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絲綢之路與16至17世紀中國文壇:以胡宗憲浙江幕府為中心
- 朱麗霞
- 10319字
- 2025-04-24 20:56:41
一
“自西漢至趙宋,凡文武大臣,簡鎮中邊,職將帥,或暫領虎符,得專征者,皆得自辟士,以補所不及,毋論已仕與不仕?!?a id="w8">[8]懷抱著漢唐的理想,大批文人奔赴幕府。游幕的經濟動機遠大于政治動機。對于步履匆匆,奔走在衙門中的幕僚來說,他們所希望的就是他們正服務的幕主的身份和地位,只是由于各種原因,未能步入仕途,或正在努力向官場奔走。或者這些幕僚曾經長久孜孜于科舉而敗北;或由于家庭變故,不能維持豐衣足食的生活;或由于社會的動蕩打破了原有的平衡,遠離官場而走入幕府。于是,游幕成為自明代中期以后文人謀生的一種方式,幕府強烈地吸引著那些渴望功名利祿的文士們。嵇永仁游幕的最終理想是通過游幕所得,購買足以養活全家的田產,以解憂寒之慮,《抱牘山房集》卷五《與曹秋岳先生書》即云:“中當路稍潤巾缾,歸買一畝之宮,率妻孥奉高堂甘旨。”在此基礎上,讓后輩讀書,自己親自教授子孫,重振門庭,“再出余貲,俾弱弟分半耕讀,某亦得不憂饑寒,則三十年以后之心思氣力,皆可不用之衣食,而專精畢慮于文章。此某生平之榮愿也”??芍^十分樸實的入幕動機,沒有為國為民的豪言壯語。但未曾想到的是,當他真的入幕之后,在平亂不利的形勢下,他本有逃生的可能,但他出于對幕主的感激、對朋友的忠誠,幾乎是主動落網,最終被殺于獄中。
安徽潁州唐萬有別其七十九歲高齡的老父而出游謀生,唐萬有為獨子,不忍別親遠游,“天下豈有賢子而輕去其親之側哉!”[9]唐萬有出游,實不得已,“貧,無以為養,以子路之剛不能不傷其心;以曾子之賢不能不動其心于三釜。夫同為人子,不能家食以為養,至勞其形神遠游以負米,仰面干人,得之則喜,不得則悲”[10]。對于送子遠游的父母來說,亦日夜擔憂不已,當獨子唐萬有遠游廣陵后,其七十九歲的老父“其未歸也,老親或吃指而思之,或倚閭而望之,使非有大不得已者,而親能忍于遣其子,子能忍于去其親哉!”[11]其所謂“大不得已者”,就是如果不離家外出別謀生路,在家只有坐以待斃了。屈大均晚年無以為生,開始依靠變賣家產度日,他珍藏多年的名畫也不得不忍痛割愛,其《賣董華亭手卷》云:“董公真跡世間稀,博取錙銖更典衣。書畫未充三日腹,文章長得百年饑。”書畫文章等同于畫餅充饑?!盎谑裹S金如糞土,暮齡生計益全非”,屈大均后悔壯年時期視金錢如糞土的青春意氣,未曾想到,年邁體弱后,陷入生計全非的窘境。董其昌手卷是稀世珍寶,當年汪沅以友情相贈。晚年屈大均不得不割愛求生。屈大均《質古玩行》序云:“古玩者,一玉杯,一玉小盤,一玉鎮紙,皆漢代物也。一珊瑚筆架,以紫檀文具貯之,副以象箸三十矢。是數物者,價可不貲。以空乏故,倩趙生質于押錢之家,委曲求請,僅得銀兩許,感恨作歌。”三件漢代玉器,經歷了一千四百余年的漫長歲月,已經是無價之寶,加之價值昂貴的名木紫檀所雕刻的盒子里盛放著名貴的珊瑚筆架,價值不可估量。更有甚者,還有三十支象牙制作的筷子,而上述如此之多的精美古物,居然僅典質了幾兩銀子,使得屈大均心痛欲絕。這說明,生存永遠在精神需求之上,當一個人饑寒交迫之時,沒有什么可以引起他的興趣。較之典質古玩,更令人心痛的是《賣墨與硯不售》中記述的事。在所藏珍寶典當殆盡后,凡是家中所有能夠置換為米的東西無不典質,墨硯文章較之于生存已經微不足道了,因此,屈大均在最終主動走向高官幕府之前度過了一段依靠典質家中所有而度日的艱難時光,墨硯不售,意味著屈大均必須重新思考關于他持守的遺民節操的問題了,再堅守下去,全家人都會因缺食而命赴黃泉。這則是屈大均難以面對也不能接受的。由此,我們就能夠理解屈大均為什么晚年汲汲于結交各類官員,就能夠原諒并理解他的行為的改變。
杜濬遍交賢貴王侯以謀食,晚年曾游食至云間。周茂源《杜于皇過吾郡遄行贈別》記載二十余年不見的友人杜濬來訪,相聚云間驚喜萬分,但杜濬匆匆離他而去。周茂源迷惑不解,“誰令驅使不留行”[12]。已經獲得朝廷俸祿的新官周茂源并不真正了解遺民杜濬所面臨的處境:他已經陷入經濟恐慌,終日為衣食所驅,不復當年風流豪爽的杜于皇了。對于大批蹭蹬于科場、謀求生存的文士來說,其深層心理對于游幕持以不得已的態度。
在科舉之途中的大批文士將幕府作為托身之所。如果有祖上留下的產業,則可以安于做隱士,著書立說。故計東感慨:“夫人生而蒙先業,不乏衣食,非命乎?既不以奔走衣食累其心,心無縈擾,則由定生慧,由靜生明,我心之靈自日出而不窮?!?a id="w13">[13]只要生存的基本條件具備了,那么就可以心情平靜下來,思索功名、哲學和人生問題,靈感自然會滾滾而來。金虞西與其父金遠水皆以游幕為生,金人望《念奴嬌·酬家虞西見訪》序記錄了金遠水匍匐于科場數十年,已經是“場屋陳人也,兩鬢就斑”,直到五十余歲,幾近花甲,仍不辭辛勞,奔赴科場,金遠水終生未忘科第。每當落第后,金氏父子便尋求入幕機會,靠幕府束脩繼續等待三年后的科考。王嗣槐《桂山堂文選》卷三《與方渭仁書》描述自己的科第辛酸云:“仆浮湛諸生三十年,其于文字,無所短長之效,已略可見。竊欲結廬河渚,著書一二,家無恒產,八口嗷嗷,老入幕府,為傭書計。”三十余年的窮秀才仍奔波于舉路,疲憊不堪,真切渴望放棄前途,結廬隱居,但家無田產,又肩負八口之家,不得已,王嗣槐為生存走向了幕府,掌會計,謀束脩。
檢視明清文化史,那些徘徊于科第之路的文士們在其青壯年時期,并未如此焦慮于經濟,沒有誰在青壯歲月謀求進取的時代訴說貧窮。中年以后,幸運者或中舉,或捐納,或蔭襲得入官場,不曾貧窮。因此,對于官場上的龔鼎孳、錢謙益、吳梅村、曹溶、王士禎等官員來說,他們終生沒有體驗過貧窮的真實感受,因而,今天我們閱讀他們的作品,即沒有貧窮士子的哀嘆幽怨,也沒有對世事不公的憤慨抱怨,而是充滿或溫文爾雅或雍容大氣的富貴氣象。而對于那些中年以后尚未中舉的文士來說,一方面,家口日增,食指漸多,日常生活所需都給這位當家者以巨大經濟壓力,使他感到焦慮。桐城錢澄之《客隱集》收錄其康熙二年(1663)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近二十年所作詩歌。他命名“客隱”,旨在突出這段時期的生活狀態。另一方面,老之將至,勢氣頓衰,開始總結自己的人生,反思以往所為,轉而認可現實,因此,中年以后的文士多走向幕府。錢澄之的《與程非二》記錄其最初游幕,那時,雖入幕謀食,但是衣食無憂,可比官員的退休生活,與市隱無幾,但是其后情況便發生了巨大變化,五孫、五曾孫環繞于膝,五世同堂,熙熙攘攘,所有的生活費用,婚喪嫁娶等,都依仗這個白發老翁。負田,已經衰老無力;求仕,已經年邁無能,對他來說,養活這子孫滿堂的大家庭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求官員的資助——唯有入幕。寶應王巖,字筑夫,移居興化。當興化李長倩赴任福建提學副使時,以白金十二鎰聘請王巖共同赴閩,襄贊福建鄉試。然王巖以母老拒絕。但隨著生活質量的日益窘迫,他像屈大均一樣,開始改變態度,熱情與新朝合作,不僅應興化知縣之請入幕編輯《興化縣志》,而且當友人涇陽李念茲(字屺瞻,號劬庵)任職河間推官時,王巖也隨同入幕,雷士俊《艾陵文鈔》卷四《送王筑夫之河間序》云:“進士李屺瞻授河間推官,以孫豹人為紹介,致辭吾友王筑夫,而延之幕下。筑夫年五十有六,狼狽失意,而有此役,筑夫之窮可知也。”當年王筑夫誓為隱士之心堅定不移,人到暮年,英雄之氣蕩然無存。同樣的原因,嶺南梁佩蘭從不放棄科舉,名僧大汕祝福梁佩蘭:“五十上達何為遲,六十臨場正及時?!?a id="w14">[14]
屈大均《送季子之惠陽》云:“早歸當歲暮,家食待經營。”因江南奏銷案被黜后,計東以游幕為生,后又幾度赴舉,均以失敗告終,遂終生游幕。他就飽嘗游幕衣食之苦,其《改亭集》卷六《贈韓燦之之浙江幕府序》云:“予身雖負米四方。”計東落第留京師,“日逐逐長安塵埃中,早起具輕輿良馬,入玉堂食大官饌,開卷簪筆?;虿媸稚钏?,習音聲于齒腭鼻舌,析微芒、極要眇,互稱善不自逸”[15]。計東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勸誡韓燦之勿對幕府寄予過多希望,放棄諸多浪漫理想,因為一旦入幕,就會身不由己,情不由己。從文中亦可推知,計東在京師幕府是為官員代筆,所以他說,清早起床后,乘坐轎子或騎馬到幕主府上華麗的餐廳吃早餐,這應當是幕主對司筆幕僚的極高待遇,然后坐在書房,開卷簪筆,構思文章,潤色修辭。金人望《賀新郎·送原章赴章丘幕》曰:“我亦諸侯客。自投閑、指麾徐庾,頗豪而適。忽把筆床收疊起,戀著舊時雞肋。玄都觀、看花如織。……憐君一管生天筆。為他人、東涂西沫,何其狼藉。席帽慣抽囊底智,須認陳琳之檄。門以外、戔戔束帛。若過臨淄休騁望,問三千、食客收誰力。彈鋏者,千中一。”詞言自己曾經也是諸侯門客,代筆書札,深得幕主信賴。但后來因思鄉而辭幕。深信友人原章憑其天生妙筆,信筆揮毫,便贏得“戔戔束帛”。祝愿友人入幕如愿以償。嵇永仁《抱牘山房集》卷五《與曹秋岳先生書》記其幕府立功后,“得抽身還吳。因念江南文衡,客歲有伯樂之顧,益急圖下帷,恐負知己”。由前次出游幕府所得,回歸故里,希望科舉一搏,但不久家鄉的情況再度使他失望,嵇永仁不僅科舉無望,而且經濟上再度陷入絕境,又不得不負篋出游冀越。
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明清易代之后那成千上萬的前明遺民了。大批遺民在新朝的文化環境中不食周粟,他們或行醫、占卜、開私塾,或為僧入佛,或遁入深山隱居避世。其中,行醫賣卜可以謀生,維持生存。而入佛避世,對多數人來說則是難以做到的,沒有誰無緣無故即看破紅塵,因此,當南明永歷政權徹底消亡之后,大批追隨永歷王朝的抗清者都遁入佛門。對于數十萬遁入佛門的英雄豪杰來說,作為政治避難所的佛門清靜被打破了,沒有人終日燒香誦經。所以,盡管十年王謝九為僧,但不久之后,便紛紛出山謀皇糧。他們風塵仆仆,佛門內外步履匆匆的背后是謀求生存動機。如大汕,身任佛門住持,但他從沒有停止過進入官場的腳步。清初兩廣總督吳興祚也慷慨捐贈,供應了佛寺五百余僧人的伙食。對于做隱士的人來說,處境更為尷尬。隱居,那永遠是文人的浪漫理想。沒有誰能夠真正決然赴隱。即使那些被迫走上隱居之途者,亦多充滿勞愁與無奈。計東《觴政譜序》稱所謂隱君子以酒度日的風習來源于《周易》,“讀《易》三百八十四爻,終于未濟之飲酒,君子所為安義命而需養以俟時者也”。計東認為《周易》此爻的旨意在于詮釋了那些借酒度日的人其實都是借酒澆愁、待時而出的非凡義士,“人處未濟之極,知其不可,奈何?而樂天委運,當子飲于酒”。飲酒消憂以待出山時機,飲酒而不失其常。如果放意不返,則非《周易》之本意。據此,計東審視阮籍、陶潛,認為二人既已無待官場仕途而一意飲酒,但其“所為詩歌,若詠懷,詠荊軻、三良諸作,其志氣勃勃若甚,不能忘懷于世”。這種著述便與隱士的實際行為產生矛盾,因而計東認為阮籍、陶潛之徒絕非真隱之士,而是充滿不平的憂士。計東認為,即使未得志而暫屈于幕府,但最終的理想仍然是“旦暮出入紫禁,為侍從應制之作,被管弦而薦郊廟,始足樂耳”[16]。
即使對于那些希望真正歸隱的人來說,隱居的前提是有足夠的金錢和物質儲備。吳盛藻《遣悶》詩曰:“百口多家累,清風滿客裾。何時婚嫁畢,得讀老莊書。秩忝二千石,年過四十余。醉來常舞劍,精力恐衰疏。”作為官員,吳盛藻的理想俸祿是二千石,便可支撐其退休后百余口之家的悠閑生活。而對于同樣家口日多,卻乏收入的落魄文士來說,將來前景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在文士的筆下,“買山錢”就成為一個屢屢出現的詩歌意象。唐人劉禹錫《酬樂天閑臥見憶》詩曰:“同年未同隱,緣欠買山錢。”晚明名士施紹莘《花影集·送闇生北游》自記云:“高人也是買山隱,自在山中不見山。”沈德生之“爾若飄然歸來,我當分草堂半榻,容汝四大,何必買山而隱耶”[17]!即揭示了那些以買山為借口而終不入山的隱士的言與行的矛盾。趙開心《和贈穆倩詞盟書正》述及他的理想乃擁有百萬雄資,購買剡溪別墅一所,日夕與高人達士談玄論道。這幅美妙圖景,不僅是趙開心所期望的生活,亦應是自古至今文人們的共同理想。正因為是理想,因而永遠不能化為現實。休寧孫默的經歷即印證了這一觀點。
康熙元年(1662),客居揚州的安徽書商孫默欲歸隱黃山,遍索贈詩。于是海內能文者,作詩以送。送歸之作凡一千七百余首(篇),足以出版一本“送別”專集。一時名流如施閏章、宋犖、王漁洋等皆有題贈,成為當日轟動大江南北的文壇盛事。十余年后,為之“送行”的近千人中已有五十余人辭別人世。送行的人們依然在送行,但誰都不會想到,他們“真誠的祝?!眳s被孫無言無情地“欺騙”,他最終并未歸去,而客死揚州。孫無言之所以十余年吟詠歸隱而終于未歸是因為缺少買山之資。出于文人的尊嚴,孫無言對于向友人索取歸資——買山之錢難以啟齒,故特別用非常策略的方式——逢人便講欲歸黃山,希望借此積累歸里隱居的資本。當身在京城的高官王漁洋聞知孫無言最終未歸后,十分惱怒,失望地說:“無言竟未踐此,悲夫!”[18]深為孫無言不歸而遺憾。尚未落魄的顧夢游在其《顧與治詩集》卷四《贈孫無言移居》中深信無言將歸,“會向黃山去,棲遲意泊如”。但又為什么遲遲不決?當規勸無效后,許多人表示了極大的憤怒。孫無言的謀資計劃落空,沒有人真正贈給他一筆資金。當他失望地離開人世后,為他寫送行詩的友人們無不嘆息,只有計東,由于他與孫無言的相似經歷,他真正理解了無言之死的原因,其《送孫無言歸黃山序》云:“五六年以來,予所見同人詩《送孫無言歸黃山》者多矣,而無言未嘗歸也。一日予遇之邗上,詰其故,無言曰:‘我所為欲歸者,為營兩先人葬也,而葬之資無從得,故久未能歸也?!?a id="w19">[19]計東認為,孫無言積累送別詩數千軸亦毫無意義,其醉翁之意并不在歸,而在歸之資。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證隱居后的衣食無憂,這是隱居的基本前提。李天植(字潛夫),鼎革后隱于僧。家奇貧,無子,又病疝氣,走路不便,與老妻相對愁苦。饑餓瀕死,而無以相救恤。魏禧前去探望,深為凄愴,為潛夫留下一支筆、一片硯及銀五錢,這筆費用足以使李天植維持十余天的生活。魏禧敬佩李天植的操守,拜托嘉興高官曹溶關懷照顧,曹溶慨然應允。隨后,魏禧又拜托周青士約同人給李天植定期送食物,“費度每月米五斗,銀五錢,人占一月,周乃復始。力不贍者,或月二三人占之。俟其考終,則應一月者,出銀一兩,斷木壘土,便足供殯葬”[20]。李天植的幸運在于,他遇到了慷慨好義的魏禧和以助濟窮困知名的同鄉高官曹溶,對于缺少任何經濟來源的隱士來說,最后的結局無不令人痛惜。而孫默的悲劇在于,其生前沒有誰能夠真正讀懂他的內心。自晚明以來,甪直黃氏富甲一方,“奕世貴盛,人地既甲于一郡。又其文章著作,足奔走天下。天下名士,歸之如云。復仲居則有甲第園林、玩好聲伎之樂,出則盛舟輿、具賓從館舍”[21]。易代兵火,幾乎毀滅了黃氏家族萬貫家財,“為時幾何,而搖落遂若此(按:指復仲為生計而游幕)。其始也,卜筑深山,荷鋤種瓜,敘述高士之傳,小小可自給”。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黃復仲做隱士的理想也難以維系了,耕種自給的生活亦不足溫飽,以至于不得不謀食于筆硯,“今乃至自鬻其翰墨,困頓風塵中,依人憫憫,曾不能自匿”[22]。隱士的理想美夢被現實擊碎。
陸次云《水調歌頭·書意》云:“久有買山志,未有買山錢。安得青蚨滿橐,肩負向林泉?!边@首詞描繪了陸次云理想的山園,勾畫了一幅線條清晰的風景畫。但其自注卻云:“作此詞二十年矣,此志至今未遂。奈何?”從詞中所繪來看,這樁溪間別墅并不難營造,他的愿望并不過分,僅僅數椽草屋,千竿修竹,半畦田,白云流水自在煙。就是這樣一處可謂簡陋的居所,陸次云仍舊未能謀成,其原因仍是缺少那滿橐青蚨。二十余年未能積累足夠的買山錢,因此,陸次云的隱居理想最終化為空想。斥巨資購買翠微峰隱居的易堂九子,可真是隱居成功的典范了,但是這種神仙般的生活并未持續多久,便由于坐吃山空經濟告罄,不得不群體出山,各奔前程。彭士望《與陳少游書》載:“易堂諸子各以饑驅,游藝四方?!边@個遺民群體因貧困而解散。因此“買山錢”就成為歷代渴望隱居而不能的文人情結,積累可以養家并足以供養后世的財富而隱居山林,任誰都無能為力。
對于明清的文人學士來說,科第之外的途徑,最理想的就是入幕了。經商盡管可以贏得比做官更高的收入,但儒家輕視商人的傳統觀念,使得文士往往對這一職業不屑一顧。而入幕,既可以保持自己的文化身份,又可以間接地實現齊家治國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幕府束脩足以解決其家庭經濟之累。計東《送韓燦之之浙江幕府序》云:“予往來京師二十年,見友人之得為幕府客,揚揚盛車騎出國門者不可勝數。”雖然身為幕僚,卻洋溢著志得意滿之情,這是因為,盡管幕僚修金非復國俸,但幕主卻能從經濟上讓幕僚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
所有的游幕活動無論為功名、為國家、為家族,都可歸入謀金的動機之下。無論有多少高尚宏偉、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功名只向馬上取的唐代,文人游幕的最終目的仍然是錢財。王澐在其《贈張子建觀察》中不無抱怨:“我生不得志,落魄好酒狂。一身仗劍出門去,十載游越復游梁?!闭虅Τ鲇文显奖绷?,不辭辛苦尋求入幕發達的機遇。因而當他在蔡毓榮湖廣川幕時從征三藩,戰爭打響之際,他便成為逃兵。王澐游幕,旨在謀求富貴利祿,其《七十老翁歌戲用右丞句》云:“結交往往傾公侯,滿索朽粟成邱?!奔抑写驽X的秘柜堆滿金銀,糧倉的谷物堆積如山,而這一理想實現的前提則是必須結交王侯,而結交王侯的途徑則是入高官之幕。當友人詢問王澐游幕的原因時,王澐回答:“問余作客近何如,請君端視我屈指。只為饑驅負夙心,二十年來行萬里?!辟F族王侯對一普通文士慷慨資助的關鍵在于能否得到文士的精神資助。為此,文士們往往雄心勃勃,奔赴幕府。劉體仁向縣令推薦自己的弟弟入其幕府,其《七頌堂尺牘》有《與伍年翁》云:“邇來宦途者,畏客如虎,遂令狷者視到溉滿前,安知大賢不失于交臂乎?況吾輩自有往還,非同飾竿牘者?!睘榱酥\幕成功,分析幕客對于官員政治的幫助,如果官員拒絕,縣令將會與天下賢能失之交臂。最后聲言,憑借兄弟非凡才能,再謀生路輕而易舉。但是,如果縣令拒絕,那幕府損失將不堪設想。最后的語氣堅定而決然,近乎要挾,其所隱含的潛在信息是:對于入幕機會的渴求,軟硬兼施,以求成功。
行有余裕、不必為柴米發愁的寬松的生活環境是一個人堅持道德理想所不可或缺的物質前提。以遺民而終的歸莊目睹眾遺民紛紛下山出游幕府的現狀而傷心慨嘆:“十年以來,始之陽慕節義而不與試者,多不能守其初?!?a id="w23">[23]而“三十年來,率先迎降,反顏北面,非高冠峨峨,自號丈夫者與”[24]?在現實的窮困面前率先反顏事清的豪杰英雄放棄操守的原因在于,三十年來,家口日增,食指日繁,自己行將老去,為了家族的香火而投向新朝。在很大程度上,當年雄心勃勃的遺民理想并沒有幾個人可以固持始終,忠國的感情并不能完全抵消個人精神的失落和經濟上的巨大損失。遺民節操屬于一種集體主義概念,而生存則是現實和個性的生命形式。“三十年”后許多遺民的轉向態度,其引人注目之處在于,它證明了遺民們強烈的生存欲望和為之付出的艱苦努力。明末復社名士嘉興陸話山不得已出任知縣,非意所存,盡管違背了自己最初的心志,但生存的欲望驅使他不得不出。當年以死相抗的英雄氣魄蕩然無存,驅使陸話山放棄理想走向新朝官場的事實即是“衣食”,否則,沒有任何其他理由可以解釋陸子的這種行動悖論。復社名流溫溁三十歲開始隱居,與友人五六人“以行誼自矢”,“久之,其友皆變節而去”[25]。至康熙前期,出而應試“滔滔者天下皆是”[26]。除了生存下去的動力,還有什么能使講究氣節的中華儒士屈膝折腰?
“道行而名立”[27],當“謀食”都成了問題,“謀道”就成了不切實際的空想。生存信念使人們認識到:謀道首先謀食。入仕即順理成章地功成名就,而“道不行”“士不遇”時,人們往往慨嘆苦悶。當仕途已經無路可通時,在所有可選擇的路徑中入幕就是最佳捷徑了。唐人已經堪為典范,到明清,盡管已經失去了唐代的環境,但明清文士們仍然懷抱著唐人的理想。計東《贈徐山仿序》云:“士之不遇自孔子始。然能以其道獨伸于天下。群弟子之不遇者,皆得依其師以自見,則不可謂之不遇矣。終戰國之世,尤貴士,不獨四公子也。士無懷一技而自廢匿者。漢負薪牧豕之徒,資郎嗇夫之輩,得自通天子,至有朝上書夕召見者,又公卿大臣皆得薦聘征辟,士有從布衣徒步一歲中至公府九列者,唐則若賀監之薦李白,杜甫之獻三大禮賦,皆以詩文崛起。迨韓愈、杜牧之流,以著作干主司,或上書宰相求自媒,當時不以為恥,且幕府各辟名士,授官掌書記,士即以此致高位,其為遇之途蓋廣矣。宋取士之法漸狹,然太學生常二三千人聚京師,得昌言朝政得失,及人才進退當否之事,士之氣常伸?!?a id="w28">[28]計東歷數歷史上那些“士不遇”的范例,春秋時期,雖然孔子不遇而周游列國,但其弟子卻因師之不遇而遇了。戰國時代,四公子養士三千,士人各依其主。而漢代,凡有一藝一技者皆可至聞于朝廷,因此而身至青云。唐代,文人干謁,憑借詩賦即可騰達。而從宋代開始,由于取士之途的狹窄,尤其明清兩朝以八股取士,把真才士拒之門外了。這篇文章,既表明了計東對八股取士的痛恨和不滿,更表明了他就是被摒斥在科舉門外的才士。證明了計東對于自己才華的充足信心。計東“不遇”——投刺被拒的經歷使得他對其當代士人的際遇報以極度憤慨。在其遇到真正賞識他的高官之前,他的詩文充滿對時代的不滿,或直接抒發,或借他人之口傾吐。
明清時期,文人不遇而游幕,張煌言曾說:“我明選舉既行,薦辟遂廢;一命必由銓衡,三事莫敢幕置。士之磊磊落落者,不得志而遨游公卿間。”[29]游幕者的賣才謀食與曳裾投足的乞丐本質上并沒有不同,但是仍然有許多人行走在游幕之途,朱彝尊《孫逸人壽序》直言游食之益:“束脩之入可以代耕,廣譽之聞勝于儋爵。游也,足以揚親之名;居也,足以樂親之志?!?a id="w30">[30]入幕束脩既可代耕糊口,又可發揮自己的才智特長,提升文化聲名。明清文人別集中,再也不能回避這一普遍的社會現象了。
入幕謀生,盡管在士人筆下與垂簾賣字不相上下,但卻說明他們心靈的一種疑問,盡管心懷忐忑,還是選擇懷刺游幕。所有的入幕動機,最終都回歸到謀生——經濟的動機,謀功名、樹聲名的追求背后依然是謀生。生存就是他們出山下海入幕求生的正當理由。正是牢固的“地產”經濟收入才使顧炎武能夠擺脫官場的威勢、貧困的羈絆。如果沒有位居中樞的外甥徐乾學、徐元文等的經濟及其政治遮護,沒有變賣家產所得的巨額原始資本保障他的日常生活,那么,也許他早就放棄遺民身份,追隨下山的遺民大軍一起參加清廷科舉,或走向各高官幕府。物質的寬裕和精神的自由,是顧炎武得以以遺民完節的經濟保障。屈大均拒仕清朝,誓為遺民。當其家口不斷增長,幼兒嗷嗷待哺時,他再也不忍心遺民下去了,于是,轉而積極謀求經濟上的多方支持,主動結交官府,上至廣州將軍、兩廣總督,廣東、廣西巡撫,下至知府、按察使、布政使、知州、太守等大大小小的官員,他無不主動拜訪,而借屈大均的文化聲望,與其交往的所有官員都會予其經濟幫助。第一次赴肇慶為兩廣總督祝壽,總督當即贈送屈大均37畝肥沃的良田,另加數額不菲的白銀,令屈大均感激不盡。此后,屈大均連續8年從廣州赴肇慶為總督祝壽,其《蟬》詩曰:“清絕真慚汝,依依為稻粱?!睆南s鳴的清高體悟到自己不得已謀食幕府的羞愧,但為了生存,清高的聲名已經顧之不及了,其《送徐司業》云:“袞袞登臺省,而今少布衣。”這就是他目睹的現實。為了幕府修金,不得不收斂其文人的骨氣,在幕府中低眉俯首、斯文掃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順治十七年(1660),邱象升(1630—1690)由侍講外放任瓊州通判,窮困潦倒的張養重為供養年邁的高堂而應邀入幕,隨其南下。一年后返里,遂又出游,歷浙、入閩、之粵、赴鄂、適燕,南北漂泊,入幕謀食十數載,足跡所至半天下。友人分俸相助,令張養重深感慚愧,委曲辛酸。責無旁貸的家庭重任使他無時無刻不想拂袖歸去,計東即深感慨于游幕之苦,“我十余年來,未嘗一日不勞苦于四方以謀菽水也”[31]。在計東看來,所謂托言“捧檄”養親者實際上都是自己不甘清貧。
這就是文人學士紛紛奔走于游幕之途不知疲倦的原因,其他所有的原因都是借口而已。順治八年(1651),廣東抗清起義失敗,證明復明的希望不復存在了。顧炎武仍在漫游。屈大均已絕望地返回廣東。太倉毛師柱頗有詩名,因奏銷罷黜,遂棄諸生,“以家貧,薄游四方”。閻爾梅也停止了漫游的腳步,接受了巡撫趙福星的邀請。抗清如此堅決的閻爾梅最終戴上了清初的大紅頂戴的蓋帽,毅然步入巡撫衙門,成為巡撫的幕僚。最后,50歲的閻爾梅把兒子的教育視為頭等大事,他之入巡撫之幕是為謀金育子,同時有足夠的資金親自赴昆山邀請顧炎武及其密友歸莊到自己的府上教授其子。宋琬《送長益之周中丞幕府》其二曰:“百口累卿須付托,再生深望主人恩?!敝苤胸┑娜肽谎埦戎苏勯L益一家的經濟危機。
陜西名士李因篤《受祺堂文集》卷三《復顧先生》云:“入幕雖卑,猶自食其力?!薄氨啊惫倘皇窍鄬τ诠賵龆?。但是,入幕不僅可以自食其力,而且可以獲得遠遠超出行醫、授徒、賣文的收入。魏際端(1620—1677),字善伯,號伯子,曾入浙江巡撫范承謨幕府,當范承謨殉國后,魏際端繼續游幕,并以此終其身。他曾公然表示,幕府生活養育了他的文學生命。其《魏伯子文集》卷二《家書》中說:“吾既有賢主人,而日供我以粱肉,衣我以繒帛,我乃自究夫興革損益經世之務,知刑名錢谷之政,寄平日好善惡惡、利物濟民之心,聞朝廷四方之政。及其巡歷,則又資舟車,具乾糇,而我乃悉覽名山大川、城郭都市、土俗民情,不費一物,所得已多。則豈惟不厭,且甚喜;豈惟不苦,且甚樂。喜而樂故吾心盡,而與主人相得而益彰?!蹦桓畬崿F了其政治理想,但魏際端首先感謝的是“供我以粱肉,衣我以繒帛”的恩人幕主,因為這解決了其最基本的生存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