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點與面: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論
- 羅關德
- 5877字
- 2025-04-22 16:40:28
第二節 魯迅小說的個人風格
魯迅的小說寫的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沒有離奇的故事,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卻充滿了無窮的藝術魅力。這種魅力是從哪里來的呢?是從他對生活的細致入微的描寫和對人的內在微妙心理入木三分的刻畫所帶來的。而造成魯迅小說獨特個人風格的原因自然與魯迅的思想、情感有關。布封說過“風格即人”。中國俗話也有“知人才能論事”一說。那么,讓我們“回到”20世紀初期、“回到”魯迅自身,從魯迅的獨特人生經歷來感受魯迅小說的個人風格。
魯迅,原名周樹人,出生在紹興的一個富裕家庭,祖父周福清是晚清的進士。魯迅的父親周伯宜是周福清的大兒子,考上秀才后尚無更高的出身。中國有句古話叫:“窮秀才,富舉人。”因為中國是個權力社會,官本位社會。考上秀才,可以教書,教書相對還是比較窮的。考上舉人,就可以做幕僚了,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可以做吏,相當于科級以下干部。考上進士,就成為朝廷命官,相當于今天的處長以及副廳以上官員。那么,他祖父是進士出身,所以家境是殷實的。周家可以請紹興最好的老師到周家的私塾教書,可見周家在紹興城的地位。而魯迅在周家又是長房長孫,這么一個周家大少爺,小時候是很受人矚目的。人家看見周家大少爺,都是畢恭畢敬的。我們看《社戲》,里面講迅哥兒到了外婆家,因為沒看到戲、不高興,幾個小孩就擁著他去看戲。可以看出迅哥兒是受到熱情款待的。看完戲后,孩子們偷了“六一公公”的蠶豆。第二天,“六一公公”聽說蠶豆是周家大少爺愛吃的,他也就不在乎了,而且還又端了一碗來。也就是說,魯迅作為周家大少爺,是受到世人尊愛的。這么一個周家大少爺,如果常態地成長起來,可能中國就沒有“魯迅”這么一個作家了。魯迅少年時期的家道中衰:一是由于祖父的科場案,被關進了監獄;二是由于父親的病,導致魯迅經常出入當鋪和藥鋪,逐漸受到了世人的白眼。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15]魯迅《哀范君三首》之一有:“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的詩句為證。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也有一伙人以白眼看魯迅。也就是說,魯迅是敏感的,生活的巨大反差,造就了魯迅的懷疑、刻薄,形成了魯迅看世事的獨特角度和個性。所以講一個人的個性,跟他的遺傳、經歷都有關系。那么,魯迅之所以為魯迅,是因為他早年生活在一個非常優越的環境中,得到了很好的教育。根據西方心理學家基爾福特的觀點,一個人要想成功必須具備以下四個要素:第一個是遺傳,我們講書香門第,就是比較良好的遺傳,魯迅的祖父、父親,都識文斷字、考上進士、秀才。魯迅和周作人早年也參加過科舉考試,周作人比魯迅考得好。那么他們當時也是要走科舉這條路的。只是后來廢除了科舉,加之“家道中衰”,才造就了魯迅“走異路”。第二個是早年教育,第三個是個人經歷,第四個才是勤奮加毅志力。這是一個人成功的四要素。但我們中國人往往強調后期的努力,其實早期這幾個要素非常重要。魯迅早年受到非常良好的家庭教育,因為有“三味書屋”,能把全縣最好的老師請到家里面來教書。所以,周家兩兄弟的古文功底非常厚實,即使在五四時期,周家兩兄弟的古文水平也堪稱佼佼者。我們看魯迅早期的論文《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等就可以看出魯迅深厚的古文功底。從人生經歷看,科舉的廢除、家庭的敗落,促使了魯迅“走異路”。1898年,18歲的魯迅,懷揣著母親籌措的8塊銀元,抱著到“異地”去尋“別一類”的“人們”的目的,離開了故鄉,到了無須學費的南京水師學堂,后來又改入南京路礦學堂讀書。然而他這時期的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畢業后,考取了官費資格,到了東京,后來進了仙臺醫專學校。
魯迅在南京讀書時,受到梁啟超思想的影響,也接受了西方的進化論觀念。像當時所有的有志青年一樣充滿救國熱情。所以想從軍,才去陸師學堂,然后又想科學救國,又去了礦務學堂。到日本留學后,轉變為想學醫。魯迅在后來的回憶中說:“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16]而在仙臺醫專發生的“幻燈片事件”導致了魯迅的棄醫從文。
我們從魯迅的生平經歷可以看到,他有這么幾個大關節點。人的一生總要有幾個關節點,首先是遺傳和家庭。當然這是自己不能決定的,但遺傳和家庭決定了個人的資質以及受到怎么樣的早期教育,包括怎么樣的童年經歷。其次才是少年時“家道中衰”,青年時的“走異路”和“幻燈片事件”。再次是到東京搞文學啟蒙、辦刊物的失敗。回國后的落寞。最后,才是與金心異的那番“鐵屋子”的對話,完成了個人的人生定位。
從時代和地域的視角看,五四時期是中國歷史的大動亂、大轉折時期,西方各種文化思潮蜂擁而入。魯迅又生活在得現代化風氣之先的浙江地域,魯迅的選擇體現了一個時代有為青年的共同選擇和其個人的價值選擇。從軍、搞科學、學醫,去日本留學,剪辮子,投入革命和文學以及回國后的苦悶與寂寞,這是那一時期有熱血、有抱負的青年的時代選擇和共同時代烙印的心理投射。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青年魯迅是懷抱救國思想的。在日本東京創辦《新生》流產后,他說道:
“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
“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并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種種方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愿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17]
那么,在這種心態的左右下,又回到了浙江,就發現國內的情況并沒有多少改變。用魯迅的話說,就是“街市依舊太平”。從1909年到1918年,這一段時期,魯迅在干什么?很多學者關注魯迅這段時期,認為魯迅這段時期的思想變化是最重要的,因為等到寫《狂人日記》的時候,魯迅已經非常成熟了,那么也就是說,魯迅的思想是在這之前形成。這些年,魯迅個人對時事、對政治,原來還有熱情,后來產生了一種悲觀,魯迅先生在《自選集自序》中意味深長地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他看到中國任何變革都是換湯不換藥。于是,在這個時候,他才逐漸地從文化的層面去認識和把握中國,正是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中國文化的病根所在。1912年起至1917年,他大量抄古碑,輯錄金石碑帖,校對古籍,其中也對佛教思想進行了一定的研究。可以看到,魯迅這個時候既關注歷史,也關注佛教,還關注地方先賢。在這個時期,魯迅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個人思想。在這個時期,魯迅發現了中國封建禮教的“吃人”,他在給許壽裳的書信中說道:“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現,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18]只不過在《狂人日記》中正式發表罷了。還有魯迅在這個時期形成了獨特的思想,就是認為中國文化出了問題,也就是后來的國民性改造問題。也就是說,這個時期是魯迅思想的發酵期,魯迅完成了思想的現代性轉變。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19]
這是與魯迅的老鄉,北大中文系語言學教授,當時還是講師的錢玄同的對話。那時,錢玄同經常到魯迅家來。魯迅這個時候在教育部當僉事,業余時間搞點個人興趣,研究嵇康。魯迅對嵇康很有興趣,因為嵇康是魯迅的老鄉,所處的魏晉時代和魯迅所處的時代很相似,又都是適逢亂世的文人,又都有避世的心態。所以魯迅本來想就這樣搞自己的研究,自娛自樂,聊度此生的。因為他對中國文化有種洞透,看得太陰暗了,感覺中國文化是一潭死水。后經錢玄同反復勸說,魯迅才決定“吶喊”的。故而,后來結集時取名《吶喊》。那個時期寫的雜文,也因為當時文壇吹的多是冷風,所以取名《熱風》。但,《吶喊》之后,魯迅很快又《彷徨》了。然而,魯迅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宛如給整個文壇丟了一枚炸彈,把文壇炸開了。為什么?他看到了封建倫理道德背后的吃人。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魯迅并不是第一個寫白話小說的人,但魯迅的《狂人日記》最能夠代表現代意義的第一篇白話小說。這主要是因為《狂人日記》流露出魯迅思想的鮮明現代性。白話小說只是用白話來寫,現代文學之所以構成現代文學,不僅僅只是形式問題,還有內容,即思想。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具備了現代思想,也只有現代思想,才能看到封建倫理道德的“吃人”本質。所以我們現在明確魯迅的《狂人日記》是第一篇白話小說。因為從內容到形式,這篇都是非常新的。這篇小說在發表時,魯迅的創作個性也在這個時候昭示出來了。也就是說,魯迅是以思想家取勝的文學家。所以從王瑤到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都可以看到魯迅是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革命家的定評,就是說思想家是擺第一位的。魯迅的文學史地位,主要是以思想取勝。到了錢理群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才把革命家砍掉,而思想家依然擺在文學家前面。魯迅首先是偉大的思想家,然后才是文學家。
美籍學者夏濟安說:“魯迅是一個善于描寫死的丑惡的能手”,“喪儀、墳墓、死刑,特別是殺頭,還有病痛,這些題目都吸引著他的創造性的想象,在他的作品中反復出現。各種形式的死亡的陰影爬滿他的著作”。[20]夏濟安的論述涉及了魯迅小說的陰暗一面。魯迅小說由于其深刻的思想性和語言形式上的知識分子色彩,使他的小說只能是對啟蒙者的啟蒙。這一點魯迅自己亦早有意識。魯迅小說、雜文中反復出現的“瘋子”形象和“看客”現象,就具有魯迅自身和平民大眾之間關系的自況。魯迅思想的超前性和骨血中的精英品格,使得其作品的讀者群只能是具有思辨精神的現代知識分子。以至于現在的中學生和大學生也必須借助于對魯迅文章的剖析,才能間接讀懂魯迅、理解魯迅。也就是說,魯迅的精英品格使他的作品在事實上是遠離大眾的,一般的讀者是從對魯迅作品的再度闡釋中去讀懂魯迅、消化魯迅的。魯迅的《風波》、《頭發的故事》從剪頭發這樣的小事情,來映射辛亥革命。這是我們沒有經過注解不容易看出來的。
魯迅小說思想深刻、老辣、冷峻,具有歷史的穿透力。我們從魯迅的學養來看,魯迅青少年時代飽學了傳統的四書五經,青年時期接受了最具有現代品格的思想觀念——叔本華和尼采的哲學思想,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情懷。尼采作為存在主義前期的哲學家,他的否定一切、懷疑一切的思想后來成了薩特和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的前導。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也成為20世紀后半葉的社會主導思潮。有學者認為魯迅小說有濃厚的存在主義思想,這種分析也是不無道理的。總之,魯迅的思想是超前的,魯迅吸納了中西方文化的豐厚學養,造就了其小說強悍的理性張力和濃郁的情感張力。這是魯迅思想的獨特性所在。我們要了解魯迅小說的風格,首先要把握魯迅的個人風格。
錢理群認為《在酒樓上》、《孤獨者》和《傷逝》是“最富魯迅氣氛”的小說。并引證說:“1956年,時在香港辦報的曹聚仁到北京訪問周作人,一見面就談起魯迅的小說。曹聚仁告訴周作人,他最喜歡《在酒樓上》;周作人表示欣然同意,他說,我也認為《在酒樓上》寫得最好,這是一篇‘最富魯迅氣氛’的小說。”其實還可以加上《祝福》。這四篇小說最有魯迅味。這四篇小說都是以第一人稱敘事的,它的情感張力最強。當然,魯迅小說的風格是多樣的,但有一樣是主導風格,這就是魯迅思想的深刻性和強烈的情感張力。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個人風格最強的小說是第一人稱的小說,因為在魯迅總共25篇短篇小說中,第一人稱小說占了9篇,最好的小說都在這里。當然我們并不否定其他短篇小說,《藥》、《風波》、《示眾》、《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都可以是魯迅的代表作。這些小說都體現了魯迅思想的深刻性。但,如果考慮到魯迅強烈的情感張力,這些小說就遜色了一些。
魯迅小說強悍的理性張力和濃郁的情感張力,呈現在敘事中、人物形象中,也呈現在其獨特的話語中。錢理群的專著《心靈的激情》還專門從語義學的角度分析魯迅的個性化表達。魯迅擅長運用天上與地下、冷與熱、生與死這種對立式的語言、辯證的語言。如他說的“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熱到發冷的熱情”等。在《野草》題詞中寫道:“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21]
他的雜文《為了忘卻的紀念》,一看就具有獨特的魯迅味。魯迅的語言經常是這樣,以表面的冷漠表達內在熾熱的熱情。宛如地火在地下運行。在《紀念劉和珍君》這篇文章中,魯迅有七次講“我憤怒以極,我說不出話來”。但,緊接著卻又說了“我憤怒已極我說不出話來”。文章在貌似不講邏輯的表述中,從更高的層面上表現了一種超邏輯,情感邏輯。這種情感邏輯表達了魯迅憤怒已極的感情。還有“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其實,語言的獨特性只是思想獨特性的外現。魯迅思想的冷峻、內在情感的熾熱,使他的創作既深刻,又具有內斂的強悍情感穿透力。
魯迅曾對許廣平說:“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偏激的聲音。”[22]王曉明也認為:“魯迅心里非常陰暗。”“但他又不完全悲觀”,他要“作絕望的抗戰”。日本有學者以“掙扎”來概括魯迅的意象,宛如大海里絕望的掙扎者。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意象。李歐梵則以“鐵屋子意象”來描述魯迅。魯迅就是在“鐵屋子”里撞得頭破血流,卻還要拼命再撞的一種形象。因為他總想撞一個小洞,讓孩子們能到新世界去。
魯迅還很喜歡用關聯詞、轉折詞,如但是、然而、且、倘若等。以曲折婉轉的表達,呈現他深刻的思想和沉郁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