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書拿起那個黑乎乎、沉甸甸的窩頭。
入手的感覺是冰冷而堅硬的,像一塊風干了不知多少時日的石頭。湊近鼻端,一股混合著粗糧霉變和某種不明酸氣的味道直沖腦門,比牢房里彌漫的整體惡臭更多了幾分具體的、令人反胃的沖擊力。
他面無表情地掰開窩頭。斷面粗糙,可以看到里面夾雜著麩皮甚至細小的砂礫,干得幾乎掉渣。
這就是他未來兩天賴以維生的食物。
胃里因為長時間的空虛和之前的干嘔,正一陣陣地抽搐著抗議。換做以前,別說吃了,就是看上一眼,恐怕都會讓那位養尊處優的沈家公子皺眉拂袖。
但現在……他是沈訣,一個靈魂被塞進這具瀕死軀殼的現代人;他也是沈青書,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只剩下不到三天壽命的死囚。
他需要能量。需要燃料來驅動這顆剛剛找到一絲希望的大腦。
沒有絲毫猶豫,沈青書將一小塊窩頭塞進了嘴里。
味同嚼蠟?不,蠟燭恐怕都比這東西要“美味”一些。入口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干澀和粗糲,仿佛在咀嚼摻了沙子的木屑。那股霉酸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刺激著味蕾,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惡心感。他必須非常用力地咀嚼,才能將這“食物”勉強磨碎,然后就著陶罐里那帶著濃重土腥味、冰涼刺骨的水,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咽下去。
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刮得他本就干痛的喉嚨更加難受。
但他吃得很慢,很認真。
沒有憤怒,沒有抱怨,甚至沒有流露出太多的痛苦。他的眼神平靜得有些可怕,仿佛他吃的不是這世界上最糟糕的食物,而是在進行某種神圣的、關乎生死的儀式。
每一口咀嚼,每一次吞咽,都在無聲地提醒著他——活下去!
像野草一樣,像螻蟻一樣,像任何一種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生物一樣,用盡一切力氣,活下去!
只有活著,才有機會去思考,去布局,去……復仇。
半個窩頭下肚,胃里那火燒火燎的空虛感總算被壓下去了一些,雖然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沉甸甸、硬邦邦的墜脹感。喝了幾口渾濁的涼水,喉嚨的干澀也略有緩解。一股微弱的熱流,開始極其緩慢地滲透進冰冷的四肢百骸。
體力……依舊匱乏得可憐,但至少,大腦因為能量的補充,運轉起來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
他沒有停歇,立刻將意識沉入了腦海深處,再次“喚出”了那支懸浮的春秋筆。
目標:沈家通敵叛國案,核心疑點——被隱藏的關鍵物證,“通敵密信”。
【真實記錄】能力啟動!
關于那場倉促而潦草的“庭審”記憶,再次如同畫卷般展開。這一次,在春秋筆的加持下,畫面更加穩定,細節更加清晰。
他“看”到主審官——大理寺卿趙明誠,一個面容刻板、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官員——手持一份卷宗,高聲宣讀著沈巍的“罪狀”。當提及那封關鍵的“通敵密信”時,趙明誠只是拿起了一個封存的楠木盒子,并未打開,只是將其高舉示意了一下,便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宣稱其中便是沈巍寫給敵國統帥的書信,鐵證如山。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人上前查驗,更沒有任何人質疑!包括當時在場的其他官員,以及……被押在堂下的原主沈青書自己。
為什么當時的沈青書沒有質疑?記憶碎片給出了答案:一是因為他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父親可能真的犯下大錯(雖然他不信)給嚇懵了;二是因為趙明誠宣讀的信件內容片段(真假未知),確實與父親的某些擔憂和對朝局的看法有微妙的相似之處,讓他一時也產生了混亂;三則是因為,在那種高壓和一邊倒的氛圍下,他一個待罪的、勢單力孤的少年,根本沒有開口質疑的勇氣和機會。
春秋筆的【邏輯推演】能力開始運轉。
無數信息碎片如同流光般在沈青書的意識中穿梭、組合、碰撞。
疑點一:為何不公開展示物證?正常的審案流程,關鍵物證必須公開示眾,接受質詢。如此重要的“通敵密信”,卻只是隔著盒子晃了一下,這本身就極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釋是——那封信有問題!或者說,那個時間點拿出來的信,有問題!要么是偽造得不夠逼真怕被當場識破,要么是……里面根本就不是所謂的“通敵密信”!
疑點二:誰是最大的受益者?沈巍倒臺,誰能從中獲利最多?記憶碎片中閃過幾個名字:與沈巍政見不合的吏部尚書李宏基,一直覬覦禮部尚書之位的侍郎王顯,還有……似乎與沈家有宿怨的某個軍方派系?信息太少,無法確定。但這條線索必須追查。
疑點三:那個呈上“密信”的關鍵證人——父親的門生故吏,名叫“張賢”。春秋筆的關系網絡模型顯示,此人與吏部尚書李宏基的一個遠房侄子,在半年前曾有過數次不合常理的秘密會面。這絕非巧合!
疑點四:……
一個個疑點被春秋筆清晰地羅列出來,如同黑暗迷宮中亮起的一盞盞指示燈。雖然距離真相依舊遙遠,但至少,前進的方向已經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然而,所有推演都指向一個核心的障礙——信息不足。尤其是關于那封被隱藏的“密信”的真實情況,以及它在定罪前后的流轉過程,他幾乎一無所知。
就在這時,一個被他暫時忽略的記憶碎片,如同水底的氣泡般,悄然浮了上來。
是關于那個瘋癲老囚犯的。
在第一章那段混亂的記憶接收和初步交流中,那個老瘋子似乎嘟囔過一些……與“信”或者“盒子”有關的瘋話?
“……紅色的印……龍爪子……我看見了……他們撒謊……”
當時沈青書神志不清,并未深究。但此刻,在春秋筆的輔助下,這段記憶被重新提取出來,每一個音節都變得異常清晰。
紅色的印?龍爪子?
大虞王朝以龍為尊,重要的官方文件或皇家物品,確實常用龍紋印璽。難道……那個老瘋子,真的在無意中看到了與那封關鍵“密信”(或者說,是裝信的盒子)有關的東西?
一個大膽的念頭躍入沈青書的腦海:這個看似瘋癲的老囚犯,會不會……才是目前他唯一可能接觸到的、關于“密信”流轉的潛在目擊證人?!
這個可能性讓他心臟再次加速跳動起來。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難題。
如何從一個瘋子口中獲取真實有效的信息?
直接詢問?他之前試探過,對方只會用更多的瘋話來回應,甚至可能因為被打擾而變得更加狂躁。
威逼利誘?他一個自身難保的死囚,既沒有威逼的資本,更沒有利誘的籌碼。
必須……用點技巧。用他前世身為犯罪小說家,研究過無數次的人性弱點和心理誘導技巧。
沈青書將目光投向了囚室的角落。
那個瘋癲的老囚犯,正蜷縮在那里,背對著他,像一團被遺棄的、骯臟的破布。他身上穿著比沈青書更加破爛污穢的囚服,花白的頭發如同枯草般糾結在一起,身上散發著比周圍環境更勝一籌的濃烈異味。他似乎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偶爾發出一兩聲意義不明的、如同夢囈般的含糊嘟囔。
沈青書啟動【真實記錄】,仔細“回放”自己與老囚犯的每一次短暫接觸,以及關于他的所有記憶碎片。
姓名:未知。罪名:未知(似乎是很多年前就被關進來的,連獄卒都說不清)。狀態:瘋癲,時而狂躁,時而沉寂,似乎有嚴重的被害妄想,對“穿官服的人”尤其恐懼和憎恨。記憶中,他似乎總是在念叨著“冤枉”、“他們要害我”、“我的東西……”之類的詞句。
“我的東西……”
沈青書的目光微微一凝。
或許……這就是突破口?
這個老瘋子,似乎對某個屬于自己的“東西”異常執著。如果能以此為切入點……
他開始在腦海中,借助【邏輯推演】的能力,模擬與老囚犯的對話場景。
方案一:直接提及“紅印”、“龍爪”,觀察反應。風險:可能直接觸發對方的應激反應,導致徹底閉口或陷入更深的混亂。
方案二:從“冤枉”入手,試圖共情,建立信任。風險:耗時可能較長,且對方未必領情,瘋子的邏輯難以預測。
方案三:結合“我的東西”和“被害妄想”,暗示有人想“偷”他的東西,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潛在的“保護者”或“知情者”,誘使其說出關于“東西”的更多信息,再伺機將話題引向“盒子”或“印章”。風險:需要精確把握對方的心理狀態,表演難度極高。
沈青書反復權衡,最終選擇了方案三。這是風險最大,但一旦成功,獲取信息的效率也可能是最高的方案。
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坐姿,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無害、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同病相憐的落寞。
然后,他緩緩地、試探性地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沙啞和疲憊,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
“唉……這鬼地方,什么都會丟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狀似無意地整理著身下那幾根可憐的稻草,目光卻用余光緊緊鎖定著角落里那個蜷縮的身影。
老囚犯似乎沒什么反應,依舊背對著他,發出無意義的呢喃。
沈青書并不氣餒,繼續用那種自語般的、帶著點神經質的語氣說道:“我記得……我進來的時候,明明還帶著一塊玉佩的……我娘留給我的……現在怎么找不到了呢?是不是……是不是被誰偷走了?”
他刻意加重了“偷”字,并注入了一絲焦慮和不安的情緒。
角落里的身影,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有戲!
沈青書心中一動,繼續加碼:“他們……他們總是這樣……偷偷摸摸地拿走別人的東西……重要的東西……藏起來……以為別人不知道……”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個只有兩人知道的秘密,語氣里充滿了被侵犯后的憤懣和隱秘的恐懼,完美地契合了老囚犯可能存在的被害妄想心理。
“……偷……他們偷……”角落里的老囚犯,終于發出了一點相對清晰的聲音,雖然依舊含混不清,但不再是之前那種完全無意義的呢喃。他的身體也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
“是啊……”沈青書立刻接話,語氣充滿了“感同身受”的悲憤,“他們就是賊!都是賊!偷走了我的玉佩……也一定會有人……想偷走……老先生您的……寶貝吧?”
他小心翼翼地拋出了“寶貝”這個詞,目光緊緊盯著對方的反應。
“……寶貝……我的……我的寶貝……”老囚犯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帶著一種驚恐和憤怒交織的尖銳,“不準碰!誰也不準碰!!”
他猛地轉過身來!
沈青書終于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飽經風霜、布滿深刻皺紋和污垢的臉,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閃爍著驚恐、憤怒、還有……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孩童般的固執。
“誰要偷我的寶貝?!是不是你?!是不是他們派你來的?!”老囚犯死死地盯著沈青書,眼神如同受驚的野獸,充滿了攻擊性。
來了!最關鍵的時刻!
沈青書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迎著對方那瘋狂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恐懼和委屈的表情,微微向后縮了縮身體:“不……不是我……我怎么會偷您的東西……我的玉佩也被他們偷了……我恨他們……”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春秋筆在意識中飛快地記錄著老者的微表情——眼角不自然的抽搐(表示緊張和恐懼),瞳孔的瞬間放大(表示受到刺激),嘴唇的囁嚅(內心正在激烈掙扎)……
“……你也……被偷了?”老囚犯的眼神似乎出現了一瞬間的動搖,攻擊性略微減弱了一些,但依舊充滿了懷疑。
“是啊……”沈青書點點頭,語氣更加凄苦,“我娘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就這么沒了……他們……他們什么都偷……什么都搶……”
他開始引導話題:“老先生……您的寶貝……一定……一定藏得很好吧?可千萬……千萬不能讓他們找到了……”
“……藏……藏得好……”老囚犯似乎被這句話安撫了一些,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和得意,他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仿佛懷里真的有什么珍寶一般,神經質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些,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帶著濃重口音和含糊不清的語調說道,“……他們找不到……嘿嘿……我藏在……藏在墻縫里……那個紅色的……盒子……上面有……有爪子……”
紅色的盒子!爪子!
沈青書的心臟猛地一跳!和他之前用春秋筆解析出的瘋話對上了!
他強忍住追問的沖動,臉上依舊保持著那種小心翼翼、試圖與對方建立“統一戰線”的表情,順著他的話說道:“紅色的盒子?上面有爪子?那一定是……很厲害的寶貝!對!一定要藏好!千萬不能讓那些……‘穿官服的’找到!”
他刻意模仿老囚犯記憶中對“官差”的恐懼稱呼。
果然,提到“穿官服的”,老囚犯的身體猛地一抖,眼神里的恐懼再次占據了上風:“……官服……對!就是他們!他們要搶我的寶貝!那個……那個手指頭……彎的……就是他!他上次就想搶!被我罵跑了!嘿嘿!”
手指頭彎的?!
又一個關鍵信息!
這和沈青書之前在腦海中推演出的、可能與物證接觸的“關鍵人物”特征,隱隱有所重合!
“手指頭彎的?”沈青書故作驚訝,語氣里充滿了同仇敵愾的憤怒,“是他?!他也想搶您的寶貝?!這個人……我好像……好像見過!他是不是……走路有點跛?臉上還有顆痣?”
他在冒險!他在用模糊的信息進行詐唬,試圖從老瘋子口中套出更具體的身份特征!
老囚犯歪著腦袋,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口中喃喃道:“……跛……不跛……痣……好像……好像有……在……在眉毛……不,在下巴……”
他的回答依舊混亂,但透露出的信息卻讓沈青書的心跳再次加速!
手指彎曲!下巴有痣!
這兩個特征結合起來,范圍就大大縮小了!這很可能就是某個經常出入天牢底層的獄卒,或者……某個地位不高但負責處理某些“臟活”的小吏!
“是他!一定是他!”沈青書立刻用一種恍然大悟且義憤填膺的語氣說道,“這個挨千刀的!不僅偷我的玉佩,還想搶您的寶貝!老先生,您放心,我知道他是誰了!等我……等我出去了,一定幫您把寶貝……看好!”
他故意將“出去”兩個字說得很重,帶著一種虛假的承諾。
老囚犯似乎并沒有聽懂他話語中的深層含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反復念叨著:“……我的寶貝……不能搶……彎手指……壞人……”
他的情緒似乎開始變得不穩定,眼神也重新渙散起來。
沈青書知道,時機差不多了。再繼續追問下去,很可能適得其反,讓老瘋子徹底陷入混亂或者警惕之中。
他緩緩地、不動聲色地向后挪了挪,拉開了一點距離,臉上的表情也恢復了之前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小心翼翼的、充滿試探與誘導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他需要時間,消化剛剛得到的信息。
【真實記錄】啟動,將剛才與老囚犯的整段對話,包括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全部在意識中精準回放、封存。
【邏輯推演】啟動,將“紅色盒子”、“龍爪印”、“彎手指”、“下巴有痣”這些關鍵信息,與之前關于“沈家案”的推演模型進行交叉比對和分析。
一個初步的、模糊的嫌疑人形象,開始在沈青書的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這個“彎手指”,很可能就是當初負責轉移、隱藏甚至掉包那份關鍵“物證”(裝密信的盒子)的執行者!他或許地位不高,只是個跑腿的,但他一定知道一些內幕!至少,他接觸過那個“紅色盒子”!
找到他!
只要能找到這個“彎手指”,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找到關于那封“密信”的更多線索,甚至……挖出他背后的人!
這成為了沈青書當前最迫切、最直接的目標!
雖然前路依舊艱險,時間依舊緊迫,但這微弱的線索,就像是漆黑隧道盡頭,終于透出的一絲微光,讓他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再次充滿了力量和……一種冰冷的、屬于獵人的決心。
他將剩下的半個窩頭和陶罐里的水全部吃完、喝光。身體依舊虛弱,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那扇冰冷的牢門。
那個“彎手指”,他會是獄卒嗎?還是……負責送飯、傾倒穢物的雜役?
無論他是誰,他一定還會再出現!
而下一次……沈青書絕不會再輕易放過!他的目光,將如同最敏銳的獵鷹,他的春秋筆,將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從對方身上,剝離出他需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