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系年》體例與早期史學中的“行事”“本事”問題
前已論及,在《系年》中雖然紀年或記時的特點極為突出,但由于它主要是圍繞著“事”而不是“時”,來展開歷史書寫,故而不屬于編年體。那么,它是否可歸于有些學者所認定的紀事本末體類型呢?由具體文例來看,《系年》中的大量篇章的確是“紀事本末”的寫法,但如果細繹文本,問題的另一面卻是,其“因事命篇”的性質(zhì)并不規(guī)整,甚至有明顯的“破例”之處。習史者皆知,紀事本末體的優(yōu)點在于,將時間跨度大、涉及人數(shù)多的大事件的脈路展現(xiàn)出來,從而解決編年體的時間、紀傳體的人物要素將事件割裂的不足,所以,所謂“紀事本末體”中,必須要有時間軌跡,而不能僅僅以一個時間點上的事件為主題。然而,第九章所載的一件晉國史事,就只在一個集中的時間點上發(fā)生,人物也集中于此,所謂“本末”的體例也就隨之不復存在了。所以,我們可以高度評價《系年》在“紀事本末體”成立與發(fā)展中的價值與地位,但倘要將其“作為我國第一部紀事本末體的成型史學作品”[58],或許有些言之過甚,還有商榷余地。
眾所周知,就史事的記載而言,勾勒出前后的脈路極為重要,即古人所謂“事之本末”,這是歷史考察的重要指標。[59]所以,“紀事本末”的史體雖出現(xiàn)在宋,但具體的書寫方式早在先秦就已產(chǎn)生,章學誠認為它起自《尚書》,《文史通義·書教下》說:“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边@一理路為很多學者所承接,如杜維運就將《尚書》視為中國最早的史書,認為:“其在史學上所開創(chuàng)者,其一是其所創(chuàng)記言兼記事的傳統(tǒng),其二是其因事命篇、不拘常例的獨特風格?!?a id="w60">[60]總之,就史學史的視野來看,紀事本末體雖晚起,但在《尚書》等典籍中已建立起“紀事本末”的基因,這種寫法夾陳其間。
事實上,在早期史學類文獻中,由于記事的需要,對于事之本末作交代,早已是文本常態(tài),無論是《左傳》,還是《史記》,不管編年還是紀傳,我們都能找到紀事本末的痕跡。但是,這種紀事本末被牢牢地限定在編年或紀傳的框架內(nèi),是某個年份或人物之下的變通書寫。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在早期中國,整個文本都用紀事本末來貫通書寫者,并未出現(xiàn)?!断的辍吩谡麄€體例上已經(jīng)十分接近后來的紀事本末體,但是還未最后突破。這里的關鍵點在于,紀事本末的史學意識應該還沒有建立。具體說來,此時的史學意識還是以記事為核心,無論年份還是本末都是為它服務的。因為撰作者沒有一定要將“本末”都交代清楚的自覺意識,“本末”的呈現(xiàn),只能是在敘事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種自然后果。它或許只是一種方法上的自然運用,沒有體例上的自覺主動為之。質(zhì)言之,撰作者就是在敘事,沒有創(chuàng)造新史體的意識。
總之,在《系年》的時代,還沒有建立起成型的紀事本末體的書寫意識。所以,從體例上來看,說《系年》是敘事之作毫無問題,但卻未必就是成型的紀事本末體。筆者以為,在當時的歷史書寫中,在敘述史事的過程中,其內(nèi)核不在于“本末”,而是另有關懷。它的關鍵詞應該是——“本事”與“行事”。質(zhì)言之,早期史學及歷史書寫乃是以“事”為核心,至于“本末”是否一定要交代清楚,則視具體情況而定,并不強求一律。就當時的記事史體而言,最為關鍵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及史學意識的成熟,在類型上出現(xiàn)了“本事”與“行事”之別,二者互為表里,史書的敘事類型及水平日趨豐富,而《系年》則是這一階段的史書中“行事”之作的代表。下面,具體論之。
我們知道,按照史學的一般性認識,在早期中國的歷史記錄中,素有“記事”與“記言”之別,并分別以《春秋》和《尚書》為載體。于是,當“言”“事”并舉之時,“事”主要指的是一種與“言”相對的“行”或“動”;這一觀點的依據(jù)主要來自《漢書·藝文志》:“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及《禮記·玉藻》:“動則左史記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毖@一思路,有學者論道:
(在殷周時代),國家機構中便有史官擔任記錄時事、起草公文和掌管文書的工作,他們當時的記載就是日后的歷史資料,這些資料經(jīng)過一定時期的積累,又加以整理、編纂而成為史書。就在記錄史事和編纂史書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記言、記事的觀點和方法,與編纂史書的體例,產(chǎn)生了初期的史學。[61]
然而,這樣的結論與先秦時代的史學有著不小的差距。翻檢史籍,可以發(fā)現(xiàn):(1)廣義上的“事”不止于“行”,它應是言行并包。而在早期文獻中,“事”的概念恰恰以廣義居多,光《左傳》中就有所謂“國之大事”(成公十三年)、“王事”(昭公十二年)、“諸侯之事”(僖公十七年)、“社稷之事”(昭公三年)等。(2)《尚書》并非僅僅“記言”,它常常被視為載事之書,而不是只有《春秋》載事。[62]
劉起釪指出,《書》在成為《尚書》專名之前,乃是“史官所‘著于竹帛’的文獻史料的通名”。在時人看來,它固然以“記言”為中心,但統(tǒng)而言之,它就是“記事”之書。隨著各種史體的出現(xiàn)與細化,“原來作為各種史官記載同名的‘書’,就剩下專指‘記言’的詞、誥等類書籍。于是‘書’就由各種史籍通名,變成詞誥之類記言體的專名”[63]。由此,可以得出的認識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作為史事的“事”,對其理解當以廣義為主,并以《尚書》為載體。翻檢資料,就歷史表達來看,狹義上的所謂無“言”之“事”,在西漢中期之前的文獻中很少存在,一般只能用“行”或其他相近義表述,從而與“言”對舉,構成“事”的兩翼。
所以,倘再仔細觀察《禮記·玉藻》,可以發(fā)現(xiàn),它是用“動”與“言”對舉,所謂:“動則左史記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倍皇恰笆聻椤洞呵铩?,言為《尚書》”的“事”“言”并立,而我們知道,“動”關聯(lián)的乃是“行”。所以《易·大畜》象傳在論及以往事為鑒時,也說道:“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辟|(zhì)言之,“言”“行”并舉,是當時的思維習慣,而不是“言”與“事”??傊凇稘h書·藝文志》之前,“事為《春秋》,言為《尚書》”這樣的表達方式并不準確,規(guī)范的表述應該是:“行為《春秋》,言為《尚書》?!币菜?,在文獻中論及無“言”之“事”時,一般都要很明確地用“行事”這一概念加以點明。如《孟子·公孫丑下》:“未嘗與言行事。”《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之言“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秾O子吳起列傳》則有:“論其行事所施設者。”
要之,考察早期史學中的“事”義,可以看到一條較為清晰的演化軌跡,即最早的“事”為包含各種事務的言行通稱,載事者為“書”;而隨著“書”成為《尚書》專名,“記言”性日益突出,《春秋》“事”義逐漸得以體現(xiàn),史學史上的“事”,遂逐漸由廣義走向了狹義。毫無疑問,它反映的是早期史學的一種觀念變化,也就是,史之“記事”,由最早的言行并包,以言為主,走向了重視“行事”的意義。所以,考察早期史學的載事規(guī)律,又可以發(fā)現(xiàn),在史官的歷史記錄中,包含“行”的“記言”之作,早于只有“行”而無“言”的“行事”記錄。關于這一點,葛志毅做過專門研究,他指出:“中國古代的史官早期偏重于記言之史的性質(zhì),其后經(jīng)歷了向記事之史的轉變?!?a id="w64">[64]葛氏之論頗為精到,只是與眾多史家一樣,還沿襲著傳統(tǒng)說法,“言”“事”對舉。所以,如要更為準確,應該是:“中國古代的史官早期偏重于記言之史的性質(zhì),其后經(jīng)歷了向記‘行’或‘行事’之史的轉變?!?/p>
然而,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行事”的記錄,又實在是太簡略了。如在《春秋》經(jīng)中,一條記事,少則幾字,多則幾十字。固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春秋》經(jīng)不是史書,但由于它沿用的是古史體例,“斷爛朝報”后面反映的是一種簡略的歷史書寫方式,它與另一種詳盡記載事實的歷史書寫方式——“本事”互為表里。在周秦以來的傳世文獻中,前者以《春秋》類為代表,后者以《左傳》類為典型?!稘h書·藝文志》云:“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p>
就史學角度來說,以“本事”形式來呈現(xiàn)歷史足矣,何以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會有這樣提綱式的“行事”書寫呢?筆者以為,這是西周以來禮法制度的需要與留存。在對“行事”的記錄中,其意在于禮而不在于史。下面,可以通過一個大家熟知的歷史事件來看這一問題。
《左傳》宣公二年載,晉靈公昏庸無道,執(zhí)政之卿趙盾(趙宣子)無力勸阻,甚至多次險遭毒害,最后,同族的趙穿將靈公殺死。按照當時的禮制規(guī)范,由于趙盾未出境外,又沒有討伐趙穿,史官董狐遂認為,趙盾應對國君之死負有責任,遂大書“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趙盾對此不滿,董狐反詰道:“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對所書寫的條目不做任何更改。孔子聽聞此事,感慨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p>
通過這一故事,可以看到,董狐所書“行事”極為簡略,但它一定不是史官書寫的全部,如果是這樣,那么,《左傳》所載“本事”,其來源何在?而且《儀禮·聘禮》明言:“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薄墩撜Z·雍也》也說:“文勝質(zhì)則史。”這些都說明,“辭多”“文”是史官的重要特點,也即是說,史官所記錄的文字及事件,其特點不是少,而是多。從特定視角來看,董狐所書,與其說是史筆,莫若說是禮法。柳詒徵指出,先秦時代,“禮由史掌,而史出于禮”[65]。董狐所寫下的行事需要“示之于朝”,關涉著名分,有著明顯的訓示作用。習文史者皆知,朝堂是西周以來宣示禮法最重要的場所,在這里,史官所載,乃是禮的一部分,它言簡意賅,意旨所向,在于理清倫理責任,詳盡的敘事非其關注所在。但與此同時,具體的細節(jié),應該別有記錄,它們不需“示之于朝”,讓天下共譏評,而是如《左傳》昭公四年所說的“書在公府”。作為原始檔案,不僅必須妥善保存,必要時還可作為日后的一種法律依憑。如《左傳》定公四年載,百余年后,當年的盟書不僅保存完好,且“可覆視也”。葛志毅評價道:“是為使所保存的文件作為一種法律證詞,在日后供稽核考證時可憑信的有效依據(jù)?!?a id="w66">[66]而這些應該就是“本事”類史籍或相關原始資料。
就論題而言,在“本事”類史籍中,筆者在此特別關注春秋以來“志”書所透現(xiàn)的信息。作為“古代一種重要的史書”[67],它記載的史事以“本事”為主,如《國語·吳語》載,申胥在勸諫吳王夫差時,引述了楚靈王的故事,事實詳盡,言行具有。其中“此志也”一句,證明它來自“志”書,而且既是楚事,還應該就是“楚志”,此類書籍屬于“本事”類,應無問題。尤為重要的是,在清華簡中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典籍,《金縢》,原篇題為《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就屬于“志”書一類。不僅如此,在“本事”的記錄中,除了記言,還可夾雜史官或編纂者的評論,如《左傳》中的“君子曰”。需指出的是,《左傳》這種書寫體例并非自我發(fā)明,它就淵源于“志”書?!蹲髠鳌氛饕母鞣N《志》文,都是評論。如成公四年引《史佚之志》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史佚,被學界視為“周初史官的杰出代表”[68],《史佚之志》作為史書類典籍應無疑問。這就說明,在西周以來,史官所載的“本事”之書中,可以有評論性的內(nèi)容。而這些,在“行事”之書中卻被省略了。
總之,“行事”作為綱要式的歷史敘事,不僅是對歷史行為最簡潔的描述,更是出于禮的需要而創(chuàng)設,由于它的簡潔和特殊地位,遂使得與相關聯(lián)的“本事”之間,有一種類似后世綱目體的關系。正如《春秋》與《左傳》的關系一樣,沒有《春秋》的“行事”統(tǒng)攝于前,《左傳》的意義要打折扣;而沒有《左傳》的“本事”書寫,《春秋》所載的很多“行事”將成為不知所云的謎團。如果拋開經(jīng)學思維,從史學史角度去看,這樣的關系恰恰反映了春秋戰(zhàn)國間歷史書寫的一種狀態(tài)。即以“行事”為主、為綱;“本事”為從、為目。
而在稱謂上,“行事”與“本事”類史籍間,最早可能還有著“經(jīng)”與“志”的區(qū)分。與經(jīng)學范疇內(nèi)的經(jīng)、傳關系偏于義理闡釋不同,它們應該是在事實層面上互證。《禮記·學記》載:“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蓖鯓涿裰赋觯骸耙灾九c經(jīng)并稱,同為貴族子弟入學后必須學習之書?!?a id="w69">[69]如果考慮到《學記》是對西周以來貴族學習狀況的描述,則此處的所謂“經(jīng)”,絕不僅僅是后世的儒家經(jīng)書,而只能是早于它們的重要典籍。需知一直到戰(zhàn)國末期,“經(jīng)”作為典籍及言說中的一個名詞,都沒有完全被儒家獨斷,如《墨子》《管子》《韓非子》中有“經(jīng)”,還有“經(jīng)說”。根據(jù)有關研究,在這些文本中,“‘經(jīng)’是提綱,‘說’是解釋或用故事來作證和說明”[70]。再考慮到“志”具有史書性質(zhì),屬“本事”類史籍,那么,結合本論題來看早期史學的文本,一般來說,當“經(jīng)”“志”對舉之時,前者當為“行事”類典籍,作綱要式的書寫;后者則是“本事”類的史籍,不僅有詳盡的敘述,更可以有史評、史論附于其間。
按照這樣的理路,再來看清華簡,就可以發(fā)現(xiàn),《系年》以記錄“行事”為主,為史書之“經(jīng)”,而同為清華簡的《金縢》及相關的“本事”類文本,則為“志”。在《系年》的二十三章文本中,出現(xiàn)記言的有九章,分別在五、六、八、九、十四、十五、十六、十八、二十二章。然而,(1)從整體數(shù)量上來看,無言的“行事”書寫占據(jù)了較大比例。(2)即使在這些有著“言”的簡文中,記言數(shù)量也極少,幾乎都是一、二則,沒有超過三則的,文本總體上呈現(xiàn)“行事”書寫的特點。(3)仔細分析這些記言,都不屬于純粹的對話型,故而與《尚書》的書寫特點拉開了差距,與《國語》類的“記言”做比較,更是風格迥異。(4)這些“言”的出現(xiàn),都是為了“行事”的完整和準確,除了第十五章有一則極短的話語錄入,從一定意義上來看,其他“記言”在性質(zhì)上,話語性并不充分,更多的反倒是一種事件行為,與“行事”之間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蛟S撰作者認為,這些話語是不可或缺的“行事”補充,為了不影響主旨,不得不加入。具體說來,第五、六、八章為國家間的政治通告;第九章為朝堂之上的謀辭;第十六、十八、二十二章為盟辭;第十四章中,一為指令,一為誓詞,一為獻辭。必須指出的是,《系年》雖以“行事”書寫為主,但畢竟有些變化,與《春秋》《竹書紀年》相較,已不嚴格。然而,這樣的改變使得可讀性增強,事件感更為清晰,這種變通或者新發(fā)展說明,至戰(zhàn)國時代,在歷史書寫中,“行事”體例日漸存在不足,嬗變與過渡已不可避免。
總之,作為以事件為核心的歷史作品,《系年》雖有紀事本末的筆法,但還稱不上完整規(guī)范的紀事本末史體,這種史學意識在當時尚未建立。就史體而言,它應該是一種以記“行”為主的“行事”型的歷史書寫,但在體例上并不嚴格。這既反映了“行事”類型歷史作品在當時的價值,同時也說明這種體例正處在改變與轉型之中,《系年》的歷史書寫,反映的正是這一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