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本書的研究構想及方法
本書的研究正是基于對學術史的上述認識,在吸取前人成果的基礎上進行的。
在接觸包世臣研究的有關材料時,筆者深深感到,研究視野的狹窄和模式化是最為突出的問題。一方面,就思想論思想,尤其是早些時期,學者時常以龔自珍、魏源等人思想的長處與包世臣從實踐出發的求全之處相比較,沒有將包世臣的個性、角色及其所處的時代特點凸顯出來,相應做出的評價也就不能充分反映當時社會的真實面貌和包世臣思想實踐的水平;另一方面,籠統的“概述”式的研究、評論已不能滿足進一步深化這一課題的需要。現在的包世臣研究中仍然存在著大量的“是什么”和“為什么”,弄清這些問題,并給予合理的歷史考察與定位,才能從中探尋出近代化轉型前夜真實的社會狀況。因此,本書試圖以新的視角即近代轉型理論為出發點,對包世臣經世思想做一探究。
近代化是全體中國人摸索了一個多世紀的、不斷發展的歷史過程。在1840年西方大舉入侵中國以前,近代化對中國而言還是遙遠的“身外之物”。西方資產階級用戰爭發動起來的殖民運動,迫使中國近代化運動緩緩起步。研究包世臣經世思想,我們自然不能脫離其時代背景對200年前的古人做過高要求。本書采用近代化這一視角,旨在對以包世臣為代表的嘉道經世知識分子,在近代前夜的精神和思想狀態做一探索,從中發現他們思想中與近代化潮流相適應的成分,尋找他們在近代前夜、近代初期的積極意義和歷史位置。
為此,本書在某些章節引入了“近代性”一詞,在此一并做出說明。“近代性”,主要是指傳統士子思維中暗合了近代化潮流的思想、觀念,并非指他的思想已具有了近代觀念、近代覺悟。眾所周知,近代化是一個歷時性的、社會整體的發展過程,這一過程初期較為杰出的過渡性人物不可避免地具有多重性特點:在某一方面似乎符合了時代的發展潮流,很先進,另外一些方面談論的卻仍是些陳詞濫調,很保守。這些看似自相矛盾的特點,均是由社會變遷的過渡性時代造成的。由于包世臣專家型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其思想活動“近代”與否,自然有客觀歷史進程去檢驗。他早期提出的不少思想,如“雇商海運南漕”、“票鹽法”等,不僅在他有生之年已付諸實施,顯示了良好社會效果(雖然他對改革效果仍不滿意),而且因為順應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大勢,反對官府壟斷、照顧到中小商人的利益,具有高度合理性和強大生命力,與歷史發展趨勢吻合。諸如此類的、具有一定“近代性”的思想能在當時被當局付諸實踐,說明他的時代已在努力調動自我調節機制,在某些方面進行局部變革,這是歷史發展客觀規律強大力量的典型明證;某些具有“近代性”的思想,如他在河工管理中的一系列先進觀念不被認可,不能引起時人重視,則充分反映出他思想的超前性和彌漫其時代之中的渾渾噩噩、麻木不仁。這種不求甚解、得過且過的文化氛圍,正是中國近代化步履緩慢、被動挨打的思想根源……尤其是,包世臣不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他的長期幕僚生涯決定了他經世思想中鮮明的實踐性特點。依照本書對“近代性”的上述界定,對近代前夜包世臣經世思想進行深入探討,審視其思想所達到的深度、廣度,觀察他由此在現實中遭遇到的坎坷、打擊和應對方式,對研究中國的近代轉型,也是一件頗具啟發性的工作。
從具體研究對象上說,本書定位為與布羅代爾的“長時段”,黃仁宇的“大歷史”相對照的微觀研究。不管將包世臣作為傳統社會的個體,幕僚代表,還是杰出士人的代表,也不管他所涉及的政治經濟文化領域有多么廣泛,他在歷史長河中都屬于微觀歷史的范疇,筆者希望通過對他的研究以小見大,窺一斑而知全豹,從包世臣的經世思想及其活動,折射出19世紀上半葉(1800—1850)傳統士人的心路歷程及其所處時代激烈的社會矛盾、變革與沖突。
微觀研究同樣需要開闊的視野,才能深化主題,發現歷史表象背后的規律性,因此本書試圖在研究方法上與以前有所不同。
首先,本書的中心詞“經世思想”與以前的“經濟思想”有根本意義上的差異。“經世思想”是從思想文化史(Intellectual History)而非思想史(History of Thought)的視野出發[16],不是孤立評析其經濟思想的得失,而是旨在研究“人在歷史中的用心之處”。
“經世”,即治世,是中國儒生古已有之的觀念。在孔子的儒家學說中,通經致用、內圣外王本是儒生讀經治學的目標所在。然而由于經世途徑不同,經世觀念在后來的歷史流變中一分為二:孟子之學,側重于“內圣”之學,發展到宋代理學的“修齊治平”路線,是這一走向的經典概括;荀子之學,側重于“外王”之學,宋代以后以政治、經濟、軍事等社會實際問題為研討重點的經世之學,成為這一走向的主要特色。不論何種渠道,經世志向所表達的入世精神,已成為千百萬儒生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清朝乾嘉年間,考據學占據學界主流,這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通經致用”的儒家經世傳統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表現;而隨著社會局勢的變化,自嘉慶年間起,注重外在事功,投身實政、拯救危局的經世致用之學作為一種新的學風逐漸抬頭,至道光年間,學者已“視經世之學為一門學問,足與漢學、宋學分庭抗禮”[17]。正是基于這一背景,經世士子在道咸以后大批出現,成為轉型前夜敏銳士人的學風所向,“晚清勃興的經世實學,即是這種傳統精神在古今中西沖突融會的歷史大變局中的一次絕唱”[18]。包世臣,是倡導這股經世之風的先行者之一,其經世思想有著十分豐富的思想文化史內涵。相比之下,“經濟思想”作為一個重要的成分固然貫穿于他的經世思想之間,但僅從“經濟思想”出發,遠不足以涵蓋經世士子以改善社會民生為主旨的博大的經世抱負和實踐。除了他的學術傾向、社會思想等經世思想之外,包世臣一生著力最巨和彌足自信的,在于他對河、鹽、漕、兵(對外思想)及吏治諸實政的見解。他的河工思想、鹽法改革思想、海運南漕思想、對外思想、吏治思想到底有哪些內容?當時社會輿論對這些問題是如何看待的?包世臣的這些思想及其傾向在當時到底占有什么樣的地位、產生了什么影響、應如何評價?只有將他的上述思想結合實際予以深入考察,才可能在盡量恢復歷史本來面目的前提下,對這些問題回答一二。
其次,研究的參照系力求更加客觀、冷靜。新中國成立以來近代史研究的炙手可熱和不堪回首的中國近代歷史本身,使以往近代史研究中存在較多感情色彩。以現在的觀念苛求古人者有之,以洋務運動時的思想苛求鴉片戰爭前夜思想者有之,以某一人的思想特點衡量他人思想高下者有之,致使不少評價有失水準,失去了意義。朱維錚先生在《走出中世紀》一書中曾指出這一誤區:“我們選用的參照系大有問題。問題就在違反了馬克思肯定過的歷史比較準則,即不能限于拿一個事實比較對照于觀念,而要拿一個事實比較對照于另一個事實。”[19]其實,在鴉片戰爭前夜,中國與西方的差距、不同風格經世學者之間的差距,并不像我們現在想象的那么大,在研究中注意以事實比較事實,尊重歷史自身發展的邏輯性,多些理性分析,少些武斷定性,更有益于歷史研究的推進。
最后,中國在19世紀初期的狀態和當時人們思想反應的水平,力圖用事實和它在當時社會的地位說明,在各種社會矛盾交織發難、紛繁復雜的鴉片戰爭前夜,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顯然不會只有兩種聲音,面臨內憂外患時也遠不只有我們以往歸納的“保守派”和“改革派”兩類截然相反陣營的斗爭。實際上,過渡社會和統治松懈時期出現的往往正是思想解放和文化的多元發展,如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魏晉南北朝的魏晉風度,都是在政治、經濟大更替時代開出的文化奇葩。因此,加強包世臣思想的縱、橫比較,凸顯其思想在前人基礎上的發展和在同時代人中的特色、水平,將是本書的重點之一。
總之,本書試圖在近代轉型這一新的理論體系觀照之下,將包世臣思想及其實踐放在近代化前夜和開端處做一重新搜索。包世臣在這里不僅被看作獨立的個人,而且被理解為一種符號,代表著一個群體、一種呼聲、一股社會力量、一派清新學風的開端。我們不僅研究包世臣的生平、學術、思想精華及其實踐,而且希望盡可能豐富地揭示其社會和文化內涵。
[1] 戴逸:《乾隆帝及其時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頁。
[2] 謝剛:《清史嘉道朝研究論綱》,《南開學報》1991年第4期。
[3] 《清史稿》卷486《包世臣傳》,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
[4] 鄧之誠:《桑園讀書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5年版,第58頁。
[5] 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84頁。
[6] 趙靖:《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史》(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2版,第62頁。
[7] 參見馮天瑜《道光咸豐年間的經世實學》,《歷史研究》1987年第4期。
[8] 據深圳文獻港數字圖書館平臺檢索,范圍包括中國知網、維普、人大復印報刊資料、萬方數據庫等。本書相關比較研究均以此范圍為準。
[9] 夏東元:《對包世臣貨幣主張的分析》,《文匯報》1962年2月24日。
[10] 吳則虞:《論包世臣》,《文匯報》1962年4月13日。
[11] 本檢索結果是在“深圳文獻港”檢索平臺分別以“包世臣”、“魏源”、“龔自珍”為題名進行檢索得到的中文期刊論文的數量。
[12] 李國祁:《由安吳四種論包世臣的經世思想》,載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中國初期歷史研討會論文集》(下冊),1989。
[13] 李國祁:《包世臣與魏源經世思想比較分析》,《臺灣師大歷史學報》2005年第33期。
[14] 劉廣京:《十九世紀初葉中國知識分子——包世臣與魏源》,見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近代現代史論集》,第六編,1985。
[15] [美]羅威廉:《包世臣與19世紀早期中國的農業改革——羅威廉教授在華東師范大學的講演》,《文匯報》2013年12月23日,第12頁。
[16] 陳啟云:《臺灣清華大學〈思想文化史研究叢刊〉總序》,載《人文論叢》1998年卷,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17] 劉廣京:《〈皇朝經世文編〉關于經世之學的理論》,載《經世思想與新興企業》,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版。
[18] 馮天瑜、黃長義:《晚清經世實學》,上海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
[19] 朱維錚:《走出中世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