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一路撿拾很多愛，

遇見很多一見傾心。

短暫炙熱卻又不得而終的，

絲絲牽掛必定一生難忘。

這是上帝的禮物，也是上帝的懲罰。

1

李霜在后來的無數個夜晚，常常想起第一次見到阿來的情形。

他穿著制服，站在那里，好像故鄉高中校園里的一棵梧桐，高大挺拔枝枝葉葉穿過陽光。他肩牌上的三道杠，即使李霜讀了野雞空乘學校，也真切的知道，阿來是位飛行員。

阿來最近飛省城的航班，休息時被朋友拉來看一場內衣秀。他在眼花繚亂的內衣模特里，注意到李霜，是因為大家都是錐子臉而李霜一張圓臉，像貓一樣。她在只穿文胸內褲的時候，身材看起來并不是瘦骨嶙峋，而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那種。后來李霜出了狀況，把一只鞋子踢出去，阿來恰好接住了。

為李霜制造事故的那只鞋子，被阿來找了個紙袋子體面地裝了進去。李霜有些害羞地接了，想到自己差點把這么帥的一只腦袋砸開花，人生真是一場惡作劇。

回到住處，她才發現紙袋子里有一張紙條，是飛行員阿來的名字，電話，以及他的QQ號碼。

這半年里，她的人生際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兜兜轉轉的生存里，她每天都想著跑場子，賺錢，愛情這個鬼東西就在被擠到旮旯里。飛行員阿來的出現，攪亂一池湖水。

但是可能嗎，三道杠的副駕，還那么帥，身邊的女朋友肯定捅了馬蜂窩，哪能輪到自己這個小野模，跟個野狗打食一樣。

她對他，只能想入非非一陣。

李霜忽然悔恨自己沒有成為空姐，如果她是空姐，至少在戀愛的天平上也算半斤八兩吧。

念頭一閃，李霜就把阿來留給她的紙條揉成一團，扔在那只放著壞掉高跟鞋的紙袋子里。

那場風光的內衣秀后，李霜并沒有因此接活接到手軟。她還常常斷糧。馬上快過年了，她希望手里有點錢，腰桿壯實地回家過年。最好，給母親買點好的擦臉油。她母親進城多年，依然把農村婦女的艱苦樸素固執地帶回來，擦臉油一直用最便宜的友誼雪花膏。這種味道，是老年婦女身上的專有味道。李霜每次靠近一個老太太，就知道那種熟悉的味道是友誼雪花膏，是母親的味道，明明她母親還沒那么老。

她還想給李三買瓶好酒。她小時候，李三常拿老家話說自己生了個酒壇子，姑娘將來嫁了，要給他買好酒孝敬他。

可是錢這個王八蛋，總是身子骨很瘦。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有一晚，李霜和菜鳥吃飯回來的路上，覺得腳下一軟，知道踩了軟黃金。她在老家念高中時，周末回大伯或二伯家，李大和李二家院子里的雞屎是她的噩夢。如今繁華三千的省城，她也踩了狗屎。她將鞋底來回蹭，都感覺到屎意盎然。

菜鳥哈哈大笑，說：你要發財了。

剛說完，李霜的電話響起來。

來電顯示的名字是：三姐老公。

李霜頓了下，才想起是上次走秀前和三姐的團隊一起吃飯，三姐老公喝得眼睛紅紅的，把自己的號碼廣而告之，說自己的同學是省城最大模特經紀公司的，或許以后能幫上什么忙。

三姐老公姓什么叫什么，她都忘了。

電話接起來，一個男聲說：我是三姐老公張海勇。

李霜這才知道三姐老公叫張海勇。這個男人時刻知道自己是靠三姐發家的，很謙卑地對外人宣布三姐老公這個頭銜。

張海勇告訴李霜，他有個電視臺的編導朋友，想拍一套有很有想法的寫真集，問李霜去不去。

入行雖時間不長，李霜道聽途說很多八卦，面對新工作，她不是每次都餓虎撲食。她是軍人的女兒，天性里有幾分謹慎。因此她在電話里對張海勇事無巨細地問了一番。

張海勇說：放心，可愛的姑娘，不會把你賣了。

李霜說：我去拍寫真集，可不可以帶上我的好朋友菜鳥。你有印象吧，和我一起走秀的那個姑娘，長得很像超模劉雯。

夜色里，菜鳥臉上的雀斑熠熠生輝，她的確有張性冷淡的臉，據說，這樣的臉在模特界是潛力股。

2

這的確是一次很有創意的拍攝。

為了緊跟當時唱紅歌的大形勢，他們選擇去了一個很封閉的小山村。中國改革開放后浪推前浪，一浪高過一浪。那些浪里格浪，與這里似乎無關。破房子，土路，連村里的狗都在吃屎階段。

李霜和菜鳥幾個姑娘，穿著八路軍的軍服，搖著紅旗，像一群怪物，殺進村來。她們在草垛，在倒了半截的破房子里，在老態龍鐘的古槐樹下，在蹲在門口吃面條的老頭老太太身邊，搔首弄姿，攝影師謀殺菲林。連土狗子都不舍得汪汪，睜大了狗眼看著她們。

后來，她們來到村外。這里有原始的溪流，泉水從山洞里流出來，居然在冬天里沒有結冰。

那個扎著小辮子的總監，突如其來有了新創意。

總監說：姑娘們，想不想多加酬勞給你們？過年回家買糖吃。

一個姑娘很豪邁地說：有話快說，有糖快放。

引得大家一陣發笑。

總監臨時起意，想要姑娘們穿著內衣，在原始地貌的鄉村野外，拍一組古老與現代相結合的大片。

這天老天爺很給面子，風和日麗的，但總歸冬天，李霜想起自己第一場的內衣秀，在縣城內衣店門前的草臺子上，凍得成僵尸。如今又一輪室外脫衣秀，她有些猶豫。

其余的姑娘們在談好價碼后，都熱烈響應。李霜剛才拍紅色照片，還想著過年拿給李三看看，他受部隊洗禮多年，女兒也又紅又專，一定給那顆受傷老父親的心些許安慰。

一份酬勞豐厚的工作擺在眼前，好像大話西游的愛情來了：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好好地珍惜，等到失去后，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老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會對那工作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加上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拍一次又何妨！

李霜隨了其他姑娘的大流。

到了拍照的時候，姑娘們在車上換上了劇組準備的內衣。原來總監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一切盡在謀劃中。如果一開始知道拍這種照片，李霜來不來還是未知數。

好在酬勞比往常豐厚些，姑娘們還是忽略不計。凍一下子，雅詩蘭黛就有了。糖也就有了。

3

青春胴體與古樸鄉村，前衛與落后，時尚與土氣，一切都在有條不紊進行中。

突然，拍攝地出現了一群羊。姑娘們想躲閃，總監指揮著：難得的創意，把輕紗扔掉，擁抱羊群。

手里的紗巾于是被扔掉，姑娘們準備克服羊群恐懼癥，大顯身手。

又忽然，不遠處有幾個村民向這邊跑來，那村民都是六十以上的老頭，干巴瘦，有人肩上扛著鋤頭。有人拿著棍子。

總監又跟嗑藥一樣興奮：準備好，老頭，羊群，美女，最佳組合。

那些老頭們不是來當背景的，有人老遠就喊：哪來的女流氓，光著身子照相，敗壞了俺村的風水，滾開滾開。

然后，好像鬼子殺來，老頭們掄著棍子，晃著镢頭，像趕羊一樣，嚇唬這些傷風敗俗的怪物。

姑娘們驚聲尖叫著跑開，羊群也受了驚，亂作一團。即使這樣，攝影師還出于職業精神，把這些混亂的畫面拍了下來。

拍攝狼狽結束。

李霜在逃跑中，還被一只羊撞了下，那羊角劃過她起了滿身雞皮疙瘩的皮膚，她的大腿被刮破了。

僅僅是為了多加一千塊的酬勞。

這一千塊，她可以給李三買瓶不算貴的酒，給母親買一瓶比雪花膏要高檔一些的擦臉油。盡管，李三這個不得志的小領導，好像不太缺這些。

明年，她還要多賺錢，最好能有出頭之日，到時候，房租不用李三支持，自己也可以衣著光鮮過上體面的日子。

青春可以走捷徑，而堅持自己兩條腿走路的姑娘，這么累。

李霜在一個人的出租屋里，第一次有了春花秋月的傷感。

然后，她的目光像只蝴蝶，落在了墻角那個紙袋子上。里面，有她那只輝煌走秀時出丑的高跟鞋。

還有，阿來的聯系紙條。

4

阿來的QQ很快通過了，之后，便是靜悄悄。頭像黑著。

對飛行員來說，也許他在天上飛，也許，他在和女朋友約會。一個小野模有點小情緒的夜晚，注定了無人安慰無人訴說，一切幽幽暗暗，只能自己消化。而過幾天她就回家過年了，看來，她和飛行員，又錯過了一年。

第二天早上，李霜醒來，看見一屋子陽光，莫名地高興起來。女孩子的小情緒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手機QQ的企鵝不停的跳動，她在被窩里捉了小企鵝，打開看。

是阿來信息！

他說：我飛了一個通宵，剛下飛機。你住在哪里，我去給你送早餐吧。我等了很久，你終于加我QQ了，太開心了。

阿來還說：接近城市上空時，我看見了摩天輪，你今天有時間嗎，我們去坐摩天輪吧。

兩個人，第一次接頭，阿來的熱情讓李霜有點措手不及。李霜心里熱烈回應著，她知道嘴上要假裝矜持。這是女孩子欲語還休的特質，偏偏她不喜歡這樣，直截了當回復一個好字。

突如其來的約會，好像一個浪頭打來，李霜有些眩暈。

她跳下床開始收拾房間和她自己。是先收拾亂糟糟的房間呢還是亂亂糟糟的自己？一個單身男人的窩是豬窩，一個單身女子的窩大約是狗窩，總之不亂不叫單身狗。李霜覺得自己頭發還帶著昨天去鄉下拍照時的發膠，眼皮有點腫，還有，大腿那里的皮膚隱隱的疼。那狗娘養的羊。

她每收拾一寸，都帶著緊張雀躍的小心情。直到，敲門聲響起，她還覺得哪里不妥當。像做夢。

阿來還是穿著制服，眼睛紅紅的，顯然飛了一夜。他站在門口，對，像校園里的梧桐樹。他對她笑著，就像陽光穿過濃密的梧桐樹葉，斑斑駁駁的溫暖。

她讓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進了屋，李三曾經無數次告誡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怎么見到阿來，李三的話就是耳旁風呢。

兩個人見了面，倒沒有QQ那般自來熟的味道，還是有點拘謹。

早餐是阿來從一家餃子館買來的餃子，葷素兩種。李霜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西紅柿的餃子？

阿來老老實實說：看見西紅柿能包餃子，我這南方人很好奇，就買了，很不幸，我蒙對了。

李霜說：可是，我每次吃餃子，一定要有蒜的。我要吃一頭大蒜，你不會介意吧。

阿來說：我肯定，一會兒我們坐地鐵，沒人敢給我們擠。

李霜笑起來。她沒有吃蒜，她就是給自己緊張的心壯膽，假裝跟阿來像老朋友一樣開玩笑。

這一天對李霜來說，像在一個夢里。她身邊是個穿著制服的飛行員帥哥，他們看起來珠聯璧合。走到哪里，十個有九個的回頭率，一個不回頭的是瞎子。

他們去坐摩天輪。中國的城市像后宮妃嬪，總要有拿手好戲艷麗出場。要么建設第一高樓，要么建最大游樂場，要么修最發達地鐵，要么要么，城市有性別，高大上是風格。

這個城市有亞洲最大的摩天輪，李霜無數次遠觀過。這一次，終于坐在摩天輪，俯瞰大地。如同自己期待過的空姐，在飛機上看藍天白云，城市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樣飄過。人如螞蟻看不見。世界全他媽虛空。

只有她和他。

李霜在摩天輪上，對阿來說出她曾經的夢想，以及夢想破碎后的選擇。當然，她隱去了那些不體面的故事。

快過年了，城市上空飄著想念的味道。她和阿來在一起，第一次感覺離夢想那么近又那么遠。還沒離開，就開始心照不宣地想念。

5

和阿來約會的喜悅，像深夜蛋糕鋪子里飄來的香味，裊裊婷婷跟隨著李霜回家過年。

李霜用被羊角劃傷賺來的一千塊，給父親李三買了人生第一瓶小酒，給母親買了背叛雪花膏的第一瓶擦臉油。

然而，一家人的蜜月才開始就遭遇風霜雨雪。

臘月二十九，小城里迫不及待響起鞭炮聲，李三把一批給領導的福利搬回家，李霜母親樂開了花。她愈加崇拜自己的男人，兵不血刃，就享受了國企帶給小領導的各種好處。她總是在李三坐到沙發之前，就把茶水泡好，端到他眼前。她恨不能把他供起來。

就見李三臉如包公，并不理會桌上的茶水。他女兒李霜從眼前飄過，要穿過客廳去洗手間。

李三說：去茅房還拿手機。

李三有時候故意把老家話搬出來，用在他們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以提醒他們不要忘本。

李霜回家后的確得了手機依賴癥。只要阿來不飛，他們就黏在手機里聊天。上廁所是個絕佳的聊天時機。

李霜說：我看個秀。

李三黑著包公臉，忽然對李霜說：你做的那些丑事，我都知道了！年后，你不用去省城丟人現眼了，我已經給你在這里找好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