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商農業及其生產組織研究
- 王祁
- 16178字
- 2025-04-22 17:35:12
第二節 晚商北方地區農業氣候研究
氣候是農業存在與發展的先決條件,農業氣候研究是農業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在民國時期,學術界已經開始探討中國歷史時期氣候變遷,用以解釋中國南北時勢變遷的內在動力,如竺可楨先生《中國歷史上氣候之變遷》[25]、蒙文通先生《中國古代北方氣候考略》[26]皆為此一時期有影響力的文章,這類文章使得學者認識到歷史時期氣候常常變化,未必與今日相同。學術界對于晚商氣候的研究,始于徐中舒先生1930年發表的《殷人服象及象之南遷》,徐先生通過甲骨文中的“獲象”“來象”材料、作為地名的“豫”為象邑合文、甲骨文中“為”字從又(即手形)遷象形等內容論證殷代河南乃大象產地,進而認為殷代河南的氣候環境必與今日不同。[27]徐中舒先生以后,學術界對晚商北方地區氣候是否與今日北方地區不同產生了較為廣泛的爭議,至今仍未獲得統一認識。一方面,研究晚商氣候最主要的材料是傳世文獻、甲骨卜辭和動物遺存,不同學者對相同材料有著不同的解讀,也就導致研究結論的不同;另一方面,晚商氣候是一個大的研究課題,除了分析文獻、卜辭和動物遺存外,土壤磁化率、孢粉分析、木炭分析等也相繼成為分析晚商氣候的手段和方法,這些不同手段和方法的學術背景并不相同,適用的范圍也各有差異,新手段和新方法很可能并沒有消弭此前的矛盾,反而讓晚商氣候更加撲朔迷離,所以需要對各種方法所得結論加以分析。
進入21世紀,隨著甲骨文材料的不斷積累和研究的深入、商代考古遺址的不斷發掘,以及新手段和新方法的普及,本書認為有必要進行一個綜合研究,以求得一個相對客觀、可靠的答案。基于這個目的,本書從三個方面討論晚商北方地區農業氣候:全新世氣候研究成果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大的氣候變化背景,但這一研究領域的多數成果缺乏精細的分期,無法與考古遺址分期體系一一對應;甲骨文中降雨意愿是商人對氣候的直觀感受,也是學術界討論最多的部分,受限于甲骨學的發展階段,在新時期有必要重新整理和研究;商代喜暖哺乳動物群是氣候變化最直觀的反映,但這類動物遺存出土情況并不均衡,需要與卜辭材料相互參考。以上三個方面,層層疊加,共同構筑商代氣候變化框架,缺一不可。
一 全新世氣候大背景下的晚商氣候
竺可楨先生的《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是國內最先構建全新世中晚期氣候序列的文章。在這篇影響深遠的文章中,竺先生從動植物遺存、甲骨卜辭中的記載推導出自仰韶文化到商末的年平均氣溫比現在高2℃,正月的平均氣溫高3℃—5℃,竺可楨先生認為,“在安陽這樣的地方,正月平均氣溫減低3℃—5℃,一定使冬季的雨雪總量有很大的不同,并使人們很容易察覺”。[28]竺可楨先生得出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到夏商時期氣候總體偏暖的結論,被學術界稱為全新世大暖期[29],是全新世氣候的一個重要特征,具有普遍性。施雅風、孔昭宸等先生利用孢粉、冰芯、古湖泊、古土壤等材料把中國的大暖期時間定為8.5—3.0ka BP[30],印證了竺可楨先生關于仰韶文化到夏商比現今氣溫更高的結論。后來,王紹武先生根據施雅風的數據,對全新世中國的溫度做了定量的計算,用孢粉和冰芯記錄建立了中國10個區的全新世溫度,進一步確定8.5—3.0ka BP期間的溫度比現今溫度更高。[31]最近,方修琦、侯光良兩位先生利用校正數據重建了中國全新世氣溫序列,把全新世氣溫分為波動升溫期(11.5—8.9ka BP),氣溫總體低于現代;暖期(8.9—4.0ka BP),氣溫整體高于現代,其中鼎盛期出現在8.0—6.4ka BP,氣溫最高時高出現代1.5℃左右;變冷期(4.0ka BP以來),氣溫略低于現代水平。[32]可見,學術界一般認為大暖期結束于4.0—3.0ka BP,這囊括了商代的歷史年代。
在大暖期結束時,氣候趨于干旱,除了文獻中普遍存在的三代大旱的記載外,近十余年發表的高分辨率古環境序列成果也可以證明這一點。王紹武先生將10個地點的孢粉、泥炭δ13O、有機碳總量(TOC)和磁化率數據作為代用材料,構建了中國全新世氣候濕潤度的對比曲線[33],如圖1—1所示。
從圖1—1可以看出,約距今四千年是一個節點,4.0—2.0ka之間氣候持續干旱。在此期間,一方面,干旱化過程中也存在逆向濕潤的時段;另一方面,這段時間的濕潤度總體還是要高于今日。這是商代氣候的大背景。
就晚商氣候而言,洹河流域的全新世氣候研究已經有了一些成果,可以考察晚商都城附近的氣候狀況。唐際根、周昆叔兩位先生對安陽姬家屯遺址西周文化層下伏生土進行了磁化率分析和孢粉分析,磁化率分析結果顯示,大致在二里頭文化時期以后磁粒增加,氣候逐漸轉好,到商末周初又有變壞的趨勢;孢粉分析顯示,木本花粉大約在西周早期階段明顯較少,喜干涼的蒿、藜、禾本科花粉與卷柏孢子的數量增加,表明此時期氣候轉涼。[34]另外,李貺家等先生對安陽附近的濮陽地區的鉆探結果顯示,雖然進入4.0ka后,豫北平原氣候整體干冷,但在約3300年前后,該地區氣溫有轉暖的趨勢,濕度也在增加,直到晚商中晚期又急劇變壞。[35]從土壤孢粉與磁化率分析結果來看,晚商都城附近的氣候應該有一個由濕暖到干冷的轉變,濕暖時期的氣溫應該比現今安陽地區更高。不過,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的看法。王樹芝先生對殷墟劉家莊北地出土木炭遺存的樹種進行共存因子分析,認為晚商時期總體氣候與現今并無多大不同,且晚商末期降雨量增加,易發洪水。[36]這種判斷可能是有偏差的。遺址中常見的木炭可能是古人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出來的木材,所以它們并不總是能夠反映遺址的氣候,比如劉家莊北地中沒有出土竹子遺存,并不等于殷墟周邊沒有竹子的存在(如殷墟郭家莊M160就出土過細竹編織的小竹簍)。而劉家莊北地遺址出土櫟屬木炭最多,這或許與當時居民喜歡把它們作為薪炭材有關。所以,本書贊同晚商時期殷墟附近氣候更加濕熱的觀點。

圖1—1 全新世中國氣候濕潤度的變化曲線
序列:1.哈尼 2.阿拉善高原 3.青海湖 4.巴謝 5.洪源 6.若爾蓋 7.西藏 8.洱海 9.湛江 10.南海 所有曲線向上表示濕潤,向下表示干旱。
(采自《中國氣候變化》第233頁)
二 由甲骨文中降雨意愿推測晚商氣候
隨著甲骨文考釋、斷代研究的進步,學術界開始系統利用甲骨文中的氣候材料研究殷代氣候,如1938年胡厚宣先生在《卜辭所見之殷代農業》“農業環境”一節中就利用甲骨文中的“雨”“雪”等氣候現象的記載,及法國的德日進和中國的楊鐘健兩位先生所鑒定之殷墟熱帶、亞熱帶動物遺骸推測殷代黃河流域的氣候必遠較今日為熱。[37]1940年,德國學者魏特夫作《商代卜辭中之氣象紀錄》,系統收集殷墟卜辭中與氣候有關者,通過考察商代雨雪、農業、征伐、游田、骨化石等內容,證明殷代氣候較之現今稍微為暖和。[38]不過,董作賓先生并不贊同胡厚宣、魏特夫二氏論文中的研究方法及所得結論。董先生謂魏氏的研究中缺乏對卜辭的經驗性了解,而執著于不甚靠譜的統計,以致得到不甚可靠的“結論”。[39]董作賓先生這種批評,連帶著也否定了胡厚宣先生《卜辭所見之殷代農業》一文中與氣候有關的研究成果,再加上當時學術界多有認為商代北方氣候并未見與今日有顯著不同,所以胡厚宣先生乃重論此問題,在《卜辭所見之殷代農業》“農業環境”一節的基礎上作《氣候變遷與殷代氣候之檢討》以答復學界。
胡厚宣先生從八個方面論證了殷代的氣候:第一,卜辭中殷歷一月到十三月都有雨或雪之記載,表明殷代終年存在降雨之可能,可見殷代多雨;第二,屢見聯雨刻辭,則殷代雨量較為充沛;第三,卜辭中的農作物栽培,黍、稻一年栽培兩季,近乎無冬日之狀態;第四,稻米之豐富;第五,水牛(即甲骨文中最常見之“牛”字)之普遍;第六,卜辭兕、象之生長;第七,殷墟發掘所得之哺乳動物群,如貘、獐、竹鼠、印度象等;第八,卜辭中田獵之獸眾多,可見殷代森林與草原較為茂盛。[40]基于此八方面的原因,胡先生認為殷代的氣候至少當與今日長江流域或更以南者相當。這一結論,對商代氣候研究有著極大的影響,學術界在討論商代氣候卜辭時往往都要引用胡先生的這一篇文章。
與之相對,董作賓先生很快又寫了《再談殷代氣候》以回應,申明他與胡厚宣、魏特夫二氏利用卜辭的不同處。[41]董作賓先生認為,證明殷代氣候是否與現今不同,不在于殷墟有無熱帶、亞熱帶動物群,關鍵在卜辭。就卜辭而言,不能籠統的把“雨”“不雨”視為降雨之可能,要聯系全版關鍵文辭,探求占卜者的意愿,明了“雨”“不雨”究竟是想要下雨(對應雨少),還是不想下雨(對應雨多)。董作賓先生統計卜辭中往往不下雨的“卜月雨”與常常會下雨的“卜遘雨”,發現前者集中在一年中的十月到三月,后者集中在四月到九月,所以董作賓先生認為殷代十月至三月雨少、四月至九月雨多天熱,殷代氣候并不比現今暖、熱。
除了董作賓、胡厚宣二位先生,還有學者對卜辭材料能否還原晚商氣候表示懷疑,如陳夢家先生認為:“關于華北平原的古代氣候,雖有人根據卜辭記雨月分加以推測,這些推測既不很準確,對于討論殷代農業也沒有很大的幫助。”[42]這種觀點看到了利用卜辭重建晚商氣候的困難,但因為困難就一票否決,是較為偷懶的方法。就民國學術界的成就而言,利用卜辭復原晚商氣候雖然存在方法上的問題,如胡厚宣、魏特夫二位先生的統計材料錯漏頗多,且沒有考慮殷人占卜雨雪時期的“經驗”與“意愿”;而董作賓先生的“卜月雨”“卜遘雨”的區分也并不僅限于他所區分的月份內,二者的月份實際上常常交叉,這點楊升南先生已經做了很好的說明[43]。但民國學者的研究經驗給我們指出了一個很好的方向,若我們能夠在當今甲骨學成果的背景下,尋找到一個相對可靠的判斷占卜者是否希望下雨的方法,通過這個方法來判斷每一個月份雨水的相對多寡,還是對復原晚商氣候有幫助的。
使用甲骨文探索晚商氣候,難點在于利用經驗判斷占卜者求雨的意愿,我們比董作賓、胡厚宣兩位先生幸運之處在于,有學者在董、胡之后較好地解決了占卜者意愿問題。比利時裔美國籍學者司禮義神父曾經提出一個極為重要的看法:在一對正反對貞卜辭中,如果一條卜辭用了“其”字,另一條卜辭則不用,用“其”的那條卜辭所說的事情,往往是占卜者所不愿意看到的。[44]這就是甲骨學界著名的司禮義法則。這一觀點對國內學術界有較大影響,裘錫圭先生就認為“這一敏銳的觀點也是可信的”。[45]具體到與求雨有關的卜辭上,若卜辭以“不其雨/雨”對貞,那么占卜者應該是希望下雨的;若卜辭以“其雨/不雨”對貞,那么占卜者應該是不希望下雨的。我們舉個胡厚宣、董作賓兩位先生都曾關注的例子,來說明卜辭“其”字的意愿:
□□〔卜〕,□貞:今十三月雨。一
己未卜,貞:今十三月不其雨。一
己未卜,貞:今十三月雨。二
貞:十三月不其雨。二
貞:今十三月〔雨〕。〔三〕
貞:今十三月不其雨。三 二告
貞:今十三月不其雨。四
今十三月雨。五
今十三月不其雨。五
唯上甲害雨。
不唯上甲。
《合集》12648【典賓】
這是殷墟第十三次發掘所得一個較為完整的龜腹甲卜辭,董作賓先生已經指出這條卜辭是同一事項占卜五次,不能把求雨之事統計五次。根據司禮義對“其”字研究的結論,“今十三月不其雨”與“今十三月雨”形成對貞,“不其雨”中的“其”字表示不是不想下雨,即這條卜辭有希望下雨的意愿。作為證明司禮義結論的正確性,這條卜辭中的“唯上甲害雨/不唯上甲”是“不下雨是上甲導致/不下雨不是上甲導致”的意思,“害雨”證明“今十三月雨/今十三月不其雨”表達的是當時天氣久不下雨、占卜者希望下雨的意愿。可見,司禮義對“其”字的研究適用于本書所要討論的氣候卜辭,所以本書以此作為判定占卜者是否希望下雨的基礎,來探討甲骨文中不同月份雨多雨少。
商王常常外出田獵,貞人要占卜當日會不會遇雨,如:
乙王其田,不雨。
其雨。
《合集》28549【無名組】
勿省宮田,其雨。
惠喪田省,不雨。
勿省喪田,其雨。
王其
田,□入,亡〔災〕,不遘大雨。
《合集》28993【無名組】
壬王其〔省〕宮田,不雨。
勿省宮田,其雨。吉
《合集》29177【無名組】
□未卜,在,貞:王步于□,不遘〔雨〕。
《合集》36630【黃類】
乙丑〔卜〕,貞:今〔日王田〕□,不雨。〔茲〕孚。
其雨。
戊辰卜,貞:今日王田,不遘雨。
其遘雨。
壬申卜,貞:今日不雨。
《合集》37647【黃類】
以上卜辭中的“其雨”“其遘雨”,很明顯是說商王外出不會遇到大雨,貞人的意愿是不希望下雨。商代的雨,常常是商王憂愁的對象,卜辭把不下雨視為“亡憂”,這大概是因為雨水阻礙了商王的某些活動。正是因為雨水可能是商王活動的阻礙,所以商王才不斷占卜,表達不希望下雨的意愿,這種愿景是可以視作占卜的月份可能存在降雨狀態。從經驗出發,如果一段時日內,氣候干燥無雨,貞人很可能不會特意占卜天氣是否下雨,這種時候胡厚宣先生提出的下雨之可能是成立的。如果某一月份這種不下雨的意愿重復出現,就更有說服力,足以視為當月降雨多少的參考系;反之,對于沒有反復出現不下雨意愿的月份,雖然不能證明當月不可能下雨,但足以說明當月下雨可能性較其他月份為小。
本書統計了甲骨文中有明確月份的不希望下雨卜辭,見附表一。在附表一中,賓組卜辭的數量并不很多,師賓間、典賓類、賓三類合計有7辭,其中五月與七月各2辭,二月、三月、六月各1辭,只能表明五月到七月下雨可能性最大,而二、三、六月也都有下雨之可能。
七月前后多雨,這點也可以由沒有確鑿月份的部分卜辭來證明,如:
戊辰卜,爭貞:其雨。
貞:不雨。
庚午卜,內:屯呼步。八月。
《合集》14201【典賓】
戊辰與庚午相差兩日,這條不希望下雨卜辭的時間應該也是八月。再有:
丁未〔卜〕,王貞:余不獲
。六月。
辛酉卜,貞:乙丑其雨,不唯我憂。
貞:乙丑其雨,唯我憂。
辛酉卜,貞:自今至于乙丑其雨。壬戌雨;乙丑陰,不雨。
辛酉卜,:自今至于乙丑不雨。
壬申卜,貞:亙戎,不我翦。七月。
《合集》6943【賓一】
乙丑日與壬申日在一旬之內,應該同為七月;而辛酉與壬申日分在兩旬,辛酉或為六月,或為七月。“自今至于乙丑其雨/自今至于乙丑不雨”,暗示六月末或七月不希望下雨。這條卜辭的驗辭是“壬戌雨,乙丑陰,不雨”,表明乙丑日不下雨,但壬戌日下雨。可見,七月前后的月份常見雨水,是較為明了的。
出組卜辭是附表一中的大類,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相較于延續時間較長的賓組卜辭,出組卜辭年代較為集中,主要出現于祖庚、祖甲時期。我們按月份把賓出類、出組二類以及無法分類的出組卜辭一起統計,制成出組卜辭不同月份不希望下雨的意愿圖,如圖1—2所示。由圖1—2可知,不希望下雨的意愿在七月份達到頂峰,這與賓組卜辭的結果大致相符。

圖1—2 出組卜辭不同(殷歷)月份出現不希望下雨卜辭的次數
對于圖1—2,值得注意的是二、三、四、十、十一、十二幾個月份,都有不希望下雨的愿望,僅十三月與一月不存在這種意愿。這暗示晚商前期(指武丁、祖庚、祖甲時期)殷墟附近幾乎全年都有降雨可能,且降雨量必不會太小,不然占卜者不會產生不希望下雨的愿望。
楊升南先生曾經統計過卜辭中驗辭的降雨情況,如表1—1所示[46]:
表1—1 楊升南先生統計卜辭中降雨月份表

從驗辭入手,確實可以看出占卜的結果,但驗辭往往是占卜者希望得到結果的驗證,如一到五月的“已雨”與“不雨”都是一年中較多的月份,一個月不可能同時雨多、雨少,表1—1中的“已雨”與“不雨”出現的多寡只能代表占卜者意愿得以實現的多寡。
結合表1—1與圖1—2,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七月是占卜者最不希望下雨的月份,“不雨”的驗辭也不是很多,表明七月的雨水確實十分充沛;其他月份的雨水也不少,從驗辭來看,一月到五月雖然是最常見的“不雨”月份,但這幾個月也是驗辭“已雨”最多的月份,表明這些月份的降雨量常常符合占卜者的意愿。
據《安陽縣志》,安陽1950—1980年平均降水為606.1毫米,夏季(6—8月)降水最多,平均達391.6毫米,占全年降水量的65%,尤以7、8月最集中;秋季(9—11月)降水最少,平均為112.3毫米,占全年降水量的19%;冬春二季(12月到次年5月)雨雪稀少,兩季僅占全年降水量的16%。[47]如果把安陽這30年的降雨情況與卜辭降雨意愿相比較,我們可以得出卜辭中的四月到十月(殷歷[48])的降雨情況相當于現今夏秋兩季降水,其中七月降雨情況對應現今夏季7、8月(公歷)降水。所不同者,安陽地區現今降雨量呈現明顯的夏多、冬少,二者差異極大,冬季降雨十分稀少,僅占年平均降水量的3%左右[49],但晚商早期(即賓組與出組卜辭年代)殷墟附近其他月份也不少,與殷歷七月相對的殷歷一二月份的降雨量并不十分稀少。可見,從晚商早期殷墟附近全年降雨量來看,它與現今安陽地區的差異還是很大的。
從晚商早期殷墟附近降雨情況來看,雖然每月的降雨量有所差異,但總體較為充沛,這與現今安陽地區不同,而與如今江淮地區或長江流域中下游沿岸可能更為接近,如江蘇的蘇南地區冬季降水量占全年的13%左右,江淮間降雨量約占全年的10%左右[50],冬季也并不十分缺雨。所以,從甲骨文中的降雨情況來看,本書贊同胡厚宣、魏特夫等先生的結論,晚商早期殷墟附近降雨較現今安陽地區要多,而略似于淮河流域或長江流域。至于晚商晚期的降雨情況,因為缺乏有記月“其雨”“不其雨”卜辭,本節暫時擱置不論。
三 晚商大象的種屬與分布
因為大型哺乳動物對氣候變化較為敏感,所以在討論晚商氣候時,學術界一直很關注大型哺乳動物的種類與分布,這其中大象就是研究的重點。關于晚商大象,目前學術界最關注的問題有兩個:其一,晚商大象遺存的種屬;其二,北方地區晚商大象遺存是否為本地來源。下面本書從這兩個方面討論晚商大象。
(一)晚商大象遺存的種屬
不同種類大象具有差異較大的環境指示意義,如現代的亞洲象棲息于亞洲南部熱帶、亞熱帶氣候區,若歷史上的亞洲象曾出現在北方地區,那么當時北方地區的氣候與現代的氣候必然不同;而已經滅絕的古菱齒象曾經與披毛犀共存,說明古菱齒象生活在溫涼的半干旱半濕潤環境[51],若晚商北方地區曾適合古菱齒象生存,那么就不能說明晚商北方地區氣候與今日氣候有較大差異。
殷墟出土的大象遺骸,法國的德日進、中國的楊鐘健兩位先生鑒定為印度象[52],是亞洲象的一種,所以持商代北方也有亞洲象這一觀點的學者自然認為商代氣候較今日溫暖。但最近李冀先生在一系列文章中指出,先秦時期中國北方野象并不是亞洲象,而應該是古菱齒象,先秦時期北方氣候并不適合亞洲象。[53]這種觀點雖然獲得一定的支持[54],不過筆者并不贊同李冀先生的觀點。
李冀先生所持觀點的理由有這樣三條:第一,中國的古菱齒象存在于上新世晚期到更新世晚期,沒有理由不延續到全新世;第二,先秦時期北方地區氣溫只比現代高幾度,尚達不到亞洲象的生存氣候;第三,現有的亞洲象遺骸不僅稀少,且多為破損材料,古生物專家據此作出的種屬鑒定是有問題的。對于李冀先生所說的第一條,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古菱齒象滅絕于更新世晚期[55],這或許與更新世晚期向全新世過渡期間氣候異常有關。在末次冰消期,北半球氣溫持續升高,降水增加,但距今約一萬兩千多年前的新仙女木事件造成全球性氣溫驟降,在短短十年內,地球平均氣溫下降了大約7℃、8℃,之后進入長達千年的嚴寒期。這期間,古菱齒象可能由于無法適應這種驟然降溫、缺乏食物等原因,最終滅絕。[56]李冀先生提出古菱齒象可能進入全新世期間,卻沒有考慮到全新世末期氣候異常,故此與學術界普遍觀點相矛盾。
關于李冀先生提到的第二點與第三點,可以通過梳理新石器時期大象遺存[57]及其共存動物遺存一并回答。中國新石器時代大象遺存主要有:
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仰韶文化早期文化層肱骨近端一件,被鑒定為真象屬,肱骨尺寸接近印度象。[58]秦安大地灣遺址還出土蘇門犀、中華竹鼠、獐等喜暖動物遺存。
河南淅川下王崗遺址出土仰韶文化早期象臼齒遺存,賈蘭坡先生鑒定為亞洲象。[59]下王崗遺址共出的動物遺存還有孔雀、蘇門犀、水牛等喜暖動物。
湖北巴東楠木園遺址新石器時期晚于大溪文化的地層中出土象骨六件,被鑒定為亞洲象。[60]
浙江寧波河姆渡遺址新石器時代中期地層出土象的臼齒一枚,左距骨一件,髖臼骨兩件,被鑒定為亞洲象。[61]河姆渡遺址共出的喜暖動物遺存還有蘇門犀、爪哇犀、水牛、獐等。
浙江菱湖全新統地層中出土一件象的第三右下臼齒,被鑒定為亞洲象。[62]
上海馬橋遺址也出土大象遺骸,被鑒定為亞洲象。[63]
廣西桂林甑皮巖遺址出土一件完好的左上第三臼齒,據鑒定,該臼齒不是我國更新世時期廣泛存在的納瑪象臼齒(古菱齒象亞屬),與現生的亞洲象牙齒仍有一定區別,或可能為現生亞洲象的近代直系祖先。[64]
廣西百色革新橋遺址第五層(新石器時代中晚期)兩件象牙殘片,可能是亞洲象。[65]百色革新橋遺址第五層還出土犀牛骨骼七件。
福建曇石山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一件象的左側尺骨,被認為是印度象。[66]
以上是中國大陸出土的部分新石器時期亞洲象遺骸,其中有些遺骸因為破損嚴重,無法進行細致鑒定,只能根據時代與地理位置推測種屬,但大部分遺骸都經過正規鑒定。這些大象遺存與新石器時代其他動物遺存相比,固然不多,但也稱不上稀少,若按李冀先生所說,古生物學家的鑒定全部可疑,實在難以服眾。而且,甘肅與河南出土的大象遺存竟然與蘇門犀等喜暖動物群共存,這說明當時大象的生存環境是較為暖熱的。我們知道,現生亞洲象主要分布在東南亞和南亞熱帶地區,與蘇門犀分布范圍的氣候帶大致相當,既然新石器時期中國北方地區發現與蘇門犀共存的大象遺存,實在沒有理由認定這種大象遺存不是亞洲象。實際上,中國北方地區蘇門犀遺存不獨見于大地灣與下王崗兩處遺址,陜西寶雞關桃園遺址前仰韶第三期[67]、陜西商縣紫荊遺址半坡地層[68]都有蘇門犀遺存,可見新石器時期早中期北方地區氣候足以支持蘇門犀的活動,那么出現亞洲象蹤跡也是毫不奇怪的。李冀先生為了論證先秦時期北方地區氣候不適宜亞洲象生存,以至于認定出現在北方地區的蘇門犀具有耐寒能力[69],存在邏輯矛盾。與其認定蘇門犀耐寒,何不如直接認定亞洲象耐寒?可見李冀先生的觀點不僅缺乏證據,且缺乏必要的邏輯性,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大象遺存應該是亞洲象。
就晚商而言,唐際根先生在《殷墟:一個王朝的背影》一書中明確指出殷墟出土的幼象被鑒定為亞洲象[70],鑒定者是周本雄先生。除此之外,古菱齒象頭骨高、彎形,有較大的額部突起[71],但晚商遺址出土的大象藝術形象(如玉象、銅象)中的頭部并沒有古菱齒象那么高,額部突起也不明顯,二者明顯不是一個種類。而且,古菱齒象屬的象牙異常巨大,蘇皖北部發現的晚更新世淮河古菱齒象象牙化石可達4米左右[72],象牙與象身長度之比較大,這點也不見于晚商出土的大象藝術形象身上。所以,從已有的種屬鑒定,以及大象藝術品形象來看,晚商北方大象遺存的種屬應該是亞洲象。
(二)北方地區晚商大象遺存的產地
目前,北方地區晚商時期亞洲象遺存主要發現于殷墟遺址。1935年春季第十一次發掘,“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王陵東區祭祀坑中發現一獸坑,南北寬3.1米,東西長5.7米,底深4.6米,埋象一匹。[73]1935年秋季第十二次發掘,史語所在王陵東區又發現一長方形象坑,南北長5.2米,東西寬3.7米,深2.3米,埋葬大象一匹,象奴一人。[74]197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在王陵東區發掘近40座祭祀坑,其中有一座長方形象坑,長2.4米,寬1.68米,深1.8米,埋葬一匹身長2米的幼象,脊背處有一銅鈴;象的前肢處埋有一小豬,與幼象四肢相對。[75]除這三處象坑外,1936年法國的德日進和中國的楊鐘健兩位先生鑒定殷墟出土一枚破損象臼齒為印度象,這是殷墟發現零碎象骨遺存的例子。[76]
本書一開始提到,徐中舒先生認為殷代河南地區存在大象,隨著北方地區晚商大象遺存出土的增多,以及甲骨文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贊同徐中舒先生的觀點。[77]但是,法國的德日進和中國的楊鐘健兩位先生在鑒定殷墟大象遺存的同時,明確提出安陽的大象系“自外搬運而來者”,這種觀點也有相當多的支持者。[78]最近,陳絜先生根據他對甲骨文中“泰山田獵區”的研究,認為甲骨文中狩獵大象與“泰山田獵區”地名共版的事實證明商代大象產自今山東泰山附近,而將殷墟出土的大象骨骼視為外來進貢者。[79]可見學術界對商代北方大象產地的解釋不盡相同。
就目前的考古材料來說,安陽殷墟是都城遺址,所以很多學者懷疑該遺址出土的大象遺存或許可能是進貢或貿易所得,這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故此我們判斷晚商北方地區大象遺存產地時還需要別的證據,本書認為甲骨文材料可以提供大象本地來源說的關鍵證據。
關于甲骨文中的大象問題,王宇信先生做過很好的研究,他令人信服地從甲骨文中證實了殷墟大象本地來源說。[80]但是,王先生的研究中也不是沒有問題的,他所引用的甲骨卜辭中,有一些與“象”是無關的。正是從這些有問題的卜辭出發,陳絜先生得出大象來自山東地區的結論。[81]下面卜辭出現在王宇信先生和陳絜先生的論文中:
辛未王卜,貞:田,往來亡災。王占曰:“吉。”獲
十,雉十又一。
《合集》37364【黃組】
乙亥王卜,貞:田喪,往來亡災。王占曰:“吉。”獲七,雉三十。
《合集》37365【黃組】
丁亥卜,貞:王田,往來亡災。擒。唯百三十八,
二,雉五。
《合集》37367【黃組】
〔獲〕狐十、麑
?一,求一,
雉十一。
《合集》37368【黃組】
□□王卜,貞:田梌,往〔來亡災〕。王占曰:“吉。”茲孚百四十八,
二。
《合集》37372【黃組】
壬午卜,貞:王田梌,往來亡災。獲隹一百四十八,二。
《合集》37513+《合集》37373【黃組】
壬戌王卜,貞:田,往來亡災。王占曰:吉。獲麇五、
一、雉六。
《英藏》2539【黃組】
以上是學術界常常引用的商王狩獵獲象卜辭,其中寫作“”形的字,被認為是黃組卜辭中“象”字突出長鼻、身作單線的結果。上舉卜辭中,“獲
”地點包括喪、
、梌等地,屬于陳絜先生劃定的“泰山田獵區”,所以陳先生認為商代北方大象的產地在山東泰山附近。但是,本書認為這個“
”形字是不能釋為“象”的,這點可以由甲骨文中確鑿無疑的“象”字字形來證明。
在甲骨文中,“象”字區別其他獸類,在其明顯的長鼻、張口、垂尾,如:“”(《合集》21472正),習刻,“子象隨妊娠之母象”形。象鼻常常上卷,所以“象”字可以寫作“
”(《合集》1052正)、“
”(《合集》10223);象鼻或可以向下,“象”字由此寫作“
”(《合集》4611)、“
”(《合集》4612)。無名組卜辭中,“象”字寫作“
”(《屯南》2539)、“
”(《屯南》577),這是突出長鼻的字形,但象尾依舊下垂,且象的嘴巴依舊張開,與賓組卜辭“象”字一脈相承。反觀黃組卜辭中的“
”字,它的尾巴一般筆直上翹,頭部呈長方形,與賓組卜辭和無名組卜辭“象”字造型差異較大,不符合大象形體特征。從尾巴與頭部兩點特征來說,“
”字是不應該釋為“象”的。而且,這個“
”形有一例較為清晰的拓片,作“
”(《合集》37372),可以很明顯看出兩腳有爪,這與大象四肢無爪是不同的。另外,我們看甲骨文中從“象”的“為”字,其所從之“象”也沒有寫作“
”“
”等形,也可以為證。故此,《新甲骨文編》《甲骨文字編》等書“象”字條下并沒有收錄“
”“
”等字形。[82]是以,將“
”“
”釋為象,進而據此判斷商代大象的產地,是有問題的。
因此,我們不僅不能據黃組卜辭中與“”字有關卜辭認定商代北方大象產自泰山周圍,也不能引這些卜辭證明晚商晚期獲象的多少。雖然如此,甲骨文中依舊有可以證明大象來源的記載。
甲骨文中的“象”字主要有兩種用法。第一種用法是用為本義,表示大象這種動物,如:
獲象。
《合集》10222【典賓】
遘
獲象
《懷特》306【典賓】
這是捕獲大象的記載。
貞:不其來象。
壬辰貞:來。
《合集》9173【典賓】
這是進貢大象的記載。
丁酉卜,爭貞:象。
貞:不其象。
《合集》1052正【賓組】
這是用大象祭祀祖先神的意思,上舉殷墟三座象坑即是這類祭祀祖先的證據。
甲骨文中“象”的第二種用法是用為人名,如:
〔貞〕:惠象令。
貞:惠象令比倉侯。
貞:惠象令比倉侯。
《合集》3291【典賓】
這條卜辭中的“象”字是人名,此人可以“比倉侯”,當是武丁時期重要貴族。按照商代人名、族名同一的原則[83],這一貴族所屬家族的族徽很可能就是金文中的“象”字,如河南安陽薛家莊東南M3出土的象觚、象爵[84]或許與此家族有關。
卜辭還有:
于癸亥省象,易日。
壬戌卜:今日王省。
《合集》32954【師歷間】
這條卜辭中的“省象”,可能是商王親至貴族象的領地進行視察的意思,但更可能是省查大象,與卜辭中常見的“省牛”“省黍”相似。若是后者,那么商王所“省”之象很可能是豢養之象,管理這群大象的家族或即《合集》3291中“比倉侯”的象族。
在可以確定的“象”字卜辭中,有兩條卜辭值得注意:
貞:生月象至。
不其至。
貞:令亢目象,若。
《合集》4611正【典賓】
丁未卜:象來涉,其呼射。吉。
射
。
己未卜:象既其呼
。吉。
《屯南》2539【無名組】
《合集》4611中“生月象至”“令亢目象”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貴族象來王都,商王命令亢觀察、偵查象,如卜辭中的“目方”(《合集》6194);另一種可能是大象向王都走來(“至”,應該指至于商的近畿),商王命令亢偵查大象,如卜辭中的“目麋”(《合集》28374)。根據貴族象與商王之間良好的關系,“目象”更可能是偵查大象,而不是偵查貴族象。《屯南》2539是較為明確的田獵卜辭,“象來涉”是大象涉水過河的意思,本辭沒有點明所涉之河,據“來”字,大象所涉之河很可能就是王都附近的洹河或王都東部的黃河古道。這兩條卜辭可以說明,晚商王都附近有野象存在。
卜辭還有:
象其即
于盂。
《屯南》577【無名組】
此條卜辭與上舉《屯南》2539組類相同、用詞相關,或為相關聯的事類,不過,雖然此辭出現“盂”地,卻無法據此殘辭確定大象產地。這是因為,其一,同版卜辭中的地名相互關聯是有條件的,并不是地名同版,地理位置一定接近;其二,目前學術界對甲骨文中“盂”地地理位置的認識爭議極大,有“沁陽田獵區”[85]“泰山田獵區”[86]河南睢縣[87]等重要觀點,目前很難確定“盂”地具體地望。無論如何,《屯南》577不失為證明晚商北方地區有大象的有力證據。
綜上,根據《合集》4611與《屯南》2539,殷墟附近有野生大象,這足以證明殷墟出土的大象遺存可能來自本地,而不是來自南方或東方。需要注意的是,甲骨文中的大象事類只見于殷墟早中期,黃組卜辭不見與大象有關之記載,這是否暗示殷墟末期安陽附近已經不見大象蹤跡了?這尚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
四 商代喜暖哺乳動物群分布
需要說明的是,考慮到農業氣候的長時段性,以及動物遺存年代的模糊性,這里把討論的范圍擴展到商代北方地區出土喜暖哺乳動物群。在商代北方遺址發現的動物遺骸中,除大象外還有大量熱帶或亞熱帶動物,如野生水牛、犀牛、竹鼠、獐、貘、鱷等。其中,多數商代遺址中的鱷魚遺存都是鱷魚的骨板,是鼉鼓的原材料,且出土這些骨板的遺址等級較高,這些制作禮器的鱷魚骨板并不一定是當地所產。貘僅在殷墟遺址有過發現,數量太少,也不做介紹。所以本書只討論野生水牛、犀牛、竹鼠、獐,這些動物與大象一起,構成喜暖動物群,是證明商代北方地區氣候極好的材料。
本書根據商代遺址是否發現過喜暖動物,按動物種類制成表1—2:
表1—2 商代遺址中的喜暖動物遺存

續表

在表1—2中,部分遺址的動物遺存介紹較為簡單,沒有出土背景,但也有少量遺址介紹了較為清晰的動物遺存出土背景或骨骼描述,如山東陽信李屋遺址出土82件獐骨,至少代表22個個體,部分骨骼上有食肉動物咬痕,同出的動物骨骼往往成百數千,這表明該遺址內大量的動物堆積可能與宴享有關。如果表1—2喜暖動物與飲食關聯密切,那么這些動物很可能是本地的,而不是由外地進貢或貿易而來。更進一步,我們還可以分析表1—2中每一類動物的種屬、習性和分布區域,來探索它們與晚商氣候的關系。
1.水牛
現生野生水牛多活動在孟加拉國、印度、尼泊爾、不丹、泰國等熱帶地區,中國的家養水牛普遍存在于淮河以南地區,這表明水牛需要一個相對溫熱的生存環境。
中國早期水牛有八個種屬,進入全新世后,只有圣水牛廣泛分布于新石器時代遺址中,表1—2中的水牛遺存也多被鑒定為圣水牛。目前,學術界對于早期遺址中圣水牛是否是家養的問題爭議較大。自德日進、楊鐘健鑒定出圣水牛后,學術界普遍認為新石器時代到商代水牛是家養水牛,并與稻作農業相聯系,但這一觀點在劉莉等人的研究中遭到了強有力的挑戰。美國學者劉莉、加拿大學者楊東亞和中國學者陳星燦三位先生注意到本土水牛的死亡年齡集中在青年/成年階段,也有較高比例的幼年和少年個體,這種屠宰模式更近似于野生動物,而不同于家養水牛;而且,陜西臨潼康家遺址10個樣品DNA的D-環形序列屬于不同序列組,與現生水牛有明顯的不同。[88]劉莉等先生還在陜西渭河流域自新石器時代早中期到青銅時代早期七個遺址中的水牛身上成功提取了DNA信息,進一步證明這些水牛并不是現代水牛的祖先,DNA序列單倍型多樣性顯示這些水牛可能為野生動物。[89]陳星燦師指出,水牛是商周青銅器最為常見的紋飾形象,而商周青銅器紋飾往往來源于野生動物形象,罕見家養動物形象,這也說明商周水牛是野生水牛。
據法國學者德日進的鑒定,殷墟曾發現千只以上的圣水牛,這說明殷墟曾經大規模捕獵野生水牛,這必然可以為甲骨文所證明。在甲骨文中,有一個被釋為“兕”或“”[90](為方便計,本書使用“兕”)的字形,寫作“
”(《合集》10407正)、“
”(《合集》10450)、“
”(《合集》190)、“
”(《合補》2472)、“
”(《合集》24358)等,這種形態主要見于師祖、賓組和出組卜辭,年代偏早;也可把腹部省成線條,寫為“
”(《合集》33374反)、“
”(《合集》28391)、“
”(《合集》37383)等,這種形態主要見于歷組、何組、無名組、黃組卜辭,年代偏晚。“兕”字的字形雖然隨著時代有日益簡化的趨勢,但它的特征是不變的,最明顯的特征是帶有紋理的角。“兕”,過去學術界多從唐蘭先生的考釋,認為是犀牛,而否定陳夢家先生野牛的看法。[91]后來,法國學者雷煥章從“兕”字的字形特征、“兕”字形態與商代藝術品上牛的造型、字音、卜辭用例等方面論證“兕”指的是野生水牛,而不是犀牛。[92]雷氏論據充足,不獨考古學家多已經接受了這一觀點[93],且研究甲骨文的學者也贊同這一結論[94]。目前看來,“兕”為野生水牛的證據越來越充足,法國學者雷煥章的考證結果應該是沒有問題。
在甲骨文中,商王常常捕獲兕,這種捕獵活動極其頻繁,且持續到黃組卜辭,說明商代殷墟附近田獵地中的野生水牛一直保持著一定的數量,直到商末也沒有消失。在田獵卜辭中,獲兕的月份較為分散,有一月(2次)、二月(3次)、五月(1次)、六月(1次)、七月(2次)、八月(1次)、十月(3次)、十一月(2次)、十二月(1次),幾乎全年都有獲兕記載。水牛喜歡暖熱氣候,卜辭全年可以獵兕,排除了華北平原的水牛是遷徙而來的可能,進一步證明晚商華北平原氣候較今日暖熱。
結合甲骨文中的獵兕記載與藁城臺西出土的水牛遺存,可以確定商代野生水牛的北界大約在太行山東麓平原一線。
2.犀牛
亞洲現生犀牛多分布在南亞、東南亞溫暖區,有大獨角犀(印度犀)、小獨角犀(爪哇犀)、雙角犀(蘇門犀)三個種屬,在我國全新世時期都有分布。[95]那么商代的犀牛屬于哪一種呢?目前缺乏商代犀牛遺存的種屬鑒定材料,幸好有青銅器上的犀牛形象,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商代犀牛的種屬。
在商代青銅器中,有一件著名的小臣艅尊(《中國青銅器全集·4》圖134),是犀牛的寫生造型,其頭部兩角,當是雙角犀。商代青銅提梁卣上,有裝飾犀首的,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四祀邲其卣(《中國青銅器全集·3》圖130)、日本出光美術館藏(《中國の工藝:出光美術館藏品圖錄》圖71),額上都有兩角,也當是雙角犀。故此,學者多認為商代的犀牛是雙角犀,即蘇門犀。[96]過去,學術界認為商代北方地區有很多犀牛,并引甲骨文中獲兕記載為證,卜辭中常有獵獲十多頭,甚至二十頭犀牛的記載。但蘇門犀是獨居動物,僅在發情與撫養幼仔時相聚,這決定了狩獵時很難同時獵獲多只蘇門犀,所以法國學者雷煥章關于兕是野生水牛的觀點更有說服力。
排除掉“兕”,甲骨文中并沒有明確的犀牛信息,但殷墟出土的犀牛遺存、晚商時期以犀牛為飾的殷墟風格銅器都可以證明商代華北平原曾經存在過蘇門犀。蘇門犀棲息于沼澤或距離水源很近的丘陵,每天可吃掉50千克的植物,它的存在,說明晚商華北平原不僅氣候溫暖,且有足夠的植被。
3.竹鼠
竹鼠因吃竹子而得名,它的分布與氣候關系密切,現今的竹鼠最北只能抵達甘肅、陜西南部,止于暖溫帶的南界。中國早期考古遺址中出土的竹鼠遺存一般被認為是中華竹鼠[97],可以食用。《本草綱目》謂“竹鼠肉甘,平,無毒,補中益氣,解毒”,但中華竹鼠成獸體重不到一公斤,實在算不上什么珍稀佳肴。所以,商代北方地區的竹鼠遺存,應該是本地來源,而不是外地貢納。從這一點看,竹鼠較之其他大中型喜暖動物,是反映當地氣候的最好指標。
商代的竹鼠,最北界可以到河南北部與山東北部,遠比現生竹鼠分布范圍更廣,這說明商代豫北和魯北一線有著豐富茂密的竹子,可以供竹鼠食用。根據現生竹鼠分布的范圍,中國現生竹子主要分布在珠江流域和長江流域,秦嶺以北雖然可以種竹,但量少個矮,并不適合竹鼠生存。所以,商代竹林的北界既然可以延伸至豫北、魯北一線,則商代華北地區的氣溫大體相當今日長江中下游沿岸。
4.獐
獐是小型鹿科動物,其現生種主要生活在長江中下游及東南沿海一帶的近水地,也是喜暖動物。史前山東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流行用獐牙器隨葬[98],龍山末期出現頻率減少,王青先生認為獐的出現、繁盛與消亡過程與氣候變遷大體一致[99]。所以,商代獐遺存的出土頻率重新增多,暗示商代氣溫有變暖趨勢。就商代獐遺存分布情況來看,林西縣井溝子西梁遺址位置較為特殊,遠遠偏離獐的活動范圍,不好定論,其他遺址集中在河南、山東兩地,進一步說明商代河南、山東氣溫比今日暖熱。
《說文·鹿部》:“麇,麞也。從鹿,囷省聲。”麇在古書上指獐子。麇所從的“鹿”指的是沒有角的鹿,在甲骨文中寫作“”,它加上角,寫作
形,就形成了“麋”,代表麋鹿;寫作
形,就形成了“鹿”,表示梅花鹿。甲骨文有從鹿從禾的字,寫作“
”,是在鹿的形象上加了聲符,成為“麇”,但這個字在甲骨文中多用為人名或地名,而沒有用為動物名稱的例子。從這點看,“
”字是有可能表示沒有角的獐。最近,楊楊先生提出,甲骨文中被隸定為“
”(
)的字形應該就是獐[100],但“
”并不是在“
”基礎上產生的字,也與“麇”的字形相距甚遠,應該不可以表示獐。
如果我們把“”視為獐,那么甲骨文中捕獲獐的記載就不算少了。如師小字類卜辭有獲獐百頭(《合集》20723)的記載、師賓間類卜辭有獲獐127頭(《合集》10197)的記載、賓組卜辭有獲獐159頭(《合集》10199)、300頭(《合集》10970)的記載;賓組以后,黃組卜辭也有獲獐的記載,但數量較少,往往低于3頭,少數卜辭有獲得5頭(《英藏》2539)、8頭(《合集》37380)的記載。有兩種可能的原因造成了早晚卜辭獲獐數量的差異:其一,因為早期大規模狩獵,晚期獐的數量銳減;其二,因為氣候變冷,獐的分布線向南退卻。無論哪種理由,獐在晚商確實存在于華北平原,且數量不少。
可見,除大象外,諸如野生水牛、犀牛、竹鼠、獐等喜暖動物也會頻繁出現在商代的華北平原,并為商人所捕殺,這暗示當時的氣候比今日華北平原更為暖熱。
五 關于晚商北方地區農業氣候的幾點認識
通過對晚商北方地區氣候的綜合研究,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幾個結論:
第一,全新世氣候研究成果顯示,晚商是中國全新世大暖期的結束時期,氣候復雜多變,但仍然比現在要溫暖。
第二,甲骨文的材料可以證明,晚商前期的貞人不僅長年有不希望下雨的意愿,且殷墟附近有長年降雨的事實,所以晚商前期殷墟附近的雨量實在要比今日安陽地區更多,而與今日長江下游、淮河一帶的降雨相似。
第三,晚商大象的藝術形象和象骨遺存可以證明,大象遺存的種屬確實是亞洲象,而不是古菱齒象,這對我們研究晚商氣候是有意義的。
第四,在甲骨文中,只有長鼻垂尾的一類字形是“象”,“”字并不是象字。甲骨文中存在狩獵大象的記載,還有大象出沒于殷墟附近的記載,這足以證明晚商北方地區的大象遺存是本地來源的。
第五,除亞洲象外,商代北方地區不僅普遍存在圣水牛、蘇門犀、中華竹鼠、獐遺存,且青銅器或甲骨文材料足以證明這些喜熱動物是本地來源。
以上五點,構成了相互關聯的證據鏈,共同證明晚商氣候較今日更為溫暖。所以本書贊同胡厚宣、竺可楨等先生對商代氣候的判斷。
到了商末,卜辭中獵獲的喜暖動物日趨減少,這固然可能是人口增加、動物減少的結果,也有可能有氣候轉冷因素存在。所以,《太平御覽》卷八三皇王部引《紀年》曰:“太丁三年,洹水一日三絕。”《淮南子·俶真訓》說:“逮至殷紂,峣山崩,三川涸。”《國語·周語上》載:“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可見商末氣候有轉冷的趨勢,以致殷墟附近幾條大河都有干涸的記載,甚至成為商亡的標志。唐際根、周昆叔對安陽古土壤的孢粉分析和磁化率分析也可以較好地顯示商末周初氣溫日趨干冷的事實。是以,本書認為晚商氣候是一個由暖熱轉干冷的動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