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嘉儒學的義理建構與思想論爭
- 孫邦金
- 3112字
- 2025-04-24 19:12:21
序
近四十年來,相對于宋明儒學(理學與心學)較為充分的研究而言,乾嘉儒學的研究則顯得有些沉寂,其學術成果也相對貧乏。據筆者本人有限的閱讀而言,對于乾嘉儒學研究的不足至少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其一,對乾嘉儒學的整體精神面貌認識不夠清晰,因而對其整體精神風貌也就難以達成基本的學術共識;其二,有關乾嘉儒學學術淵源的討論,往往是人言言殊,各有道理,但沒有達成基本的共識;其三,乾嘉儒學內在思想的邏輯進程及其歷史轉折點沒有得到清晰的揭示;其四,乾嘉儒學諸流派之間的相互影響,以及乾嘉時期理學(包括心學與氣學)的實際成就如何?學術界沒有給出較為合理的說明。僅就此四點而言,乾嘉儒學及其自我轉化的問題,就是一個十分值得關注,并需要加以深入研究的課題。
邦金君的新著《乾嘉儒學的義理建構與思想論爭》,就是一本試圖超越目前此領域的不足而在諸多方面有所創(chuàng)獲的新著。該著分上中下三編,共十七章,加上緒論與結語,有近二十章的篇幅,雖然是一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的結項成果,未能對此一時期的儒學內容做一個十分全面的論述,卻也基本上體現了作者對于乾嘉儒學研究的框架性思考,展示了作者在此領域的宏大構思以及所蘊含的巨大學術發(fā)展?jié)摿Α>凸P者個人的粗淺認知來看,該書有以下三個方面值得肯定:
第一,三編的思想結構呈現為哲學、學術與思想的三維互動,以此來立體地呈現乾嘉儒學的精神面向。第一編側重于哲學思想,以乾嘉的新道論為代表,揭示了該時期儒學的哲學形上學。第二編側重于學術討論,以揚州學派、漢宋之爭、經史之爭、儒釋之爭、中西之爭五組學術問題為中心,揭示了乾嘉儒學獨特的時代風貌及其所面臨的新問題。第三編側重于政治思想與社會觀念,屬于泛化的哲學史,因而可以歸類到思想史的范疇。三編的內容雖非面面俱到,但通過對一些典型思想家、學者、學派思想的深入闡述,大體上呈現了乾嘉儒學的豐富內涵,從哲學史、思想史、學術史多維角度初步證成了作者提出的“乾嘉新儒學”或“新清學”的說法。
第二,作者用“乾嘉儒學”的概念來統(tǒng)領乾嘉時代的哲學、學術與思想,以之對接宋明儒學,進而與這一時代的佛學、道家與(西方)學術三組概念區(qū)別開來。這一概念對于研究乾嘉時代中國本土的主流學術與思想對象而言,有其方便與合理之處。儒學是體有用之學,現代學術體系中的哲學學科,可以在儒學的形上學與制度之學中找到其相關的內容。漢唐以來的儒學也是官方的學術,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政策大多是以儒家經典為依據的,政治思想與社會觀,其主流部分是儒學的,佛、道及其他思想基本上是作為一補充性的內容。而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分類及其次第——經史子集,也主要是儒家的,各種學術流派與學術問題,都會與儒學發(fā)生直接的關系。因此,作者使用“乾嘉儒學”的概念來代替乾嘉考據學、乾嘉哲學、乾嘉學術等概念,更能夠比較真實地體現這一時期主流的學術與思想狀況。
第三,一些具體的論題與論述很有新意,拓展了對乾嘉時代學術與思想的研究廣度,在一些具體的學術問題上深化了對乾嘉學術的認識。現僅擇其要,略述如下:
在論題方面,對乾嘉時代學人的心性之學、政治儒學、士大夫的治生問題以及這一時期儒學的護生觀念和生態(tài)保護思想四個方面,有所拓新。而在這四個論題中,筆者認為,該著對乾嘉時代的心性之學的抉發(fā)尤其富有新意。該論題一方面可以對接宋明儒學,另一方面亦可以回應現代新儒家對于乾嘉儒學的批評。
在具體論述方面亦頗多新意,難以盡加羅列。例如,第四章將戴震“以情絜情”的倫理學思想與現代政治哲學中的普遍正義思想聯(lián)系起來,初步揭示了戴震倫理學的政治哲學意蘊與現代意義。第九章進一步揭示出焦循“能知故善”的倫理學思想與戴震“德性資于學問以至于神明”,“愚者非惡而流于惡”這種重智主義倫理思想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這既顯示了揚州學派與皖派的內在思想聯(lián)系,也揭示了乾嘉儒學的倫理學的自身特點。第七章在揭示“乾嘉新道論”的三個理論節(jié)點問題時,指出明清易學的太極非理說構成了道論形上學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此點筆者在論述乾嘉新道論時未能予以關注,而且邦金君從學理上分析了新道論的三個維度,思路清晰而結論可信,因此筆者認為其對新道論的闡發(fā)有補充、完善之功。第三編第十四、十五兩章,有關乾嘉時期的政治哲學思想的論述,均有新意,對于重新認識乾嘉學者在十分艱難的歷史處理境里仍然堅持儒家政治理想的抗議精神,爬梳出了新的思想史資料,值得肯定。
簡而言之,作為清代學術研究的后勁,邦金君此著的出版將會深化、細化此一領域的諸問題研究,相信其后續(xù)修訂出版的博士學位論文《龔自珍政治思想研究》會在政治哲學思想方面進一步深化乾嘉與嘉道時期儒學思想的研究。
邦金君在武漢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曾經師從于我,在我完成“戴震、乾嘉學術與中國文化”教育部基地重大課題的過程中,他與我合作撰寫了不少文字。因此,在近十幾年的清學研究,特別是乾嘉學術的研究過程中,實際上是同道者。作為此領域里因年齒而具師長身份的同道,對于該書中存在的學術與理論空間,也嘗試言說一二,一者供邦金君參考,二者也是與對乾嘉學術有興趣的其他同道者相互切磋,以期共同推進包括乾嘉儒學在內的乾嘉學術研究。
就乾嘉學術的哲學形上學思考而言,此一時期重要的儒家學者與思想家大體上提出了自己的道論思想。但他們對于道的具體內容的規(guī)定是不同的,而且其道論的思想來源亦不相同,此點不可不辯。若將戴震與章學誠看作乾嘉時代的兩面思想旗幟,則戴氏的道論基本上代表了氣化論的道論思想譜系;而章氏的道論思想似乎更為復雜,既有宋儒程朱一系形上之“理”的影子,又有韓愈的道德論的思想影子,但主要是《易傳》的道論思想,特別是在道器關系方面,似乎更受《易傳》的影響。目前作者雖然闡述了乾嘉時期的新道論思想,但對于有些思想家如錢大昕的天道論思想未能觸及,對于章學誠道論思想的豐富內容及其獨特性的闡發(fā)亦略顯不夠。對于焦循從易哲學立場出發(fā)論天道的思想的特征,闡述得也不夠充分。
我們都知道,儒學是有體有用、明體達用之學。從儒學這一基本的思想特征出發(fā),全書的整體架構應當先是道論形上學,然后是度數之學和社會政治思想,最后才是學派與其他學術問題之爭。具體來說,即將目前的第二編作為第三編,第三編作為第二編,或許更能體現“乾嘉儒學”概念的內在思想邏輯。
另外,全書體現了作者對于近百年來明清學術、思想研究的諸家思想成果兼收并蓄的特色,這是本書長處。但也正因為作者力圖兼顧各家各派的觀點,淡化了自己的立場,對于乾嘉儒學的主流發(fā)展脈絡及其邏輯進程,反而沒有很好地凸顯出來。特別是對一些具有思想鋒芒的思想家的批判精神,如戴震、錢大昕、龔自珍等的批判精神,沒有充分地凸顯出來。在行文方面,全書洋溢著作者博覽群書的才氣,但從人文著作的科學性方面說,有些引文似乎可以減少,而有些證成性的結論似乎需要更多的直接材料與相關的間接材料作支撐。
凡以上提到的種種不足,僅是對本書的精益求精而提出的更高要求,也是對學術后勁的一種勉勵與鞭策之辭,并不影響對本書學術質量的充分肯定。
武漢大學的中國哲學研究群體,在蕭萐父、李德永、唐明邦諸先生的引領下,在明清哲學、《周易》哲學、現代新儒家諸領域的研究方面取得了國內外學術界共認的成績。邦金君雖然現在供職于溫州大學,但他在明清哲學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新成就,仍然可以視之為珞珈山中國哲學的新成果之一。希望邦金君繼續(xù)努力,立足于珞珈山中國哲學的學術之根,然后廣泛地吸納其他各家各派的明清學術、思想研究的新成果,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不斷地深化、細化明清學術與思想研究。若能在今后的研究中開創(chuàng)出新的研究范式,則將是對珞珈中國哲學最好的回饋。
是所望也,亦期于成。
吳根友
2018年2月9日于武昌,2月22日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