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邊疆、地域與西部: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史學思想初論
- 王邵勵
- 11101字
- 2025-04-25 19:17:25
二 學術史回顧
特納的原著,尤其是他自認為比較滿意的在生前公開發表的作品,是研究特納史學思想的史料基礎。據筆者統計,特納自1883年首度發表文章至他1932年去世,共有60余件作品公開發表。其中包括一部專著、一部論文集、多部專業學習指南手冊,其余的均為單篇論文。另有兩部遺著在特納去世后出版。[3]
公布于1893年的論文《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是特納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作,也是最集中地體現特納早期思想的作品。但這篇文章的觀點,是特納經歷了近5年的研究積累才最終提煉而來的。因此,研究“邊疆假說”的主題思想,特別是研究特納早年對于“美國歷史上的邊疆”的思考,就需要重視特納發表于1893年以前的這些作品。1888年和1890年,特納以“威斯康星的印第安毛皮貿易”為主題,先后完成了碩士和博士學位論文,文中體現了一種“社會進化論”的基調。[4]1891年和1892年,特納又先后發表了《歷史的重要性》和《美國史諸問題》兩篇文章,這兩篇文章不但直接提出了“邊疆假說”的核心思想——“邊疆是解釋美國歷史的關鍵”,而且表明了特納的歷史本體論和史學認識論,從而為“邊疆假說”的構建奠定了史學理論基礎。[5]
提出“邊疆假說”以后,特納對美國邊疆史展開了一系列實證研究,以檢驗和充實自己的設想。從1893年公布的《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到1918年發表的《中西部拓荒者民主》,特納以“美國西部”為對象,對一些有代表性的“西部地域”展開了實證研究,內容涉及西部邊疆社會的民主政治、經濟發展和文化建設等眾多方面,從而論證了“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作用及“邊疆遺產”在“后邊疆”時代的重要意義。到了1920年的時候,特納將這方面的文章共13篇結集出版,題為《美國歷史上的邊疆》[6]。除此之外,特納還在1906年的時候出版了第一部專著《新西部的崛起:1819—1829》[7],其主旨同樣是旨在以西部整體史的研究來檢驗“邊疆假說”的有效性。
另一部集中反映特納史學思想的論文集,是出版于1932年的《地域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8],共收錄了特納發表于1895年到1926年的12篇論文,其中包括著名的《地域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按照該文集編者的說法,其主題是關于特納的“地域思想”。實際上,這本論文集同樣能夠反映特納通過實證研究來重申和發展“邊疆假說”的思想軌跡。這些作品不但繼續深入研究了“歷史性邊疆問題”,而且著重表明了特納對于“后邊疆”時代社會發展形勢的判斷,延伸了他提出于19世紀末的“邊疆假說”的基本思想。以“地域”為主題的另一部特納的遺著,《1830—1850年的合眾國:國家及其地域》[9]在1934年出版。“地域思想”是特納史學思想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因為“地域”是美國邊疆拓殖的產物,特納正是通過一系列地域研究,才闡明了美國邊疆拓殖和社會進化的歷程。
除了特納公開發表的作品以外,另一部分對特納史學思想研究具有重要啟發意義的史料,是特納的未刊作品,包括他生前的手稿、演講稿、筆記和信札等,它們真實體現了許多鮮為人知的關于特納思想的提出背景、發展演變和創作動機的信息。從數量和分布上講,這些未刊作品以檔案的形式保存于美國各地,最重要的檔案文獻集藏地包括美國加州亨廷頓圖書館(Huntington Library)、威斯康星大學檔案館(Archives of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Wisconsin Memorial Library)、威斯康星州立歷史協會(Wisconsin State Historical Society Library)和哈佛大學亨廷頓圖書館(Huntington Library of Harvard University)等。[10]
根據這些寶貴的未刊文檔,學者們編撰了介紹和深入分析特納生平與思想的資料集。其中,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包括雅各布斯(Wilbur R.Jacobs)于20世紀60年代先后編撰出版《特納的遺產:美國史未刊作品集》[11]和《特納的歷史世界:通信選集》[12],比林頓于70年代編撰出版《尊敬的女士:F.J.特納與愛麗絲·F.P.胡波爾通信集,1910—1932》[13]與《特納:歷史學家、學者和教師》[14]。這幾本資料集的出版,極大地豐富了研究特納史學思想的史料,公眾據此得以更全面地了解特納的思想世界。
隨著特納作品在20世紀初葉的陸續發表,特納的影響逐步擴大,圍繞其學說的學術爭鳴也逐漸展開。學者們相關成果的積累,對于今天研究特納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在整個20世紀與時俱進的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中,美國學者們對特納的史學思想遺產展開了經久不衰的學術批判,其研究歷程大體可劃分為三個階段。
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中期,是學界研究特納史學思想的起步和早期發展階段。在這一階段,學者們針對“邊疆假說”的合理性,也就是特納所描述的美國歷史進程是否符合美國歷史實際的問題展開了討論;與此同時,學者們也開始分析特納在假說中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并嘗試著寫出第一批以美國邊疆史為題材的歷史著作。具體來講:
第一,學者們以“邊疆假說”為中心展開了大規模的爭論。“邊疆假說”在提出之際并沒有造成太大轟動,其影響力是逐步擴展開來的。在20世紀的頭20多年,美國學界對特納從邊疆角度解釋美國歷史發展感到耳目一新,對他的假說給予熱情的歡迎和充分的肯定。盡管當時也有針對該假說的批評,但這種意見并不代表主流。[15]到了30年代,以階級矛盾和經濟利益沖突來解釋美國社會發展的“進步主義”學派風行美國史壇。大蕭條時代特殊的社會環境促使學者們重新反思美國史學傳統,對假說持批評意見的人大大增多,他們與捍衛“邊疆假說”正確性的學者展開了勢均力敵的激烈爭論。具有唯物史觀傾向的美國史學家揭示了特納“地域學說”的局限性,即以“地域紛爭”掩蓋了美國的“階級沖突”[16]。其結果是,在二戰結束之前,持批評意見的學者已完全占據了上風。[17]
第二,在針對特納具體的歷史解釋的爭論之外,一些學者開始澄清特納史學思想的形成背景和假說論證過程中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其目的不在于評判“邊疆假說”和“地域理論”內容觀點上的是非曲直,而是歷史地回溯假說所處的語境以澄清特納的本意。[18]這種研究,對于更有針對性地評判特納的學說、更深入地理解特納的思想是有益的。分析假說中的概念和方法,實質上是在更深層次的史學思想領域的探究,這需要更全面和深入地挖掘文獻,尤其是全面掌握特納的原著,包括其公開發表的以及未刊的實證研究和理論著作。然而,當時學者們所利用的材料,主要是特納公開發表的實證性作品,由此而得出的結論顯然是有局限性的。
第三,直接以美國邊疆和西部地域為主題的歷史編纂作品也開始出現。早在1910年,作為特納繼承者的帕克森(F.L.Paxson)就推出了《美國最后的邊疆》一書,以響應特納的號召。[19]隨后,帕克森在1924年又出版了《美國邊疆史,1763—1893年》,堅持維護特納的基本觀點。[20]此外,最值得關注的學者就是韋布(W.P.Webb)。1931年,韋布以《大平原》[21]一書奠定了自己在美國邊疆史學界的地位。除了細膩的敘事風格和開闊的研究領域之外,《大平原》最具啟發意義之處在于,它第一次將大平原地區作為典型的美國西部地域來給以整體性的研究,歸納其作為一個獨立地域所具有的鮮明的地理和文化特征。在特納的西部史作品中,這個區域的研究比較薄弱。然而,該書的主題——“大平原人是如何適應那里的環境而創造歷史”,卻與特納“邊疆假說”中的“社會進化論”和“環境適應論”是一脈相承的。韋布對特納的繼承,更明顯地體現在1937年他所出版的《我們立場的分歧:無邊疆社會的危機》[22]一書中,其觀點正是特納所言之“邊疆消失論”的引申,即“無主土地”的枯竭,必將導致美國社會的變革。
總體上講,之所以說二戰之前的20年是美國學者研究特納史學思想的初步發展時期,是因為其成果多集中于對假說某些個別問題的討論上,且持論比較激烈,缺乏對特納整個思想體系及其提出背景和語境的深入了解。對特納論題的檢驗,也缺乏方法論層面上的必要反思。故而,這種爭論就很容易就事論事、流于膚淺并缺乏針對性。另外,拓展邊疆史的實證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其成果數量不多,對特納成果的超越也比較有限。
20世紀4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美國學界對特納史學思想的研究與評價日趨成熟。這一階段總的特點是:學者們不再單純地關注特納歷史解釋的具體觀點,也不是像以前那樣情緒化地爭辯假說內容的正誤,而是比較理性地運用新的材料和方法來檢驗特納在假說中所提出的問題,總結以往研究討論過程中的收獲和不足,從而深化了對包括假說在內的特納的整個史學思想體系的認識。同時,美國邊疆史和地域史的實證研究也比二戰以前更為繁榮。其具體表現如下。
首先,“邊疆假說”繼續受到史學家們的關注。曾經批評過特納的皮爾森(George W.Pierson)在1947年撰文,回顧了此前一段時間美國學者對“邊疆假說”的不同看法。在此后的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不斷有關于假說的階段性論戰成果結集出版。更為重要的是,學者們逐漸認識到針鋒相對的爭論應該告一段落了。1962年,羅因(William H.Lyon)發表論文分析了五六十年代圍繞“邊疆假說”的爭論,并號召當時的學者們對特納的理論進行重新檢驗,而不是單純地批評。[23]通過以計量統計等新方法進行具體分析,學者們不再對特納的史學思想持一概否定的態度,而是認識到“邊疆假說”中包含著很多合理的成分。[24]
其次,特納治史的概念和方法成為史學家關注的新焦點。該時期,哈珀(Norman D.Harper)、格雷斯利(Gene M.Gressley)、杰里克(J.T.Juricek)等人集中分析了特納著作中“邊疆”“地域”“進程”和“西部”等概念。[25]奧斯坦德(Gilman M.Ostrander)、布萊克伍德(G.D.Blackwood)、比林頓(R.A.Billington)、克萊文(W.Coleman)、本森(Lee A.Benson)等人探討了“邊疆假說”的理論來源。[26]雅各布斯(Wilbur R.Jacobs)和卡爾(Barry D.Karl)則就特納構建歷史框架時所使用的方法展開了研究。[27]結合特納的生平,霍夫斯塔特(R.Hof-stadter)和比林頓綜合闡釋了作為一種思想體系的“邊疆假說”[28]。此外,學者們的研究還涉及與假說相關的特納的教學思想、修辭風格等問題。[29]總之,經過這一時期的深入研究,史學家們已經將“邊疆假說”的認識置于特納整個思想體系之中,作為一個思想者的特納的豐滿形象在史家們的視野中愈發清晰。值得一提的還有,這一時期的學者們充分發掘了前人所未曾充分利用的特納未刊文稿,整理出版了一系列具有重要史料價值的資料集。[30]這種資料整理工作有助于深入理解“邊疆假說”的發展線索。
再次,邊疆史、地域史和西部史等史學作品的編撰與實證研究有新的突破。比照二戰以前,這一時期的成果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很大改觀。在大部頭的邊疆史著作創作方面,特納的傳人比林頓、默克(F.Merk)、韋布都推出了新的作品。[31]其中,作為特納的親傳弟子和同事,比林頓和默克在寫作時基本秉承了特納的模式,以時間為線索敘述邊疆拓殖的過程,其作品基本可以看作是“邊疆假說”綱領的具體展開;韋布則是饒有創意地將假說的基本觀點——“文明征伐論”應用到對世界歷史進程的解釋上。更具影響力的作品是帕莫羅伊(Earl Pomeroy)在1965年出版的《太平洋斜坡》[32],其創新之處為,一是在于作者將研究對象限定為“遠西部”的美國西海岸“太平洋斜坡”——這里也是美國邊疆拓殖所經的重要地域,從而填補了特納和韋布的“西部史”研究空白,二是作者綜合敘述了該地的歷史,尤其是作為“后邊疆”時代的20世紀的社會發展變化,從而在時間和空間上拓展了美國邊疆史的研究范圍,為檢驗“邊疆假說”和“地域思想”提供了新的材料。除了上述作品之外,其他被拓展出來的美國邊疆史實證研究的新領域,廣泛涉及邊疆的城市、印第安人、婦女、文化、婚姻家庭、人口流動等社會生活各領域。[33]
這一時期的研究也存在著一些不足:關于特納史學思想的爭論雖然比較理性化,但卻缺乏對思想中所隱含的深層次史學價值觀的批判,尤其是沒有從根本上意識到假說中的帝國主義殖民擴張思想和白人種族主義中心論的理論本質。史學家們熱衷于探究特納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卻沒有及時反思自己在研究中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對第一階段圍繞假說的爭論所進行的總結,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成是一種觀點匯編,因為這些作品缺乏對韋布、比林頓等史學家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傾向的深度分析,也未能及時總結新一代邊疆史研究與特納的邊疆史研究之間的繼承關系。當時評論界關注的是史學家的具體觀點,就如同20世紀三四十年代學者們熱衷于爭論“邊疆假說”的內容正誤一樣。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末及至21世紀初的若干年間,是學界研究特納史學思想的革新和轉型階段。經過調整之后的美國邊疆史學,在研究主題和方法上呈現出新的面貌,其最顯著的特色,就是所謂的“新西部史學”的崛起與繁榮,其代表人物有埃圖蘭(R.W.Etulain)、利默里克(Patricia N.Limerick)、懷特(Richard White)、沃斯特(Donald Worster)、納什(G.D.Nash)等。新西部史學家不但創作出大量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歷史著述,而且還有意識地從史學理論和史學史的層面對他們當時所進行的歷史編纂和以往的“邊疆假說”研究進行了總結和批判。盡管在內容和方法上與特納的邊疆與西部史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如果從整個20世紀美國邊疆史學發展的軌跡上看,新一代史學家們的研究,正是在老一代邊疆學派研究成果基礎上的深化和拓展,他們的觀點、邏輯和價值傾向,與特納的“邊疆假說”和“地域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新西部史學派”的崛起與繁榮,是專注于美國歷史研究的學者們在新的時代和社會環境下進行自身調整的產物,也是包括邊疆史研究在內的美國史學自身發展合乎邏輯的結果。
特納提出并曾引發激烈爭論的“邊疆假說”繼續受到冷落,以此為題的研究成果在這一階段數量銳減[34]。顯然,美國學者認識到這種討論已經沒有多大學術和現實意義。與此同時,美國學者對特納在史學研究中所使用的概念與方法仍興趣不減,但其總體成果已不像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樣繁榮。專注于此的史學家們,主要是通過挖掘更鮮為人知的史料,運用闡釋學、比較研究等更新式的社會科學方法來取得研究突破的。[35]
此外,“新西部史學”之所以能夠異軍突起、備受矚目,正是因為新西部史學家們所關注的問題,基本上都是20世紀美國社會的重大現實問題。以新的視角研究邊疆推進的歷程,研究由此而帶來的美國西部的巨大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有益參考。從研究主題上看,新西部史學的歷史編纂作品,開始關注邊疆拓殖進程中受壓迫的少數族裔和弱勢群體——印第安人、墨西哥裔、亞裔、非裔和婦女,呼喚社會正義,批評特納的“邊疆假說”忽視甚至丑化了這些社會群體的存在和貢獻;[36]強調邊疆社會的文化多元性的同時,自覺地以文化平等論來重寫邊疆歷史,反思“邊疆假說”中視為天經地義的盎格魯-撒克遜種族文化中心主義;[37]再現西部底層民眾真實而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充分認識到“城市”在文明的推進和社會發展中的作用,突破“邊疆假說”僅僅從“邊疆”一個因素解釋美國歷史的傾向;[38]重視西部人所生存的環境,即以美國“地域”視角觀察到的西部地理的特殊性,強調西部自然環境因素的獨特性及其對于西部地域特色形成所具有的意義,批判“邊疆假說”中的“自然征伐論”,提醒美國人要協調好人與自然的關系;[39]最后,新西部史學家還特別關注他們所生活的20世紀的西部,他們接替老一代邊疆史家的工作,續寫了最新近發生的“后邊疆”時代的社會歷史。[40]
除了卓有建樹的歷史實證編撰之外,新西部史學家還對自“邊疆假說”提出以來的美國邊疆史學傳統進行了史學史和史學理論層面的總結與探索。在對“新西部史學”自身特色的總結方面,出版了多部富有啟發性的論文集,就當時相關研究的新領域、新視角、新方法和新問題提出了看法。[41]這一代史學家大都重視自身的理論修養,因而,其實證研究也具有一定的理論闡釋性。在史學史梳理方面,“新西部史”史學家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自覺意識。將20世紀美國邊疆史學思想與實踐在縱向上聯系起來分析,可以更清楚地定位“邊疆假說”在美國邊疆史學演進過程中的地位。[42]
“新西部史”史學家在學術創新過程中所出現的問題也不容忽視。一是在史學價值觀上仍然沒有徹底反省“邊疆假說”中的“文明征伐論”的理論本質。美國國內的少數族裔為白人邊疆拓殖運動付出了代價,而同樣需要新一代美國史學家普遍承認的是,被美國白人擴張主義當權者列為國家發展“新邊疆”的海外殖民地,也是特納所言的“文明征伐”的對象,那里的主權國家和民眾,同樣是美國所謂的“邊疆”拓殖運動的受害者。二是對特納學說產生的社會背景及其現實影響力分析得還不夠。“邊疆假說”既是一種學術思潮,也是一種社會思潮。在這一點上,美國學者遠沒有中國學者認識得深刻。在學術領域之外,“邊疆假說”對美國20世紀的社會政治生活產生了巨大的隱性影響,“新西部史”在這一問題的研究上應該更有作為。三是在總結美國邊疆史學史的過程中,過于強調“新西部史學”與特納所開創的早期邊疆史學傳統的對立,在批判特納的“邊疆假說”與“地域思想”的同時,新一代史學家們多少忽視了上述思想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所具有的積極意義,也忽視了特納對于美國史學的卓越貢獻。只有從繼承與超越兩個維度去客觀地看待美國邊疆與西部史學的發展,只有實事求是地評價特納學說的價值和效用,才能對美國史學自身的發展有益。四是“新西部史”的實證研究在方法上愈發顯現出對象和領域碎化、手段標新立異且華而不實等問題,再有就是認識論上有極端主觀化和相對化的傾向,這些問題與美國史學在20世紀下半程所暴露出來的局限在本質上是相通的。[43]
中國大陸學者對特納的認識與研究,起步于20世紀60年代。在半個多世紀的研究歷程中,參與研究與討論的學者主要包括楊生茂、丁則民、張友倫、何順果、侯文蕙和袁鵬等諸位。從時間線索上看,中國學者對特納史學思想的研究,經歷了一個由初步介紹到深入分析、由激烈批判到客觀評論的過程。就具體內容而言,學者們的研究主要圍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首先,關于“邊疆假說”提出的背景和條件,楊生茂教授和丁則民教授等美國史前輩深刻認識到:假說的提出,與美國19世紀末的社會發展形勢密切相關,此時,美國正處在壟斷資本主義大發展的時期,國內經濟實力大增,階級矛盾尖銳,海外勢力范圍不斷拓展,民族和國家情緒高漲,西進運動行將結束;在新的時期,社會的發展需要新的理論對國家的歷史進行解釋;“邊疆假說”的提出,正符合當時國內外的形勢發展要求,符合美國壟斷資產階級當權者和帝國主義擴張分子的利益要求。將“邊疆假說”看作是一種社會思潮,并將其置于社會發展宏觀背景中去追溯其產生根源,顯示出中國學者的寬闊歷史視野。[44]此外,學者們還提到,假說的提出與特納早年所在的西部環境,尤其是他對故鄉的那種典型的邊疆生活感悟有關。[45]關于“邊疆假說”的理論來源,學者們認識到,特納深受當時美國思想文化氛圍的影響,假說的主要來源,主要是風行于當時歐美學界的“社會進化論”“經濟唯物論”和“地理決定論”[46]。
上述論斷均值得肯定,但是,若想對“邊疆假說”的提出背景有更深刻的了解,則需要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美國社會形勢、西部地區的崛起和特納個人經歷等三個方面進行更細致的分析,也就是依靠更翔實的史料,來說明當時宏觀、中觀和微觀的社會、歷史背景——包括經濟社會背景,也包括思想文化背景,到底與特納提出“邊疆假說”存在何種因果關系。將假說置于社會歷史背景中去分析其產生根源的思路是正確的,需要進一步做的研究工作是通過更具體的研究來落實這一主張。對“邊疆假說”的理論來源問題,也需要做上述性質的工作。歷史學家思想的形成,既受宏觀社會背景的影響,也跟個人的學習和思考有關。在后一個問題上,結合特納早年求學和工作的經歷,應該能夠探究到這位思想家在建構史學思想的過程中,都汲取了哪些思想家的理論養料。
其次,關于特納史學思想的內容、概念及其形成演變過程。楊生茂、丁則民和張友倫等學者根據特納的代表作歸納了“邊疆假說”的主要內容,即:邊疆的拓殖是美國社會發展的動力,邊疆的推移構成了緩解社會危機的“安全閥”,更促成了美國的民族、民主和國民性格的形成。何順果等學者還就“邊疆假說”中的重要概念——“邊疆”“地域”“西部”和“無主土地”進行了分析,指出這些概念具有各自確切的含義。[47]關于“邊疆假說”形成的過程,以張友倫先生的分析最具代表性。他不僅整理了“邊疆假說”提出之前的美國邊疆史作品,而且還引用特納本人發表于1893年之前的作品來說明邊疆假說有一個醞釀和提出的過程,這種歷史性的分析方法特別具有啟發意義。[48]再有就是關于“邊疆假說”的衰落,楊生茂等學者從社會環境和假說自身理論局限兩方面分析了假說衰落的原因。[49]
總觀上述學者的成果,可以發現其中仍有許多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關于“邊疆假說”的內容,一方面,可以通過細讀特納的原作來對假說中的主題思想進行進一步的理論提煉;另一方面,也應當認識到,特納發的早期作品,雖然集中體現了“邊疆假說”的主題思想,但特納關于美國邊疆問題的認識卻并未就此止步,所以,尤其應當重視在1893年之后的“后邊疆”時代,“邊疆假說”到底充實了哪些內容。關于假說中的概念,也應當進一步深入研究,因為它們是建構“邊疆假說”的理論基礎。理解這些概念,也需要細讀特納的原作——包括其公開發表的作品,也包括其未刊作品,由此才可以體會特納到底是出于何種用意才使用這些概念的,而不是根據我們研究者自己的主觀認識標準和習慣來妄加猜度或過度解釋這些具有特定含義的歷史性詞匯。“邊疆”“地域”和“西部”等概念,不光在內涵上有差別,同時也應當具有服務于一個思想主題的統一性。要意識到“邊疆假說”是一個內涵豐富多樣的思想統一體,在復雜多變的思想演進中貫穿著邏輯的連續性。關于假說的形成演變過程,依據歷史性的分析方法,除了通過挖掘特納早期作品來分析假說的醞釀和提出過程以外,還可以通過歷時性地考察特納在1893年之后的史學思想軌跡,來完整地展現特納史學思想內涵的歷史演進過程。
再次,關于特納史學思想的評價。對于美國學者諱莫如深的假說中的帝國主義擴張思想和白人種族主義中心論,從20世紀60年代中國學界接觸特納思想開始,以蔣湘澤和厲以寧為代表的學者就對此展開了深入而有見地的批判。[50]此后,楊生茂和丁則民先生又進而指出,“邊疆假說”直接體現了美國壟斷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51]在歷史價值觀上的批判以外,學者們還普遍認為,“邊疆假說”的主要觀點也是站不住腳的:“社會進化論”是對人類歷史進程的一種僵化的解釋;自然地理并不能取代階級和社會矛盾而成為推動歷史運動的因素;由西進運動所主宰的美國的發展,并不具有超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總結的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規律的“例外特性”;邊疆拓殖造就美國的民族、民主與國民性格,純粹是一種“神話”;“邊疆安全閥”根本起不到緩解社會危機、改善民眾生計的重大作用;在美國近代發展歷程中,“邊疆”的推進并不是唯一的決定性因素,例如,城市的興起和發展,就在遠西部地區起到了特殊重要的作用;等等。[52]為了糾正或補充特納的解釋模式,中國學者還通過各種實證性西部史研究,提出了自己對美國邊疆及西部歷史發展規律的認識。[53]除了對“邊疆假說”的理論本質進行嚴肅批判以外,學者們還逐漸對假說中的合理因素與積極作用給予了肯定。楊生茂先生在自己組織編譯的《美國歷史學家特納及其學派》一書的序言中,指出特納在美國“開拓經濟史觀”方面產生了很大影響。[54]侯文蕙和鄧鵬的兩篇文章,則簡要評價了“邊疆假說”對于美國社會發展事業所具有的積極意義。[55]
任何史學評價,都應該是既要明確被批判對象賴以存在的歷史語境,也需要明確自身的批判立場。如果以此為起點,對特納史學思想的評價應該能夠有新的進展。對于他的假說在價值觀念和內容觀點上的偏頗,中國學者已經認識得很清楚。下一步需要進行的工作,就是結合特納的原作,對有關假說本質的一些問題作深入辯證的分析。比如,關于眾所周知的假說中的“白人種族主義中心觀”、邏輯“決定論”傾向和“美國例外論”等問題,都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再有,特納的學說畢竟是轟動一時、影響深遠的學術思潮和社會思潮。這種思潮受到美國社會各界如此高度的重視,一定有其具體原因。比如,有美國學者稱特納的“邊疆假說”是美國文化發展史上的“門羅宣言”。這足以引發我們思考假說對于美國文化自立所具有的社會意義。再有,通過分析特納構建假說時使用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工具,便不難認識到,特納確實在美國史學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對于20世紀美國“新史學”運動的開啟,特納都做出了哪些貢獻?在這方面,還有很多內容可以深入探討。
最后,關于特納史學思想的影響。特納提出“邊疆假說”以后,在美國史學界引發了不小的反響。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史學家圍繞假說的主要觀點,展開了大規模的討論。楊生茂和張友倫先生在自己的作品中初步介紹了這場大討論的一些情況。[56]在討論之外,另有美國學者按照特納的綱領開展了美國邊疆史的實證研究,形成了新一代的“特納學派”,其代表人物包括帕克森、韋布、比林頓和默克等人。對這些人的史學思想與實踐,中國學者也進行了有針對性的個案分析。[57]
“新西部史學”的崛起與特點,是中國學者們關注的另一個重點。張友倫、侯文蕙等學者對新西部史學的創新之處及其在美國邊疆史學發展中的地位進行了認真的探討,其中涉及一些新西部史家如何看待“邊疆假說”的問題。[58]從特納的邊疆史研究,到新西部史學的興起,構成了一個自成體系的史學流派。在對這個流派的史學思想進行史學史總結的過程中,以丁則民為代表的中國學者提出了很有啟發性的看法:20世紀美國西部史學發展的總體趨勢是從“西進史學”(to-the-west)到“西部史學”(in-the-west)的轉變,前者著重研究美國邊疆向西拓殖的過程,后者側重于作為地域的西部在某個特定時段的社會發展狀況。[59]以此而論,則特納所代表的是“西進史學”研究興盛的時代;從韋布1931年發表《大平原》開始到60年代,是“西進史學”向“西部史學”的過渡期;而六七十年代新西部史學興起,標志著“西部史學”研究時代的到來。大體同意這種劃分的還有張友倫先生。[60]而受這一模式啟發并展開更深入探究的是丁則民教授的博士研究生袁鵬,1997年他以《20世紀美國西部史學發展的歷史考察》為題完成博士學位論文,該文認為20世紀美國西部史學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其間的轉變一方面表現在史學家們的歷史觀念——從“西進史觀”到“西部史觀”的轉變上,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史學家的研究主題——從視西部為“殖民地”到視西部為“領先者”的轉變。[61]
在特納史學思想的現實影響方面,楊生茂、丁則民等學者提出,特納的學說對于美國對外擴張政策的制定及其實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62]此外,于沛等學者還意識到,自從特納提出“邊疆假說”以來,出于維護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戰略集團根本利益的需要,西方戰略家的“邊疆”概念宣傳,經歷了一個由強調“地理邊疆”到重視“利益邊疆”的轉變過程,他們提出“主權國家虛無化”和“文化全球化”等新的理論主張,力圖借助經濟全球化來強行輸出西方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從而最終建立起聽命于西方世界的全球體系。[63]這充分說明,作為“邊疆假說”核心思想的“文明征伐論”,已經成為美國及其盟友推行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的重要理論依據。
對于“邊疆假說”的影響,也同樣存在著一系列值得深入探討之處。中國學者們已經就美國邊疆史學的演進軌跡提出了獨到的看法,實際情況是,無論是以韋布為代表的“特納學派”,還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興起的“新西部史家”,確實在美國邊疆問題的研究上對特納有所超越,但是,作為縱向研究美國邊疆史學史的“局外”學者,卻應當看到特納之后的研究者對特納的思想繼承,看到美國邊疆史學一以貫之的主題。只有從繼承與超越兩個維度去分析一種史學思想體系的演變,才是一種真正的歷史性的分析方法。由此,我們在承認所謂的“西進史學”與“西部史學”的分歧的同時,更需注意二者之間的邏輯聯系。另有一點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能因為“邊疆假說”在美國學術界的漸漸隱退而忽視了它在美國現實生活中的重大影響。假說中所蘊含的“文明征伐論”主題,依然指導著美國今天的內政和外交活動,其帝國主義侵略擴張的本性沒有改變。“征服新邊疆”,仍然為當今某些美國政要所經常提起。對于這種具有新的表現形式的“文明征伐論”,特別需要引起我們的警覺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