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藝思潮與湖南文學
- 羅璠
- 4564字
- 2025-04-22 16:57:13
第三節 韓少功《山南水北》的鄉土情懷
《山南水北》(2006)是韓少功的鄉土寫實散文集,記載了作者隱居在湖南汨羅八溪峒的鄉土田園生活。作者用細膩溫馨的語言和真實可感的敘述,描繪了身邊人、事、物發展的客觀性與可能性,可以看出,在山清水秀的環境中,作家拋開城市的喧囂和雜念,試圖用真誠的心去感悟鄉間的草木人情,重拾鄉間那份簡單與安詳,尋找他自己特有的鄉土情懷。
韓少功的鄉土情懷,與他的人生經歷密不可分。1968 年初中畢業后,他被下放到湖南省汨羅縣天井公社做知青,6年的鄉村生活,讓他想盡快逃離鄉村奔向城市,做一個知識分子。在城市奔波忙碌了20多年后,他卻做出驚人之舉,選擇回到曾經做知青的湖南老家八溪峒,過上了“半世俗半隱居”的生活:半年在湖南老家生活,半年在海南工作。每當春末夏初,韓少功從海南回到汨羅,開始和妻子的田園生活;到了秋末冬初,他便攜帶一夏的勞動果實回海南的郊區避寒。在這樣的人生經歷中,韓少功寫下了《山南水北》這部散文作品,用99個篇章記載了他多年來對鄉村生活的感悟,展示了當代“世外桃源”的景象,用散文開辟了一片充滿和煦陽光的生活場景。羅格·蓋德曼曾這樣評價韓少功:“他開始是下放知青中的一員,慢慢地成長為觀察者、參與者,最后演變成一名懷舊者。”[49] 歸鄉后的韓少功,凡事親力親為,下地農耕、養花種草、串門聊天,感受和尊享大自然的美好與純真。
在八溪峒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韓少功由舞文弄墨的作家轉身變為樸實能干的農民,用他自己的話說:“我農活干得很好,家里吃的蔬菜、糧食都不用買。”(《都市快報》2007 年10 月29 日)從一開始對鄉村生活的反感逃離、對城市生活的追求向往,到經過20年的陳釀后選擇轉向投入鄉野田間,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他的身心得到了久違的舒緩,獲得了審美的愉悅。
一 靈性的鄉野
在《文學的“根”》(1985)一文中,韓少功明確提出了文學有“根”的思想,他認為“文學之 ‘根’ 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他提出了文學尋根的問題,被視為尋根文學的美學宣言。靈感來源于生活,在韓少功看來,作家的寫作必須扎根鄉土,貼近人們生活實際,這樣才能寫出“接地氣”的好作品。《山南水北》就是韓少功在歷經六年之久的鄉村生活體驗后所撰寫的作品,書中記錄了他六年生活的點點滴滴,向讀者介紹了他“對鄉村新生活的觀察、傾聽、感受、思考以及玄想幻覺”[50]。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被韓少功賦予了清新怡人的鄉土情懷,展示了八溪峒多姿多彩的鄉村風貌。
城市里的韓少功是一名作家、一位文人,而到了鄉野民間,他腳穿膠鞋,頭戴草帽,扛著一把鋤頭穿梭在鄉間,鋤地、播種、收獲。回歸鄉土的韓少功,此時儼然已不是一個有身份的城里人,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農民,他從平等的角度去觀察身邊的農民朋友,和他們過著一樣的農居生活,在作品中呈現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
在《青龍偃月刀》中,手持一把“青龍偃月刀”的何師傅,憑借自己傳統嫻熟的技藝,本著自己的剃頭原則,用三十六種刀法在顧客頭上揮舞。他看不上那些年輕人五顏六色的染發,也反感那種燙頭、焗油的潮流。他只喜歡每天在自己的店里,等待欣賞他的客人來,好全心全意為他剃頭。這位鄉村剃頭匠何爹,“操一桿青龍偃月,閱人間頭顱無數,開刀,合刀,清刀,彈刀”[51],寧可少掙錢也不愿隨波逐流,順應當下所謂的“潮流”。他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和信仰,堅定執著地使用傳統技藝,用那把刀在顧客頭上“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繚亂的花”。在《笑大爺》中,講述了一個人因為小時候燒傷而在嘴角兩邊留下了疤痕,在臉上形成了一種凝固的笑狀:“他傷心的時候是笑,生氣的時候是笑,緊張的時候也是笑。”[52]“笑花子”的名稱就是這樣被叫開的。看似精神不太正常被人作弄取笑的笑花子,卻因為幾次極準的預兆讓大家刮目相看:每次搖動破傘都會下雨,比天氣預報還準;拿松樹枝到處撲打,預示火警,最后果真發生了火災。自此以后,笑花子被尊稱為“笑大爺”,在村里沒人隨便敢招惹。
還有在《殺豬佬》中,本是路邊殺豬的毛伢子,卻兼職做起了衛星天線安裝,他們的動作雖粗魯猛烈卻簡單有效,省時省力地便修好了衛星天線。喜歡評論國際時事的緒非爹敢于議論中美局勢并發表對美國當局的不滿和憤怒,心系臺灣回歸問題,還不時咒罵日本右翼勢力,說惹怒了中國人民大家一起湊錢造兩顆用火柴劃的原子彈來對付他們。(《意見領袖·山南水北》)有學者認為,對韓少功來說,“鄉民們某一個閃光點,都會激發作者的創作源泉,從而誕生了一個又一個精悍蘊藉的小故事”[53]。在《山南水北》中,故事中的鄉土世界不僅有生動形象的人物,還有異常神秘的人格化的動植物,它們像人一樣有心情、有脾氣,有自己的性格。
在這里,青蛙是聰慧的,它們可以清晰辨別出宿敵“老五”的腳步聲來躲過被捕的災難,它們可以“迅速互通信息然后作出了緊急反應,各自潛伏一聲不吭”(《智蛙·山南水北》)。在這里,狗是友好的、通靈氣的,它們被叫作“呵子”。賢爹家的呵子翻山越溪,給自己遠在他方的兒子叼來兔子;有福家的呵子在家中感應到在外的主人出事,以死“擋煞”,拿自己的命換取了主人的命;茶盤硯的呵子們嘴里橫叼著象征和平的樹枝,見了新朋友彼此嗅嗅屁股、搖搖尾巴以示友好。 (《山中異犬·山南水北》)韓少功家的“三毛”,原是一條流浪狗,后被韓少功收留。初到韓家的三毛并未被女主人喜愛,它仿佛能聽懂人說話,每次知道自己做了女主人不喜歡的事情時,“就縮頭縮腦,下巴緊貼前爪”,等待挨罵。三毛臨死前,臥伏在主人的一只布鞋上,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它在感受主人最后的氣息,然后安心通向另一個世界。在這里,貓也有極強的表現欲,看到主人出現,便“唰地一下竄上樹,又唰地一下從樹上竄下來”,它沒有什么要事,“只是想請你見識它非凡的速度和高度”。不服氣主人夸獎狗兄弟,會在門口留下“血淋淋的一絲鼠腸或一只鼠腿”以向主人展示自己的戰功。(《貓狗之緣·山南水北》)家里有了貓,老鼠們再不敢肆意作祟,但時間長了,資格老了,貓咪也有了自己的脾氣,有了講究,個性張揚,不餓的時候不惦記回家,也不理主人的各種呼叫。它“雍容矜持地蹲在墻頭,觀賞學校那邊的廣播操或者籃球賽”,“仙風道骨地蹲在院門頂上,凝望遠處一片青山綠水,凝固在月光里或霞光里”(《詩貓·山南水北》)。
在《山南水北》里,“萬物都有靈性,他們朝氣蓬勃,有著強大的生命力,韓少功從平凡事物中挖掘出悠然詩意”[54],就是艄公家的動物都被他寫得活靈活現、可愛動人,讓人對其欣喜萬分。不僅給動物賦予了靈魂,也為鄉下的植物添加了生命,大自然的神秘與奧妙,是身在喧嘩城市的人們所感受不到的。萬物有靈,韓少功用短小精悍的語言展現了一個充滿靈性的植物世界,展現了瓜果蔬菜、草藥的魅力。在這里,草木心性不一。“牽牛花對光亮最敏感,桂花最守團隊紀律,月季花最嬌生慣養,陽轉藤最缺德……”(《再說草木·山南水北》)對它們不能分親疏厚薄,不能給它們臉色看,不然它們也會鬧情緒,耍脾氣。發現植物受孕了不能明說和大聲宣揚,“只能遠遠地低聲告人,否則它們就會氣死”;“對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點點,否則它們就會爛心”;“據說油菜結籽的時候,主人切不可輕言贊美豬油和茶油,否則油菜就會氣得空殼率大增!”(《再說草木·山南水北》)至于“楠竹冒筍的時候,主人也切不可輕言破篾編席一類竹藝,否則竹筍一害怕,就會呆死過去,即使已經冒出泥土,也會黑心爛根”。
二 自然的畫框
近30年的城市生活,讓韓少功對城市生活越來越覺得陌生,他“不愿被城市的高樓所擠壓,不愿被城市的噪聲所燒灼,不愿被城市的電梯和沙發一次次拘押”(《撲進畫框·山南水北》)。為了探究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韓少功毅然決然“撲通一聲撲進畫框里”,回到了他闊別20 多年的家鄉八溪峒,重新審視城鄉差異,感悟鄉村的獨特魅力。
韓少功認為,尋根是“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55]。他選擇回歸鄉村,回到大自然的懷抱,將自己的生命和靈魂融入天地自然間,快樂地去感知鄉村原野的風物人情。城里人總是感嘆童年和記憶中對鄉村的美好印象,卻被現實糾纏,不忍放下手中的名和利,心中所想的那份閑暇和樂趣對他們來說遙不可及。而韓少功在厭倦了都市燈紅酒綠的生活后,他渴望的是鄉村的那片安詳與恬淡,所以,他能毅然撲進這自然的畫框里去尋找精神的文化之根。
置身在鄉野之間,方可體驗城市所缺乏的那份寧靜與愜意。沒有了網絡和電話的干擾,沒有了各種電器的捆綁和束縛,人的感官也發生了變化。早上醒來以后,躺在床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鳥叫聲:有“冷笑”般的鳥叫、“凄嚎”似的鳥叫,還有像“小女子斗嘴,嘰嘰喳喳,雞毛蒜皮,家長里短”[56]的鳥叫。不僅耳朵,連眼睛也發生了變化,變得更加神清目明,善于發現身邊的一切。一次背上意外生了個毒瘡,讓作者開始留意身邊不起眼的草本植物:車前草、金錢草、白茅根、凌霄、雞冠花、麥冬、路邊筋、田邊菊、黃芪、牽牛花籽、紫蘇籽、魚腥草(觀音草)……這些東西常見、價格低廉,還能治病,可比相對價高的西藥好得多。但這些東西卻越來越被忽視,甚至失傳,出現了“中國鄉下窮人多,卻舍賤求貴地大用西藥甚至濫用西藥”(《每步見藥·山南水北》)的怪異現象,不禁引起了作者的深思。
當所有人都苦思冥想、殫精竭慮地為在城市扎根博得一席之地而忙碌奔波時,“韓少功卻背上行囊,從喧嘩的城市 ‘退場’。從所謂的主流生活、文化中隱身而去”[57]。在熟悉的八溪峒這塊土地上,他過著晴耕雨讀、串門聊天的生活,他用勤勞的雙手在農地里播種收獲,用另一把智慧的鋤頭在精神的土地里反思總結。最后,在收獲的季節里,他不僅獲得了物質上的瓜果蔬菜,在寂靜的夜晚中,更收獲了他對鄉村、城市、存在、命運、人生等命題獨立而深沉的思考。在季節之外,他不僅收獲了豐盛的蔬菜、果實,還收獲了這部充滿陽光、散發著鄉土氣息的《山南水北》,為自己的尋根之旅繼續添磚加瓦。
“韓少功在鄉野民間探索著一個不為我們所知的世界,發現著人性的美好與純真,在這里有久違的對天命的敬畏。”[58] 書中的故事都是韓少功或跋山涉水,或親身經歷,或收集整理而來的。在這些敘事中,我們可以發現鄉民對宇宙人生的原始解讀的殘留,包括韓少功自身所包含的對自然的敬畏、對人自身能力極限的謙卑的自知。古人云,“萬物有靈”,正是在人與自然的碰撞中,才形成人類社會這個巨大的生命綜合體。
從藝術表現上看,《山南水北》運用筆記體的散文形式來講述了一個個生動的故事。這種開放型的筆記體式的散文,繼承了散文的靈活與抒情,又繼承了小說生動形象的敘事風格,將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用靈活多變的形式進行了完美融合。作品中添加了鬼怪、靈異等傳奇色彩,使作品更有吸引力。在靈感與新體驗的觸碰下,作者用嫻熟老練的寫作技巧寫下了對世人影響較大的作品《山南水北》。
《山南水北》于2007年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被認為是“一部壯觀的散文長卷。韓少功將認識自我執著地推廣為認識中國,以忠直的體察和寬闊的思考,在當代背景下發掘和重建了鄉土生活的豐沛意義”[59]。
總之,鄉村是韓少功創作的伊甸園,他的歸隱被拿來和古代陶淵明以及19世紀的美國梭羅作比。但他的歸隱并非真正避世,他是將自己放入一種鄉村生活中,去感知鄉村與城市的區別,感受鄉村特有的鄉土氣息,在那片樂土上,尋找自己的創作與靈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