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學與詩學:張晶學術文選(第四卷)
- 張晶
- 2270字
- 2025-04-22 16:13:41
四
蘇聯美學家斯托洛維奇的一段話對我們認識溫詩的價值不無啟示作用:“藝術價值不是獨特的自身閉鎖的世界,藝術可以具有許多意義:功利意義和科學認識意義,政治意義和倫理意義。但是如果這些意義不交融在藝術的審美冶爐中,如果它們同藝術的審美意義折衷地共存并處而不有機地納入其中,那么作品可能是不壞的直觀教具,或者是有用的物品,但是永遠不能上升到真正藝術的高度。”[12]可以說,溫庭筠樂府詩的價值也正在于審美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與交融。誠然,溫詩的意象表層是華美綺麗的,有著很高的審美價值,但它并不因為其有審美價值就缺少社會價值,二者之間不是排他的關系。相反,溫詩是把審美價值與社會價值很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了。由于溫詩表層結構是極富美感的,有些論者便據此斥之為“唯美”;由于溫詩寫了許多舞女宮姬,有些論者便把他與南朝宮體詩人相提并論。這無非是因為溫庭筠沒有在詩的表層結構中直接地涂寫人民的疾苦,抨擊腐朽朝政而已。但由此而否定溫詩的社會價值,那未免是輕率的結論。溫詩的社會價值是潛藏在較深的層次,通過全詩的整體效應得到實現的。華美的形式和深厚的內容不但不相悖謬,而且是以獨特的藝術把握方式,有機地交融在一起的。認識溫詩價值的方法,關鍵在于整體性和穿透性的把握。
結構主義美學的基本原則之一就是整體性。無論結構主義有著怎樣的弊病與先天不足,但它的整體結構觀念對我們的文學研究卻極有方法論上的參考價值。它有助于我們在分析文學現象時擺脫某種思維局限。發現作品作為一個系統(結構),而產生的不同于作品局部元素屬性的新質,結構主義美學強調研究對象的整體美學效應,認為一個“美學對象應被看成一個整體”,因為“只有作為一個整體,它才能履行作為一個符號的功能,而且也只有作為一個整體,它才能從社會角度被理解”[13]。一首詩、一部小說、一部戲劇、一篇散文,按照思想內容、藝術特色等方面,進行提取式的元素分析,固然可以說得甲乙丙丁頭頭是道,但往往只見局部不見全體,只抓住了一些條條,使充滿生氣的一部作品,分解成幾根骨頭,幾條筋。而如果我們能夠首先把握到作品的整體美學意蘊,然后再進一步分析作品的局部元素在整體中的作用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也許會得到一些新的認識。所謂整體,也就是把一部作品作為一個系統進行研究。以詩為例,一首詩便是一個自足的系統。詩的個體意象就是這個系統的要素,要素之間是依特定的結構關系而有機地組合在一起的,那么,“詩歌作品形成了一個功能結構,它們各個要素只能在此統一的框架之內才能理解”[14],尤其是對溫庭筠的樂府詩來說,很多社會價值不是表現在如白居易新樂府詩那樣“其辭質而徑”、“其言直而切”的直接呼吁之中,詩人極少出面議論,而是利用樂府詩長于敘事的特點,讓意象通過啟承轉合,把事物的規律、人物的命運呈現出來。表面看來,溫詩綺錯婉約,遠沒有元白新樂府那樣強烈的社會政治意義,實際上,溫詩的社會價值往往就是在優美意象的特定結構關系之中蘊含的。因此,整體性地把握,把溫詩當作系統的序列和組合來研究,就顯得更為必要。
那么,“穿透性”(這個概念系筆者臆造)把握又何所云謂呢?筆者想以此來說明詩歌研究中應透過意象表層來抓住詩的深層底蘊。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是結構主義理論的一對基本范疇。這本來是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理論的理論基石,后來被其他結構主義者推而廣之成了結構主義的基本概念。顧名思義,“表層結構”是現象的外部關系,“深層結構”現象的內部關系。結構主義美學則稱之為“內在敘述的層次與表現的層次”[15],引入這對概念不是為了硬套在溫詩的分析上,而是為了說明對詩歌意蘊的深層次把握。結構主義的所謂“深層結構”是指一種先驗的、歷時性積淀的結構層次,是人類心靈的一種無意識的機制或能力所建立的,文學創作的深層結構則是作者心靈在創作過程中無意識賦予的,也是欣賞者的心靈在欣賞過程中無意識地感受到的。[16]我們不妨在比較淺顯的意義上利用“創造性地誤解”這個概念。詩歌創作有獨特的藝術規律、獨特的表現手段,因而有獨特的美學效應。那么,我們欣賞詩歌也應“以意逆志”,運以獨特的藝術把握能力,方能“得其環中”。就中國古典詩歌的特性看,筆者拈出“意象”作為分析詩歌的元素,詩歌不妨可以看作以意象為基本單位的有“一個特殊結構法則的重層復合體”[17],所謂詩的“表層結構”,就是詩的個體意象之間的外部組合方式。然而,詩歌的意蘊雖然依賴于這種外部關系得以存在,但決不停留在這個表層,因為詩人并非以意象所描繪的事物本身為創作目的,而旨在表現一種情感,起碼是一種情緒,意象派大師龐德曾對意象作了如下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視,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驗”,是一種“各種根本不同的觀念的聯合”[18]。作為藝術符號的意象,不過是詩人情感的載體。意象何以能夠含蘊詩人的情感呢?這就涉及詩人的藝術表現手法。象征、隱喻(中國傳統詩藝的比、興之類)等手法,都只是為了實現這種含蘊。因此,我以為詩歌的“深層結構”就是詩人情感的走向,這種情感的走向的主要內容是對社會性事物的情感態度。所謂“穿透性”把握無非是說透過意象表層的組合關系,直接把握到詩人的情感走向,從而也就估量出詩歌的社會價值高下如何。對于像白居易諷諭詩那種情感態度極為鮮明的作品,“穿透性”把握不是很緊要的,因為,詩人的情感溢于意象表層,無須“穿透”;對于溫庭筠的樂府篇什,在欣賞分析的時候,就格外需要這種“穿透力”,否則就可能錯誤地估計詩人的情感走向,炫目于詩中色彩斑斕的意象表層,對于詩中的社會價值視而不見,甚至作出相反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