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小說的農民意識現代轉型
- 張連義
- 8149字
- 2025-04-25 19:25:29
第二節 “土地情結”的理性思考
由于農業文明的悠久歷史,農民對土地有著異乎尋常的依戀。土地不僅是他們生存的依靠也是他們精神的依賴,甚至成為他們頂禮膜拜的“圖騰”,濃郁的“土地情結”成為農民的顯著特征。新時期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農民的價值觀念不斷遭遇沖擊,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不自覺間發生著微妙變化,逐漸凸顯出理性的特征。
一 生存壓力下的人生選擇
土地是農民身份的象征,對土地的崇拜和渴望是傳統農民的普遍心態。包產這一改變了農民命運的重大變革,因強烈的時代特征使這一時期的文學超越了文學范疇而具有了社會文化的內涵。“‘新時期文學’被強行拉出了文學史的框架,而變成了一個大于文學史的概念;確切地說,人們實際已不再把它當作一個文學史概念來看待,而把它作為一個文化政治史的概念來解讀了。”[18]也正因為強烈的時代特征使文學呈現出與政治同構的趨向,對包產的肯定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農民的熱情成為證明包產合乎歷史潮流的典型敘事。李準的《大年初一》中,原大隊支書阮辛酉在大年初一早早做好準備等著大家拜年,可分得土地的農民打破了傳統節日玩耍的習慣,撲到土地上勞動。小喜到阮辛酉家也是為了扛耬施肥,拜年不過是“順便”,其他人家也都忙著耕地種田,沒有人閑玩。其原因正如張好大嬸所說的是地都包給農民自己了。阮辛酉的話典型地表現出包產前后人們的差異:“這人也算怪,文化大革命時候,號召叫過‘革命化’春節,喊破嗓子敲破鐘,也沒有人出來,現在上級不叫過‘革命化’春節了,偏偏自己要‘革命化’。”[19]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周克芹的《山月不知心里事》中:容兒的媽媽盯著兒女們干活,不讓他們有閑玩的時間,甚至不讓他們去看電影;社員們更是將全部精力投入生產,挑燈夜戰成為普遍現象。農民的辛勞得到回報,容兒家的生活逐步改善,容兒從買不起內衣到穿漂亮衣服的變化正是農民生活水平提高的有力證明。正因為土地帶來生活的顯著變化,農民對土地表現出極度的渴望。《蒼生》中田家莊村民分地的描寫典型地表現出農民的這種心態:
田家莊的土地承包,是按人口平均分的。因為耕地太少,攤在每個人身上,還背不上二畝地;而且誰都想占著一份地,沒結婚的女的把自己那份地到了手才肯出嫁,還不到結婚年齡的男性鉆窟窿倒洞地走后門也要領到結婚證,用來作為討一份地的證明;即便那些在外邊當著合同工和不吃商品糧非“國家”干部,崗位極為穩定、收入很不少,絕不可能退下來耕種,同樣地不肯放棄“分地”這個權利。……莊稼人有莊稼人的算盤,莊稼人出身的,也習慣按照莊稼人的習慣與邏輯打算盤——都得給自己留下個應變的退路呀。[20]
對退路的擔憂正是對饑餓或者恐懼的反應。農民對土地的熱情內含著他們對饑餓和貧困的創傷性記憶的修復,集體制時期農民的饑餓記憶通過包產時期的辛勤勞動得以暫時遺忘和化解。在農民對土地的期望和熱情的背后,隱含著作家對集體制的批判和對包產制的肯定,顯示出強烈的政治目的。但對于農民來說更主要的是他們獲得了支配土地的權利,還原了他們的農民身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這種‘集體所有、家庭經營’的雙重經營體制,一旦化為村民的實踐,‘集體所有’似乎就變成一種虛擬的設置而退居幕后了。”[21]包產將土地交給農民,獲得土地的農民不僅解決了溫飽問題,也獲得了精神的滿足。土地既是他們最低生存的渴求,也是其精神安全的需要。尤其是,基于農民的傳統,包產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采取的是一種均分的方法,即將土地按照人口平均分配,目的也是給每個農民提供最低的生活保障。正因為有了土地,農民徹底改變了由集體掌握命運的窘境,不僅解決了溫飽問題,也有了支配自己命運的可能。“均分的土地承包制度,保證了農民最低收入水平,是當前中國農民可以普遍解決溫飽問題的前提,也因為均分的土地承包制度,外出務工經商的農民在經營失敗或者找不到工作時,可以回到農村種地謀生。流出農村的農民并未與農村割斷聯系,這是與中國歷代流民的無根狀況完全不同的有根的農民。”[22]
溫飽問題的解決為農民追求更高水平的生活提供了基礎,也刺激了他們追求更高的欲望。包產在將土地交給農民的時候也為他們走出土地創造了條件,鼓勵多種經營則為他們的經濟活動提供了政策依據。基于現實的物質需求,農民更為理性地思考與土地的關系,走出土地成為必然。作家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變化,形成鄉村改革小說的創作潮流。這些作品大都寫到具有先進意識的農民不甘于在土地里刨挖,夢想走出土地獲取更多的物質,改變自己的命運。陳忠實的《四妹子》中的四妹子承包果園,賈平凹的《雞窩洼的人家》中的禾禾植桑養蠶等經營方式的改變,顯示出他們已經開始基于付出與所得理性衡量與土地的關系。正如禾禾所說,“就要尋出路哩。地就是那么幾畝,人只會多,地只會少,人把力出盡了,地把產出盡了,死守著向土坷垃要吃要喝,咱農民就永遠也比不過人家工人、干部了”。[23]禾禾的思想顯然是不滿足既定生活的主動求變。如果說他們的主動求變由于適應了時代潮流而具有了現代的成分,那么回回、麥絨等傳統農民在時代影響下的轉變則帶有被動的性質,應該說,他們的轉變更能代表農民的現實。
回回和麥絨秉持傳統農民的本分,起早貪黑地在土地上忙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們的理想就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傳統生活。他們的產品主要是滿足自己的生活需要,除非必須,他們對買與賣有著本能的抵制,回回甚至以擁有足夠的生產工具而自豪。長期在土地上勞動以及土地帶來的滿足感使回回對土地煥發出熱情,土地成為他的情感寄托。在回回身上集中體現出傳統農民與土地之間的親密感情。回回的生產方式和文化心理帶有濃厚的傳統農民的特質,回回也因此被視為保守農民的典型。“當我們重新實行了土地責任制以后,不少的農民,像回回、麥絨及他們的強大的自覺和不自覺的支持者,又都不自覺地陷入了土地和由此而產生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中去了,在種好地的同時,他們又去積極地(不是消極地)體現自然經濟的觀念和生活方式。”[24]但商品經濟的大潮沖擊了回回、麥絨們的生活:回回和麥絨為了換取生活資料去集市賣糧食,可糧食價格低得驚人,土地生產的產品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生活的需要,回回和麥絨陷入貧困。物質的壓迫使作為保守者的回回和麥絨發出疑問:“唉,我當了多半輩子農民,倒怎么不會當農民了?!”[25]回回的追問與反思正是傳統農民在時代經濟大潮中轉變的開始,經過艱難的思索,回回和麥絨選擇了軋面條做生意。軋面條顯然是一個象征,寓意著他們在商品經濟影響下生活方式的改變,也意味著他們思想的轉變。他們不再拘泥于做一個本分的種地的農民,而是積極探索新的經營方式,顯示出商品經濟對農民的影響以及小農意識向現代意識的逐步轉變。“要破除小農意識,實現農民意識的現代化轉型,首先必須破除自然經濟土壤和落后的小生產方式,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社會化大生產,實現農村的社會化、商品化。”[26]商品化成為傳統農民思想轉變的決定因素,也使其顯示出新的特質,呈現出農民形象的現代嬗變。如果說禾禾的變化緣于主動的追求,那么回回們的現代嬗變則帶有被動的性質。回回和麥絨的被迫改變是以繼承父輩的軋面條的形式體現出來的,無論是技術還是規模都顯示出濃厚的傳統特征,這既是對原有小生產方式的繼承,也是對傳統手工業的突破,顯示出一種過渡的特征。這種經營方式的改變顯然是因為經濟的壓力,而不是為了追求更高的生產效率。另外,當禾禾利用發電機送電之后,回回和麥絨也堅決地拉上了電,這既是為了追求更高的生產效率,也是他們愛面子的結果,從而在顯示他們經濟意識覺醒的同時也顯示出濃厚的傳統因素。在商品經濟影響下,盡管傳統農民為追求更好的生活自覺或不自覺地做出了改變,但改變過程中濃厚的傳統因素意味著他們離現代農民的要求還相去甚遠,他們只是作為農民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渡。
二 土地價值觀念背反的敘事結構
《雞窩洼的人家》中的禾禾和回回分別代表了兩種類型的農民,禾禾不甘現狀,勇于探索,是新型農民的代表;回回落后、保守,是傳統農民的典型。作家的傾向是明確的,那就是肯定禾禾敢闖敢干的精神,批判、否定回回墨守成規的思想,通過回回和麥絨思想的轉變表明離開土地是傳統農民的必然命運。當時,通過新舊農民的對比肯定農村改革的創作形成了一種模式。除了《雞窩洼的人家》之外,《四妹子》《晚霞》等也都以傳統農民與新型農民之間的感情沖突顯示出農民對新生活的渴望,表現出知識分子的現代化焦慮。知識分子認為農民的小農意識來源于土地,“土地養育了農民,同時限制了農民的想象力,捆綁了農民的精神”,[27]因此,走出土地不僅是農民追求新生活的必然也是實現現代化的關鍵。“中國的希望在于土地觀念的瓦解。目前中國對農民經商從工的再三鼓勵,都將有助于稀薄土地觀念。文學作品對此表現了熱情。雖然匆匆反映難得有成功之作,但對作家的社會責任感,還是應當肯定的。”[28]在知識者的思想中,傳統農民已經附著于土地,強大的土地觀念成為農民走向現代化的阻礙,只有通過啟蒙使其理性處理和土地的關系才能走向現代文明。
這顯然是作家的一種想象,遮蔽了農民與土地的復雜關系,透過文本不難發現,在農民與土地感情粘連的表象下是農民務實的一面。集體制時期,國家對農民的自由流動有著嚴格的限制,但仍有少量農民為生活所迫離開土地。何士光的《趕場即事》中,集體制下小伙子家里非常貧困,甚至娶不上媳婦,再加上“辦大農業”“餓肚皮”“拿人不當人”,小伙子只能出去做工。《小河九道灣》中,農村姑娘趙金秋為生活所迫到城市的親戚家當保姆,受盡了欺凌和白眼,她最終回歸土地,也是因為土地給她提供了改變命運的條件和可能。土地提供的物質基礎對農民的選擇至關重要,“土地之于農民,更是物質性的,其間關系也更具功利性。他們因而或許并不像知識者想象的那樣不能離土;他們的不能離土、不可移栽,也絕非那么詩意,其中或更有人的宿命的不自由,生存條件之于人的桎梏”。[29]農民既是保守的也是現實的,農民的務實遠遠超過了知識分子的想象,與其說他們依戀土地,倒不如說土地滿足了他們基本的物質需求,他們才如此留戀它。一旦土地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他們也就有了離開土地的沖動和渴求,重新思考與土地的關系成為必然。回回和麥絨由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向多種經營甚或現代經營方式的轉變正是他們理性思考的結果,就連《蒼生》中足不出戶的支書老伴也對土地表現出理性的一面,典型表現就是她對田大媽灌輸的關于土地的理論,“‘嗐,你真老腦筋’,支書老伴兒說,‘地是最不能出產錢的東西,你還種它干啥!'”[30]田大媽在她面前的自卑則顯示出農民的務實,也表現出金錢在農民日常生活中的支配作用。在商品經濟背景下,土地由財富變成了負擔,對社會資源和財富的占有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依據。“沒有人在市場經濟中認為自己的錢已經賺夠了,因為賺錢的能力和賺錢的多少,成為衡量人的價值、體現人的聲望的基本手段。”[31]價值觀念的改變使農民對土地的認識更加理性,金錢逐漸取代土地,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標準。徐寶琦的《二嫫》中,二嫫為了買電視進城的經歷更像是時代變化之后的“能大嫂”(吳晨笳《賣網記》,《人民文學》1982年第6期),但與能大嫂回歸土地在土地上找到安全感不一樣,二嫫是在土地之外找到滿足欲望(掙錢買電視機)的途徑。農民與土地關系的變化顯示出他們的務實。回回、麥絨等的保守固然有傳統的影響,但對未來生活的擔憂才是決定因素。禾禾在改革探索中的幾次失敗比如做豆腐、養蠶等,在說明改革艱難曲折的同時證明了回回們的擔憂和疑慮并非沒有道理。一旦生活受到沖擊又看到新的機遇,回回們一樣會表現出足夠的適應社會的能力。與禾禾們相比,由于別人給他們提供了經驗,創造了條件,他們的轉變更容易成功,付出的代價也往往較小。“農民沒有把自己固定在干粗活的角色中,實際上,他們能夠接受現實擺在他們面前的新條件,他們利用一切機會實現現代化、進行擴展和適應市場要求,變成有著進步意識的小企業家。”[32]但傳統農民的這一變化往往被國人的現代化焦慮所遮蔽,從而形成傳統農民粘連于土地的表象。
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更多的是基于現實的考慮,一旦認識到經濟對改變生活的重要作用,農民就開始瘋狂地追逐利益,為此不惜背棄傳統的價值觀念甚至扭曲個體人格。《焦大輪子》中的焦炳和為了掙錢拋妻別子去外地開礦,用不正當手段要挾信用社主任等當權者牟取利益,甚至找了情人,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掙錢。《浮躁》中的雷大空為了追求金錢和利益走上“半人半鬼”的道路,最終送掉了性命。經濟在日常生活中日益重要的地位使農民對金錢和利益表現出極度的渴望,并由此引發了鄉村價值的混亂和農民道德的滑坡,鄉村改革的弊端逐漸呈現。面對改革呈現出的丑惡,作家陷入了焦灼,其創作表現出一種內在的矛盾,顯示出價值判斷的困惑。“對改革的現實肯定和文化上的困惑交織在一起,成為80年代初鄉村改革小說的主體特色。這顯然是由于在現實物質的變革渴望和文化上的代價之間,作家們很難找到一個平衡點,確立自己清晰的價值立場。”[33]作家的困惑顯然是一種道德上的擔憂,不代表農民的拒絕。對于農民來說,他們更在意物質生活的改善,對改革帶來的物質進步,農民是持歡迎態度的,“因為它帶來了可以看得見的物質上的巨大變化。對于農民來說,最首要的關注是生存,是物質的豐盈。至于改革對鄉村文化的觸動和變化,對于農民來說其實很難簡單地說是優還是劣”[34]。在鄉村經濟發展過程中,無論是農民在生活壓力下的向城求生還是將土地作為博取利益的工具,都是他們理性思考與土地關系的結果。一旦基于利益理性處理與土地的關系,農民也就將土地工具化了。所有這一切證明:知識者關于農民粘連于土地的想象不過是一廂情愿。
三 經濟意識的初步覺醒
在一定意義上,農民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也是其小農意識不斷向現代意識轉變的過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是小農意識生成的土壤,土地是其中的決定性因素。“土地是小農的命根子,是解決他們吃、穿、住、用等基本的物質生活資料的需要和保證自身安定的基礎,也是小農占有社會資源、社會物質財富的主要方式和實現自我價值的主要場所。”[35]以土地為基礎的自然經濟雖然保證著農民的基本生存需要,但自給自足的經營模式也限制了他們的進一步發展。進入新時期之后,在現代文明的影響和生存壓力的逼迫下,農民的經濟意識逐漸覺醒,思想逐漸改變。
中國是典型的農業國家,農民與土地互為依存,土地不僅是農民的生存之本,也是財富甚至身份的象征。農民對土地的依賴使其被知識分子定格為固定的形象,就如何士光在《種包谷的老人》中所描寫的那樣:“許多年了,他似乎總是一個模樣,仿佛他不曾年輕過,也不能變得更老。”[36]這種被定格的農民形象顯然與土地存在著一種互相隱喻的關系,也表現出土地對農民的重要意義。由于土地可以保障農民的基本生存,農民對土地表現出極度的渴望,久而久之便內化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土地情結”,擁有一塊土地、過上“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成為傳統農民的夢想。土改運動之所以得到群眾的廣泛擁護,正是因為它滿足了農民對土地的心理渴求。對農民來說,擁有一塊土地不僅意味著穩定的歸宿,也為他們追求更富裕的生活奠定了基礎。據此來看,土改運動并沒有對小農意識進行有意識地改造,反而為其復蘇創造了條件。合作化運動則是對小農意識的一次顛覆性改造。合作社將土地和財產收歸集體,小農意識失去賴以寄生的土壤,尤其是“破四舊”等運動更是對以血緣為基礎的宗族家族觀念形成劇烈沖擊,小農意識遭受沉重打擊。但也應該看到,受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限制,當時的經營方式還較為原始,宗族家族雖然受到劇烈沖擊但還潛在地發揮著作用,當宗族家族矛盾與政治斗爭糾合在一起的時候更是呈現出復雜的態勢,也為宗族家族的存在提供了條件。《平凡的世界》中,田、孫、金三大家族之間的復雜關系使政治斗爭夾雜了更多的家族恩怨,《古船》中,隋、李、趙三家的歷史糾葛也使政治成為解決家族恩怨的工具,宗族家族意識通過政治斗爭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
包產為農民經營方式的轉變提供了條件,禾禾、王才、孫少安等的經營活動顯示出農民經營方式的變化,傳統農民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受到沖擊。如果說上述人物由于寄托了知識分子過多的理想導致其經營方式的變化較為明顯,那么,李海清的《立秋》則以鄉村日常生活敘事顯示出農民在市場經濟下的自然變化,也更接近農民生活的現實。梁山伯和祝英臺帶著農產品去城市出售,這應該是農民最原始的商品意識的覺醒,從梁山伯向大隊會計要自產自銷的證明可以看出其思想還存有集體制的影子。因為距離城市較遠,村民們進城一般要搭乘順順的面包車。順順的面包車開始并不收費,顯示出濃厚的人情味,可半年之后順順猶猶豫豫地向鄉親們表達出買票坐車的要求。村民們盡管感到突兀,在短暫的猶疑之后還是接受了買票坐車的現實,并逐漸形成買票坐車的習慣。似乎一切都在不經意間發生了變化,也正是這種不經意,顯示出市場經濟對農民的影響以及農民的思想嬗變。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經濟意識滲透到農村,農民對利益的追求逐漸使鄉村人際關系呈現出理性的特征,也催生了他們的個人主義,“農民爭得了土地的個人所有權,成為自家的主人,不必向任何人報賬,這些都成為小經營者的驕傲和渴望,然而,他們卻不得不為在自己的職業盛行的個人主義而哀嘆”。[37]經濟發展使利益在人際交往中的地位日益重要,建立在血緣、地緣基礎上的差序格局受到影響,宗族家族觀念更是遭遇顛覆性沖擊。盡管不少社會學者證明包產后宗族家族勢力有重新抬頭的趨勢,但也有田野調查證明經濟發展對宗族家族觀念的毀滅性沖擊。蕭樓認為,以往的研究對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以分田到戶和商品經濟為主要內容的經濟政策,對于宗族、家庭和信仰的破壞力量關注不夠,并認為分田到戶是對宗族制度的“肉身”絕殺,將三代血親為“戶”縮小祭拜范圍,進一步消解了祖先崇拜的意義。[38]經濟在生活中日益重要的地位使其逐漸取代人情倫理在鄉村生活中占據了支配地位,宗族家族關系摻雜了更多的經濟因素。葛水平的《涼哇哇的雪》中,黃氏家族的黃國富與李氏家族的李寶庫競選村干部,作為李氏家族的李寶庫曾經在村上有著很高的威信,村民甚至因為擁護李寶庫而排斥黃國富,但在黃國富的金錢攻勢下,很多村民倒戈,黃國富和李寶庫的競爭難分伯仲。黃丑根作為黃氏家族的成員投的卻是李寶庫的票,其根本原因就如丑根所說“誰當了咱不是一個普通農民”。[39]當丑根能夠從中獲益,選李寶庫也就自然而然,農民的實用理性占據了上風。馮積岐的《村子》中,田水祥的兒子被族長田廣榮以維護族規的名義派人毒打,真正的原因卻是田廣榮為了利益殺雞儆猴,是通過對后生的懲罰顯示其族長的權威,觸犯族規只不過是幌子。宗族成為田廣榮牟取利益的工具。不難看出,更多的時候,宗族家族勢力的抬頭不再是傳統宗族家族意識的死灰復燃,而是個人牟取利益的工具。作為小農意識的主要表現形式,宗族家族危機顯示出經濟發展對小農意識的沖擊。
在農民形象的現代嬗變中,農民經濟意識的覺醒占據了決定性的地位,經濟意識成為現代農民的典型特征。但也應該看到,經濟發展在為農民個性覺醒提供條件的同時使他們滋生了個人主義,市場經濟下金錢的重要作用更是誘發了他們對欲望的瘋狂追逐。“當人的機體被某種需要主宰時,它還會顯示另一個奇異的特性:人關于未來的人生觀也有變化的趨勢。對于一個長期極度饑餓的人來說,烏托邦就是一個食物充足的地方。”[40]同樣,對曾經貧困的人來說,烏托邦也就是物質的豐富,金錢則是其保障,在這種內在的邏輯支配下,金錢成為他們追求的目標和永恒的動力,烏托邦也就被簡化為金錢帝國。賈平凹的《高老莊》中,高老莊村民在利益誘惑下連夜盜伐保護林,甚至老太太也親自上陣,農民文化功利性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出來。鄉村現代化進程中,在利益的驅動下,土地大片大片地失去,留給農民的空間越來越小,甚至連他們的家園也成為犧牲品。張煒的《九月寓言》中,煤礦的開采不僅使小村人失去了土地,也奪去了他們的家園,土地由家園變為夢魘。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鄉村生產方式和農民的思想受市場經濟的影響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但由于農村的封閉和思想的保守,農民的經營大多是原始農業手工業的擴充,他們的眼光還是局限于土地,土地始終限制著農民的進一步發展,也寓意著小農意識的轉變需要一個艱難的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