以補寫這個表作為畢業論文。這個表在學術上挺受肯定的,北大校長兼研究所所長蔣夢麟、國學門主任胡適、指導教授朱希祖、孟森都在畢業證上題簽,馬衡教授[19]給寫的評語,并建議今后修清史把這個給加進去。他跟別人不太一樣,他是科班出身的。他一直在上,一直在上,他考了金石學、考古學,他有檔案的基礎。
定:那就是說他在善后委員會工作以后才去讀的研究生?
單:那會兒已經不叫善后委員會了。善委會僅十個月的時間,1925年10月份成立故宮博物院了。
定:他一邊工作一邊讀的研究生?
單:對,所以叫工讀學生嘛。
定:那時候像他這種文化程度的在故宮也不多吧?
單:啊啊,他們別人都沒讀書,包括我伯父都沒讀書,就是我父親單士元讀書。就他唯一一個讀書的,他的成就比別人大,就是因為他學歷本身就比他們高。他自個兒說,他說我這學問啊,也不叫學問,他說我就是雜抓七十年,因為我是趕上了乾嘉學派的就是國學的末班車,包括沈兼士、胡適都是這樣,從他那代人以后沒有人很好地很系統地把國學這些東西通下來,所以乘末班車的人呢,很傳統的東西他繼承了不少。當時他不是在文獻館么,他等于是從整理檔案開始,就是奏折呀、文獻呀、方略呀。后來從文獻館又給他調到圖書館去,搞書目什么的。故宮所藏書目他給整理了一個遍。所以他搞的東西特別多。他說我雜抓一生嘛。
至于我們家的生活么,我爸爸最富裕的時候最好的時候,就是從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畢業在故宮工作的時候。那會兒狂,不是說么,春節時倆祥子(這里用老舍小說中的“駱駝祥子”指代黃包車夫),就是兩個黃包車,拉他看人去。一個不夠使的呀。我記得我媽媽說,我父親那時候在社會上跟學界的人已經都有很好的關系了。他也在這些名人當中。
定:他那時候已經很有名了?就因為他學問好交際也廣是吧?
單:嗯嗯嗯。他跟故宮里邊的人也交,主要是他的工作性質,外面的學者都跟他聯系。故宮文獻館檔案剛剛公之于世的時候,許多文人學者都到那兒查檔案,我父親就給他們找檔案。當時的中國社會調查所所長陶孟和啊、經濟學教授湯象龍[20]啊,他是搞社會調查的,當時社會調查所在北海那地兒,他讓我爸寫《故宮文獻館檔案之分析》的文章,那會兒我爸三十多歲嘛。您看我伯父在文獻館,倒比我父親差一些。
定:是因為性格還是什么?
單:我覺得跟性格有關系,他愛交友,特別聰明,做學問很快。我爸爸有一次跟我開玩笑,說他四五歲的時候,跟他爸爸從東華門那兒進故宮,那小皇上還在呢么,他在后邊走,學那小皇上,他爸爸“啪”的一個耳貼子打過去,說你不要命啦?他腦子很快。
定:你爸的性格是不是挺開朗的?
單:他是能維護團結的那么一個人。當時在北京的兩位建筑設計規劃大師,長期意見不合,在一次建筑會上兩人一個拿手杖,另一個以為他要動手就急了,讓我爸給勸開了。他們都跟我父親很熟。
定:他跟社會名流的交往主要都是跟誰?有溥心畬?[21]
單:他跟這些人倒不接觸,他不接觸皇家人。他特瞧不上溥儀,他就說他望之不似人君,這指的是三年他做皇上(的時候),后來又做了戰犯,他就特別……
定:就是說30年代他就不喜歡跟那些旗人接觸?
單:他不是不喜歡,而是相互共事不多。他是更喜歡那些學者,他就是一個特別地道的學者。
3.從日本時期到解放后
單:后來日本時期就困難了。營造學社[22]1937年日本人來了不就解散了么。這一直就困難到解放。
定:好像日本人來的時候,故宮的人生活都不好了。
單:不愿意做漢奸生活可不是不好么。
我們家那個四合院日本(人來了)以后作為逆產就沒了,日本人想在那兒駐兵,我爸他們沒同意,有個日本人給拉房纖兒,說你們要是不同意把你們家都殺了扔護城河里,說干脆你們把小院賣給他們,再給你找幾處房,就給找了小金絲套兒,就是什剎海銀錠橋往南一點的一個胡同,叫小金絲套胡同,大金絲套小金絲套。我父親他們不想做漢奸他把東西全賣了。
日本來的時候醇親王府的、就是溥儀他們那府的有一個管家,姓張,跟日本勾上了,他想投靠日本人來掌管故宮。他想拉攏單士元,說你挺困難的,讓你當個副院長。我父親沒當。當時偽政權派的人是朱啟鈐[23]的部下,朱啟鈐就說你別到故宮去了,他們可能要害你,就不讓他去了,怕日本人逮他么。
定:那日本時期他一直就沒在故宮嗎?
單:故宮他也不是不去,就是少去。另外他在各大學校教書啊,輔仁哪,和平門那兒的師范大學啊,他也不是固定的老師。真正故宮日本人并沒有動什么。
定:你父親參沒參加古物南遷[24]的事兒?
單:給他分的留守,但是運東西運到午門他參加了,都是晚上。白天不敢。當時有個叫周肇祥的社會名流鬧得挺厲害的,后來是由當時司法官警把他扣押起來。其實那周肇祥也做了不少好事呢。[25]
當時北京不是有那地下黨什么的么,地下黨看單士元沒有向國民黨投敵什么,很清白的。1949年故宮剛解放的時候文物局的局長是鄭振鐸嘛,[26]就找他。后來“三反五反”[27]他都沒事,我爸爸(的工資)等于是六百斤小米,也沒給他降。1954年的時候他就與常惠先生一塊兒調查北京古跡,還寫出故宮的第一本《故宮導引》。
但我爸爸畢竟還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三反”的時候也被關了,關在東岳廟。后來□□□這些人不是都給辭退了嘛。□□□是四幾年參加故宮工作的,不是也因為這個離開故宮了么,當然后來他又回來了。當時我爸爸通過“三反五反”,就不愿意接觸文物,他覺得接觸文物老被說成是貪污什么的。他說:“不能接觸文物,這是高壓線,碰不得。”這是我聽我二哥說的。我二哥現在七十多了,那會兒正上大學,我爸爸說你調查調查民俗民風還可以,你可以調查北京的大四合院和山西的大宅子有什么區別,你也可以看看北京的廁所門朝哪兒開,山區的廁所門朝哪兒開,水走東南方嘛,可是你千萬不要搞文物,不要搞收藏。就跟我二哥約法三章,后來我二哥搞生物化學了嘛,北京大學生物系畢業的。
我爸爸最大的貢獻等于是解放以后到1963年以前這一段,雖然生活很艱苦但是很舒暢,他等于是如魚得水。“文革”以后好多地方已經發揮不出他的作用,一個是年齡大了,一個是什么都在變,而且他說話也沒人聽啊。
定:1963年以前他主要負責什么工作?
單:他負責故宮的古建維修。1963年以前已經有檔案館了,就把檔案那部分給撥出去了,歸檔案局管了,單士魁就跟著走了么,他一直就搞檔案。后來就到一史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去了。
4.文獻與古建
單:我爸爸算學歷史出身,但是搞古建他也是首創之一。所以我父親也是歷史檔案的開拓者也是古建的開拓者。所以故宮非常適合他。
定:他為什么又搞古建?
單:30年代朱啟鈐看到中國沒人研究建筑,不是搞了一個營造學社么,我爸是營造學社文獻組的編纂。他很喜歡故宮的建筑,覺得這建筑非常好,朱啟鈐就廣納人才吧。當時營造學社有兩個組,文獻組和法式組,梁思成是法式組的,我父親是文獻組的。文獻組歸劉敦楨管,[28]法式組歸梁思成管。我父親在古建里邊不亞于梁思成,梁思成是搞西洋建筑和古建法式方面的研究,是對法式(感興趣),這是宋代的,這是明代的。但我父親重視工藝,古建的工藝技術以及建筑的色彩和用的工具等,甭管什么建筑,它怎么建起來的,它的釘子什么樣,榫卯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它沒釘子它就很結實,為什么地震別處倒它不倒,它的地基什么樣,我父親注意這個。他首先提出在中國建筑史里邊一定要包括建筑工藝,如果沒有工藝技術,中國建筑就不完整,所以他從一開始到去世,一直在研究中國的建筑工藝技術史。這點第二個都找不著像他這樣的。現在古建維修這么快,有時候它就不注意這些東西。
定:解放前的時候故宮除了他以外還有沒有別的人也關心這個?
單:……沒聽說。
定:你是說在他之前沒有人做過這個?
單:對,沒有人做過也沒有人認識到它的重要性。而且他不是從書本上找到的。這些工藝實際上就是一些手口相傳的老技工,都是工匠么,都是口手相傳。30年代的時候有些人還在,都是清末光緒年間修清東陵清西陵的老人。他搞古建時那些個工匠都是讓人瞧不起的啊,他就跟他們做朋友。當時北京城區有八個以木工為主的作坊,叫八大柜,最主要的是興隆木廠,還有廣豐木廠、賓興木廠、德利木廠、東天和、西天和、聚源、德祥。還有四小柜,藝和、祥和、東升、盛祥。以興隆木廠為首。修東陵西陵啊,修皇家御用的陵園啊,園林啊,這樣。解放初期我父親正主持故宮的古建修繕工作,就請他們和他們的后人,還有在木廠學過手藝的,他自己去問,就請他們說,請他們做。他也去看一些工程。他搞了很多卡片,將近四五百張卡片。那卡片我還留著呢。
他為什么有“拌芝麻醬”這個外號呢?他知道拌水泥拌沙子就應該像咱們拌芝麻醬似的緩緩地擱水,它才能好使。有的工人不去攪和,把水管往那兒一擱他就玩去了,抽煙去了,結果該化的不化,該凝的不凝。你看這他都知道啊。你像現在一般人他不注意這個,愛怎么拌怎么拌,認為這都是工程隊的事,可是單士元他不這么認為。
十年大慶那會兒不是要找人把故宮的古建維修起來,為新中國第一個十周年獻禮么。當時文物局的領導是鄭振鐸,他找到梁思成,梁思成說你甭找了,故宮就有一個單士元。這才起用他,修太和殿,修中軸線的那幾個殿。那會兒保證說七年,結果現在都多少年了?這不是才又開始修嘛。我爸爸用的就是這些老工匠及其后人,其中有清末著名的營造家馬文盛主持興隆木廠的時候培養的匠師。他的后人馬旭初,已經有人專門把他寫到書里去了。[29]我爸爸一直跟在他們身邊,又寫了很多卡片。1962年故宮說精簡機構,那兩年精簡機構嘛,把外聘的工匠全部辭退,說沒他們也成。
定:啊,就1962年沒糧食吃的時候,把他們給精簡下去啦?
單:啊,我爸爸留不住他們,就打發走了。全沒了,基本都走了。
定:多可惜啊,現在哪兒有這樣的人啊。
單:后來他在1992年打了一個報告,說希望能夠把健在的還能說話的這些老工匠,給錄音錄像,通過錄音錄像,把他們(的技藝)傳下來。文物局都批了,但是故宮說肥水不外流。不外流呢我爸爸又請的外邊,(故宮)又說干嗎請別人呢,這就七錯八錯的,一下子就擱下了,擱下了老爺子又死了,這事就沒人提了。這報告跟沒打一樣。其實好多想法他都沒有完成,沒有實現。不過這本書上海很快就要出了。
我爸昆曲唱得挺好的,他有時在家唱我還記得,什么《春香鬧堂》什么。還有好多戲本,手抄的。故宮有戲樓啊。他不是那戲團的,然后梨園有人來找他,他在文獻館的時候不是還留了幾個太監,在文獻館的時候教他們(唱戲)的。還有宮女,剛解放的時候,宮女還找過他呢,我看長得也不那么美,沒飯吃了,問我爸爸說能不能把她擱到(安排到)故宮。我爸說當初你們出來的時候是不是都拿細軟,說是拿了,有些小的東西什么的,我們都擱到鞋底下,那會兒有長絲襪子,但不是咱們現在薄絲,是白的,比較長,她們把東西擱到襪子里頭,帶出來不少。
定:她們應該還有點錢是吧?
單:應該還有點錢吧。那時候我很小,我就不記得那些事了。
5.父親的價值
單:我父親是1998年去世的,不到九十一。他是這樣,朱啟鈐活到九十二,陳垣活到九十一,他說我不敢活過陳垣,何況我的朱老師了。這話信就信不信反正……有人給我算命,說我“護寶九旬歸天緣”,我侍候父親還真應了這句話,他真的沒活到九十一歲。

單士元像(引自單士元《故宮史話》,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
定:他們怎么都那么高壽啊!
單:這本書(指單士元《我在故宮七十年》),我們子女他一人給了一本,轉過年就死了。就為我爸能看到這本書,趕快就出了。故宮沒有給他出過一本書。……他對后期故宮方方面面不是很得體的領導很有意見,但是他又不能去說。
我爸是久在河邊站,從來不濕鞋。當時搞文物的那些人現在早都離開了,只有他一人是七十年。故宮七十年是他的親身經歷,沒有第二個人有他這樣經歷的。社會產生故宮,故宮最小的體現是單士元,單士元最大的體現是故宮博物院,沒有故宮博物院就沒他,但他又是七十年院史的一個最小的縮影,必須了解他以后才知道院史是怎么來的。故宮七十年的歷史現在他們不說了,不說這歷史就不知道單士元存在的價值,至少不知道單士元的存在對他們方方面面有什么可用的地方,就認為單士元跟別人一樣,只是一個待了七十年的老人,待七十年跟待一年沒什么兩樣。有人說你爸爸不就是單士元么,單士元有什么呀,所以你要從故宮里找,你簡直找不到他。但是你要從院外邊的角度你去看他,你就覺得他價值太高了。
定:你說具體點,你說從院外看他的價值是什么?
單:至少從幾個角度,比如說人的精神,精神從哪兒來?就是院里一代一代的工作人員流傳下來的。如果您從大墻外去看他,您就能找出很大的差距來。你就知道他為什么這樣,他們為什么那樣,你就知道為什么拍賣行找他他不去,要給他三五萬塊錢他都不動心。
定:你用簡單的話說說,你覺得你父親最主要的精神是什么?
單:單士元的精神是什么?最主要的就是一個真正的文人或者說一個真正的學者,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他的人品和學識,這兩點都必須超脫,都必須基本上到位。他不愿意做那些歪門邪道的事,他老認為:“故宮反映了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末期的社會發展史,其中也包括建筑的發展史。因此,可以說故宮應以一部通史來認識它。故宮博物院是兩個概念,前者文化遺產,應保護完整原貌,后者博物院的院史。在有形與無形的傳統中,都是不能斷代的。古建筑,古也,古也,歷史也。故宮的工作方向,原則應以1959年中宣部陸定一、周揚等中央領導對故宮的指示為原則。”但如今不盡如人意,他很苦悶。你就說這拍賣,以前就有拍賣,外國也有拍賣,你作為一個中國的文物工作者你如何對待拍賣,為什么啟功先生不參加拍賣,為什么單士元不參加拍賣,為什么現在的研究員們參加拍賣?拍賣本身沒什么錯,沒什么可指責的,可是文物工作者你如何對待拍賣,你看現在整個拍賣,哪兒像文物工作者啊,這值三萬那值兩萬,變成這樣了。第二個,他最大特點,他是通家,說到哪兒他都知道。我爸說故宮不但需要專家,更需要通家。具體說基礎要厚,知識要博,選兩三科深入,遇事就可以觸類旁通了。他的通從哪兒來呢?他說我趕上了乾嘉學派的末班車。現在通家沒了。這種精神是故宮現在最缺,最沒有的。單士元擔心的問題現在故宮都全了,全都出現了。所以單士元走的時候很無奈,苦衷很多。最后在他病故前的住院期間,寫下過他對故宮院中最關心的方方面面的問題,長長五頁稿紙,但是還沒寫完他就故去了。他寫的題目是:“自言自語記事大綱”,你想,如果有人能聽得進去他的話,他還用得著自言自語嗎?
我覺得這些老人身上體現著文化遺產,你應該如何對待這些老人,這些文化遺產,你對單士元的態度是什么,你才能知道故宮的精神在哪兒,故宮的原則在哪兒,故宮的方法在哪兒。包括徐蘋芳先生、王燦熾先生、閻崇年先生都提到,故宮的工作還應該遵照單老提出的原則去進行,我寫了多次報告提單士元的很多事,人家覺得不重要啊定老師!單士元他是死了,但是你怎么去研究他?故宮學離開單士元恐怕就缺憾很多。

單士元夫婦(單嘉筠提供)
所以我特別能理解我爸爸。為什么北京臺的春節晚會讓我上了一下?影響挺大的。您今天來找我問他,過十年單士元比今天還要重要,我就等著那一天呢。
6.家庭和自己
定:你伯父在家是做家長的?
單:嗯,我伯父屬于不愿意說不愿意動的那種,但是特有學問,人很厚道,長兄如父嘛,我媽媽和我大媽都特別喜歡我伯父。家里都是他做主,而且沒偏沒向,家里也沒什么問題,如果有問題我伯父都做得很公正。他們解放以后才分家。那時候奶奶還在。還有二爺,就是我爸爸過繼給他的那個二爺爺,他解放后才死的。
(故宮)文獻館四十多個人,我們家占三個,單士魁、單士元、單士彬。單士彬是大奶奶的孩子,年齡比我父親小。單士彬是后期人不夠了,等于家里介紹去的。因為兄弟兩個都在那兒,就介紹……他們三人都在文獻館。但是單士元跟單士魁是一支的,別的跟他們不是一支的。我爺爺雖然有四個兒子,后邊兩個都沒去故宮。
我寫過一篇《回憶單氏三兄弟》的文章。五叔單文質會畫畫,但他學的也是檔案。五叔受迫害比較厲害,剛解放的時候不都是軍人么,軍管會。他瞧你不好那絕對是不好,所以“三反”以后故宮不要他了。后來調到開封博物館,因為死得早,名氣不大。還有四叔,在營造學社干點兒活,描圖什么的。結婚以后我四叔就搬出去了。我四嬸的娘家在皇宮供事,在北海那兒開了一個中藥鋪 [張宗堯:單家老四的媳婦,娘家是開中藥鋪的,北長街的北口有一個德生堂],那個中藥鋪解放后還在呢,挺大的一個,專門做蘇拉醬的料。皇上愛吃蘇拉醬,就是一種很甜的醬,跟甜面醬似的,太監啊御廚房啊,拿饅頭啊拿料啊給它發酵,他們藥鋪就專門做這個料。我說的是道光年間,比較早的了。后來改成北海的餐廳,現在不是一綠化就沒了?
定:你們家這哥兒五個都跟故宮啊跟藥啊有關系。
單:嗯嗯。都不遠。我們家男人都是直腸癌,五叔最早,大伯第二,我爸爸最后。
當時我不是兩個母親么,我那個大母親和我的母親,一個是1910年生的,一個是1917年生的。一個是1934年結婚,一個1937年結婚。
定:噢,差三年。
單:三個人一生生活在一塊兒,六十年,處得還是不錯的。這里還有原因,就是我父親過繼給二伯父,當時按封建舊習,生身父母要一房兒媳,承續父母也要娶一房兒媳,所以兩邊都得要一個。我之所以有兩個母親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是我家里事我現在不是特別想說。
我媽這支是有錢的,我媽應該是湖南人,我姥爺家是刑部管辦案的,叫黃晉魁,人叫晉老爺,原來在湖南做官,有個醴陵縣吧,做得挺好就調到涿州。我媽雖然是湖南人,但她小時候是在衙門里生的。我媽說我姥爺一在前面說打誰誰幾十大板,我媽在后頭就哭,說你怎么又打人了,這是我媽跟我說的。我父親是從我大媽(大母親)認識我媽的,我爸娶我大媽的時候見過我媽。我大媽倒是京城人,她們家要現在說就類似于外租房產的生意人。其實我媽跟我大媽(大母親)她們倆從小五六歲就認識,她們倆是姨表親姐妹,我大媽等于是我姥姥的養女,所以她們在一塊兒讀《論語》《大學》什么的。
我父親民國以后不是搞歷史檔案么,那時候我生母的父親就是我姥爺還在司法部里做顧問,就是現在文史館那種性質的。我爸爸想請他談些事情,所以跟我姥爺過往。后來是家里給做的媒。所以有很多因素促使他娶了兩個夫人,他有他一定的原因。
我就覺得過去婦女素質跟現在大不一樣,而且我媽我大媽不是一般的,她們都有文化,我媽也做過老師,寫字好著呢。而且我覺得那個社會的婦女更識大體,更有素質。將來如果真要我寫這段的話,我覺得三個人都挺好。說不出誰好誰不好,在那個社會本身,不是她們兩個的問題,我觀察過很多很多。我小時候就是我大母親給我看起來的。
定:您的大母親也挺有文化的?
單:就是我奶奶這一代可能文化低一點。
定:你是第幾個孩子?
單:我是第六個。
定:啊?你們家有多少個孩子?
單:我上邊有姐姐有哥哥,要都算起來連死的帶活的十一個,所以我爸爸生活一直很苦。
定:你們家那么多孩子都是你爸爸一個人養嗎?那他負擔夠重的。
單:當時有點老底兒,錢也花不了太多。再說當時還沒有我呢,一個家庭五六個孩子算多嗎?不算多啊。再說有這個能力是不是?當時我們家還有倆保姆呢,后來慢慢就沒了么。我媽來了以后就說不要保姆了,她說自己也能干。到有了我的時候,我爸爸就是非常艱苦的了,又是兩個妻子,又養一大家人。為什么《大公報》的那個王蕓生[30]讓我爸辦個《君實隨筆》的小欄目呢,一篇一篇登,就是說我給你錢你也不會要,不如你就寫稿子,我把稿費先給你。就給他稿費,每次多給,還提前給,由我媽去取錢,這些都是我媽去干。剛解放的時候我父親寫過一首詩,“年近四十五,白發已難數”,后面是佳節已到,食無魚,外頭放爆竹,小兒膝下戲,夫人識大體,什么什么。就是到那份上他都沒有說向誰向誰去借點錢什么。
金絲套胡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小時候是在大石作住家、上學,叫北長街小學。我爸爸小時候上的第一個私塾是在清末太醫院,有一個前清秀才吧,是涿州人,他在太醫院那兒辦了一個小學,他辦的,他教書。北京地安門東大街,太醫院大堂,后來就成小學了。那都是解放后的事了,故宮那會兒分房了,我們家就住在三座門那兒,現在軍委的那塊地兒,那會兒屬于故宮的房子。再往后就住過一段大石作,陟山門也住過,東西連房沒住過。后來我伯父也分了房子了,跟張德澤[31]他們一塊兒,在現在沙灘那兒。我們家住的地方我爸都帶我走過。

單士元為單嘉筠寫的詩(單嘉筠提供)
我是女十中的。
定:后來插隊啦?
單:身體不好沒去成。就留到工廠,沙河磚瓦廠,那都是勞改犯釋放后去的地方。沙河多遠哪,后來就對調工作,對調到電路廠,在郎家園那兒。后來不就趕上“文革”了么,“文革”以后有個時期叫什么我們不在城里吃閑飯,就停薪留職了一段,那時候我又結婚。所以我是工人出身。
我從小愛看書,特別喜歡文史的東西。我特別喜歡我爸爸的稿子,我就瞎幫他抄,也抄不好。我真正接觸我爸是“文革”以后。“文革”以前一個是小,一個是也沒特別注意他的事。我的性格也像我爸,我是待不住的主兒,我老往前跑著去做這樣的事。我做事真是,定老師,我沒有我自己,我覺得他需要做什么我就給他做什么。往往別人做不到這一點,別人總要有點副產品,名啊利吧。這二十年我就干這個,就一直這么做他的事。1995年正好是建院七十周年,我爸爸就要求讓我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我爸對我們要求非常嚴格,我在他身邊也都約法三章,不許打他的旗號干自個兒的私事,不許坐他的小臥車。我們家這幾個孩子,他最后把我提摟上去了,他覺得我還能給他……確實我也沒辜負他的期望。 “雛鳳清于老鳳聲”,這是他給我寫的,我們家那么多孩子,他就給我寫了,讓我像他那樣叫喚。
對我來講這十多年二十年坎坷的路我走到今天是挺不易的,我爸爸知道我不易,他把最后的東西都跟我講了。我這十年等于是沒房沒錢沒什么,一百六十五塊生活費。我撿菜葉撿了一年多。原來酒仙橋一間房子,不是拆遷么。
定:那您現在收入是什么呢?
單:就是退休費八百,還有(要交)三百塊錢房租,這三百已經很照顧我了,就這一居室。《北京晚報》的人來一看,說我太慘了,一個月五百塊錢,十平方米房子,東西堆得哪兒都是。要不報紙怎么說我“女工出書”呢,我這些都是個人行為,沒有一個單位給我錢什么,很慘的。就這么個情況。這二十年我就這么過來的,不都是我自個兒練出來的嘛。而且誰能理解你這么練呢,是不?我兄弟姐妹都不理解我,說你算老幾呀你一個初中畢業生,你較什么勁?到現在我兄弟姐妹還這樣呢。我丈夫去年去世了,突然心臟不好。孩子跟我也很少有來往,有來往就讓我給他們看孩子,看孫子,我能看嗎?你也不用可憐我,我就是愿意把這些情況跟您說說。
我爸爸最后三年直到他去世,他的東西基本上都留在我這兒,作品的真跡啊,他寫的手記什么的,沒發表的好多東西。我聽的也比較多,有的是他寫的,有的是我寫完之后他給我校的,他口述我就寫,讓他看完以后他給我改的。現在反正我爸爸一生經歷都在我腦子里。
1994年吧,有一個訪問他(單士元)的王鐵道人,道教的,我說你給我算算,看我跟我爸能待多久,他就給我寫的這個,說你要不往上爬你就掉山澗里你就在山澗里邊待著。確實從我爸爸走了以后我這坎坷的經歷一個接著一個。我這幾年過得我感覺他說得挺對的。我父親去世以后我經歷了不少坎坷,家里瞎打兄弟不和這樣的。可是我在他的影響下我多么窮我都沒有說賣單士元的東西,或如何如何的吧。他也有點東西,到困難的時候能賣錢,我那么慘的時候我都沒賣。
定:您那時候要是能進了故宮就好了。
單:……進不了,要是進了今天您就不能來訪問我了。
定:故宮那邊有沒有人找你訪問?
單:誰找我問?我現在還不想做這個事情(指為父親寫傳記),因為在我腦子里還沒形成一個系統,還不能做得很完善。不過將來這些都是我的財富,包括對劉乃和、張開濟(的了解),我看他們的都不是學者的面,我看他們的更人性,更生活的面。
定:咱們這么聊天您比寫東西輕松點兒。有的時候聊天說的東西也比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