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國朝文派研究》序
牛貴琥
金代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不可忽視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研究民族文學和文化無法繞過去的一個重點。正如《金史·文藝傳》所云:“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傳〉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文治有補于人之家國,豈一日之效哉。”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也說:“金源一代文物,上掩遼而下軼元,非偶然也。”這是由于金代的主要統治區域地處古代北方各民族文學與文化的孕育、輻射、傳播、交融之區,也是農耕與游牧兩種文明的分野和交會點,有著民族融合形成所需的條件和機遇。新時期以來,這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研究成果甚豐。然而要研究了解這種文化土壤中所產生的文學的特殊性,還須重點關注金代的國朝文派。
原因在于:居于白山黑水之間、處于部落聯盟制階段、還沒有文字的女真民族,在十多年的時間里先后滅掉遼和北宋,統治了淮河以北的廣大地區。政權的迅速崛起,使其感到提高文化水平的迫切性,不得不在開國之初利用已經具有相當高級文化的遼宋人士,也就是莊仲方《金文雅序》中所謂的“借才異代”。其途徑則主要是通過科舉選拔、俘虜或接收投降者、扣留宋朝的使者等。這些或者被迫仕金、或者始終不愿仕金、或者主動仕金以求發展的原屬遼特別是宋的各種文士,以其共同的創作使幾乎一片荒漠的金初文學呈現出繁榮的景象。不過,他們既然都是故遼和宋代的人士,其作品只能體現遼、宋特征,而且其成就也不能和宋代相比。
這種局面隨著國朝文派作家走上文壇之后得到改觀。所謂國朝文派,就是金代政權自身培養起來的作家,寫出的是體現金代文學獨特面目的作品。天德元年中進士的蔡松年之子蔡珪、辛棄疾的同學黨懷英以及劉迎、趙渢、王庭筠等人是其代表。他們都活躍于大定、明昌之間,將成長于金代穩定承平時期的新一代文士的風貌充分體現出來,其特征一直延續到金代末年。國朝文派作家沒有“借才異代”作家那么多壓抑感和思想負擔,其文學素養也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他們將金代文學推向一個新的境界,成為“跨遼、宋而比跡于漢、唐”[1]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些作品甚至要超過宋代文士的水平,劉仲尹的墨梅詩便是典型的例子。師瑩的這本《金代國朝文派研究》,正是以國朝文派為研究對象,可以說執得金代文學之牛耳,抓住了關鍵所在。
在我國歷史上,北方的少數民族占領了中原之后,都有將多民族的文化通過長時期沖突、交融,最終整合為統一的區域文化的過程。北朝和金代就是如此。這不能簡單地稱之為漢化。原因在于:北方少數民族割據政權下形成的文化,和南方傳統的漢族政權下的文化有區別。除了各民族的融合必然要保留諸如北方民族的剛強特質之外,北方的割據政權為了增強民族的自信、統一各民族的行動,以證明自己政權的合法性來與南方的漢族政權爭一日之長,更加注重傳統意識。他們都強調自己的政權是居于華夏文明產生和傳承之地中原,更堅持這塊大地長期形成的為人們所公認的傳統,也即三皇五帝、周公、孔子之道,并以其作為中華文明合法繼承者的依據。他們更加關注“論事辨物,當取正于經典之真文;援證定疑,必有驗于周、孔之遺訓”[2]。并將這稱為“正脈”“正體”“雅道”去努力實踐。元好問《自題中州集后五首》就言:“若從華實評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于是作為一個統一的區域文化之反映的金代文學,便會滋生出前代文學和南方割據政權下的文學所沒有的質素,并在女真政權滅亡之后,在同屬少數民族的蒙古政權下繼續發展壯大。房皥、王元粹、楊弘道等人都曾于金末避亂南宋,但又感到孤獨、無所依歸,很快回到北方。這種特殊文化生態的力量可見一斑。師瑩在這本《金代國朝文派研究》中特別關注了金代的特殊生態,列為專章進行探討,其眼光無疑是敏銳的,其所得也自然豐厚。
本書的作者師瑩,其學術生涯是在百年老校山西大學這個優厚的環境中培養成長起來的。在姚奠中先生的培育指導下,山西大學文學院具有深厚的國學傳統,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下的文學從20世紀80年代初就是主要的研究方向。所謂國學是文、史、哲不分而以小學為基礎,既保證科研的扎實又避免眼界的狹窄。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下的文學研究,充分利用山西的地方優勢,以北朝和遼、金、元為主。幾十年來,經過數代人的努力,取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也逐漸形成自己的學派。其特色可以用“一個淡化”,“兩個強化”,“三個基本方法”,“四重證據并重”來概括。“一個淡化”是:淡化學科分界;“兩個強化”是:強化問題意識,強化多學科交叉;“三個基本方法”是:國學傳統為主導,縱向橫向相聯系,將知識組合成放射性結構;“四重證據并重”是:傳統文獻、出土文物、社會調查、方志資料充分利用。雖然我們所做的工作未能盡如人意,但一直是朝著這個方向在努力著。師瑩的這本書便是山西大學文學院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下的文學這一研究方向實踐的成果,她本人在讀碩士研究生期間就承擔了從地方志中普查金代文學資料的部分工作,得到了最基本的學術訓練。這些不僅是在其金代文學研究起到有利的作用,相信就是在其今后的工作中也會產生積極的影響。姚奠中先生就強調要“把古典文學放在整個文化教育事業中去看,要使幾千年的文化遺產在今天和未來起促進社會發展的作用”,要“總結經驗、接受啟發、吸取精神、學習創造”。[3]
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學術研究是無止境的。新的文獻時有發現,學術視野也必然需要拓寬,就金元文學來說,還有探索的空間。比如: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金代詩人身份的獨立值得關注。元好問論金代詩人時多次提到“以詩為專門之學”,還說:“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頭樹三尺石,書曰‘詩人元遺山之墓’足矣。”[4]以詩人的身份標榜自己。縱觀金代的詩歌,可以看到他們在擺脫傳統的政教的束縛,探索追求詩歌的本質,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取得了新的突破。這既和那個特定的時代緊密相關,也是文學自身發展的必然結果。很明顯,金代文士感受到詩和文章、歷史、哲理、倫理屬于不同的范疇,關注到詩人的本質以及詩所特有的審美特征。這促進了小說、戲曲的迅速成熟,并在同樣是非漢族政權的蒙元時期得到進一步完善、發揚和光大。2018年元好問學術研討會在鎮江召開,會議上我曾提出這個問題,但深入地研究還有待于同人共同努力。無論是在深度上還是廣度上,金代文學都需要我們繼續努力不斷開拓。20世紀90年代姚奠中先生提出:“宏觀辨方向,微觀察現實。縱向看發展,橫向比差距。”學術研究如此,各種工作也是如此。愿我們共勉,作出更多更好的成績,不負先生的厚望。
山西大學蘊華莊小區
2019年8月20日
[1] (元)脫脫等撰:《金史》卷十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85頁。
[2] (北齊)魏收:《魏書》卷九十,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32頁。
[3] 姚奠中:《姚奠中詩文輯存》,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3頁。
[4] 姚奠中主編:《元好問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