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鋼筋森林

2008年驚蟄的南寧，空氣里浮動著某種粘稠的躁動。阿南蹲在三十層樓高的腳手架接駁口，安全繩在腰間勒出深紅印子，汗水順著脊椎滑進褲腰，在尾椎骨附近凝成鹽霜。腳下是正在生長的混凝土森林，塔吊鋼索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遠看像巨型蜘蛛正在編織鋼鐵的繭。

褲兜里那本《果樹栽培技術(shù)》硌著大腿，書角已被水泥灰染成青灰色。這是他在建筑工地旁的舊書攤買的，扉頁還留著原主人的筆記：“芒果花期需防霜凍“——字跡被雨水泡得暈開，像朵枯萎的花。每天午休時，他就躲在物料升降機的陰影里翻書，水泥袋背面記滿歪扭的批注。

“后生仔，發(fā)什么愣！“工友老周扔來半瓶礦泉水。這個貴州漢子總愛把安全帽歪戴著，露出鬢角灰白的發(fā)茬。他安全帽里夾著女兒周小雨的獎狀復(fù)印件，市重點初中期中考試年級第三名，藍墨水打印的分?jǐn)?shù)被汗?jié)n浸得模糊。

阿南仰頭灌水時，瞥見烏云正從五象嶺方向壓來。云腳拖著的雨幕像監(jiān)獄的鐵柵欄，遠處民族大道的霓虹燈在雨霧中暈成血色光斑。老周叼著煙屁股含混地說：“這雨邪性，跟八年前我老家發(fā)山洪那天...“話音未落，鋼架突然震顫起來。

起初是細(xì)微的嗡鳴，接著整個腳手架開始跳詭異的踢踏舞。阿南本能地抓住斜梁，瞥見下方三層未固定的安全網(wǎng)像被扯破的蛛網(wǎng)般開裂。他聽見工頭在百米開外咆哮，聲音被狂風(fēng)撕成碎片：“加固！快他媽加固！“

暴雨裹著鵪鶉蛋大的冰雹砸下時，整個世界都在傾斜。阿南的安全繩扣環(huán)突然崩開，身體瞬間失重。時間被拉成粘稠的糖絲，他看見老周撲來的身影扭曲成慢動作——貴州漢子左手抓住晃動的鋼架，右手攥住他的后衣領(lǐng)。冰雹砸在老周的安全帽上，發(fā)出密集的鼓點聲。

“抓緊！“老周的嘶吼混著金屬斷裂的哀鳴。阿南的雙腿在空中亂蹬，突然感覺溫?zé)岬囊后w濺在臉上。安全網(wǎng)掛住七樓防護欄的瞬間，他摸到滿手滑膩的血——老周為護住他，左手被鋼筋削去三根手指。斷裂的指節(jié)像蒼白的筍尖，在雨水中打著旋墜向深淵。

急救車的紅燈在雨中暈成血霧。老周用剩下的兩根手指攥著他，斷指處的紗布正往外滲血：“別學(xué)我...要讀書...“擔(dān)架推走時，阿南發(fā)現(xiàn)老周的安全帽還卡在鋼架上，那張獎狀復(fù)印件正在雨中融化，藍墨水暈染成奇怪的圖案，像朵凋謝的玉蘭。

工地當(dāng)晚就停了工。阿南蜷縮在工棚雙層鋪的下層，聽著隔壁床鋪傳來工友的鼾聲。潮濕的霉味混合著紅花油刺鼻的氣息，月光從塑料布補丁的窗口漏進來，照在枕邊的《果樹栽培技術(shù)》上。他翻開被血漬浸透的某一頁，突然發(fā)現(xiàn)夾在書頁間的半張報紙——那是去年關(guān)于百色芒果滯銷的報道，配圖里腐爛的芒果堆成小山，黑壓壓的果蠅像移動的裹尸布。

后半夜，他躡手躡腳翻進工地辦公室。沾著水泥渣的指尖在鍵盤上摸索，百度搜索框閃爍著幽藍的光：“成人自考報名條件“。當(dāng)看到“初中畢業(yè)滿三年可報考“時，窗外的晨霧正漫過五象嶺，工棚傳來第一聲咳嗽。

天亮后，阿南在門診部找到了老周。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與腐肉混合的氣味，貴州漢子左手裹成粽子，正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床頭柜擺著個玻璃罐，三根斷指泡在福爾馬林里，像某種怪異的水生物標(biāo)本。

“小雨要退學(xué)了。“老周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銹的鋸條。他從枕頭下摸出皺巴巴的信紙，阿南看見抬頭印著“水滴籌“三個字。信紙空白處畫著個扎馬尾的小姑娘，畫技稚嫩卻傳神——正是老周總念叨的那個年級第三名。

阿南摸出貼身藏著的信封，里面是他攢了半年的工錢。鈔票裹著工地沙塵，還帶著體溫。老周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斷指處滲出的血染紅了紗布：“留著...給你自己...“推搡間，信封掉在地上，露出半截報紙殘片，百色芒果腐爛的照片正對著病房慘白的日光燈。

三個月后，阿南在工棚收到個包裹。褪色的藍布包里裹著本《果樹病蟲害防治》，書頁間夾著張字條：“周叔走了，他說書要給有用的人。小雨“。包裹最底下是個玻璃罐，福爾馬林里泡著張泛黃的獎狀復(fù)印件，藍墨水暈開的“第三名“像朵凋謝的藍花楹。

那天傍晚，阿南爬上未完工的三十樓。夕陽把鋼筋叢林染成血色，他望著百色方向?qū)盈B的山巒，突然想起曬谷場上被暴雨沖走的稻谷。褲兜里的玻璃罐微微發(fā)燙，他翻開被翻爛的《果樹栽培技術(shù)》，在扉頁寫下：“要活成種子。“

遠處工頭吹響上工哨，聲波在樓宇間碰撞出金屬質(zhì)感的回響。阿南把安全繩系緊，指尖觸到掌心結(jié)痂的刻痕——“20061208“已經(jīng)長成扭曲的疤痕。晚風(fēng)掠過未封頂?shù)臉求w，帶著芒果花的甜香，不知從哪個遙遠的果園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