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小說的農民意識現代轉型
- 張連義
- 7981字
- 2025-04-25 19:25:28
第一節 “一體化”的焦慮與現代化反思
晚清以降,面臨積貧積弱的嚴峻形勢,有著先進思想的知識分子開始了探索建立獨立民族國家的艱難歷程。西方社會在軍事、科技、思想等方面的強勢自然使他們將西方國家的發展之路作為中國走向獨立富強國家的藍本,由此催生了他們學習西方、跨入世界民族國家之林的夢想,對現代化的焦慮與渴望也成為知識分子乃至國人延續至今的不懈追求。
一 啟蒙意識與現代化焦慮
現代化是一個系統的工程,制度、經濟、人等都是現代化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人又占據著特別重要的地位。“人的現代化是國家現代化必不可少的因素。它并不是現代化過程結束后的副產品,而是現代化制度與經濟賴以長期發展并取得成功的先決條件?!?span id="1nucqoq" class="super" id="ref2">[1]正因為人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地位,在農民占人口絕大多數的中國,對農民的啟蒙和改造成為知識分子現代化想象的有機組成部分,農民也就很自然地被知識分子納入創作視野,成為啟蒙的對象。不過,由于缺乏現實的基礎或者說知識分子與農民的隔膜,所謂的啟蒙往往缺乏現實的依據,只能停留于想象,從而形成“啟而不蒙”的悖論。正如李澤厚所說,“在大中城市,傳統已逐漸被西方文化所浸潤、修正、改變。但真正的中國的時空實體——廣大的農村農民,卻仍然遠遠沒有真正走進這個為近代知識者所創造的文藝中來。反過來說,這也表示著、標志著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方式’還遠遠與真正的農村生活和農民群眾相當隔膜和脫離。盡管作品里有為數不多的對農村和農民的描寫,但離真實畢竟還有很大距離”。[2]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認識到農民的力量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調動他們的革命積極性,農民成為共產黨領導的革命的主力軍。與之相適應,農民也在小說敘事中占據了突出地位,在“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中更是被推向極致,并且,由于特殊的背景,知識分子和農民的地位被顛倒過來,農民不再是啟蒙的對象,而是成為啟蒙的主體,一貫以啟蒙者自居的知識分子反而要到農村接受改造。吊詭的是,就在知識分子真誠地接受改造的時候,農村卻是普遍的貧困、愚昧與落后。進入新時期之后,在“歸來者”、回城知青乃至農裔城籍者筆下,知識分子走進鄉村接受改造的歷程不啻是對農村貧困、愚昧和落后的展示過程,鄉村真實的一面展現在大眾面前,農村的貧困和農民的愚昧再一次被提上改造的日程,農民再次成為啟蒙的對象。知識分子和農民分別恢復了各自的身份,知識分子又一次以啟蒙者的心態掌握了話語霸權,以悲天憫人的情懷關注著農民的命運,表達著對鄉村現代化的想象?!?0年代的文學史,是以‘新啟蒙’為中心的知識分子文學話語方式貫穿始末的?!?span id="phig2e7" class="super" id="ref4">[3]在知識分子的鄉村現代化想象中,以城市為參照的現代文明成為他們衡量農民現代化的標尺,也是改造農民的目標。在一定意義上說,他們對農民的啟蒙過程也就是不斷地對農民進行思想改造,以祛除其小農意識并灌輸現代文明的過程;他們對現代文明的理解也就成為衡量農民思想的主要參照。小農意識的形成是由農民與土地的密切聯系決定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農民對土地的依賴以及土地對農民的生存保障和發展制約形成了農民的小農意識。因此,農民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也就是他們不斷調整與土地關系的過程,農民現代意識形成的過程也就是他們的小農意識逐漸向現代意識轉變的過程。
包產是新時期農村改革的開始,包產制[4]的嘗試、推行和探索不僅使農民獲得了土地解決了他們的溫飽問題,也使他們獲得了支配剩余價值的權利,有了改變命運的可能。在急劇變化的時代面前,農民不斷思考自身與土地的關系,從包產制初期對土地的渴盼,到利益驅使下對土地的理性思考,乃至進城之后對土地和家園的眷戀,都顯示出農民與土地的復雜關系。新時期小說敘事中,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追求顯示出農民對城鄉一體化的焦灼與渴望,呈現出知識分子的現代化焦慮。作為創作主體的作家面對的,一方面是全球化的大環境和中國作為第三世界國家的現實;另一方面則是具有第三世界國家寓言性質的城鄉關系,對一體化包括城鄉一體化和世界一體化的渴望成為他們的心理特征?!笆聦嵣希F代性項目之所以在中國被表現得如此的迫切,被如此不屈不撓地追求,是源于一種擔心自己可能被排斥于現代性之外的恐懼?!?span id="xohotju" class="super" id="ref6">[5]同時,現代化進程中的弊端以及國內外學者對現代性的批判和反思也對知識分子產生了影響,從而使其對鄉村乃至中國的現代化之路進行反思,并通過農民意識的現代嬗變表現出來。因此,農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追求、焦慮、矛盾、困惑以及理想和追求的內在分裂,也顯示出作家對鄉村城市化的矛盾心理和復雜感情。
二 農民意識的現代嬗變
隨著包產制的推行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確立,家庭逐漸成為農村生產和經營的基本單位,它一方面接續了傳統的經營方式調動起農民的勞動積極性;另一方面也由于放松了對農民的限制,為其進行多種經營和追求個人自由創造了條件。家庭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孕育著超越,家庭內部的個人顯示出越來越強烈的獨立性,最終因強烈的個性追求擺脫了家庭的束縛,家庭成為孕育個性意識的蟬蛻。作家憑著對現實的敏感和自覺的使命意識忠實地記錄了這一時期的歷史,但由于長期政治斗爭的影響,其創作不可避免地帶有了濃厚的政治意味,從而使個性意識籠罩著濃郁的政治氛圍,政治成為個性意識的決定因素,二者顯示出亦步亦趨的特征?!?0年代初,人們剛剛從漫長的政治和文化禁錮下解放出來,作家創作上帶有過去的濃厚的影子和心有余悸的驚疑是很自然的,所以,此時期作家們文學創作的功利性和表白性的昔日印跡還相當濃重,作家真實的內心還往往被這種傳統和對潮流化的趨附所損害、所遮蔽?!?span id="j4u29mx" class="super" id="ref7">[6]包產后,農民的生活水平、思想觀念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商品意識的滲透使其日益理性,土地不再是他們頂禮膜拜的神,反而成為他們進一步發展的桎梏。這顯然是與經濟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相適應的,也因為迫切發展經濟的需要,土地及其價值觀念被視為傳統而成為現代化的桎梏?!皬姶蟮耐恋赜^念,像沉重的軛頭,套住了中國的民眾,延誤了現代文明抵達中國的時間?!?span id="xlm2wub" class="super" id="ref8">[7]在“固守土地=保守”的觀念影響下,新時期小說敘事中鄉村改革者的探索被視為代表了社會的發展方向,成為走向現代文明的象征,固守土地的農民則被賦予了愚昧、落后、保守的意義?!峨u窩洼的人家》中的禾禾與回回、《魯班的子孫》中的木匠父子等分別被賦予了現代和保守的意義,禾禾、小木匠等表現出農民現代意識的覺醒,回回、老木匠等則代表了商品經濟影響下小農意識的嬗變。在這一過程中,農民表現出來的經濟觀念一般被視為現代理性的表現,象征著現代文明,至于其與傳統價值觀念的聯系則被有意地忽略。換句話說,農民現代意識的覺醒作為“立”是以對傳統觀念的“破”為基礎的,現代和傳統之間的有機聯系被人為地抹殺。其實,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界限并不是涇渭分明,農民由傳統向現代的轉變也是一個歷史的過程,考察這一時期的小說敘事,由《積極叔》《不僅僅是留戀》《蒼生》《雞窩洼的人家》《四妹子》等作品不難發現,農民在恢復傳統家庭經營方式的同時也逐步突破了家庭和傳統的限制一步步走向現代文明,傳統與現代顯示出延續性和漸變性,也正是在這種嬗變中,農民形象不斷顯示出新的特征,呈現出現代的轉型。
市場經濟向農村的滲透打破了鄉村的平靜,農民也在與外界的交往中開始反觀自身,擺脫貧困走向富裕成為他們的不懈追求。在商品經濟影響下,農民開始理性思考與土地的關系,努力追求經濟利益。當鄉村城市化成為農民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理性思考與土地的關系甚至將土地視為謀取利益的工具成為他們的選擇。在利益驅使下,農民開始了艱難地走向城市的歷程,土地連同家園消失在他們身后的蒼茫暮色中。失去土地,農民也失去了生存之本,對未來生活的擔憂和農業文明的潛在影響又使他們對土地表現出更多的留戀,對鄉村城市化表現出更多的擔憂,農民意識的現代嬗變顯示出復雜和曖昧。
隨著改革的深入和市場經濟的發展,村干部的職能發生了變化,對公共資產尤其是土地及其衍生事務的管理成為他們的主要職能,這也使其在鄉村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中有了謀取利益的可能。關仁山的《天高地厚》中的榮漢俊占用土地辦鋼廠污染環境、與外商合伙倒賣土地,從中漁利;蔣子龍的《農民帝國》中的郭存先不斷構筑個人的獨立王國,他自己也逐漸成為郭家村的“土皇帝”;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曠開田由樸實、勤勞的農民異化為欺壓百姓、追逐利益和享受的村干部;如此等等,都顯示出村干部的蛻變。他們也曾經是樸實、本分的農民,可是一旦當了村干部,其意識深處的封建思想馬上抬頭,在市場經濟的影響和物欲的誘惑下逐漸淪為權力和金錢的奴隸,并利用權力和金錢控制著村民,成為新時期農村的“卡里斯瑪”典型。他們大多有著精明的頭腦和極強的社會活動能力,為維護村民利益促進鄉村經濟發展做出了貢獻,村民對他們也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拜,借助于非凡的能力和村民的崇拜他們樹立起個人的權威。他們利用政治資本取得經濟上的成功,經濟上的成功又助長了他們的權力意識,從而使他們成為封建性與資本性混合的復雜人物。詹明信在分析具有寓言意味的第三世界國家作品時說:“這樣,資本主義的原始罪惡被揭露了:不是工資勞動、貨幣形式的劫掠和市場的冷酷無情的循環,而是舊的集體生活方式在已被掠奪和私人占有的土地上所受到的根本取代。”[8]這樣的判斷對這些村干部完全適用。他們一方面有著較強的能力,通過改革促進了鄉村現代化進程;另一方面又利用權力和威信對村民進行新的統治,成為鄉村社會發展中的“土皇帝”。企業家與村干部的雙重身份使他們的身份帶有了傳統和現代混合的特征,也使他們對鄉村現代化的探索呈現出資本性與封建性結合的特點,從而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鄉村現代化之路。
在鄉村城市化進程中,環境污染、土地流失、物欲崇拜乃至人情缺失和道德下降等負面因素對鄉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農民在沒有享受到現代化的成果之前就先遭受了現代化發展帶來的災難。長期的物質貧困使農民對金錢有著一種內在的渴望,市場經濟下金錢至上主義更刺激了他們的這種欲求。金錢逐漸在農民的生活中占據了支配地位并對鄉村倫理形成劇烈沖擊。在利益誘惑下,農民瘋狂地出賣可以出賣的一切,包括土地、身體甚至生命。就如陳應松《歸來·人瑞》中的阮白臉所說,“擺脫貧困,總是要一代人作出犧牲的”,“桃花峪有二十幾個妮子長梅瘡,就是梅毒,沒了生育,可人家樓房都做起來了,富裕村哪,哪像咱們這兒!后山樟樹坪窮死,可去年死了八個,挖煤的,瓦斯爆炸,一下子竟把全村的人均收入提高了一千多塊,為啥,山西那邊礦上賠的么……要奮斗就會有犧牲……”[9]王梓夫的《花落水流紅》中,桃花沖的小簸箕在外賣淫掙錢成為村人爭相效仿的對象,鄉村倫理在金錢的誘惑下發生了變異。當農民為了金錢出賣身體這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資本的時候,鄉村倫理的潰敗也就成為必然。
城市化、工業化的推進是以占有大量的土地為前提的,農民的“失土”既顛覆著鄉村秩序,也沖擊著鄉村倫理,但由于城鄉二元體制的格局以及農業文明的悠久歷史,農民失去土地和家園之后并不能立刻融入城市。失去土地這個賴以生存的保障,他們成為無根的浮萍,不得不在鄉村城市化進程中承受著更多的痛苦,從而也就對鄉村城市化表現出更多的質疑。對土地的瘋狂攫取從根上對小農意識(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農本意識”)形成沖擊,土地的神秘價值逐漸被經濟價值代替,土地成為金錢和利益的等價物。小農意識對功利的需求與現代文明對欲望的追求糾纏在一起,使金錢成為農民瘋狂追逐的對象并影響甚至決定著他們的價值觀念。斯賓格勒對此有著形象的描述,金錢“還試圖闖入鄉村,把不動的土地變為動產,用金錢思維改變各式各樣的手藝。此外,它還對工業施加壓力,并成功地控制了企業家、工程師和勞動者的工作,使他們成為其戰利品。機器與人類共同面臨著一個更強大的統治力量——金錢”。[10]在市場經濟影響下,農民對金錢的崇拜已經超越了對土地的感情,但土地并未因此從他們的思想中消失,而是作為回憶成為他們的精神寄托。農民走出土地被賦予了現代意義,但同時意味著他們失去了精神的家園,農民與土地的關系顯示出復雜的一面。
由于城鄉之間的巨大差別以及以鄉村城市化為特征的鄉村現代化之路,傳統與現代的時間觀念被置換為鄉村與城市的空間觀念,城市象征著現代文明和農村的未來,農村則代表著愚昧和過去?!皻v史上文明與城市幾乎總是有著無法分離的淵源關系,文明總是以能量高度密集的城市作為中心。當今還在有力地推演的以西方到東方的現代化更是一個明顯的、確定無疑的城市化過程。現代文明作為一種權力結構,同以往的任何文明一樣,其本質正是鄉村對于城市的憧憬與屈服。”[11]據此看來,農民進城實際上暗含著鄉村傳統與現代文明的對比,在這一過程中,現代文明顯然占據了上風,農民工對現代文明的主動追求和對鄉村傳統的主動放棄更是顯示出現代文明的魅力。農民工在城市從事著艱辛、低賤的工作,還要忍受城市的歧視,可他們仍然義無反顧地走向城市,將城市身份作為奮斗的目標。劉慶邦的《到城里去》中,宋家銀畢生的理想就是獲得一個城市的身份,并為此嫁給了性格懦弱的成方,成方丟掉工作之后,她寧肯讓成方在城市拾荒也不準他回來。宋家銀對城市的向往和內心的虛榮可見一斑。成方由合同工到拾荒者再到最終返鄉的經歷表明,農民工真正被城市接納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進城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經受“畸變”、泯滅自我的過程,只有“當他們中的男性懂得用‘惡’,女性懂得用身體后,他們也就取得了城市的通行證,城市借助他們進行‘惡’與‘性快感’的生產與再生產,他們中的成功者則借此完成自己做一個‘正?!鞘腥说脑挤e累……”[12]城市的陌生環境和工具理性的處事規則使精神和物質都極度匱乏的進城農民被楔入工業發展的鏈條,成為物化的人;同時,都市的欲望景觀又誘惑著他們瘋狂地追求金錢和利益,從而使他們在追求欲望消費的同時成為消費的對象,城市侵蝕的不只是他們的肉體更是他們的靈魂。對現代文明的追求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他們的肉體和靈魂也傷痕累累,從而注定了他們身在城市卻眺望故鄉的尷尬。
三 精神家園的構建
關仁山的《天高地厚》《麥河》等作品為我們展示了現代農業的光輝前景,但在《農民的終結》中,孟德拉斯通過法國農民種植美國玉米的事例認為,正是這種種植將農民納入世界一體化的戰車,使他們步入現代化的同時面臨著全球化帶來的風險和沖擊。也許馬歇爾·伯曼的話更能表達農民現代化的真實:“所謂現代性,就是發現我們自己身處一種環境之中,這種環境允許我們去歷險,去獲得權力、快樂和成長,去改變我們自己和世界,但與此同時它又威脅要摧毀我們擁有的一切,摧毀我們所知的一切,摧毀我們表現出來的一切?!?span id="jknu9l7" class="super" id="ref14">[13]在現代化進程中,現代文明帶來了物質的進步,同時使人“異化”為工業生產的工具,淪落為金錢的奴隸。土地流失、環境破壞和道德淪喪更使人類喪失了賴以棲息的家園,現代化的弊端全面呈現。這對以現代文明為追求目標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自然引發他們對鄉村現代化的疑慮與反思。因此,那些捍衛土地、固守家園的守護者一改鄉村改革初期愚昧落后的形象而被賦予了蒼涼大地保護神的悲壯意義。這既是知識分子對現代化認識不斷深化的結果,也是現代性的內在矛盾使然。
進城之后,城市艱難的生存環境和“二等公民”的身份注定了農民工在城市的屈辱地位,農民工自然將鄉村當作精神的寄托,對故鄉的回望成為他們在城市生活的常態?!抖摹分行“讓ν甑幕貞?,《親愛的深圳》中李水庫對故鄉的留戀,均顯示出故鄉的慰藉作用,故鄉成為他們的精神家園,精疲力竭的時候,返鄉成為他們的必然選擇。真正回到故鄉,返鄉者看到的卻是愚昧、落后甚至人性的殘酷與冷漠,魯迅小說中“離鄉—返鄉—離鄉”的模式在他們身上一再重演。對農民工來說,盡管生活于城市的底層,但畢竟身處城市,必然要受到現代文明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其價值立場和思想觀念也就有可能超越鄉村倫理而顯示出現代性的因素;返鄉后,他們對鄉村的審視也就帶有更多的理性色彩?!段覀兊穆贰分?,鄭大寶在城市遭受著屈辱和歧視,可回鄉之后迎接他的不是鄉親們的安慰,感受到的不是鄉親們的純樸和善良,而是故鄉的凋敝、貧窮以及他曾經寄予了厚望的鄉親們表現出來的殘忍和冷漠。大寶的再次離去與其說是出于經濟上的考慮,倒不如說是因為對故鄉的絕望?!读軡竦某岚颉分校R新回鄉帶領村民與造紙廠打官司,在賠償即將到手的時候卻發現村民為了金錢和利益已經開始互相算計,甚至有人丟掉了性命,馬新絕望之下選擇了離開。一方面是不回去了,另一方面則是回不去了。隨著農業稅的取消和惠農政策的實施,農民種地有利可圖。因此,當農民工在城市遭遇困難的時候,自然將希望寄托于土地。可當他們返鄉的時候,卻與土地經營者發生了矛盾,返鄉農民對土地的要求遭到土地經營者的拒絕。《永樂春》中,馬沖的父親發生車禍,家里喪失了經濟來源,馬沖選擇輟學回家種地,但她種地的要求遭到承包她家土地的馬光斗的拒絕。《夜深沉》中,隗三戶回鄉尋求歸宿也被堅決地拒絕,隗三戶在失去土地的同時失去了家園,其失望之后的離鄉實為無奈之舉。隗三戶離鄉后送掉性命與其說是因為突發事故,倒不如說是失去家園之后的絕望。鄉村的貧困、愚昧、落后乃至村民對金錢和利益的瘋狂追逐,不僅沒有顯示出鄉村倫理的淳樸、善良和溫馨,反而增添了現代社會的物欲崇拜,返鄉者的回鄉之夢徹底破碎。按照倫理學家的普遍說法,現代倫理是現代人在現代社會生活的道德規則,它是以現代人的生存、生活為根基的。但在農民的城鄉往返中,象征著現代的城市將農民拒之于外,走向現代化的農村又失去了溫情,農民陷入進不了城又回不了鄉的尷尬。在鄉村現代化進程中,鄉村倫理失去了根基,現代倫理顯示出殘酷,對城市物化的環境和鄉村倫理淪喪的雙重失望使知識分子陷入倫理的困惑,他們只能在想象中重建精神的家園。
精神家園的重建既是知識分子對鄉村倫理的懷念和失望,也是他們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和反思,以及對物欲化、庸俗化現實的逃避和城市文明的本能排斥。正如南帆所說:“事實上,對于城市的敵意是一種恐慌的癥狀,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所引起的巨大不適乃是這種恐慌的來源。為了抗御恐慌,作家竭力召回鄉村的影像作為感情的慰藉……他們甚至愿意因此承擔身心分裂所引起的痛苦與煩惱——他們不得不身陷城市而神馳鄉村?!?span id="tdwmkbo" class="super" id="ref15">[14]正是這種理想化訴求使作家將鄉村與城市進行了人為的嫁接,城市里種滿了莊稼。《城市里的莊稼》《城市里的玉米》《在天上種玉米》等作品從題目就表現出鄉村的影子和農業文明對知識分子的潛在影響,虛構的田園表達出農民懷鄉的深情。胡學文的《虬枝引》可謂是典型的寓言。喬風進城打工,可當他返鄉時再也找不到故鄉。最后,喬風執拗地在一個地方種上一棵樹,建造了一個新的“一棵樹村”。這顯然是作家的一廂情愿,表現出他們對城鄉一體化乃至全球化進程暴露出來的問題的逃避,蘊含著他們對現實太多的無奈、焦慮以及對鄉村現代化發展的反思。
總之,進入新時期之后,對現代化的渴望使傳統社會的自然發展發生扭曲,鄉村發展被納入城鄉一體化的軌道,“后發外生型”的現代化特征使鄉村現代化的發展呈現出傳統與現代、精華與糟粕并存的情態,傳統與現代的碰撞與沖突、融合與抵牾構成鄉村現代化的典型特征,而鄉村現代化的主體——農民也往往在這一轉變過程中走向迷失。正如有論者所說:“舊的價值和規范系統的迅速消失和不能發生作用,以及新的價值和規范系統形成的緩慢,會形成‘價值真空’現象。隨之而來的是自我認知、目標和手段的混亂?!?span id="obkkxt7" class="super" id="ref16">[15]新時期小說敘事中,農民在社會發展中的困惑和迷茫正是傳統價值觀念與現代價值觀念沖突的具體表現。作為“后發外生型”現代化的國家,特別是第三世界國家中的第三世界的農村,如何吸取農業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優點摸索出一條符合中國農村的現代化之路,既是農民奮斗的目標,也是知識分子義不容辭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