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秦早期歷史研究的意義
張金光在《秦制研究》一書中,對秦王朝在開辟中國古代封建專制體制和制度方面的意義,有過比較全面的評價。指出:
關于秦,至少可以總結為九個根本方面在中國古代歷史中具有長期的作用和幾乎永久性的意義,也可以說是秦在中國古代歷史上造就的九個開創性的“第一”,以為后世長期效法。(1)秦開創了行用二千余年的皇帝制度;(2)開創了國家大一統的政治傳統。自此后,統一為常態,分裂為變局,分久而必合;(3)開創了行用二千余年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在中央和全國地方推行官僚政治;(4)奠定耕、戰、防相結合的邊防戰略,創立了完整的長城邊防體系,并開創了別具特色的長城文化帶;(5)秦的統一標識著我華夏民族共同體自形成而又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既標識著漢民族的形成,同時又是以華夏(漢)民族為主體的大中華民族的開端;(6)“車同軌”,“書同文字”,度量衡的統一,以及“行同輪”,為大一統國家的管理提供了數字化基礎和共同的文化心理基因;(7)秦統一奠定政治邊疆所表現出來的外向精神,對一個以農立國的民族來說,是最為可貴的,同時在世界歷史范圍內第一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永久性影響,國際社會至今仍相沿以“秦”作為對中華的代稱;(8)恢宏博大的氣度,尚法制精神;(9)秦不僅對中國古代土地國有制做了普遍的高度的發展,而且也由其第一次使土地私有制合法化,開啟了土地私有制發展的歷史長河。由上述看來,研究秦史或者說秦文化便具有了很高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3]
這段論述,其觀點也許還有一些可商榷之處,但其對秦史及秦文化研究的價值與意義的論述,倒是比較全面而到位。在秦史及其文化的發展中,早期階段既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又是秦人族體形成和文化導源發祥的關鍵階段,因而,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發展,對秦史、秦文化的發展以及研究而言,除上述之外,它還具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歷史意義。
第一,秦王朝作為第一個大一統王朝,其興起的漫長過程和曲折的成長歷史,在先秦史乃至中國古代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地位。秦王朝追溯其建立國家的歷史,只有五百多年的時間,若要計算其部族起源和發展的歷史,雖若明若暗、不絕如縷,但其漫長進程則與夏、商、周三代相始終,這在上古史上是罕見的。秦人先祖從舜禹時代的顯貴到夏代的沉淪,由叛夏歸商、“以佐殷國”“遂為諸侯”的再次崛起到商末周初的屢遭征伐和失姓斷祀;秦人由周初的“在西戎,保西垂”到附庸小國再到西方霸主和一統天下,其興起和發展的歷程可謂一波三折、幾經起伏。時而被推到歷史的前臺,時而又退居邊緣甚至遭殺戮流放,其部族命運可謂悲慘異常。這樣一個部族和國家的早期發展,是在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環境中進行的,其由衰到興、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的曲折發展與它后來居上、掃滅六合,是一個完整的部族、國家興起和發展的進程,無論是研究秦國、秦朝的歷史,還是探討秦文化的面貌、特點和優勢,都不能忽視或割斷對其早期歷史及其文化的追尋,其開創統一王朝建立帝國的歷史奧秘和文化基因,無不深藏于秦人早期的歷史進程之中。就此而言,對秦人早期歷史及其文化的研究,甚至比對夏、商、周三代任何一個政權歷史的研究更具重要價值和典型意義。
第二,秦早期歷史的研究,可以為探討夏、商、周三代歷史提供獨特的視角。三代時期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傳統國家和傳統文化的奠基階段,這在很大程度上對其后民族、國家和文化的發展乃至走向具有規定性。而這一進程是在三代整合積累的基礎上由秦王朝所完成的。在三代時期的大部分階段,秦人始終處在歷史邊緣或下層而全程參與其中。因此,探究秦人早期歷史的發展,揭示秦早期文化的本來面目,復原其部族命運的種種變故,既可以為研究三代歷史提供一個獨特的視角和側面,有助于對三代歷史的深層研究;又可以從這一邊緣、下層或者說從深層去觸摸和審視華夏民族的文化生態。用蘇秉琦在中國文明起源與國家形成上提出的文明起源“三歷程”和國家形成“三部曲”與“三模式”理論,考察秦人發展與建國的歷史,則秦人既經歷了其文明起源的古文化、古城、古國進程,又經歷了由方國、古國到帝國的國家形成的完整階段和發展模式的“原生型”形態,[4]其完整性和典型性是其他部族及其國家的歷史所無可比擬的。所以,對秦人早期歷史的關注和探索,不僅為三代歷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而且,它為從源頭與深層揭示和管窺中華民族、傳統國家和傳統文化的原初構成開辟了通道。
第三,對秦人起源與族屬的追尋,是先秦時期民族發展與融合的一個活標本。秦人就其艱辛漫長的部族起源歷史而言,可以說撲朔迷離、神秘莫測,至今還有不少缺環和謎團尚未解開。但就基本的線索而論,它由地據東方的東夷大族到“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的流動,由周人的殺戮征伐到避居西垂與西方戎狄為伍,復由建國隴右再到東進關中,這一流動遷徙歷時漫長,路途遙遠,無異于是一次民族融合再造,文化交融重鑄的浴火重生。這一過程又與夏、商、周三代歷史相交織,與戎狄部族相雜處,是三代時期部族大流動、文化大交流的重要一頁。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和文化人類學研究表明,上古人類的遷徙流動、文化交流,其范圍、距離和深廣度,遠較我們的傳統認知和想象更為廣泛、頻繁和密切,簡直是無遠弗屆。所以,以秦人早期歷史和文化創造活動為對象,搜其線索,抉其幽隱,剔其虛妄,補綴缺環,探其足跡,還原歷史,其意義和價值就絕不僅限于對秦人早期歷史和文化原生面貌的重建,而更在于透過秦人部族這一活標本,縱以觀察其民族童年歷史演化聚合的歷歷足跡,橫以截取一個個部族融合、文化交融的節點和剖面,透視其民族與文化的結構特征與形態面貌。以此為支點和突破口,舉一反三、見微知著,一幅我國民族童年的歷史面貌和文化地圖,就有可能重現。
第四,對秦人西遷動因、過程以及路線的考察,可以揭開先秦歷史許多未解的謎團。在秦人、秦文化起源問題上,一直存在著“東來說”和“西來說”的爭論,紛紜至今。近年來,又有一些學者提出秦人是信仰熊圖騰崇拜的中原通古斯人命題,“秦始皇是說蒙古話的女真人”;秦人是源于東夷、西遷過程中與斯基泰人聯姻的半游牧民族等新觀點。[5]這些看法,既大膽新奇又振聾發聵,令人耳目一新,無疑在秦人、秦文化起源的爭論中再掀波瀾。這也啟示我們要在中國上古歷史更為廣闊的時空范圍,多角度、多層面、綜合性地探索揭示秦人歷史的源頭和發展進程。秦人初興何處,族屬何在,因何流動遷徙,如何遷徙,遷徙過程中又發生過哪些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活動,這遷徙與交流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和改變了秦人部族構成和文化發展原貌。這一個個問題和謎團,既為研究秦早期歷史和整個秦人歷史無法回避,又與三代歷史進程和中華民族的早期形成息息相關。
第五,秦早期文化的形成與發展,既是秦文化的原初形態和活水源頭,也是秦民族再造和秦文化創始過程相交織的產物,它對于追溯中華民族文化源頭具有重要意義。從夏禹到秦始皇近兩千年的時間,秦人、秦國、秦王朝的歷史一以貫之。秦人如何歷經磨難和起伏而崛起,秦人在三代時期的地位和作用,秦人對三代歷史發展的影響,秦與三代的關系與互動狀況,秦早期文化在三代錯綜復雜的環境中如何興起和發展,秦早期文化興起的民族和歷史文化背景,秦早期文化與三代文化相互影響和融通的具體過程,秦早期文化如何吸納、整合夏商周文化和戎狄文化而升華為統一中國的秦文化。這一個個問題不僅與秦人歷史的發展相互交織,而且都與中華民族的早期形成、中華傳統文化的最初構成密切關聯。因此,對秦早期歷史及其文化的探索和研究,既是一個秦史研究的課題,也是一個對中華民族、中華文化源頭追尋探源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因此,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充分利用考古新發現和新材料,在中國古史和先秦歷史的宏觀視野下,以科學求實的態度和客觀理性的精神,重新審視和全面考察秦人早期歷史,系統構建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發展的框架和體系,揭示其發展線索、歷史面貌、文化內涵及其形態特征,以推動秦早期歷史乃至整個秦史研究的深化和新的突破,既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完全可能的。本課題的立項和研究旨趣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