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藥罐春秋(1500字)**
2006年白露這天,十四歲的阿南攥著縣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站在村口。暮色中的老樟樹沙沙作響,樹皮上還留著十年前他用瓦片刻的“陸“字,如今那歪扭的刻痕已腫脹成丑陋的疤,像條蜈蚣趴伏在樹干上。通知書上燙金的校徽刺得他眼眶發酸,背面的入學須知寫著“每學期住宿費280元“,這數字比堂叔家那頭黃牛的價錢還多出五十。
山風裹著焦糊味掠過鼻尖,阿南知道這是母親在熬藥。土坯房的裂縫里滲出昏黃的光,咳嗽聲混著中藥罐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像某種垂死動物的嗚咽。他抬腳跨過門檻時,踢翻了門邊的搪瓷盆,驚得灶臺下的老母雞撲騰著竄出屋外。
“南啊...“黃秀英蜷在竹床上,膝蓋上攤著發黃的X光片。肺結核病灶像霉斑侵蝕著膠片,右肺葉的陰影讓她說話都帶著喘音。窗臺上的葡萄糖瓶插著野山菊,那是阿南昨天從父親墳頭采的,蔫黃的花瓣落在印著“扶貧辦“字樣的搪瓷缸沿,缸底沉著黑褐色的藥渣。
阿南的視線掃過墻角的蜘蛛網,那里掛著父親留下的竹編斗笠。斗笠邊緣的破洞用鐵絲勉強固定著,像張咧開的嘴。六年前那個雨夜,陸大山就是戴著這頂斗笠,從后山那株苦楝樹上縱身躍下。葬禮那天,阿南在墳前埋了半截鉛筆——那是父親出事前答應給他買的生日禮物。
“縣里說...咳咳...有助學貸款...“黃秀英掀開補丁摞補丁的床單,露出竹席下壓著的存折。藍皮本子上最后一筆存款停在六年前的冬天,金額欄寫著“83.50“,墨跡被歲月洇得模糊不清。阿南注意到母親的手腕細得能看見骨節凸起,銀鐲子松松垮垮地套在上面,隨時可能滑落。
夜色漸深時,阿南摸黑走到曬谷場。十年前父親摔落的山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把斜插進大地的青銅劍。風掠過谷堆殘存的石槽,發出類似嗚咽的哨音。他掏出通知書撕成碎片,紙屑被山風卷著撲向深澗。有片殘紙掛在崖邊的野梨樹上,月光下仿佛棲著只白蝶,紙面上“重點高中“四個字在風里忽隱忽現。
回屋時,他撞見母親跪在神龕前。褪色的觀音像前供著三根發霉的線香,黃秀英正用艾草灰在水泥地上畫符。這是壯族的驅病儀式,女人佝僂的背影像張拉滿的弓,嘶啞的禱詞混著痰音:“求布洛陀保佑我兒...“阿南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個雪夜,母親也是這樣跪著祈求,而父親在隔壁房間將農藥瓶攥得咯吱作響。
天未亮時,堂叔的拖拉機已停在曬谷場。車斗里堆著三袋干辣椒,嗆人的粉塵在晨霧中浮動。阿南把鋪蓋卷塞進角落,突然摸到藏在草席下的課本——初二語文書里還夾著市作文大賽的獎狀,證書上“陸向南“三個字被蟲蛀得支離破碎。
“后生仔,走咯!“陸大川扯動柴油機拉繩,突突的轟鳴驚飛了竹林里的夜梟。阿南數著路邊倒退的界碑,用鉛筆刀在掌心刻下錄取編號“20061208“。血珠滲出來時,他聽見母親追著拖拉機哭喊,那聲音很快被山霧吞噬。轉過第七道彎時,百坭村最后一點燈火消失在群山褶皺中,像被巨獸吞沒的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