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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周諸子的三種邏輯思維

在晚周諸子特別是道、法二家學說中,體現著三種邏輯思維方式,或說三個邏輯思維層次。

晚周諸子中儒、墨、名、法等諸家,都各有辯資,但是在邏輯思維方面影響較大的仍是道、法二家。總括晚周諸子的邏輯思維方式,可以有三個不同的層次:第一是以法家韓非為代表的“矛盾不相容”的邏輯思維層次,第二是以道家老子為代表的“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層次,第三是以老子和莊子為代表的“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層次。三種邏輯思維層次由低到高,分別引申出了法家和道家不同的政治主張和社會觀。以往由西方哲學出發,稱老子的“有無相生”思想為“樸素辯證法”,稱老子和莊子的“大象無形”“大辯不言”思想為“相對主義”,似不切合晚周諸子學說的真意。

一 “矛盾不相容”的邏輯思維形式

“矛盾不相容”的邏輯思維形式以法家韓非為代表,中文“矛盾”一語即出于韓非。“矛盾不相容”的邏輯思維層次中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就是形式邏輯所說的“矛盾律”。

法家又稱形(刑)名家。《史記》說商鞅“少好刑名之學”,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又說申不害“主刑名”。劉向《新序》說:“申子之書號曰《術》,商鞅所為書號曰《法》,皆曰《刑名》,故號曰《刑名法術之書》。”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說名家專決于名,“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所說的名家指的就是形名家,不是倪說、惠施、公孫龍等的名家。形名思想在法家學說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以說是法家理論的核心。

韓非十分注重名實關系,有很多邏輯推理方面的論述,比較著名的如“自相矛盾”“鄭人買履”“郢書燕說”等,今人往往當作寓言看待,實際上都是嚴格的邏輯推理,而且目的所指都是當時的最高統治者。司馬遷所特別慨嘆的《說難》篇,其核心實際上也是在名實關系一點上。《韓非子·難一》(又見《難勢》):“楚人有鬻盾與矛者,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1]

晚周諸子號稱百家爭鳴,其爭鳴對立之處即在“矛盾不相容”上面。晏子之批評孔子,孟子之抵距楊墨,荀子之非難十二子,韓非之批駁儒墨五蠹,李斯之禁百家語,司馬遷所說漢初之儒道互絀,實際上都不離“矛盾不相容”的邏輯思維層次。

二 “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

“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以老莊為代表,即認為矛盾對立的雙方互為成立的條件,同為相對而存在,對此老莊二人都有論述。《老子·道經·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2],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老子·德經·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此處的有和無,是一般意義上的有和沒有的意思。老子的原意是說,美與惡,善與不善,有與無,難與易,長與短,高與下,音與聲,前與后,都是相互依存的相對的概念。對立的雙方如果各自偏執于自己的一方,就會使雙方都不能存在。強調了自己,否定了對方,對方失去了,自己的一方也不復存在。“反者道之動”的意思可以解釋為:和自己對立的一方實際上是支持了自己。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競作,“天下大亂,道德不一,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莊子·天下》),“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莊子·天下》),“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莊子·齊物論》)。由于諸家各持一說,互相非難,于是就產生了諸如“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莊子·齊物論》)的問題。為此老莊提出了“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對“矛盾不相容”的邏輯思維形式進行批評,其中尤以莊子的批評最為激烈。

莊子認為,事物的個性和各自的原則,包括各家各派的是非之爭,不能作為衡量事物存在的根據和進行價值判斷的標準。這是因為:

第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究竟有沒有是非的分別,彼此二者不能互證。

《莊子·齊物論》:“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若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

我和你爭辯,你勝了我,我不勝你。你就確實對嗎?我就確實錯嗎?

我勝了你,你不勝我。我就確實對嗎?你就確實錯嗎?

是我們中間有一個對,有一個錯嗎?

是我們都對,或者都錯嗎?

我和你都不能判定,別人就更不清楚。我讓誰來判定?

讓和你一致的人來判定嗎?

既然和你一致,又怎么能判定?

讓和我一致的人來判定嗎?

既然和我一致,又怎么能判定?

讓與我與你不同的人來判定嗎?

既然與我與你不同,又怎么能判定?

讓與我與你一致的人來判定嗎?

既然與我與你一致,又怎么能判定?

因此,我和你和別人不能互相判定。

第二,是非不是絕對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此所以是所以非,是由于彼此各有是非的原因。是非出于彼此各自自身,因此彼此同樣都不具有普遍意義。

《莊子·寓言》:“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齊物論》略同)

《莊子·秋水》:“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

怎樣才對?自有其對的原因所以就對。

怎樣才不對?自有其不對的原因所以就不對。

怎樣才應該?有應該的原因所以應該。

怎樣才不應該?有不應該的原因所以不應該。

存在的事物都有對的原因,現實的事物都有應該的原因。

沒有什么事物不對,沒有什么事物不應該。

從大的方面看,萬物都大。

從小的方面看,萬物都小。

從有的方面看,萬物都有。

從無的方面看,萬物都無。

從對的方面看,萬物都對。

從非的方面看,萬物都非。

第三,彼此雖然對立,卻又互為存在的條件。

《莊子·齊物論》:“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莊子·秋水》:“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

彼存在是因為有此,此存在是因為有彼,彼此相伴而存在。

共生共死,共死共生。

同應該,同不應該。

同不應該,同應該。

東和西雖然相反,卻不可以互相取消。

迄今為止,學術界一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是把老子的上述思想叫作“樸素辯證法”,或把老子和莊子的上述思想叫作“相對主義”。《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莊子”條目(馮契撰)認為:莊子在認識論方面是相對主義和不可知論的,“莊子以相對主義作為認識論基礎”,“他看到一切都處在‘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中,卻忽視了事物質的穩定性和差別性,認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主張齊物我,齊是非,齊大小,齊生死,齊貴賤,幻想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主觀精神境界,安時處順,逍遙自得,倒向了相對主義和宿命論”。又同書“相對主義”條目(林青山、李景源撰)解釋相對主義為:“割裂相對與絕對的辯證關系,否認事物本身及對事物認識的穩定性、客觀性的一種形而上學觀點和思維方法。”“相對主義作為形而上學的一種表現,它是詭辯論、不可知論、唯心主義不可缺少的手段之一。”“在中國,老子和莊子的辯證法思想中也包含了相對主義的因素。”

以上這二處對莊子“相對主義”的論述并不符合莊子哲學的本意,因而并不能反映莊子哲學的真實內容。因為第一,莊子相對主義的認識論在中國早期哲學思想中并不是消極的,而是有其獨特的地位和獨到的貢獻。正如馮契自己所說:“莊子的相對主義起著反對主觀主義的作用,是哲學向辯證法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必要環節。晚周諸家在認識論上都有獨斷論的傾向,而莊子則認為經驗和理性都是相對的。從而否定了人們認識上的‘獨斷的迷夢’。”[3]臺灣學者輔仁大學教授李震也說:“筆者以為莊子泯是非之說,并不意謂莊子在知識方面的懷疑論,而在于肯定感性和理性認識之限度。莊子所追求的真知是絕對性的,亦即有關‘道’的認識。‘道’不是理智分析的對象,‘道’超越了是非相對的層面。”[4]第二,莊子哲學的核心是他的形而上學抽象思辨的本體論,也就是“道論”,而不是用來建立這“道論”的認識論、方法論。“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即使是專論莊子學說的認識論、方法論,莊子由以建立“道論”的方法論也不是“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而是“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形式。第三,所謂“相對主義”的認識論,它的作用只是用來批駁儒墨,并與“儒墨之是非”一起被共同否定掉了。“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形式才是正面的概念,而“相對主義”的方法論則是一個反面的概念,在整個莊子學說體系中的地位是較為次要的。

“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具有更充分的思辨因素,從哲學的意義上看,較之“矛盾不相容”邏輯思維形式更高一層。但是,因為“有無相生”的雙方既不能進行肯定判斷,也不能進行否定判斷,雙方都是有條件的,所以只具有相對的意義。美與惡、善與不善、有與無、難與易,無論其美、善、有、易,或者惡、不善、無、難,都不具有絕對的性質,因此都沒有意義。《老子·二十章》又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唯與阿都是嘆詞,是答應的聲音,唯是正常情況下的答應,阿有諂諛的意思。唯與阿,善與惡,同樣是偏失,沒有什么不一樣的。《莊子·盜跖》:“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君子與小人各失其性,同樣沒有意義。因此,在“有無相生”的邏輯論證中,就存在了一個內在矛盾。實際上,作為道家學者的莊子,其否定儒墨的過程,也是在“以其所是,非其所非”。所以從邏輯上說,莊子就該和儒墨一樣,同樣是沒有道理和不能確定的。這就產生了莊子認識論中的自我矛盾。所以,這種“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實際上最終為老莊所否定了。事實上,莊子在建立自己形而上學的道論的時候,是在否定“矛盾不相容”的形式邏輯的同時也否定了他的“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老莊“道論”的建立,是通過“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形式而達到的。

三 “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形式

“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形式是論證絕對無條件性的邏輯思維形式,仍然以老莊為代表。

《老子·德經·四十一章》:“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老子·道經·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老子·德經·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莊子·齊物論》:“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大象無形”,“大”是至大,“無”是無對,也就是絕對。至大的象,涵括了所有的形,所有的象,無所不形,無所不象。因而有形同于無形,有象同于無象,至大而無對,孤立而自存,所以說“大象無形”。

大象無形中的“象”和“形”替換作“辯”和“言”,就成為“大辯不言”。替換作“有”和“無”,就成為“大有即無”。同理,大有者無所不有,無所不有則無所謂有,無所謂有則無有,故大有則無有,大有即大無。有即無,無即有,有無合在一起,就是“道”。

所以,在“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層次上,就不再是有無相反相成,而是有無同一了。

《莊子·天下》述惠施“歷物”學說,有“大同異”“小同異”:“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所謂大同異、小同異,是在兩個不同的思維層次上而言。在形而下的物的層次上,物與物有同有異,叫小同異。在形而上的道的層次上,萬物一體,無同無異,叫大同異。《莊子·天下》稱惠施對論辯有特別的興趣,所以在他有了“大同異”“小同異”的理論成就以后,就周游天下,與天下人論辯,以口談自矜,以勝人為樂,一直到他死去。惠施的論辯,大概主要就是用他“大同異”“小同異”的理論在形而上、形而下兩個不同層次上偷換概念,因此得以應辯無窮,連環可解。同樣,在老莊的著作中由于老莊二人既使用“有無相生”的邏輯思維形式,又使用“大象無形”“大辯不言”的邏輯思維形式,以至也常常使得后人在這兩種邏輯思維形式之間發生錯解,致使老莊本義淹沒不明。

以下僅略舉《老子·道經》首二章及《莊子·胠篋》所說“有無相生”與“玄同”二義做一探討。

《老子·道經·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常無,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緊接著在《老子·道經·二章》(見上引)中,又說到了“有”“無”。而這兩章中所說的“有無”,概念是完全不一樣的,是分屬于兩個邏輯思維層次的。

就二章所說“有無相生”而言,此處的“相生”意為“有”“無”相互關聯而并存,而不是說“有生于無”“無生于有”。此章中,難易相成的“成”,長短相形的“形”,高下相傾的“傾”,音聲相和的“和”,前后相隨的“隨”,也都是并存的意思,而非互相派生。在“有”“無”為一對相反相成的概念時,只能夠說“有中有無”“無中有有”,所謂互為消長,而絕不能有“有生無”或“無生有”出現。猶如“陰陽”這一對概念,只能說陰中有陽、陽中有陰,而不能說陰就是陽、陽就是陰一樣。

就一章所說“有無同出而異名”而言,則可以說“有生無”或“無生有”(或“有生于無”“無生于有”)了。但此處的“有生無”與“無生有”,并非認為“無”即是“無”,“有”即是“有”,并非認為“無”之“無”亦能生“有”,“有”之“有”亦能生“無”。而是認為“無”就是“有”,“有”就是“無”,在“無”就是“有”,“有”就是“無”的層次上,才有“有生無”與“無生有”。

《老子·道經·一章》寥寥數語,把道家哲學中最重要的四個概念“道”“無”“有”“同”都提了出來。其中“玄同”一語,義極不顯。學術界多將“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的“同”解為副詞,作“共同”“都”的意思。如許抗生據此將《老子》原文譯為:“無名與有名兩者同一出處,不同的名稱而所稱謂的對象則是一個,真是玄妙而又玄妙,是眾多奧妙的門戶。”[5]后又修改為:“無名與有名這兩者,同一出處而有著不同的名號,都可說是深遠的。深遠啊又深遠,是一切微妙變化的總根源。”[6]照此,《老子》首章中“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兩句,成了虛泛無實義的感嘆語句。

其實,“同謂之玄”在句法上本十分簡單。“同謂之玄”就是:“同”叫作“玄”。“同”和“玄”都作名詞。《老子·道經·一章》的正確解釋應該是:有和無兩者同出于道而名稱各異;“同”就叫作“玄”;玄之又玄,也就是同之又同,是理解“道”的關鍵。

依照《老子》原文,“玄”字的意思就是“同”,“同”字的意思也就是“玄”,二者的字義本來是互釋的關系,而“同”字的字義又很常見,因此“玄”字的字義也就很易于明白,本不需再求證于別處。“玄”“同”二字可以連用,如《老子》第五十六章:“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莊子·胠篋》:“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玄同”連用,作同義復合詞,仍表示“同”的意思。“同”的意思為“會合”,《說文》:“同,合會也。”古時亦稱諸侯一齊朝見天子為“同”,《周禮·春官·大宗伯》:“殷見曰同。”文字學解釋為“會合”之義,實即同于哲學家所常說“合一”之義。

小柳司氣太據吳澄《道德經注》和陳景元《道德真經纂微篇》,認為“同謂之玄”的“同”不是“謂”的副詞,而是名詞。[7]牟宗三也說:“道德經首章謂‘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兩者指道之雙重性無與有。無與有同屬一個根源,發出來以后才有不同的名字,一個是無,一個是有。同出之同就是玄。”[8]牟宗三不僅明確說“同出之同就是玄”,并且將“同謂之玄”一句在“同”字后面斷開,使之不得再生歧義,是非常正確的。

道本無名,不得已而假托為名。所假托的名稱很多,比如天地、陰陽等,其中一個名稱就是“大”。《老子·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關于“大”,《莊子·天地》篇解釋說:“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不同同之之謂大。”“不同同之”,亦即“玄之又玄”之同之又同,亦即《莊子·大宗師》之“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及《莊子·知北游》之“周遍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亦猶惠施之“大同異”。由此,也可以佐證“同”與“道”的關系。

再以《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而論:其中“一生二”的“二”是指陰和陽兩個概念,自《淮南子》以下,各家都持這個解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闡述的就是物質起源與宇宙生成的過程,陰和陽就是闡述物質生成的兩個概念。在這個物質生成的序列中,“二”或“陰陽”就不能取代為“有”和“無”。“道”本無名,無名而強名之,于是有“一”。“道生一”的意思,是“稱為道,于是有了一”,不是“道”又生出了“一”,所以“一”就是“道”,“道”就是“一”。“一生二”是“道”分出陰陽。“二生三”是“道”與“陰陽”合而為三。在此之間,唯獨沒有“有”“無”的出現,原因就是“道”就是“有”,也就是“無”。“道”與“有”與“無”本是“同之又同”,“道生一”也就是“有生一”,也就是“無生一”。“道”與“有”與“無”是同一的,所以“一生二”的“二”才只是“陰陽”,而不是“有無”。

由此可見,“玄同”之“同”,與“彼是方生之說”的“方”,“齊物論”的“齊”,以及“天地與我為一”與《莊子·天下》老聃“主之以太一”的“一”,本有相同的意義和內涵。玄之又玄,就是同之又同。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同之又同,以至于無異。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道既無所不在,又復歸于一。“同”就是邏輯上聯結抽象絕對的道與具象無限的天地萬物的中間環節。《老子》中所說“眾妙之門”,當即此意。

由于“有”“無”這兩個概念在“有無相生”和“大象無形”兩種邏輯思維形式中的含義不同,所以在形而下的宇宙生成和形而上的抽象思辨中的含義也就不同。在宇宙生成過程中,說“道”之“無”生成了萬物之“有”,是合于老莊哲學的內在邏輯的。但在形而上學中,“有”與“無”其實已不再是“無”生“有”的派生關系,而是二者同一的關系了。

魏晉時裴提出“崇有”,著《崇有論》說:“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須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謂匠非有也。”裴從物理學角度上,認為無不能生有,否定“有”和“無”的本體論概念。即便是尊崇莊子的郭象,也認為“若無能為有,何謂無乎?一無有則遂無矣”(《莊子·庚桑楚注》),“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莊子·齊物論注》)。仍然是用物理學上的“無”來否定形而上學本體論上的“無”。而否定了“無”,也就繼而否定了“有”。那么天地萬物的根據是什么?郭象說:“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哉?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莊子·知北游注》)又說:“生物者無物,而物自生耳。”(《莊子·在宥注》)“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莊子·齊物論注》)這就割裂了“有”和“無”的關系,取消了形而上與形而下兩方面的聯系。因為就老莊本意來說,“玄同”就是同,道論就是同論。無就是有,有就是無。從邏輯上說,有一個“有”,有一個“無”,“無”是絕對的、純粹的。但是從實質上和整體上看,“無”并不是片面的和孤立的。“無”不是對世界的物質本質的否定。正相反,“無”表示著世界萬物之間的普遍聯系,表示著世界萬物的統一與和諧,而“有”所根據的“無”,也就是“有”本身。無則無為,有則自存。道是“有”和“無”的統一,是形而上、形而下的統一,是物理的宇宙論和抽象的本體論概念的統一。

楊汝舟認為:“‘無’是宇宙的本體,‘有’是宇宙的生成發展。‘道’之‘無’如何成為萬物之‘有’,這就是從‘無’到‘有’必須經過‘道’之‘變’的歷程。從‘無’到‘有’的‘變’化程序循環不已,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故老子說‘有無相生’。老子的宇宙哲學體系由此即告完整無缺了。”[9]楊汝舟先在宇宙生成的概念上解釋“無”生“有”,又在形而上學的概念上解釋從“有”到“無”,然后用《老子·二章》的“有無相生”互證,對老莊“有無相生”與“大象無形”兩種邏輯思維形式間的變換是含混不清的。

唐君毅將“同謂之玄”解釋為:“有無相生而同出,謂之玄。”[10]李震也認為:“《老子》一章告訴我們,道包括無與有,二者同實而異名,因此可見道之玄。”又說:“《老子》以‘有無相生’來說明二者之間的關系。”[11]則是“有無相生”和“玄”二義都沒有解對。


[1] 馬敘倫《莊子義證佚文》輯佚《莊子》有“陷大矛”一語,并以楚人賣矛及盾者作注,事無旁證。莊子是否也講過“矛盾”一事,尚不能肯定。

[2] 帛書《老子》作“有無相生也”,郭店竹簡《老子》作“又亡之相生”,與傳本基本無異。

[3] 馮契:《對莊子的相對主義作一點分析》,《學術月刊》1980年第9期。

[4] 李震:《中外形上學比較研究》上冊,“中央文物供應社”1982年版,第319頁。

[5] 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與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6頁。

[6] 許抗生:《再解〈老子〉第一章》,載《道家文化研究》第15輯,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77頁。

[7] [日]小柳司氣太:《老莊の思想と道教》,東京關書院1935年版,東京森北書店1942年版。

[8] 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臺灣學生書局1983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簡體字版,第96頁。

[9] 楊汝舟:《道家思想與西方哲學》,“中央文物供應社”1983年版,第29頁。

[10]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卷一,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版,第321頁。

[11] 李震:《中外形上學比較研究》上冊,“中央文物供應社”1982年版,第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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