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詩歌史論
- 黃宗英
- 3723字
- 2025-04-25 17:36:21
第一節 清教史觀
因此,這一時期新英格蘭清教移民作家既需要設法讓自己的創作對殖民地移民的生活有指導作用,又必須考慮讓他的作品符合上帝的意旨。文學藝術是一種手段,不是目的,但文學創作又離不開藝術性,否則就無法引起讀者的興趣,因此這一時期的新英格蘭詩人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養成了細心創作的習慣,把清教思想與歷史記敘融為一體,用個人的或者歷史的記敘來闡釋清教教義,形成了北美殖民地獨特的清教詩歌。比如,當時在普利茅斯主持教會活動的牧師威廉·莫雷爾(William Morrell)在與印第安人共同生活了一年之后,就用詩歌形式記錄了自己的經歷。在《英吉利新星》(Nova Anglia)一詩的結尾,莫雷爾試圖說服“我們強大而又著名的民族”:
去同情這個貧窮落后而又愚昧無知的民族,
或去邀請痛苦的人們來到這塊美麗的陸地,
我們神圣的使命能夠啟發這些土著的人群;
假如上帝應許這些祈求,我深信能夠看到
一個英格蘭王國將從這印第安塵土中誕生。[5]
雖然說這幾行詩還算不上嚴肅的美國詩歌,因為莫雷爾先用拉丁語寫了這首詩,然后又把它譯成英文,而且這首詩的拉丁文版和英文版均于1625年在倫敦出版,但是這首詩歌句里行間所體現出來的詩人對兩個民族及其文化的理解及濃重的清教主義思想證明了他的清教主義歷史觀點。首先,詩中的印第安民族是個“貧窮落后而又愚昧無知的民族”,但是他們所生活的這塊土地,雖然漫天“塵土”,卻是一塊“美麗的陸地”。由此看來,北美移民選擇在新英格蘭地區進行殖民活動是為了“教化”這個“貧窮落后而又愚昧無知的民族”,他們自己也就成為“上帝的選民”,而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同樣順理成章地成為上帝恩賜給他們的“應許之地。”其次,這個“強大而又著名的民族”在北美的殖民活動不僅是他們“神圣的使命”,而且也將在貧窮與落后中創造出一個新的英格蘭王國。這種融清教主義思想于歷史記敘為一體的詩歌創作手法在北美殖民地詩歌中是司空見慣的,形成了北美殖民地詩歌的清教史觀。
北美殖民地不但沒有給人們留下小說和戲劇作品,而且也沒有留下高品質的詩歌。這是因為早期北美移民只從歐洲帶來了木匠、磨坊主、玻璃匠、鞋匠和蠟燭匠,而把他們的詩人都留在了老家。盡管如此,這些早期的殖民者本身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他們首先是一些牧師、軍人、官員和農民,很少能夠稱得上作家,而詩人就更少了。即使我們讀到一些創作于這個時期的北美詩歌,這些詩作也主要是記錄早期北美移民在這塊遼闊神秘的蠻荒之地上生活的情景。這些作品經常描寫疾病、勞累、分娩、殘殺等各種不幸給殖民者造成的死亡。事實上,所有北美殖民地時期的詩人都寫過挽詩或者墓志銘,悼念自己的妻子、孩子、父母或者友人。于是,人生無常、名利虛無的思想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北美殖民地詩人記述各種接連不斷的死亡的詩歌主題。然而,這些殖民者并沒有因此而退卻,相反,他們為自己的殖民行動而感到自豪,心中充滿了開墾這塊蠻荒之地的自信和希望。當他們看到地里長出莊稼,河里云集著魚群,樹上結出了果子的時候,他們更加堅定地相信《圣經·舊約》中上帝對以色列民族的恩許,北美新英格蘭也就成為上帝恩許給他們的“新世界”。這一時期,詩歌與散文最早成為新英格蘭清教作家記敘上帝恩惠于他們的藝術形式,而清教殖民意識又是這些詩歌散文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最突出的思想意識。
北美殖民地時期的詩歌主要分為三類:描寫神賜恩惠或者神降災難的詩歌;個人敘事詩或者歷史記敘詩;挽詩或墓志銘。前兩類詩歌常常合二為一,因為不論彰顯上帝的榮耀還是宣傳清教思想都需要具體的文學敘事作為文本依托。盡管這些清教詩人認為他們的創作靈感來自上帝而不是來自現實世界,但詩歌又是殖民地移民所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是這一時期宣傳清教思想最有力的“教化”工具,因此清教詩人需要將詩歌藝術、清教思想和現實生活聯系起來。約翰·威爾遜(John Wilson)及他的《一首歌或者一個故事,為銘記上帝為我們所行出的各種神跡》(A Song or Story,For the Lasting Remembrance of Diverse Famous Works,Which God Hath Done in Our Time)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6]1605年,威爾遜進入英國劍橋大學的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學習,3年之后,他成為這所皇家學府的會員。起初,他潛心學習法律,后來在清教徒朋友的影響下,他加入了基督教公理會。由于不信奉英國國教,他于1630年移民北美,來到了波士頓,在一個教堂里擔任牧師,度過了自己余生的37年。威爾遜是一位嚴肅的學者和牧者,但是在創作《一首歌或者一個故事,為銘記上帝為我們所行出的各種神跡》這么一首典型的清教主義詩歌時,他也沒有選擇任何一種格律嚴謹的英詩體裁,而是采用了民謠詩體進行創作。他的目的是讓自己的詩歌節奏能夠緊緊地模仿當時盛行的描寫歷史事件的一些散文冊子,比如,描寫1605年英國發生的企圖炸毀議會大廈、炸死國王的火藥陰謀(Gunpowder Plot),西班牙無敵艦隊(Spanish Armada),以及1603年的瘟疫等歷史事件的散文作品。結果,他詩化歷史的記敘變成了孩子們能夠朗朗上口的讀物,達到了傳教與記敘的雙重目的。當然,選擇民謠詩體這么一種詩歌體裁來表達嚴肅的宗教主題,這對于一位接受過皇家學府教育的學人來說,是一件十分詭異的事情。但是,它是時代的產物,而且在17世紀北美殖民地始終盛行。由于威爾遜善于在詩歌的節奏與上帝恩賜的主題之間找到形式與內容的契合之處,他被譽為“又一位甜美的以色列歌手”[7]。
謳歌上帝的恩惠在新英格蘭作家筆下是一個重要主題。被譽為“美國歷史之父”的威廉·布拉福德(William Bradford)在他的敘史代表作《普利茅斯種植園史》(History of Plymouth Plantation)中,以編年記敘的形式,逐年記敘了從1620年“五月花號”移民離開歐洲直到1647年他停筆記敘時北美殖民地所發生的重大事件。然而,貫穿全書的主題則是清教主義的基督教精神。布拉福德認為“五月花號”移民是上帝的選民,而他們的“新世界”則是上帝的恩許之地,他們之所以移民到這蠻荒之地完全是上帝的計劃,因此開拓北美殖民地是彰顯上帝大能的一個有力佐證。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被認為是殖民地時期新英格蘭地區知識最淵博的人士之一。在他最重要的歷史著作《基督教在北美的輝煌》(Magnalia Christi Americana)中,他不僅記敘了北美殖民地的歷史而且形成了將新英格蘭史實記敘與清教思想闡述融為一體的寫作風格,特別是在書中第六部分,作者用大量的歷史事件證明了上帝在北美殖民地無時無事無處不在的仁慈與恩惠。上帝不僅能夠奇妙地解救一切痛苦的人們,而且對所有的義人賜予慈惠,對所有惡人加以審判。馬瑟把北美殖民地的歷史記敘與全能上帝主宰萬物的清教主義思想融為一體,創造了一種富有深厚的象征意義的清教主義歷史釋讀方式。當然,這種將零散的歷史記敘與統一的神啟想象融為一體的文學性或者隱喻性,對當時的清教徒們來說,還不是一種自覺的書寫風格。
然而,這種用歷史記敘來闡釋清教思想的風格在愛德華·約翰遜(Edward Johnson)的歷史著作《新英格蘭創造神跡的天福》(Wonder Working Providence of Sions Saviour in New England)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這是一部用散文和詩歌敘述歷史的力作,約翰遜采用了清教主義的歷史觀。他認為新英格蘭是一個新的天堂(New Jerusalem),是以色列民族的后裔來到“新世界”重新建立人間樂園的一塊福地。書中的詩篇常常畫龍點睛式地強調了清教主義主題,比如,作者曾經這樣表述過他支持政教統一的觀點:
主啊,繼續您手中的活兒,停止我世俗的心思,
您的道才是我們的惟一喜樂,而不是整個世界,
我們不是在尋找草地,而是尋求主耶穌的珍珠,
我們擁抱您的圣徒,而不要擁有那苦難的大地,
當我們領取年薪的時候,我們將不再咕噥抱怨,
而是要竭盡所能地支持我們的政府,共渡難關。[8]
約翰遜出生在英國,當過木匠,做過生意。1630年,他參加了由后來擔任英屬北美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總督的約翰·溫思羅普(John Winthrop)組織的一次探險考察,第一次來到新英格蘭,次年回到英國。1636年,他以商人身份,舉家移民波士頓。1640年,他幫助建立了沃本鎮(Woburn),他也因此改變了身份,先后成為一位市鎮領導、一位國民軍官員和馬薩諸塞州議會的成員。作為一位市鎮領導,他的職責使得他有機會細心地觀察殖民地內部的工作機制和外部的殖民活動,“竭盡所能地支持我們的政府,共渡難關”。據說,他在早些時候還寫過一部題為“來自新英格蘭的好消息”(Good News from New-England)的詩作。
本杰明·湯普森(Benjamin Tompson)是第一位出生在北美的詩人。他的父親是一位清教牧師,在新英格蘭北部地區的印第安人中間傳教,但是湯普森在哈佛大學畢業后并沒有子承父業,而是選擇放棄牧師職業,回到老家辦起了學校,后來成了波士頓拉丁學校校長。1676年,他發表了一首帶有諷刺意味的歷史敘事詩——《新英格蘭危機》(New England Crisis)。詩人通過描寫土著印第安人與北美移民之間的一場戰爭,告誡殖民者停止他們對印第安人的土地財產進行無休止掠奪的罪惡行徑,并回歸早期北美移民那種更為簡樸和純潔的移民動機。他在詩中將嚴肅的警告、慘烈的戰爭及幽默的諷刺融為一體,創造了一種典型的“諧謔史詩形式”[9]。同年,湯普森在英國還發表過一首題為“來自新英格蘭可悲可泣的消息”(Sad and Deplorable News from New England)的詩歌。這首詩歌與邁克爾·威格爾斯沃斯(Michael Wigglesworth)的《上帝與新英格蘭的論爭》(God's Controversy with New England)一樣,描寫殖民地的衰敗并告誡清教徒們要牢記他們的使命。可見,北美殖民者,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新英格蘭的清教徒們,他們從來就沒有排斥詩歌,他們需要詩歌,實際上也熱愛詩歌,而清教主義歷史觀集中體現了早期北美殖民地詩歌最重要的思想內容和敘事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