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稱舜及其《古今名劇合選》研究
- 金艷霞
- 4385字
- 2025-04-25 19:52:18
緒論
《古今名劇合選》是孟稱舜編選的一部元明雜劇集,刊于明崇禎六年(1633),原刻本今藏上海圖書館,《古本戲曲叢刊》第四集據以影印。現存《古今名劇合選》共20冊,根據風格的不同分為《柳枝集》與《酹江集》兩部分,收錄元、明兩代雜劇計56種。《柳枝集》全名《新鐫古今名劇柳枝集》,入選劇本風格以婉麗為主,故選集名取柳永《雨霖鈴》之“楊柳岸曉風殘月”意,曰《柳枝集》,收元人雜劇16種,明人雜劇10種(含孟作3種),共計26種。《酹江集》全名《新鐫古今名劇酹江集》,入選劇本風格以雄爽為主,選集名取蘇東坡《念奴嬌》之“大江東去”“一樽還酹江月”意,曰《酹江集》,收元人雜劇18種,明人雜劇12種(含孟作1種),共計30種。除孟稱舜所作的4種雜劇外,《古今名劇合選》中所有入選劇作都附有孟稱舜所加的評點,累計596條,或是對所選劇本作者的考訂與介紹,或是注明劇目底本與《元曲選》本的異同,或是從藝術角度對劇作的內容、曲詞、風格等進行品評,形式多樣,內容精彩,成為觀照和解讀孟稱舜戲曲觀念的重要依據。
《古今名劇合選》編成付刻后,在很長時期內研究范圍不廣,僅限于個別收藏者。由于各藏家視之為秘本,他人很難一睹,遂使流傳大受限制。研究它的方式也十分單一,偶有書目著錄,如清初祁理孫的《奕慶藏書樓書目》中雖著錄了《古今名劇合選》,但僅錄有《柳枝集》《酹江集》之名,而未詳其劇目。又如,《曲海目》《也是園書目》《今樂考證》《曲錄》等均著錄了其中的一些劇目。從嚴格意義上講,這些著錄還算不上是對《古今名劇合選》的真正研究,卻為此后研究提供了最初的線索。真正意義上的《古今名劇合選》研究肇始于鄭振鐸。1933年初春,鄭振鐸在北平東安市場的一個書肆中發現了這部古籍,傾囊購買下來,后又于1958年將其影印,收入《古本戲曲叢刊》第四集。自此之后,《古今名劇合選》流傳漸廣,學者也才有了親身接觸、深入研究的機會。從發現至今,在八十余年的時間里,《古今名劇合選》研究在開頭的三十多年內并未出現高潮,而是一直陷入低谷,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孟稱舜及其《古今名劇合選》才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并為學術界所普遍重視。總體來說,這八十余年的研究大體可以分為兩個階段,每個階段又呈現出各不相同的鮮明特征。
第一階段:研究低谷(20世紀初至20世紀70年代)
《古今名劇合選》被發現之前,研究者對其了解僅限于個別書目的記載和個別收藏家所保存的殘卷,故所謂的研究其實只是一些簡要的介紹性文字。例如,1932年出版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是如此介紹孟稱舜及其《古今名劇合選》的:“在啟、禎間,他是一位最致力于戲劇的人。他嘗編《古今雜劇》五十余種;晉叔《百種曲》后,刊布元劇者,當以此集為最富。《古今雜劇》分《柳枝》《酹江》二集,蓋以作風的秀麗與雄健為區別。其自作之《桃花人面》《英雄成敗》《花前一笑》《眼兒媚》諸劇也附于后。”[1]
直至1933年,由于新文獻的發現使這一情況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古今名劇合選》作為元明雜劇選集的戲曲文獻,鄭振鐸先生對其發現和推介做出了重要貢獻。鄭振鐸在《記一九三三年間的古籍發現》一文中對《古今名劇合選》的情況做了較為全面的介紹:
今年春初,在北平東安市場某書肆,得孟稱舜氏所編《古今名劇合選》,全書凡五十六種,完全不缺,殆為臧選外,最富之曲選矣。(王孝慈先生亦藏有此書,然殘佚頗多)當時逐鹿者頗有其人,然終歸我有。今年所發見的戲曲,當以此書為最重要。此書各家書目皆不載,僅祁氏《藏書樓書目》有《柳枝集》《酹江集》之名,然亦未詳其目。今具錄于下,論述元、明曲者當為之一快也。[2]
鄭振鐸不僅詳細羅列了《古今名劇合選》之《柳枝集》與《酹江集》所含劇目,而且更進一步地指出其文獻價值:
稱舜此選,刊于崇禎癸酉(六年,即公元1633年),距臧選之刻已十六年。稱舜自己的序說:“元曲自吳興(即晉叔)本外所見百馀十種,共選得十之七;明曲數百種,共選得十之三。”然其實,出臧選外者亦殊寥寥。吳昌齡的《豬八戒》,蓋即其《西游記雜劇》里的一部分。其所附編者自作之四劇,《眼兒媚》《桃源三訪》《花前一笑》和《殘唐再創》,卻是全選里比較的最為重要的部分。其他各劇,皆僅足資比勘異同而已。(《眼兒媚》《花前一笑》絕未見之他選;《盛明雜劇》所載之《花舫緣》,蓋為卓人月的改本。《桃源三訪》《殘唐再創》二作,《盛明雜劇》雖載之,然與此本亦不甚同。)稱舜于每劇之端,所附批語,亦有很可注意者。論述戲曲史的,當于此有所取材。稱舜序里又道:“若夫曲之為詞,分途不同,大要則宋伶人之論柳屯田、蘇學士者盡之。一主婉麗,一主雄爽。婉麗者如十七八女娘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雄爽者如銅將軍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詞也。后之論辭者,以詞之源出于古樂府,要須以宛轉綿麗,淺至儇俏為上;挾春華煙月于閨幨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慷慨磊落,縱橫豪健,抑亦其次。故蘇、柳二家軒輊攸分。曲之與詞,約亦相類。而吾謂此固非定論也。曲本于辭。辭本于詩。詩三百篇,國風雅頌,其端正靜好,與妍麗逸宕,興之各有其人,奏之各有其地,安可以優劣分乎?……予學為曲而知曲之難,且少以窺夫曲之奧焉。取元曲之工者分其類為二,而以我明之曲繼之。一名《柳枝集》,一名《酹江集》。即取《雨淋鈴》‘楊柳岸’及《大江東去》‘一樽還酹江月’之句也。”這便是他所以分古今名劇為《柳枝》《酹江》二集之意。
鄭振鐸從兩個方面詳細論述了《古今名劇合選》的文獻價值:第一,指出《古今名劇合選》是繼《元曲選》后的一部所收頗富的雜劇選,雖“出臧選外者亦殊寥寥”,但“其所附編者自作之四劇,《眼兒媚》《桃源三訪》《花前一笑》和《殘唐再創》,卻是全選里比較的最為重要的部分”,而且“其他各劇”也“足資比勘異同”,對元雜劇的版本整理和校勘意義匪淺;第二,認為各劇所附孟氏批語(包括總評及分評)“亦有很可注意者”,“論述戲曲史的,當于此有所取材”。
鄭振鐸此文掀開了《古今名劇合選》研究的序幕,卻未引發《古今名劇合選》研究的高潮。據統計,本階段研究僅有論文3篇,沒有專著。對《古今名劇合選》的研究雖未形成氣候,但還是有少數在曲學研究方面極有造詣的知名學者紛紛撰文從各個角度對其予以介紹與研究。如孫楷第撰寫的《跋明孟稱舜編柳枝集》,臺灣學者鄭騫《元明鈔刻本元人雜劇九種提要》等文,使《古今名劇合選》的研究領域逐步拓寬,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
孫楷第繼鄭振鐸《記一九三三年間的古籍發現》一文,于一九三四年撰寫《跋明孟稱舜編柳枝集》,后于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改訂,收入其《滄州集》。此文首先介紹了《古今名劇合選》乃“孟稱舜選元明人曲,題曰《古今名劇合選柳枝酹江集》,共五十六種”。隨即列舉其所見《柳枝集》入選劇目的基本情況,“此《柳枝集》前之序目已失去。所收曲以見存者數之得元劇十六種:凡鄭德輝二本,曰《倩女離魂》、曰《翰林風月》。馬致遠一本,曰《青衫淚》。喬吉三本,曰《兩世姻緣》、曰《揚州夢》、曰《金錢記》。關漢卿二本,曰《玉鏡臺》、曰《金線池》。白仁甫一本,曰《墻頭馬上》。楊顯之一本,曰《瀟湘雨》。張壽卿一本,曰《紅梨花》。李好古一本,曰《張生煮海》。吳昌齡一本,曰《豬八戒》(按豬八戒乃楊景賢《西游記》中之一本,非吳昌齡作)石子章一本,曰《竹塢聽琴》。尚仲賢一本,曰《柳毅傳書》。無名氏一本,曰《度柳翠》。明初人劇七種:王子一一本,曰《誤入桃源》。谷子敬一本,曰《城南柳》。賈仲名二本,曰《對玉梳》、曰《蕭淑蘭》。周憲王三本,曰《小桃紅》、曰《慶朔堂》、曰《牡丹仙》。自著三種,曰《眼兒媚》、曰《桃源三訪》、曰《花前一笑》”。指出孟稱舜“選前人詞以己作附之,亦王逸《楚辭章句》之比”。此作的最大亮點在于慧眼獨具地點明了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與臧懋循《元曲選》之異同:
明人改元曲由李開先開其端,至臧懋循而益甚。稱舜此編即以臧懋循《元曲選》為底本,校以他本而斟酌損益之,不盡依原文,其失與懋循同。唯改定處多疏于上方,體例實較懋循本為善。考懋循擅改元曲,世人多知其謬。如沈德符及葉堂等,皆先后抨擊。然自明以來唯百種曲盛行于世,凡百種曲中文字,何者為原文,何者為臧懋循所改,皆了不可知。雖今日秘本多出,如元刊本雜劇,如尊生館刊本《陽春奏》,如息機子《雜劇選》,如陳與郊《正續古名家雜劇》皆選元曲,可資校刊。其間有重至三四本者,固可援從眾之義定懋循本之非。然考異之書,至今無之。讀《元曲選》者,于其文之得失猶未能一一辯明之也。稱舜此編批注詳載去取始末。至今讀之,不唯稱舜之意旨可見,即懋循所增改者亦多藉以證明。今略舉數例。[3]
孫楷第列舉了大量孟稱舜的評語來論證《古今名劇合選》對于元雜劇版本校勘之功,贊揚“其校勘文字極有裨于曲學,與懋循書不可同日而語”。同時也公允地指出此選“亦有沿懋循書而誤者”,“亦有懋循依原文而此本改之反失者”。全文論證嚴密,材料翔實,不失為《古今名劇合選》研究方面的一篇力作。
在數量有限的論文中,著名學者鄭騫對《古今名劇合選》的價值評價亦不同凡響:
孟稱舜編刊此書在“息機子”“古名家諸匯編”及“臧氏元曲選”之后,故于各劇內容皆斟酌舊本與臧選之間,擇其所認為善者而從之;又往往于眉批中注明舊本如何,吳興本(即元曲選本)如何,評其得失,或舍或從。稱舜為明末曲家,南北造詣俱深,眼光見解亦高,斟酌取舍之間,頗為超卓公允。有時自出己見,改動曲文,亦較臧懋循為穩妥。此書價值,實在元曲選之上,惜收劇略少,原書流傳亦不廣,遂使臧氏之書獨據曲壇至二三百年之久。[4]
鄭騫不僅指出《古今名劇合選》在版本學方面的獨特價值,而且認為“此書價值,實在元曲選之上,惜收劇略少,原書流傳亦不廣,遂使臧氏之書獨據曲壇至二三百年之久”。所論切中肯綮,可資借鑒。
總體而言,這一階段的研究成果很少,與研究對象的重要性相比顯然是極不相稱的,但卻均為方家之論,既有宏觀評述,也有微觀分析,使《古今名劇合選》的研究領域逐步拓寬,為后來的研究打下了較為堅實的基礎。
第二階段:研究熱潮(20世紀80年代至今)
改革開放后,孟稱舜及其《古今名劇合選》再度進入學人研究視野,總體來說,研究成果較多,遠遠超過了第一階段的研究。從研究傾向上看,也呈現出一個完全有別于前一階段的特征,即非獨立性。此期并未出現關于《古今名劇合選》研究的專論,多數論文都是在論述孟稱舜的戲曲理論和美學思想時兼及《古今名劇合選》的,使得研究成果呈現出極大的零散性。研究者們或考論孟稱舜的生平及創作,或集中探討其代表作《嬌紅記》,或專述孟稱舜戲曲理論的某一方面,或以入選《古今名劇合選》的某一劇作為研究對象進行版本考察,研究的側重點也有較大不同。要之,此期學界對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的已有研究,從整體上來說可梳理出兩條走向,一是以孟稱舜研究為中心,略有言及;二是結合孟稱舜的戲曲理論,對《古今名劇合選》相關內容的理論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