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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礦山人的真實人生:譚談創作對現實主義的堅守

譚談的小說關注底層礦工的生活狀態,其中,甘于奉獻的礦工和大膽追求愛情的新時代年輕人成為小說著力描寫的對象。總覽譚談小說創作,人物形象豐富多彩、栩栩如生,有的工筆重彩,有的寫意簡練,有的蜻蜓點水,有的一筆帶過,呈現了獨特的現實主義藝術表現特色。

一 傳統美德典型形象的塑造

在譚談的小說中,女性形象比較豐富的有《山道彎彎》《你留下一支什么歌》《山影》《月亮溪》等數十篇,其中既有出身于農村的家庭婦女,或從農村走進煤礦的年輕女性,也有在煤礦工作和自主創業的獨立女性,她們身份不同、性格迥異,人生遭際也各有不同。

考察譚談20世紀80 年代的小說,可以發現,作家并不熱衷于追隨時代變化改變創作題材或寫法,而是始終堅持自己的寫作立場和表現方式,將自己的筆觸放在偏僻的農村,與城市的喧囂與浮躁相比,遙遠和貧窮的鄉村遍地充溢著淳樸的風俗和人情。從讀者來看,了解譚談一般是從《山道彎彎》開始的,這部中篇小說是譚談創作生涯的一個里程碑,作品在20 世紀80 年代曾產生過廣泛影響,出現過火爆的“山道彎彎”現象,許多藝術表現形式如電影、京劇、歌劇、花鼓戲、電視劇等都與這篇小說合作過。談到這部小說為什么能在短時間內風靡全國時,譚談曾說:“是因為在全國一片 ‘反思文學’ 氛圍的籠罩下,這部小說像一股清風吹來,它所宣揚的中國傳統美德也是 ‘文化大革命’ 后社會正需要的。”[21] 雖說如此,更主要的原因無疑是作家堅持獨立創作、真實抒發情懷,以作品無盡的魅力撩動了讀者心弦的結果。

《山道彎彎》成功刻畫了金竹這個山村婦女形象,這是作家對當時農村婦女的思想世界、生活方式進行詳細考察之后提煉而成的結果,是從倫理關系、家庭生活等角度細致入微地刻畫出的一位具有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代表性人物。作者開篇便寫道:“這是一張二十七、八歲的少婦的臉,秀麗、端莊。一彎柳葉眉,襯托著一雙丹鳳眼。陽光,贈給她一臉油黑的健康膚色。”[22] 無疑,這一形象在腦海中呈現的就是一個傳統女性的形象,作者不僅用渾然天成的溪水、晚風和青翠的山巒,烘托出金竹的清秀和樸實,還采用襯托、擬人等手法,生動地刻畫了金竹的外貌神態以及她身上蘊藏的中國傳統女性的主要優點,如勤勞節儉、勇于奉獻、舍己為人、賢良淑德等。對于金竹來說,開始和大猛建立小家庭的生活是甜蜜的,雖然艱苦,但她卻愿意毫無保留地與所愛之人同甘共苦。在婆婆生病時,金竹孑然一身來到這個家中,包攬了全部的家務,和大猛一起肩負起了孝敬公公婆婆的責任。盡管“五年間接連不斷的不順心的事向她壓來,但她盡到了做兒媳、做妻子、做母親、做嫂嫂的責任。五年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夫妻間卻是恩愛的,婆媳、叔嫂間卻是和睦的”[23]。在大猛遭遇礦難不幸去世后,作為嫂嫂,金竹覺得不能光盤算著自己如何過得好,更要盡到做嫂嫂的責任。所以,為了讓鳳月及其家人看得起二猛,金竹果斷地將本屬于自己的頂職機會讓出,也期望此舉能令二猛的婚戀大事進展順利。小說不僅從人際倫理和內心世界的角度,描繪了金竹這樣一個具有先人后己、舍己為人傳統美德的好兒媳、好妻子、好媽媽、好嫂子的人物形象,并反復通過“田螺”這一物象所指代的民間故事人物原型“田螺姑娘”來與金竹的品性遙相呼應。每當生活犯難時,金竹就會掏出這個奶奶送給她的“田螺”,小說寫道:“是的,金竹小時候,常常和奶奶坐在屋前的竹叢下,聽奶奶講許多古老的故事。她是踏著這山間古老的石板路長大的,是聽著 ‘田螺姑娘’ 那樣的故事長大的。老奶奶的、我們民族的、傳統的道德美熏陶著她。她慢慢地懂得,人不能只為了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盡一份責任。對父母,要盡到子女的責任;對丈夫,要盡到妻子的責任;對弟妹,要盡到兄嫂的責任。她是遵循著這么一條老奶奶傳授給她的、自己認定的道德準則,到這個家庭里來的。”[24]

可以看出,民間故事中神奇而淳樸的田螺姑娘那舍己為人的美德和孝悌之情的傳統,在老奶奶的故事里得到了傳頌。“她是遵循著這么一條老奶奶傳授給她的、自己認定的道德準則,到這個家庭里來的。”這看似簡單尋常的一句,它隱喻的是金竹這位普通女性,其行為方式并非圣人之言或文明之書的教導,而是傳統文化、民間故事教育的結果,是祖母甚至是世代農村女性身份的傳承。在農村這個大環境中,順從規矩、隱忍堅韌是農村女性最重要的特質之一,這一認知觀念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傳遞著,而金竹正是這大環境下熏陶出來的典型代表。不僅如此,“自己認定的道德準則”一句,還暗示金竹在遵循傳統美德的同時,并沒有完全盲從,而是形成了個人的是非觀,是一個有思想、有主見、具有獨立人格的新時代女性。

《山女》中的雪妹和柳春也都是這樣具有傳統美德的農村女性。盡管家庭條件極為普通,但她們卻都毫無怨言,骨子里所遵循的依舊是對某種傳統文化的依附:把自己定位為賢妻良母,以“一家人和睦相處,婆媳間感情融洽”為生活重心。這種依附,更多的是表現在生活方式上,尤其是在家庭角色和婚戀觀上,她們都有著十分強烈的家庭意識和家庭責任感。如阿四死后,為了雪妹的終身幸福,柳春積極地為雪妹物色伴侶,去支持、幫助她尋找自己的幸福;柳春不幸喪生后,雪妹為了照顧河娃和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自覺放棄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主動肩負起家庭重擔,希望能幫助河娃開啟新的生活,等等。站在傳統文化觀念的立場上來看,她們無疑都是傳統美德的承載者。

《月亮溪》里的惠萍和母親張碧蘭、《山霧散去》里的山嫂、《美仙灣》里的曉仙等也是傳統美德的典型代表,作者或是在道德淪喪的環境中展現她們所具有的人情人性美,或是通過女性命運的跌宕起伏來抒寫生活無奈的悲涼美。因此,譚談在自己的作品中十分重視描繪女性的傳統美德,對這些不完全是以男性為主體的賢妻良母式女性形象給予了高度的贊揚與充分的肯定,這些女性形象對于維系家庭、社會和諧與穩定,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愛情故事幾乎遍及譚談的每部小說,而女性形象又往往成為愛情的主角,這些女性具有巾幗不讓須眉的膽氣,她們敢于沖破傳統道德的束縛,在追求愛情時充分展現了她們的勇氣、智慧和決心。

在小說《你留下一支什么歌》中,作為部隊青年軍官的姐夫給女主人公石磊介紹了一個大學生對象,他分配到礦上一年后就評上了助理工程師,如此優秀“條件”的李全明深得石磊父母喜愛。可石磊卻偏偏喜歡復員礦工章小兵,為此石磊和父母、姐夫、李全明作出了堅決的抗爭。從石磊與李全明的一段對話中,便可展現石磊(敘述人“我”)追求自由戀愛的新思想:

“我問你:你愛我嗎?”我避而不答,陡然問他。

“愛!愛!”

“愛我什么呢?”

他一下愣住了,目光直直地望著我。足有半分鐘之久,才含糊地說道:“你什么都好,你的什么,我都愛。”

“從什么時候開始愛的呢?”

“不快兩年了嗎?”

“一見面就愛上了?”

“不,沒見面就愛上了。”

“是嗎?”

“你姐夫向我介紹你情況后,我就喜歡上了。我的家是農村的,經濟條件很差。你們家都有工作,家庭經濟條件很好。姐夫又是礦里的要害人物,管干部的,聽說,還可能提升為副書記……”

“就這些?”

“不,遠不只是這些,還有……”

我的心像猛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不禁顫抖起來。[25]

石磊和李全明的對話,看似簡單平常,實則令人震驚深思。李全明企圖以“愛情”為紐帶,來追求“經濟條件”和“可能提升”的社會地位,嚴格來講這并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投機”,是一種買賣婚姻。可悲的是,身為大學生的李全明不以為恥,反以為幸。所以,“我的心像猛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不禁顫抖起來”,于是她對李全明說:

你剛才不是問我,我對你有什么意見嗎?現在我告訴你,從同志之間,從工人和工程師之間的關系上說,我的確對你沒有什么意見。你是一個稱職的助理工程師。我們將來一定是一對很好的同志。如果要從妻子和丈夫的關系上說,我們將來不一定是很好的夫妻。一個不被妻子所愛的人,我想他自己也是不會幸福的。我們為什么不做一對很好的同志,而要勉強做一對不幸福的夫妻呢?[26]

這是石磊為追求真愛而發出的真知灼見,通過與不懂愛情為何物、充滿銅臭氣味且趨炎附勢的李全明對比,塑造了一個大膽追求愛情的“頗有幾分膽量,頗有幾分豪爽氣”的女性形象。石磊對于自由自在、不受束縛、淡化名利型愛情的追求,一方面是吸取了姐姐“條件婚姻”的血淚教訓,另一方面是受新時代自由婚戀教育影響的結果。

在小說《山道彎彎》中,作家不僅塑造出了一個具有傳統美德和心靈善良的金竹,更展現了她在關鍵時刻對待重要人生問題時的果敢和堅定。當二猛的婚戀之路屢次受挫時,金竹主動提出與其結合組建家庭,為了自己心愛的家人而不顧世俗的眼光。《山女》中的柳春,也是一個具有“社會主義新思想的新女性”,她鼓勵寡母不能把自己的心“套在封建的枷鎖上。她應該有她的幸福,自己應該支持她、幫助她去獲得這種幸福”,“膽子就是要大一點。有些事,你膽大一點,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獲得了你想獲得的東西了。膽子小了,常常錯過機會,變成終生遺憾”[27],并理直氣壯地開導雪妹去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

一個作家總是能通過其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來折射出他對社會的關注視角。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則能體現作家的價值觀與情感意向。因此,從“大膽追求愛情的新思想者”這類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文學形象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自始至終遵循著現實主義創作原則,敢于直面現實,在給人以鼓舞、力量、警覺和思索的同時,批判買賣婚姻,倡導自由婚戀,號召廣大青年去大膽追求真愛。

同時,譚談的小說還塑造了一批潑辣熱心的“壞”女性干部。“潑辣”一詞,在《古代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 年)中的釋義為“兇悍不講道理”,當然這只是對“潑辣”一詞的字面解釋,在作家的筆下,潑辣與感性鮮活的女性結合,展示出了女性沖破規范、強悍獨立、力爭自由的特性,女性在重禮儀、講義氣、尚豪俠、貴質樸等特性外,也富有粗疏、剽悍、魯莽的一面。在生活中,“潑辣”的女性也許讓人心生不快,卻仍引發別人的關注、喜愛。有時,辛辣的言辭如尖刀一般刺入人的內心,卻讓人精神舒爽。譚談小說中不乏這種潑辣熱心、具有強悍生命力的女性形象。

“潑辣”女性的表現特征之一便是心直口快、無所顧忌,爽朗地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在《山霧散去》中,因為嘴辣的緣故,“人們便稱她這個沒有吃過辣椒的”同時又“擔任著礦務局機關家屬革命領導小組組長”的北方鄉村女子為“辣嫂”了。當發現食堂門口的棄嬰時,辣嫂便“呼吁著:‘哪一位,行行好,把她認了吧!’”當沒有人愿意帶時,她又抱著孩子找到當時礦務局最高權力機構大聯委,“尖著嗓子嚷叫開了:‘快出來喲!給你們送孩子來了!’”機關里的人一個個不敢出面時,“辣嫂大步闖了進去,就將孩子往一個高個子懷里塞”,并“瞪著眼睛嚷道”:“勒令嘛!”“讓走資派帶嘛!”其咄咄逼人的言辭與神色無不彰顯出辣嫂潑辣銳利的口才和能干勁頭。但這位“辣婆娘”嘴辣心卻不辣,她讓作為頭號走資派的原礦務局黨委書記鄭原帶這個沒滿月的娃兒,實際上是出于讓年長的鄭原能擺脫掃馬路、掃廁所的重活,并在年老后能有個女兒陪伴的周到考慮。在“勒令”鄭原帶孩子后,辣嫂隔三岔五來照看孩子,給孩子送尿布、暖瓶、牛奶等物品,并憑借自己的嘴尖口辣讓大聯委免除了鄭原上臺被批判充當活靶子以及掃馬路、掃廁所的任務,后來又熱心張羅,幫鄭原請了一個奶媽來照顧孩子和鄭原的生活起居。可見,在辣嫂熱情主動、心直口快的表象之下,隱藏的是幫助他人、改善現狀的良苦用心,讓讀者因其語言潑辣而發笑的同時,又為其內心的善良所感動,甚至折服。

另一個潑辣熱心的女性典型形象就是小說《山影》中的煤礦工會副主席趙敏。她“矮矮胖胖的身材,很會講話,為人和善、熱情”,先是“信心十足”十分熱心地為臉部被燒傷的礦工勞模鄉哥出主意,“到那些偏僻、貧窮的山村”去為鄉哥找老婆,解決他的婚姻大事。接著,為了勸說山妹嫁給鄉哥,又是游說山妹母女,“大九九,小九九,倒出了幾籮筐”,又是帶領山妹去礦上玩,成功說服山妹進入了礦山。后來,作為“一位出色的做群眾工作的干部”,她又發揮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規勸山妹要收攏心思和鄉哥盡快圓房,不要野想著和林玉生的戀情了。在這位擁有鋒利口才以及無論何時都滿面春風、笑意盈盈的趙大姐面前,任何人都只能落荒而逃。趙敏帶著一股潑辣無畏的勁兒對礦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進行調解,可謂是“一位出色的做群眾工作的干部”。小說中的山妹媽也是“一個強悍的女人,她豪爽、仗義而又潑辣、精明”,喪夫后,硬是憑著自己的一雙手,把這個家撐起來了,把四個孩子拉扯大了。在山妹面對鄉哥是嫁還是不嫁的問題上,山妹媽說“主意全由你自己拿。娘不逼你”,“娘可是有言在先,你要把主意拿穩,不要到后頭又來反悔。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耍猴把戲”,充分展現了一個單身母親潑辣果敢的剛毅氣質。后來,在山妹決定嫁給鄉哥但又有思想包袱的時候,山妹媽又說道:“依我看,這伢子老實,靠得住。臉皮兒燒壞了,丑一點,這雖然不是好事,但也不礙大事。我們這山里人,就像伢子不要去尋花瓶妹子一樣,妹子也不要去尋花瓶子伢子。”其理性的思想與非凡的膽識,實則超越了一般農村婦女。

總之,辣嫂、趙大姐、山妹媽這三個處于不同環境中的典型“潑辣”女性,她們的形象既有歷史傳承性又有文化差異性。她們潑辣強悍、追求話語權,有著男性氣質,但同時又熱心助人,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賦予了作品特別的感染力。

除了女性形象,譚談對小說中的男性形象,也從外在的社會身份、背景、地位到內在的性格心理都進行了比較廣泛的展現,其身份既有區長、礦務局黨委書記、部隊的師政委,又有普通礦工、軍人、農民等,遍布社會的各個階層,其中以礦工和老干部較為典型。

譚談寫礦區的小說很多,幾乎占據他全部作品的一半,他在礦區生活了十年,與煤礦的不解之緣使他成了煤礦世界的表達者。在煤礦當過礦工又走出了礦山的譚談,不僅對礦區生活非常熟悉,也十分了解礦工們的感情,并對自己所應履行的社會職責,有了明確而清醒的認識,因此,他懷著對普通礦工的深切同情和憐憫,塑造出一個個甘于奉獻、勤勞善良的礦工形象,他們其實也是傳統美德的承載者,透過他們,既為社會大眾深入了解礦工打開了一扇窗,又為深邃的礦道點亮了一盞燈。

中篇小說《山道彎彎》著力敘寫了老實憨厚、任勞任怨的礦工兄弟大猛、二猛。誠實、勤快、敬業的礦工大猛因為礦難事故,“為祖國的煤炭事業光榮獻身了”!二猛呢,“他也是礦工,在社辦小煤窯里當挑夫。這些社辦小煤窯,還是原始的開采方法。煤,全靠一根彎扁擔挑出來。他年方二十五,身材高大,壯實。但,三年的小煤窯的挑夫活計,卻使他的背微微有點駝了”。可見,二猛跟他哥哥一樣,是一名做事踏實可靠、甘于為國家煤炭事業無私奉獻的年輕底層礦工。在哥哥因煤礦中天然存在的不安全因素而因公殉職后,他又毅然頂職進了煤礦,當上了一名電機車司機。后來,“礦上開大會動員,號召干輔助工種的同志,充實到井下采掘一線去”,二猛又主動報了名,迫于自己成家立業的壓力和對嫂子侄女的家庭責任,他不畏礦井工作的艱辛與生存、工作環境的難以忍受,積極要求下井當采煤工人,延續哥哥未完成的事業。由此,二猛那甘于為煤礦、為國家無私奉獻的高大形象躍然紙上,同時展現出一位農村青壯年想通過自身勞動改善家庭物質生活條件的迫切心理。可見,《山道彎彎》可謂是一曲抒寫礦工美好人性的贊歌,它從心靈深處勾勒出了普通礦工質樸淳厚的高尚情操和簡單美好的生活愿景。

中篇小說《你留下一支什么歌》中的章小兵,是從炮兵部隊復員回礦山的一名普通電焊工,他從剛進礦時的什么都不會,到在師傅的鼓勵與嚴格要求下努力學習焊接技術,“大顆大顆的汗珠,爬滿了章小兵的面頰。他又起身調了調電流,再一次將焊條伸向鐵板。自然,還是不順手。天底下條條蛇咬人。要學會一門技術都不那么容易呵!這時,只見他那寬大的額頭上,一滴一滴的汗珠落下來。掉在鐵板上,濕了很大一個印子。……也許是艱苦的部隊生活賦予了他一副剛強的性格吧,他沒有住手。一次又一次地調電流,一次又一次地把焊條伸向鐵板,堅持在鐵板上寫著 ‘一’ 字”[28]。直至后來,他作為二工區唯一的焊工代表參加“金鹿峰礦務局青工技術比賽大會”,并奪得了全局青年焊工比賽的第一名。至此,作者展現了一位生活中不善計較、憨厚率真,工作中敢于攻堅克難、勞苦敬業的青年礦工形象。

《山影》中的鄉哥更是一名態度忠誠、盡職盡責的底層礦工典型。“個子高大、壯實,一身是勁兒”的鄉哥,“是一個標準的礦工”。他“十年前,進了那座遠近聞名的煤礦。進礦頭一年,就當上了勞動模范”。“十年里,三千六百多天,他沒有請過一天事假、病假、傷假,月月滿勤,年年滿勤。十個春節,他都是在井下,在 ‘突突’ 的風鉆聲中度過的。”現如今,這位“進礦十年,當了九年勞動模范”的“幾好的礦工”,又因為礦井里起火,他去滅火而把整個臉盤燒壞了。譚談在因公負傷的情境中成功塑造了鄉哥這位養家目的明確、極具負重力和犧牲精神的勞模礦工形象。譚談曾深情地寫道:“一種對礦工的敬慕心情,強烈地沖擊著我的心。我想寫這些普普通通的礦工,寫這些把愛情獻給礦工的平平常常的女人。這時候,一些平日里認為很平常的普通礦工和他們的妻子,驟然間變了,就像一塊黑不溜秋的煤塊,陡地投進了爐膛,吐出了騰騰的烈焰。他們的心靈,在我眼前閃起光來。”[29] 譚談正是懷著這種對礦工的真摯熱愛、切身理解和莊嚴的敬重之情塑造出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生動感人的藝術形象,這些普普通通的礦工和他們的妻子一起,在傳統美德的光環下,于譚談的筆尖或直接或間接地閃現出了思想美、行為美、心靈美、道德美的人性光輝。

老一輩的礦山干部,身上有著老一代的傳統道德觀念,有著逝去時代的烙印,他們和那些潑辣熱心的女干部們身上所釋放的氣息卻溫馨得讓人緬懷,閃耀在他們身上純真善良的人性美與當代官場小說中那些利欲熏心、工于心計的人物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山霧散去》中的鄭原,曾“是統帥這個四萬礦工的礦務局黨委第一書記”。在職的時候,他“高燒到三十九度五”還堅持帶病工作,剛開車把他從醫院里接回來他就上臺去做報告了,因為生病沒吃早飯,他也堅持要上臺來做報告。可就是這么一位品格高尚、親民愛民的好干部,“現在,靠邊了。白天,他的任務是掃廁所,掃馬路,清水溝。晚上或其他時間,一逢召開這樣那樣的批判大會,他便戴上那特制的帽子,列隊上臺,充當 ‘活靶子’”,并被稱作“頭號走資派”。但即便如此,鄭原那種堅強隱忍、原則性強的行為與性格卻讓人欽佩,他毫無怨言地依然堅守在金鹿峰礦區,做著組織安排給自己的事或者其他一些體罰性勞動。這位“舉止深沉、老練,態度溫和、嚴謹,平日很少言語,仍然不失領導者的氣度”[30] 的老干部,直至“四人幫”被粉碎,官復原職擔任礦區第一書記,他也還是老實厚道、善良仁慈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任勞任怨地為礦區付出著。作家在精心塑造這樣一位老干部的藝術形象時,不傾力描寫他在政治生活中的顯赫地位、叱咤風云和在權力更迭中的哀樂悲歡,而是用細膩冷峭的筆觸描寫他日常的工作生活、人生際遇、思想軌跡、情感流程,把他還原成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以此顯示他的情操格調、苦惱歡欣與思考追求,來拉近和群眾之間的距離。

中篇小說《碑》中的江曉峰,原是管轄犁河灣一帶并在這里指導土地改革工作的八區區長,現如今是“村里的新公民、離休老干部”。當年,江區長十分熱心本區的教育事業,將地主莊園開辦成了一所翻身小學,一心一意為村民及其后代謀發展,深得大家的擁護和愛戴。可就是這樣一所好不容易湊齊人力物力建起來,給村里的孩子們傳授文化知識的學校,在“大躍進”期間卻被要求拆掉而建一座煉鐵廠。當村里派人去給時任縣長的江曉峰送信,希望他能出面保全這所學校時,這位學校的創辦人卻遲遲不肯露面,送出去的信也不見回音。時隔多年,這位離休老干部帶著一直以來的負罪感,用沉痛而嘶啞的嗓音道出了真相:1958年,正是自己,這位大家敬仰的好干部批準公社把這所學校拆掉辦煉鐵廠的。他還坦誠地告訴大家:

李水云老師的報告,我收到了沒有?侯新后來寫給我的信我接到了沒有?接到了,都接到了!我為什么沒有給你們回信?這個答案李水云老師當年就說出來了:是我的腦袋發了昏!還有一條,當年李水云老師沒有說出來,那就是我想保自己頭上的烏紗帽,看重自己那個名兒,擔心自己身敗名裂!那時候,我們共產黨內,頭腦發昏的人,或者說,想保烏紗帽的人,不止我一個。上面有,下面也有。所以,我們辦了不少錯事,辦了不少蠢事![31]

所以,江曉峰背負著這種罪惡感離休后,又回到了犁河灣,捐出自己一生的積蓄,來重建翻身小學。譚談以疏淡有致的筆觸,層次分明地表現了江曉峰由膨脹、迷惘、愧疚到終于清醒的思想發展與認識深化的過程,顯示出了一位老干部因無法抗拒的外在原因,只能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逐漸吐露自己心聲的無奈經歷。以此將人物的堅強隱忍、復雜思緒以及默默背負的經歷進行了生動表現。

此外,在《聽到故事之前》《美仙灣》《那一個秋天》《落雨天》等作品中,也都不乏諸如此類堅強隱忍的老干部形象。無論是青年時代,還是步入中年,譚談總是依據自己具體的人生經歷,從生活中汲取最富有時代氣息的寫作素材。他抓住當代中國“政治”與“革命”的基點,緊扣時代脈搏進行文學創作,并以此來映射出國家的政治風云變幻和民族的命運遭遇。

同時,譚談還對生活在礦山周圍的世俗男性進行了刻畫,他們或者是沒有子承父業且又看不起礦井工人的礦工之子,或者是善于算計、明哲保身的自私村民,等等。他們往往游離于礦山之外,也未能親身參與煤礦工作的各個環節,但因地理位置之便,始終關注著礦工們的工作及生活中的大小信息,并以此作為自己待人處世的依據。

《留給媽媽的思考》中的小雨,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同時也是一名礦工之子。父親是分管全局機電設備的副總工程師,是礦務局的機電技術權威,母親是礦務局礦工報社的校對員,哥哥小雷是一名井下礦工。就是在這樣一個礦工家庭出生的大學生小雨,在哥哥小雷兩次高考落榜后,不僅不安慰、鼓勵哥哥,反倒“邀來一些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津津樂道地大談大學里的見聞,不時炫耀自己的聰明和才學”。那時小雷正在復習功課準備迎接來年的高考,希望小雨能營造一個安靜的環境供自己學習,小雨竟然冷嘲熱諷地對哥哥說道:

“我怎么啦?我不用功,但我是大學生了。你考不上大學,去考井下工吧!”

“井下工怎么啦,低人一等?”

“不 ‘低人’ 你就去報名唄!現在礦里不正在招收井下工嗎?”[32]

就這樣,小雷當真去報名當了一名井下工人。下礦后,他卻并沒有放松學習,而是“暗暗地選定了自己的志向,下著苦功夫”,并評上了全局的勞動模范。而小雨卻因為放松學習、多科成績不及格、做事我行我素而被學校除名了。譚談刻畫出小雨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一方面是在為底層礦工正名,為他們鳴不平,另一方面在小雷和小雨這對兄弟的留守與出走煤礦之間,尖銳而又真實地指出了部分社會人士對礦井工人這一職業的看法,指出了城鄉二元對立的社會現象。

中篇小說《山道彎彎》中的禿二叔,他“身材矮小。心里鬼點子蠻多。有人背地里喚他 ‘鬼二叔’”。他是譚談塑造的一位生活在礦山周邊的善于算計、明哲保身的自私村民形象。在“猛聽到大猛的死訊后,對煤礦有關勞保政策略知一二的禿二叔,竄到了鳳月的家”,他鼓動二猛代替金竹去煤礦頂職,還說道:

人都說,是親三分向哩。你是我侄子,金竹以后是我什么?就很難說了。你想想,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寡婦,入了礦,吃上了國家糧,當上了工人,每月拿上幾十元票子,那不很快成了人家懷里的人呀!你可莫傻喲,自己成了國家工人,鳳月還不追著你的屁股來呀!唉,我這個做叔叔的看著你二十五、六,還打單身,心里也不自在……[33]

禿二叔在為自己的侄女鳳月和遠房侄子二猛盤算幸福生活時,卻從未考慮過金竹的感受與未來,赤裸裸展現了他唯利是圖、善于算計的一面。后來,在得知二猛可能會終身殘疾后,禿二叔又攛掇鳳月離開二猛,嫁給了部隊喪偶的軍官趙科長。至此,禿二叔諂上欺下、明哲保身的本性便顯露無遺,他也成為整日無所事事、不務正業的世俗村民的代表,他們的道德失序與傳統美德的承載者之間形成鮮明對比。

作品細膩地描摹了游離于礦山周圍的這些思想狹隘的普通男性,他們出現的頻率雖然不高,但在甘于奉獻的底層礦工、堅強隱忍的老干部等擁有傳統美德人物形象的對照下,他們的形象就更顯得渺小、猥瑣,他們的思想更是落伍、保守。同時,在譚談對人性的剖析中,也召喚讀者將目光投入當下礦工的生存境遇,從而展開更多對社會、現實的整體思索。

二 審美意象的構建

作家對文學意象的捕捉、提煉、構建是否成功,直接影響作品的藝術成就及接受效果,正如學者所說:“意象的營造是幾千年的文化和藝術的發展積淀在中國人心里深處的一種普遍的審美意識……近幾年來創造意象的意識突然在小說藝術領域中迸發,并且使一批作家的作品灼灼生輝。”[34] 縱觀譚談的小說創作,可以發現他所營造的藝術世界,也是一個充滿意象的世界,依托立“象”來表達無窮之“意”,而“意”的無窮也帶來了“象”內涵的豐富性。作者揮灑著具象描述和哲理升華的才情,構建了現實感濃郁的豐富意象,展現了作者理性與情感在文學語言中的完美結合。

譚談善于從社會歷史環境以及文化積淀中提煉具有深刻意蘊的意象,以增加作品的氣韻。他的八部中篇小說標題大都包含有“山” “路”等字眼,如《山道彎彎》《山霧散去》《山女》《山影》《小路遙遙》《風雨山中路》等。在抒寫這些意象的筆鋒之間,不僅讓讀者領略了山鄉的美麗景色,更是通過這些域外之象,表達了作者深邃的情感,創造了只屬于他個人的象征意象。

“山”“路”在譚談的小說中有深刻的隱喻意義。

其一,表征踏實質樸的品格。《山道彎彎》一開篇便寫道:“山,青翠翠的。山頂山坳,覆蓋著綠竹。山名呢,也像這山一樣秀麗、漂亮:翠竹峰。山坳間,有兩條不同時代開拓出來的路。那攀山而上的,是古老的石板路;那曲曲彎彎的,是年輕的公路。不知為什么,她,是那樣偏愛著那條遠古時代留下來的路……”[35] 這段描寫無疑給大家展現了一幅群山環繞、曲徑通幽的美景。“那條遠古時代留下來的路”這一意象,象征著善良質樸的金竹,是一位傳承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美好女性,使得《山道彎彎》唱出了一曲頌揚中華傳統美德和現代人格的深情贊歌。

其二,表征困難與障礙。在金竹與二猛的愛情故事中,作者巧妙地通過“山”這一意象來象征著阻擋在二人情感面前的封建觀念這座大山,表達了這對苦命鴛鴦愛情之路的艱辛以及封建思想對人的戕害情形。同時,也通過大猛、二猛的生活境遇,反映了煤礦背后隱藏著引起礦難事故不斷發生的不安全因素,繼而引發社會對礦工職業安全、愛情婚姻、社會保障等現實問題的關注。

作家在《山影》題記中寫道:“天上有太陽,地上就有陰影。”結合作品內容,題記的隱喻性不言而喻。山妹用自己的青春和一輩子的幸福,換來一個被人羨慕的工作,這場組織包辦的買賣婚姻,無疑浸染上了濃厚的封建色彩。所以,標題中的“山”,象征著十年動亂后,封建主義這座大山依然壓在勞動人民身上,封建思想的糟粕存在死灰復燃的現象。“山影”則隱喻著封建主義這座大山投下來的陰影,仍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工作與生活,封建買賣婚姻殘存的舊思想、舊習慣,嚴重地侵害了男女的婚戀自由,破壞了社會主義婚姻家庭制度。“一個性伙伴應該被當作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東西來對待。……很多社會把性關系限制在制度化的契約領域內,例如婚姻。”[36] 山妹恰恰是受到了制度化買賣婚姻的束縛與制約,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向冷酷的現實妥協,與礦工鄉哥一起“走上了一個女人所要走的路”。

其三,表征產生壓迫感的大環境。小說《山霧散去》中的“山霧”象征著“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政治陰霾,人們在經歷了十年浩劫后,政治上極“左”的思想霧霾“散去”,那些被打倒、被批判的人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重又回歸正常生活。《山女》中的“山”,則象征著農村婦女在地主惡霸的強權欺壓、封建思想的殘害與農村閑言碎語的逼迫下,生活與生存的辛酸不易。《小路遙遙》中的“小路”,則道出了生活中的荊棘雖然無處不在,但“走的人多了,這個大刺蓬里,居然也踩出一條路來”,象征著只要大家不畏艱險、腳踏實地,便能披荊斬棘,最終成為生活的勝利者。

“意”由“象”生,“象”中存“意”,譚談以隱喻、象征為基本的思維活動方式來賦予具象以深刻的文化意蘊,從而使其成為獨具魅力的藝術符號,讓作品蘊含豐富的審美趣味點。對這些意象的描寫,同時也傾注了譚談對生活的觀察、感知與思考,也是現實生活在作者心靈中不斷升華而結出的果實。

細讀譚談的煤礦題材小說可以發現,關于礦井環境、礦工作業、挖掘工作等的描繪采用了近乎實錄的手法,故我們不難理解其小說中“黑色”以及與之相近的文字成為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以黑色的意象,包含客體環境的純黑和主體活動的染黑,共同營造出礦山特有的“黑暗世界”,真實地再現礦井深埋于地下幾百公尺而難見天日而僅靠探照燈獲取丁點亮光的艱苦的工作環境,以及礦工辛勤工作而全身變得黑不溜秋的必然結果。譚談在小說中賦予“黑暗世界”豐富的象征意義,不僅使作品更具哲理性,同時也讓我們從中窺視到了人性的光輝這一譚談思想體系中最重要的內容,這也是譚談作品之所以在當下社會還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原因之一。

“黑暗世界”的象征,主要有以下兩點:一是象征煤礦中的“黑暗世界”。在煤礦世界里,“黑暗”二字代表的是礦井下黑暗的巷道,以及烏黑的煤炭帶給礦工的那洗不白凈的皮膚和掙脫不掉的死亡威脅,因此,黑色是礦工身份的代指。譚談著力描寫了身處井下“黑暗世界”的礦工,不畏工作環境之苦、勞動強度之大以及世人因其工作性質對他們的偏見之深,通過礦工勞模鄉哥、對煤礦不離不棄的鄭原、甘為煤礦無私奉獻的二猛、為煤礦光榮犧牲的大猛等人物形象,來努力還原礦工所承受的包括生存方式和精神狀態上鮮為人知的苦難,展現了礦工甘于奉獻、堅強隱忍的人性光輝和對光明世界與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以及作者對這些礦工朋友們苦難生命的關懷。二是象征宗法制社會下,農民們受地主惡霸、封建勢力摧殘的“黑暗世界”。在農村封建勢力束縛下的男女老少,他們身上集結了農民苦賤的命運和卑微的堅忍,如被地主惡霸逼迫得跳河自盡的雪妹、被惡棍奸人欺凌得逃離家鄉的惠萍娘、受封建勢力影響而婚姻受阻的曉雷等,通過他們“吃得苦、霸得蠻、不怕死”的湖湘人一以貫之的生活態度,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農民身上忍辱負重、頑強勇敢尋求生活出路的人性光輝。

“黑暗世界”與“人性光輝”這一黑一亮的辯證關系,不僅凸顯了礦工的美好品性和農民與苦難抗衡的堅忍生命態度,更是彰顯了譚談作品所蘊含的人道關懷。可以說,譚談的小說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佳作,盡管讀者對象征意義的理解可能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歷史的更迭而產生細微變化,但這些變化卻絲毫不影響作品所表達的深層內涵,賦予小說更厚重的歷史感。

作家汪曾祺曾說:“小說本來就是語言的藝術……有人說這篇小說不錯,就是語言差點,我認為這話是不能成立的……語言不好,這個小說肯定不好。”[37] 譚談小說之所以能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就如汪曾祺先生所說的,他的語言有獨特之處。譚談的小說一直堅持著語言的通俗質樸和強烈的抒情風格,并不時穿插漣源方言,使得作品與作家具有地域風味的創作風格緊密聯系起來。

譚談一直堅信“文學藝術,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客觀反映。文學藝術的主旋律,應是客觀地正確地反映當今時代人類社會生活的主流”[38],一直堅持“火熱的生活養育自己的創作,也豐富自己的人生。為文,要在群眾中汲取養料;做人,也要在群眾中汲取養料”的藝術追求。譚談不止一次地強調:“文藝家在社會生活中汲取創作素材的同時,要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縮短或消滅自己與人民群眾思想感情上的距離。”[39] 所以,他一直堅持運用通俗質樸的語言來拉近和人民群眾在思想情感上的距離。

首先,譚談在創作中大量使用生活化的通俗語言。例如,《月亮溪》中的“飽盈盈、清澈澈、光溜溜、涼鮮鮮、甜爽爽”“鮮鮮亮亮、素素凈凈、吵吵鬧鬧、齊齊整整、平平靜靜”等重疊式的詞語,都有口語化特點。又或者,在形容溪水里青山的倒影被水波蕩碎了時,作者寫道“變得東一塊,西一塊,上一塊,下一塊了”;在形容古老的木板屋雖破舊但整齊時,作者寫道“屋子里的擺設,眼是眼,眉是眉,井井有條”等。這些日常詞句,使小說語言通俗易懂,接地氣。

其次,多運用句式簡短、結構簡單的口語化短句。譚談吸收了口語結構緊湊的優點,一切以通俗簡潔為原則,因此,作家在運用語言時,既要忠于“原文”的大眾語言風格,又要有所創造;既要使用通俗的大眾化語言,又要能在通俗中顯現深刻含義。譚談所用的短小精悍的句子,使得語句讀起來不但明快利落,而且意蘊深遠。比如,《你留下一支什么歌》中的句子:

然而,一個女人所追求的、所滿足的難道就是房子、票子和機子嗎?所有這些,都是沒有感情的。有感情的,是人,是人的心啦。愛情,說穿了,是兩顆在一起跳得合拍的心呵![40]

語言急促有力,節奏感強,不拖泥帶水,短短幾句話,把一個女人所追求的愛情以及愛情的本來面目真實地展現了出來。又如:

還有許多普通的工作、普通的崗位,需要我們青年人去做,去把守。干普通工作不可恥,藐視普通工作才是可恥的!在普通的崗位上有所創造,干出成績來,是一樣光榮的,更加高尚的。[41]

全篇充滿了這樣簡短但又不失深意的句子,但是這短小靈活的一句話,便把章小兵舍己為人、以身為一名普通電焊工為榮的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來,譚談小說語言通俗、質樸的特點也明顯地表現出來。

譚談小說語言強烈的抒情性,主要表現在他的語言細膩地體現了作家的立場、主人公的情緒和整個作品的情感基調。例如,《你留下一支什么歌》中的語句:

我沿著山腳下的小溪走去。溪水很清,很藍。和我現今那亂哄哄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比。溪岸邊,一年四季,野花開不敗。這溪流,就像是一條色彩斑斕的帶子,掛在我們黑色的礦區。風景別具一格。煤礦里沒有公園,這小溪邊是青年礦工們常愛來走動的地方。興奮的時候,來到這里捧一捧水洗臉,讓可愛的溪水分享自己的歡樂;苦悶的時候來溪邊走一走,讓長長的溪水,把自己的愁腸洗滌。一對對年輕的戀人,更是喜歡到溪邊來走走,讓溪水為他們的戀歌伴奏。如今我走來了,身邊沒有他,也沒有他,獨自一個人,沿著溪岸走。[42]

那注重色彩的細致入微的描寫,利用不同色彩的色調、對照的變化來渲染襯托因主題所創定的特殊環境,不僅將溪邊的美麗景色及帶給青年礦工的作用完美地展現了出來,也使得美景和“我”糟糕的心情形成鮮明對比,具有了強大的感染力。而且,譚談小說中這些色彩豐富的語言不僅僅停留在對客觀物象的簡單描摹上,更重要的是滿含著色彩之外的審美意蘊。但是后來寫“我”被章小兵的話語所感動的時候,語言的情緒便出現了這樣的變化:

他這一番輕輕的話語,似乎把藍天上明月旁邊的小星星擦得更亮了。我不禁抬頭望著明月,望著明月旁邊的小星星……頃刻間,我的心房像泡在熱水里一樣,很暖和。[43]

簡短的語言,卻將“我”輕松愉快、倍感溫暖的心情展露無遺,主人公的不同心理狀態便在這種語言的變化中表現了出來。同時整個作品的基調也隨著語言的變化而變化,后來章小兵為了不影響“我”和李全明以及家人的關系,而選擇調離工作崗位后,“我”木然了:

這時,外面一聲聲汽車喇叭聲傳來。我驀地意識到什么,匆匆奔了出去。我飛跑在公路上。遠遠地看到,礦中心區的廣場上,一輛大型交通車,載著滿滿一車調往新礦區的工人,就要開動了……

我朝著廣場疾奔。趕到廣場時,汽車開走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飛揚的塵土……[44]

小說至此結尾,語調再次變得沉悶起來,作品采用倒敘的寫法,將“我”因愛情受阻而苦惱、體會到愛情的美妙、最后又返回到現實煩悶中來的跌宕起伏的心情整個躍然紙上,小說的情緒便呈現出沉郁—飛揚—沉郁的變化,而這些全都在譚談那帶有強烈抒情意味的語言中得以呈現,我們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便能體會到作者在創作時的心情變化。

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地域環境中,方言往往成為人們表達自己思維方式的一種載體。蘇珊·朗格曾說:“方言的運用表現出一種與詩中所寫、所想息息相關的思維方式。彭斯不可能用標準英語說到田鼠,甚至注意田鼠時也不能想到它的標準英語的名稱,否則,他的思考就會稍近滑稽或多情。農民語言中的田鼠,總有泥土、谷物、耕耘、收割等樸實的場景。”[45]

自幼生活在漣源農村的譚談,鮮活的漣源方言早已在他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雖然已轉型成為一名作家,但是譚談從思想性情到生活習慣、說話處事以及藝術情趣上都還保留著鄉村的淳樸,使其小說處處充溢著生動而又富于個性的地方方言。

在《山道彎彎》等小說中,人物的對話包含大量的漣源方言。如禿二叔攛掇二猛去煤礦頂崗時,二猛開口便問:

“么子事?”

“打個商量。”[46]

又如,金竹跟二猛的對話:

“你,在屋呀?”金竹并不感到突然。

“嗯。”二猛悶聲悶氣地哼道。

“鳳月來找你了。你不應該這樣。”

“那該哪樣?”

“人家回心轉意了。”

“你沒聽出來?她還等著看我干什么工種呢!開汽車,她自然樂意。要是下井,嗨,冒探你的閑事了!這種人,哼!”[47]

這是從《山道彎彎》中隨意選出來的兩段對話,我們看這里面典型的漣源方言有:“么子”“打個商量”“在屋”“冒探”,這些都是地道的漣源話,一看這樣的文字,我們便能真切地感受到作者所寫的正是典型的漣源人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其筆下的人物形象也就更加生動豐滿起來。同時,將自己在底層生活中掌握的土色土香的農村口語熟練運用到創作中去,用農民語言寫農民,實際上意味著譚談在寫“自己生活圈子里熟悉的人,獲得的感受”,也意味著譚談作為文藝家,在社會生活中汲取創作素材的同時,也在“縮短或消滅自己與人民群眾思想感情上的距離”。這實際上是譚談現實主義藝術風格的自覺追求。

此外,譚談所使用的這些語言也都是適用于他作品中的人物與小說內容的,他的小說主要是描寫漣源周邊的農村與煤礦生活,作品中的農民和礦工自然要使用與自己身份地位相適宜的典型的方言口語,這樣的小說才會讓讀者感受到鮮活的生命力。如二猛與金竹的對話:

“二猛,到礦上,不論分配做么子工作,頭一要注意安全呀!”金竹叮囑著,眼眶又濕了。

二猛點了點頭,腳下的木板橋閃了閃。

鳳月也跟著上了橋。站在二猛身后,輕聲問:“等汽車?還是……”

“走!”二猛說。

“表姐,歡歡,請打轉身吧!”鳳月向金竹母女揚著手。[48]

文段中的“做么子”“頭一”“打轉身”等都是和地方農村方言十分匹配的話語,描寫出了作為一個地道農村婦女的金竹,其心地的善良與淳樸。此外,小說中還有諸如“細伢子”“呷飯”“做女”“這副相”等富有生活氣息的方言,語言自然樸實、鮮活生動,與婁底漣源地方農民的身份相宜地契合在一起,具有民間的特有風味和濃郁的地方色彩。

譚談以民間視角站在人民之中來寫故鄉,作為敘事者,他在小說中以樸素的內心去觀照、理解并書寫本真而原色的地方風貌,以漣源方言來展現當地人民的意識形態,恰如其分地融入一種故鄉情結中,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一種精神文化空間。

無疑,自從走上創作道路以來,譚談在文學創作過程中一直保持著自己的文學品質和文學理想,他沒有盲目追隨當時風靡文壇的諸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等文學流派和思潮,而是緊緊跟從自己的內心在“做生活的有心人、有情人”,從自己童年的苦難生活、底層的真實經歷出發,“堅持寫自己身邊熟悉的人,堅持寫自己經歷的感人的事”,遵循現實主義的藝術風格,創作了大量具有社會責任、飽含對現實理性思考的文學作品。

他不僅在創作風格上秉承現實主義的手法,還對主題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挖掘,對題材內容進行了更為寬廣的拓展:既關注著他熟悉的煤礦世界與農村生活,為底層礦工與農民鼓與呼,也關注著異常的人倫關系,批判了傳統思想對人的殘害與束縛,展現了新時代青年為愛奮起的美好追求;更有記錄自己及他人生活經歷的現實寫作,比照著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塑造出了一系列融入他內心深處的人物形象。眾多的題材給譚談提供了廣闊的創作空間,同時也豐富了譚談的人物畫廊,譚談在小說中描繪了風格各異的人物形象:既有繼承了傳統美德的農村婦女、大膽追求愛情的新時代女性、潑辣熱心的干部,又有甘于奉獻的底層礦工、堅強隱忍的老干部及礦山周圍的世俗男性。在藝術特征上,譚談的小說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語言通俗質樸,漣源方言的使用更使得作品保持了其與眾不同的文學個性和審美追求。獨特的視角、向現實掘進的深度敘事,使譚談的文學作品獲得了與眾不同的存在價值。

當眾多作家迎合著社會體制的轉型而迅速轉變創作風格,使得文學開始向經濟原則、金錢原則妥協,日益顯露出媚俗媚商的趨向時,譚談依然堅守在讓工人階級做文學藝術作品主人公的創作陣地,貫徹落實“讓工人伙伴在文學舞臺上唱 ‘主角’”的創作宗旨,堅持將現實性和社會性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構建具有自己獨特個性的文學,為文壇吹來一股清風,并以驚人的記憶力和豐富的文學想象為我們開辟出了一個具有濃厚人文關懷和道德教化功能的文學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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