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史觀微:郭康松自選集
- 郭康松
- 5298字
- 2025-04-24 17:19:52
二
梁啟超在論述顧炎武何以能當考據學的開派宗師之名時,說是因為他“能建設研究方法而已”[13],其實研究方法的建設在明代中后期的考據學者那里已具有了。雖然他們每一個人都無法與顧炎武相比,兩者可以說相差甚遠,但把他們作為一個群體來看,確實可以與顧氏相比。他們在對宋學的批判和對經典及漢唐注疏的重視上也毫不遜色于清初諸儒。下面主要從考據學的角度對他們的學術思想、考據實踐及成果等方面進行探討,以證明考據學起源于明代中晚期的觀點足以成立。
(一)重視小學研究
在我國古代的四部分類法中,小學屬于經部,直接為經典的闡釋服務,重經必然導致對小學的重視。中晚明時期的考據學者,十分重視小學的價值,這與清代考據學如出一轍。
楊慎“求朱子以前六經”的辦法就是“訓詁章句”,他十分重視《說文》《爾雅》這兩部我國歷史上最早的工具書的價值。“《說文》之解字,《爾雅》之訓詁,上以解經,下以修辭,豈不正大簡易哉!”[14]他“自志學之年已嗜六書之藝,枕籍《說文》,以為折衷,迨今四十余年矣”。[15]他認識到語言的發展變化所造成的一代與一代之間的差異和語言分布的地區差異,“凡觀一代書,須曉一代語;觀一方書,須通一方之言,不爾不得也”。[16]
焦竑更是注重小學在通經讀書方面的重要性。“今人不通字學,而欲讀古書,難以哉!”[17]他還在《國史經籍志·小學》中認為:
《爾雅》津涉九流,標正名物,講藝者莫不先之,于是有訓詁之學。文字之興隨世傳易,論舛日繁,三蒼之說,始創字法,而《說文》興焉,于是有偏旁之學。五聲異律,清濁相生,孫炎、沈約,始作字音,于是有音韻之學。保氏以數學教子弟而登之重差夕桀,勾股與《九章》(《九章算術》)并傳,而鄉三物備焉,于是有算數之學。古昔六藝乘其虛明,肄之以適用,而精神心術微寓焉矣。
焦氏所言偏旁之學即指文字學。我們注意到焦氏將算數之學納入小學的范疇,這與一般將小學解釋為文字、訓詁、音韻不同,是他獨到的見解。焦氏所倡導的小學也是對宋學小學說的批判。朱熹在《大學章句序》中將小學定義為“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將文字、音韻、訓詁之學排斥在外,使小學成為倫理、禮儀之學。焦氏說,“古學久廢,世儒采拾經籍格言,作為小學”,實際上是對朱子小學定義的委婉的批評。
方以智承繼了楊慎以來重視文字音韻訓詁研究的學風,特別強調小學的作用。“備萬物之體用,莫過于字;包眾字之形聲,莫過于韻,是理事名物之辨當管庫也。”“此小學必不可少者也。”[18]他又說:“聲音文字,小學也。然以之載道法、紀事物,世乃相傳。合外內、格古今、雜而不越,蓋其備哉!士子協于分藝,即薪藏火,安其井灶,要不能離乎此。”[19]把小學看成是統管萬事萬物的“管庫”,看成是載道紀事、傳播知識的“薪火”。他對那些否定小學價值的理學家進行了有力的辯駁:“詎曰訓詁小學可弁髦乎?理其理,事其事,時其時,開而辯名當物,未有離乎聲音文字而可舉以正告者也。”[20]他們重視小學,肯定小學的價值與功用,對清代考據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使小學在清代成為一大顯學。
(二)強調博學
與理學家尤其是心學家束書不觀截然相反,明代考據學者都主張博學。經典本身就是一個包容性極強、內容豐富的系統,所以要貫通經學就必須具有淵博的學識。
撰寫《正楊》一書糾正楊慎錯誤的陳耀文(生卒年不詳,約生活于嘉靖至萬歷年間),天生穎異,日記千言,讀書一目數行,有“神童”之稱,及長,博覽群書,自經、史外,若《竹書紀年》《山海經》《元命苞》以及星歷、術數、稗官、齊諧,無不閱讀。焦竑稱贊他說:“不侫結發時,從事鉛槧,即聞明公盛名,博聞好古者也。”“每讀所撰著,竊有以得于心。夫其文理貫綜,敘致雅暢,經疑證隱,語類搜奇,收百代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頓挫萬江,囊括九圍,非曠代之通材,孰與此矣。”[21]焦氏之言,不無夸大之嫌,但以焦氏之學識而如此佩服陳耀文,其博學多識可以想見矣。
以辨偽著稱的胡應麟(1551—1602)本身就是一位搜求古本秘籍的藏書家,建有二酉山房,藏書達四萬余卷。他與那些鑒賞、古董型的藏書家不同,是一位學者型的藏書家。他曾說:“博洽必資記誦,記誦必藉詩書。然率有富于青緗,而貧于學問;勤于訪輯,而怠于鉆研者。”他認為這種藏書家不足取,應做“多識”的藏書者。[22]胡應麟正是得益于他的多藏博識,使他辨別偽書時得心應手。
焦竑,“博極群書,自經史至稗官、雜說,無不淹貫”[23],《四庫全書總目》稱他為明代自楊慎以后最為博學的一個人,“明代自楊慎以后,博洽者無過于竑”。[24]“孔子之博學于文,正以為約禮之地。蓋禮至約,非博無以通之。故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25]他從“博”與“約”的關系入手,辯證分析,強調了博學即聞見之知的重要性,他倡導“博學于文”與清初顧炎武所倡導的“博學于文”“行己有恥”[26],有異時同曲之妙。
方以智,從小受家學影響,十分注重博學,群經子史,無不閱讀。他“喜深思,務博學”。[27]他認為“學惟古訓,博乃能約。當其博,即有約者通之”。[28]對“博”“約”關系的這種認識與焦竑的認識相一致。他淵博的學識來自對知識孜孜不倦的渴求、探索,他曾說:“吾與方伎游,即欲通其藝也;遇物,欲知其名也。物理無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以至頹墻敗壁之上有一字,吾未之經見,則必詳其音義,考其原本,既悉矣,然后釋然于吾心”[29],由此可見其對知識學問的探求精神,這與清代考據大家閻若璩“一物不知,深以為恥”[30]的精神何其相似乃耳!
(三)講究博證
博學與博證是一對孿生兄弟,無博學就無博證。博證是清代考據學最典型的特征之一,無博證也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考據學,僅靠推測和孤證、假證建立起來的觀點在清人看來都是站不住腳的。
楊慎讀書有一個習慣,即將書中有價值的部分抄錄下來,以備檢用。“自束發以來,手所抄集,帙成逾百,卷計越千。”[31]這種讀書做札記的方法為清代考據學者所繼承。他考證“九”字在古代多為虛用,以表示極多,非實指九,就是以大量的文獻為根據,其考證云:
《公羊傳》云:“葵丘之會,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國。”九國,謂叛者多耳,非實有九國也。宋儒趙鵬飛云:“葵丘之會惟六國,會咸牡丘皆七國,會淮八國,寧有九國乎?”《公羊》本意謂一震矜而九國叛,猶《漢記》云“叛者九起”云爾,趙氏如數求之,真癡人說夢也。古人言數之多,止于九。《逸周書》云“左儒九諫于王”,《孫武子》“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善守者伏于九地之下”,此豈實數耶?《楚辭·九歌》乃十一篇,《九辯》亦十篇,宋人不曉古人虛用“九”字之義,強合《九辯》二章為一章,以協九數,茲又可笑。[32]
楊慎的這一研究成果與清代考據學家汪中《釋三九》列舉的證據雖有不同,結論卻完全一樣,說明通過博證而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
焦竑在文字、音韻、訓詁、校勘方面都取得了一定成就。他著有《俗書刊誤》一書,利用古文字、音韻知識對流行于當時的錯別字進行糾正。在古音韻方面提出了“古無葉韻”的論斷,在訓詁方面,他注意到古代文字的通假關系:
經籍中多有古字通用及假借而用,讀者每不之察。如《易·豐卦》:“雖旬無咎。”《禮記·內則》:“旬而見。”注皆釋均,不知“旬”即古“均”字。……《離卦》“離,麗也。”又云:“明兩作離。”《禮·昏經》曰:“納征束帛離皮。”《白虎通》云:“離皮者,兩皮也。”《三五歷紀》:“古者麗皮為禮。”“離”“麗”古通用。……《國風》:“猗嗟名兮。”《玉篇》引作“冥頁”,眉目之間;《西京賦》:“眳藐流盼,一顧傾城。”注:“眳,眉睫之間。”皆言美人眉目流盼,使人冥迷,所謂一顧傾城也。“名”、“冥頁”、“眳”,三字古通用。[33]
為了證明“古字有通用假借而用”這個大的命題,他列舉了幾十個古代可以通假使用的字作論據,而每一組通假字,又列舉幾條材料作依據。也就是說他通過無數小的個案的考據,建構成一個大的考據系統,提出一個著名的訓話學命題。
陳第沿著焦竑提出的“古詩無葉音”的思路,深入地鉆研下去,撰成《毛詩古音考》,破除葉音說,使許多文字的古音大白于天下,其功莫大焉。《毛詩古音考》的價值不僅在于此,而且在于它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科學的考據古音的方法與用證規范。其在《自序》中云:“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之他書也,二者俱無則宛轉以審其音,參錯以諧其韻。”焦竑對“本證”與“旁證”做了解釋:“取《詩》之同類者而臚列之為本證。已取《老》、《易》、《太玄》、《騷賦》、《參同》、《急就》、古詩謠之類,臚列之為旁證。令讀者不待其畢,將啞然失笑之不暇,而古音可明也。”這就是博證的魅力,不用多講道理,讀者就明白了某字的古音,讓證據說話,既明了,又有說服力。陳第對證據的尋求不遺余力。如在論證“服”字古音讀“逼”音時,列舉了十四條本證,又列舉了先秦至漢魏的語言材作為旁證,使“服”古音“逼”之說立于不敗之地。又如他論證“母音米”時說:“母音米。凡父母之母,《詩》皆音米,無有如今讀者,豈音隨世變耶?”他列舉《詩經》中的本證十二條,又舉漢《遠夷慕德歌》《淮南子》《易林·屯之觀》《參同契》、蔡邕《崔夫人誄》和《會稽謠》為旁證,證成其說。
方以智不愧為明代考據學的集大成者,他充分認識到證據的重要性。他在《通雅》卷首《辨證說》云:“是正古文,必借他證,乃可明也……智每駁定前人,必不敢以無證妄說。”同時他也充分意識到博證的價值,他在其考據成果之總匯的《通雅》一書“凡例”中云:“辨證,以史為本,旁及諸子百家;志書小說,難可盡信,然引以相參,自可證發。”他認識到考據學與理學的最大區別就是證據,考證之學,“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死守經而已也,必博學積久,待征乃決”。[34]征者,證也。所以他十分注意證據的搜尋,材料的積累。“從事《蒼》、《雅》、《說文》,固當旁采諸家之辨難,則上自金石、鐘鼎、石經、碑帖,以致印章、款識,皆當究心。”[35]他與明代從事考據的先驅學者楊慎等人一樣強調考察的重要,注意從社會上尋找活著的證據材料。“草木鳥獸之名,最難考究,蓋各方各代,隨時變更”,“須足跡遍天下,通曉方言,方能核之”。[36]
(四)提出了初步的學術規范
學術討論與批評是學術進步的前提,真理愈辯愈明,糾謬補漏,功莫大焉。或許是在考據學的孕育期吧,最早起來批評楊慎撰寫《正楊》的陳耀文,爭勝之心太過,雖不乏真知灼見,然時有偏頗,態度蠻橫,不是很客觀。“釁起爭名,語多攻訊丑詞惡謔,無所不加,雖古人挾怨構爭……亦不至是,殊乖著作之體。”[37]多少有些脫離了學術批評的規范。
在考據學者中,像陳耀文這樣偏激的人畢竟是少數,或許正是因為陳氏“丑詞惡謔”的攻訐,才使后起的考據學者變得更加冷靜,并起而倡導平心靜氣的批判風氣,建立考據學的學術規范,雖然在明代這種規范還不是很全面,但畢竟已經開始,其功最著者要推胡應麟、方以智。胡氏有論云:
讀書大患,在好詆訶昔人。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昔人所見,豈必皆長?第文字煙埃,紀籍淵藪,引用出處,時或參商;意義重輕,各有權度,加以魯魚亥豕,訛謬萬端。凡遇此類,當博稽典故,細繹旨歸,統會殊文,厘正脫簡,務成曩美,毋薄前修,力求弗合,各申己見可也。今偶睹一斑,便為奇貨,恐后視今,猶今視昔矣。[38]
這種護惜古人、設身處地地為前人著想,又不諱前人之失的客觀求實的態度,對考據學的健康發展極為有利。胡氏又云:
昔人之說,有當于吾心,務著其出處而韙之;亡當于吾心,務審其是非而駁之。毋先入,毋遷怒,毋作好,毋徇名,此稱物之衡,而尚論之極也。今明知其得,而掩為己有,未竟其失,而輒恣譏彈,壯夫不為,大雅當爾耶![39]
這里胡氏提出了兩條原則,其一引用他人的論點要注明出處,不能掩為己有,即反對學術觀點上的抄襲。其二批評不能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尚論”的最高境界是“毋先入,毋遷怒,毋作好,毋徇名”,陳耀文的失誤正在于此。胡氏在另一處還提出了“著述最忌成心”的觀點,可以看作對“毋先入”的注解,所謂“成心”“先入”,其意一也,即先入為主或者說先有觀點或帶有偏見。有成心危害極大,他說:“凡著述最忌成心,成心著于胸中,則顛倒是非,雖立山之巨,目睫之近,有蔽不知者。”[40]
方以智在總結了各家對楊慎的批評之后,認為楊慎及楊慎的批評者們,盡管存在眾多的失誤,但他們為后人提供了進一步研究的條件,其《通雅·序》云:
新都(楊慎)最博而茍取僻異,實未會通……澹園(焦竑)有功于新都,而晦伯(陳耀文)、元美(土世貞)、元端(胡應麟)駁之不遺余力。以今論之,當駁者多不能駁,駁又不盡當。然因前人備列以貽后人,因以起疑,因以旁征,其功豈可沒哉。
方以智以平心、客觀、求實的態度對待前人成果,所以取得明代考據學的最高成就。方以智在胡應麟提出的引用前人的觀點要注明出處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要求征引的資料也要注明出處,并說明這樣做的目的是使后人能循此進行研究,也是不埋沒前人的貢獻,他在《通雅·凡例》中云:
此書必引出何書,舊何訓,何人辨之,今辨其所辨,或折衷誰是,或存疑俟考,使后者之因此加詳也。士生古人之后,貴集眾長,必載前人之名,不敢埋沒。
明代考據學家所提出的平心,“勿先入”,注明觀點及資料出處等學術規范對清人影響較大,這些規范都為清人所承襲,對清代考據學的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