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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物化論[1]

“物化”是中國美學中的一個有著久遠的淵源和獨特意蘊的范疇,它既有中國哲學的深厚背景,又有充分的美學意味。它與西方美學中的“移情”說頗為相近,但其哲學基礎和美學內涵又是有著相當的差異的。在中國古代文論與美學的范疇系列里,“物化”與“感興”、“感物”、“體物”等有很密切的聯系,但又是并不等同的。“物化”是主體進入審美體驗和審美創造的高峰時,在感覺和意識中與客體完全融合為一,無法分辨物我關系的至高境界。從藝術創作的角度講,“物化”是藝術大師們創作出神入化佳構的審美體驗階段。就體驗論的意義而言,它是比“感興”、“體物”、“感物”等審美范疇更具有生命感的極致狀態。當主體與其凝神觀照的對象進入到“物化”情境時,再沒有名言概念的指稱,沒有物與我之間的任何中介,而是與對象幻而為一,主體完全浸化于對象的存在狀態之中,主體的意識則成為對象的靈光,而與天地萬物息息相通。

“物”在中國哲學思想史上,是一個出現得非常早的重要范疇。其初始時是作為一般的具體存在物的概念,而后來則升華為具有高度普遍意義的范疇。就其最為廣義的內涵來說,“物”不僅指作為與人相對而言的自然界的物質存在,而且還包括了超越于有形物體之外的事物。“物”最早見于甲骨文,本義為牛,后擴大為指雜帛、動物及各種各樣的庶物。王國維對物的訓釋較為令人信服,他說:“古者謂雜帛為物,蓋由物本雜色牛之名,后推之以名雜帛。《詩·小雅》曰:‘三十維物,爾牲則具。’《傳》云:‘異毛色者三十也。’實則‘三十維物’與‘三百維群,九十其’句法正同,謂雜色牛三十也。由雜色牛之名,因之以名雜帛,更因以名萬有不齊之庶物,斯文字引申之通例也。”[2]一個詞,從作為具體事物的概念引申為、上升為普遍事物的概念,這是符合概念生成的邏輯的。許慎的《說文解字》釋物云:“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數起于牽牛,故從牛勿聲。”[3]許慎的訓釋既包含了“物”的本來義,也包含了它的引申義。在春秋時期,“物”已具有了客觀存在的物體普遍性的含義,“物”的內涵不止于牛和動物,而氣勢磅礴為自然界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如《國語·周語下》云:“利,百物之所生。”[4]《老子》云:“萬物并作,吾以觀復。”[5]《左傳》云:“物生后而有象。”[6]《論語》云:“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這里的“物”,指自然界有形有象的物體。老子以道為物,使物字開始有了本體論的意義,如云:“道之為物,惟恍惟惚。”[8]“有物混成,先天地生。”[9]這里的“物”,已經成為相當成熟的哲學概念了。“物化”的最早提出者是莊子。《莊子·齊物論》中通過“莊周夢蝶”的寓言,明確提出了“物化”的命題:“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0]莊周與胡蝶,當然“有分”,也即是有主客體之別。而《齊物論》的基本思想就是從主觀上取消事物之間的差別,使主客之間混而為一,視天地萬物如同一物。在《齊物論》中莊子還說過這樣一段非常有名的話:“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1]這在中國思想史上是對后世的哲學與美學思想影響十分深遠的命題。而“莊周夢蝶”的“物化”論,當然是與莊子的“齊物”思想完全一致的,而尤為值得人們關注的是,“物化”的命題,成為《齊物論》中最具美學意味的部分。如果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2]、“是亦彼也,彼亦是也”[13]、“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14]更多的是哲學上的相對主義的思想方法,是外在于主體的客體世界的取消差別、混一是非;那么,“莊周夢蝶”的物化,則是主體與客體的互融,由原來的“有分”,化而為一。這也即是審美體驗的狀態。筆者在這里引述一下李澤厚、劉綱紀兩位先生對此問題的美學角度的分析:“莊子在這里所要說明的本來不是審美的問題,但在實質上卻深刻地涉及了這個問題。經驗的事實告訴我們,在審美中主體與對象經常處在一種物我不分交融統一的狀態中,主體感到了自己化為了對象,同對象不可分。莊周夢為胡蝶,好像胡蝶那樣自由自在,歡快自得,就科學的觀點看是胡說八道,而就美學的觀點看來卻揭示了審美心理活動中普遍存在的現象。所謂‘物化’,物我一體在審美中是存在的,沒有它就沒有審美。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來,這是在實踐的基礎上所發生的自然的人化'在人們的情感心理上的反映。莊子學派自然不可能認識到這些,但他們在古代的條件下看到了意識中的‘物化’現象,觸及到了審美的特征。”[15]李、劉二位先生的分析,還是頗為客觀的。莊子其時雖然談不到美學的自覺,但從今天的美學觀點來進行考察,其“物化”思想是有充分的美學蘊含的。我們知道,在人類藝術發展的早期,藝術是和技術、技藝不可分的。莊子所講述的幾個技藝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的故事,都是極高的美的境界。《莊子·達生》篇中所說的佝僂承蜩、呂梁丈夫、工倕等寓言故事,都是闡述物化的思想。如佝僂者承蜩之說,佝僂者承蜩技藝之高,幾于出神入化,在于其“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對世間萬物毫無旁顧,全副身心都集中于蜩翼,進入“物化”狀態;“呂梁丈夫”也說明同樣道理,其所以有如此奇妙的水性,在驚濤駭浪中隨心所欲,自由出入,是因其已然與水化而為一,“與齊俱入,與汩偕出”[16],難分彼此。同在《達生》篇中,莊子還說:“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17]工倕是傳說中堯時代的畫師和巧匠。其作品臻于極致,合于規矩,是因其“指與物化”。陳鼓應先生解釋“指與物化”說:“手指與物象化而為一。”[18]宋人黃庭堅論書法云:“手不知筆,筆不知手。”[19]手與物兩忘,即是“指與物化”的境界。徐復觀先生對此闡釋道:“按上面幾句話,實透出了藝術最高的技巧與心靈。技巧的進程,首先須有法度;若以木匠而言,即應當有規矩。但欲由一般的工藝進而為藝術,則須由有法而進于無法,在無法中而又有法。有法而無法,乃是把法的規格性、拘限性化掉了,實際上是超過了;這是超過了法的無法,所以在無法中而又自然有法。這是工倕旋而蓋規矩的意義;規矩是代表方法的。最緊要的是‘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的兩句話。指與物化,是說明表現的能力、技巧(指),已經與被表現的對象,沒有中間的距離了。這表示出最高地技巧的精熟。”[20]“物化”可以說是藝術的審美創造的最高的境界。莊子有時也稱這種境界為“物忘”,則是更為了突出與物冥化,忘卻主體與對象的區分的意義,在《在宥》篇中說:“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黜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21]“墮爾形體,黜爾聰明”,與《大宗師》篇中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謂之坐忘”[22]意思是一樣的,也即去其形體之欲,忘掉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識活動。“倫”即“淪”,泯沒之意。泯沒自我而與物相忘,也即“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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