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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15)

火車站的二層通道,兩條胳膊似的左右前伸,落到地面,把站前廣場攬在其中。公共汽車、小車、大解放、三輪車、自行車,可以開進廣場,也可以通過這兩條胳膊,直接開上車站二層。

金素在出站口等候李天南和小瓶蓋。

她感到時間每一秒都比上一秒緩慢。她東張西望,很害怕他們不來找自己。

車站人來人往,整潔的城里人,大包小卷的農村人,軍人,民警。從現在開始,她不由自主更多地注意民警,她為天南哥擔憂,但不管那么多了,能跟著天南哥,去哪兒都行!“天南哥,你快點出現吧!小瓶蓋,你倒是蹦出來啊!”

一輛收垃圾的三輪車停在她身邊。

“跟著我走。”

金素剛準備說“我不認識你”,馬上認出了來人。

騎車人低扣著一頂大檐草帽,只露出一個瘦削的下巴。

金素跟著三輪車出了廣場。

車子路邊一停,騎車人把破帽子往車把上一掛。蹲在路邊上的三輪車真正主人,接過車把,翻身上車,騎走了。

李天南帶著金素上了13路公交,坐到海港,下了車。

金素從心里往外都在笑,此時此刻,跟著李天南跳到海里去,她都會是笑著跳進去的。

小瓶蓋等在候船廳大門臺階上,他對李天南冒險去火車站接金素頗為不滿。因為剛在火車站拎了包,丟包人肯定報案,去火車站會很危險。

從地下春飯店出來后,李天南跟小瓶蓋會合,小瓶蓋的意思已經把金素支到了火車站,正好甩掉,他們坐船到煙臺,從煙臺南下。

李天南沒有理小瓶蓋,自己去火車站把金素接來了。

李天南突然拍打了一下小瓶蓋的腰部,小瓶蓋一激靈,李天南迅速上下左右前后在小瓶蓋身上摸了一圈,然后伸手進他的里懷,摸出一把卡子,丟進了路旁的垃圾桶。

“跟我出門,不許帶這個。”李天南說。

“關鍵時刻我掩護你!”小瓶蓋握緊拳頭,“到時候你看吧,小瓶蓋絕對不拉梭子。天南哥,你是沒見到我猛的時候。”

“不想見。”李天南兩手拍了拍,嫌卡子臟了手似的,“我們是去取貨,準備好口袋就行。”

“帶著包袱皮呢。”小瓶蓋轉向金素,“要不都愿意跟著天南哥混,踏實。”

坐在船艙里的鋪位上,金素透過圓窗,發現岸邊堆放的貨物神奇地向后退去。

“快看!”她說。

“嗤!”小瓶蓋一臉不屑,“農村老卡,第一次坐船?”

金素說:“對呀,火車沒坐過,就坐了船。”

小瓶蓋說:“連火車都沒坐過,你又不真是農村人,真的假的?”

金素說:“真沒坐過,我們廠子好多人沒坐過火車,不出差不出門的,沒有機會坐。”

李天南說:“走,外邊瞧瞧。”

“我瞇一會兒。”小瓶蓋往床鋪上一躺,“我有點暈船。”

李天南帶著金素來到了甲板上。

他倆一層一層,上上下下走著轉著,從船尾來到船頭,從各個角度體會輪船乘風破浪。

他們重新進到船艙,沿著樓梯一直往下走,下到比五等艙還低的散鋪,這里燈光昏暗,十分壓抑,待了幾分鐘,金素催促天南上去。

他倆出來,走到船尾最高層甲板上,看海鷗追著船飛。

李天南拉著金素坐了下來。他唱起了歌:“風兒呀吹動了我的船帆……”

金素把頭靠在李天南的胳膊上。她唱歌專業水平,也覺得李天南的歌好聽。

金素說:“天南哥,再唱一首。”

“美麗的梭羅河……”

“天南哥,好聽,真好聽。”金素說,“這些歌我都沒聽過,你跟誰學的,再給我唱一個吧。”

“寶貝,你爸爸參加了游擊隊,我的寶貝……”

金素閉上了眼睛。

李天南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唱道:“快睡吧,小寶寶……”

金素睜開眼。李天南摟住她,直接親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倒到他懷里。

金素雖然唱歌好,在文化宮學習過樂器,但她會唱的多是革命歌曲,最近喜歡上了臺灣鄧麗君的歌,她說:“你怎么會這么多好聽的歌?從哪里學的?”

李天南說:“你再聽這個,‘剃了個沒毛的大馬蛋子光/對著鏡子把歌唱/唱的什么歌/馬蛋亮光光/好似十五的大月亮。’”

金素笑得前仰后合。

李天南說:“回大連我把那歌本給你,《外國名歌二百首》,比港臺歌好聽——馬蛋歌不在其中啊。你識簡譜嗎?”

金素點點頭。

天漸漸暗下來,海風越吹越涼,金素感到冷,但她沒說冷。

李天南摟著她的肩膀,她往李天南身上靠。

她開始打噴嚏。

李天南站起身,拉著她起來,牽著手回到了船艙。

他倆頭對頭,躺到各自的鋪位上,蓋好毛毯。

金素打了個寒戰。

“做個好夢。”李天南微笑著輕聲道。他面頰硬朗,笑的時候,右腮出現一個酒窩。

金素從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李天南也伸出只手,兩只手握在一起。她覺察到自己小手指指甲劈了,她抽回手,輕輕一掰,掰了下來,李天南翻身伸手接了過去,胳膊一揮,替她扔掉,然后躺下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金素胡思亂想了一陣,也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到達煙臺,下了船,金素站在地上,站不穩當,她抓住李天南的胳膊。

小瓶蓋比她暈船,走下舷梯,東倒西歪差點摔倒。

李天南說:“行不行?”

“問題不大。”小瓶蓋坐到了地上。

李天南說:“那就站起來!”

小瓶蓋說:“再坐兩分鐘,兩分鐘就不迷糊了。”

“給我。”李天南說。

小瓶蓋把背在身上的挎包摘下來,拉開拉鏈,掏出一個小鳥籠子,里頭有一只灰白兩色的鴿子。

金素早就注意到小瓶蓋身上的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什么,但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有只鴿子。

小瓶蓋把鴿子掏出來,遞給李天南。

李天南左手接過鴿子,右手往自己頭上一扯,金素“哦”了一聲,像扯了她的頭發。

李天南把扯下來的一根長發,手指上來回搓動。

“好了,兩分鐘到了。”小瓶蓋站起來,走到李天南跟前,幫著從鴿子腿上摘下一只小鋁皮做的圓筒,交給金素。

李天南把已纏成球的頭發交給金素。

金素不明白他們是什么意思。

李天南說:“我給你的信物,寄回去,等回家時我們一起打開。”

金素說:“啊,它能飛過海?你們不要害它。”

小瓶蓋說:“半天就到家了,比船快。”

金素說:“我不信。”

李天南說:“不信就試試。”

她把頭發裝進了鋁皮信筒,李天南塞上軟木塞,檢查了捆綁繩。鴿子在李天南的手中伸動著脖子,呼嚕著。他把它交給金素。

“哎呀,它這么有勁!”金素雙手捧著鴿子,一個生靈在手的感覺真叫奇妙,特別是它咕咕叫的時候,鴿子胸脯的振動,從手掌傳送到全身,讓她跟著顫動。

“三、二、一,放飛!”小瓶蓋說。

她攤開手,十指大張。

鴿子沒有飛走,它在她手掌心打轉轉,撓得她手心發癢。

李天南說:“小雨點,直接回家,嗚!”

小雨點撲嚕而去。

金素搓著手,抬頭望著,小雨點拔高飛遠了。

小瓶蓋說:“天南哥家的鴿子有一大群呢。”

“真的?”金素興奮,“太厲害了!”

他們登上了去濟南的火車。

到達濟南已是中午,簡單吃了口飯,去了趵突泉,玩得差不多了,又溜達著去了大明湖。金素一路興致勃勃,看什么都覺得好,李天南和小瓶蓋由著她,一直游玩到天黑,他們回到火車站,就近找了一家飯店吃飯。

離開車時間還有三個小時,小瓶蓋提議喝點白的,李天南沒有反對。

他們剛坐下,一個個兒不高、眼神大膽、打扮時髦的姑娘拖了個凳子,坐到了他們的桌上。

小瓶蓋驚呼:“小紅辣椒,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小紅辣椒說:“她是誰?”

小紅辣椒指著金素的鼻子,手久久不肯放下,李天南抬手做出要打狀,她仍然指著,李天南順勢一巴掌打掉。

小紅辣椒疼得把手指含到嘴里,眼淚差一點掉出來,“你真打呀!”

李天南說:“打你小孩子不懂事。”

小瓶蓋說:“你得叫姐,金姐。”

小紅辣椒說:“哼,什么破爛貨都能當我姐。”

金素被她說得滿臉通紅。

李天南說:“小紅辣椒,再沒大沒小的,我給你撇窗外去!你想吃點什么,加個菜。我們吃完就走了。”

小紅辣椒說:“我要跟著走。”

小瓶蓋說:“你知道我們去哪兒你就跟著走?”

小紅辣椒說:“管你上哪兒,天南哥去哪兒,我去哪兒。”

李天南說:“我們是去玩,你要刨食,不一路。”

小紅辣椒說:“我可以不刨食,我最愛玩了,這誰不知道,天南哥,你們干啥,我干啥,讓我跟著就行。”

小瓶蓋說:“你可別跟我們,求求你了。一個還不夠嗎?又來一個!”

“小瘸子,孤兒,流浪兒童,誰嫌棄我,還輪到你了?”小紅辣椒沖著小瓶蓋狠狠翻了下白眼,“你要不樂意,你就領著你金姐走,我還煩你們倆呢!我跟天南哥走,彼此眼不見心不煩。”

“停!”李天南看看手表,從旁邊空桌上拿過來一只干凈杯子,倒上酒,推到小紅辣椒面前,“飯菜堵不住你倆的嘴!”

小紅辣椒端起酒杯,說:“天南哥,敬你!”

“大家一起。”李天南說,“我喝一大口,你們隨意。”說完他喝了一大口。

小瓶蓋跟著喝了一大口,看看小紅辣椒。

“看什么看?小綠豆眼。”小紅辣椒說。

金素被她逗笑了,雖然小紅辣椒對她不敬,但她一點不生氣。

“笑什么笑,大牛眼,干杯!你杯里是涼白開,不是酒。”小紅辣椒跟金素碰了一下杯,“還有你,流浪兒童,好久不見了,干杯!”她輕輕跟小瓶蓋碰了一下。

大家飯菜吃飽了,一瓶酒喝空了,差不多也到了該上車的時間,李天南點上一顆煙,站起身,一揮手,帶領大家往車站走。李天南走在前面,金素和小瓶蓋跟著。小紅辣椒趕上來,擠到前面,她呵斥金素道:“稍一稍,往后稍稍,聽不懂?后邊去!”她要挨著李天南走。

金素往后讓了讓。

小瓶蓋對金素說:“她是個好妹妹,我們都讓著她。”

小紅辣椒回頭說:“屁!你才比我大幾天?”

小瓶蓋說:“大一天也是大,你得叫哥。”

小紅辣椒說:“我叫哥的人多了,嘴上叫哥沒有用,得心中叫哥。讓我心服口服叫哥的只有兩三個,我天南哥數一把。”說著拍了一下李天南的肩膀。

李天南問小紅辣椒:“三蛤蟆在濟南?”

“在。”小紅辣椒點點頭,“一大幫人呢,都住在海岱旅館。”

李天南一甩頭,笑著說:“那我們得趕快撤!”

三蛤蟆是鞍山蹬大輪的頭兒,膽子極大,卡子不離身,常常變偷為搶,各鐵路小分掛號了,江湖朋友擔心受連累,對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在火車站售票口,李天南讓小瓶蓋去給小紅辣椒補一張到北京的火車票,他們三人的票下車時已經買好了。

小瓶蓋磨磨蹭蹭。

“麻利點,到了北京拿了活兒我還你。”小紅辣椒說,“別他媽的那么小氣,給天南哥丟臉。”

小瓶蓋說:“你不是經常買站臺票上車的嗎?”

“不買也行,我有辦法上車。”小紅辣椒挽住李天南胳膊,“只要能跟天南哥在一塊兒,我有的是辦法。”

金素看看小紅辣椒。

小紅辣椒瞪著眼睛:“瞅什么瞅?不服?給你眼珠摳出來當玻璃蛋彈。”

金素移開目光。

小紅辣椒說:“逗你呢,這么漂亮的一雙眼睛,我還舍不得呢。”

李天南說:“到了北京你別再跟著我們,我們是去北京旅游的。”

小紅辣椒哈哈大笑,說:“說旅游結婚我都信。”

到了北京,金素更驚嘆了,天安門、人民大會堂等等在課本上、圖畫上見過的景點,現在都近在眼前。

每到了一個景點,李天南讓她照相。金素雖不想讓天南哥破費,又覺得不留個影可惜了,就照了。她照完了,讓李天南和小瓶蓋照,他倆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讓小紅辣椒照,小紅辣椒也不照,一路下來,他們仨一張相片也沒照。

火車一進北京站,李天南不想讓小紅辣椒跟著。小紅辣椒不愿意離開。金素幫著她說情,讓李天南留下她,跟自己做個伴。李天南這才同意了,他再次提醒小紅辣椒,要管住手腳,不得干活。

“放心。”小紅辣椒高興得抱住金素的胳膊,“還是金姐姐好。”

晚上住旅店,她跟小紅辣椒住在一個房間。

金素第一次出門,小紅辣椒帶著金素,換拖鞋,拿著臉盆,買了牙膏牙刷,去樓下的浴池洗了個澡。

“你真是空子?”

金素聽不懂,問:“什么空子?”

“果然是個空子。”小紅辣椒說,“天南哥對你情有獨鐘,我看得出來。”

金素說:“我跟天南哥剛剛認識。小紅辣椒,你一個人出門?你也干那個?你不害怕?”

“江湖獨行女俠,有啥怕的?”小紅辣椒說,“跟著天南哥膽壯,只是他看不上我的手藝。我不癡心妄想攀高枝,但我可以為天南哥去死,你信不信?”

“我看天南哥對你很愛護的,他真把你當好妹妹了。”金素說。

“天南哥沒把我放在眼里,他對誰都好。”小紅辣椒說,“只要是南下的,只要是他的朋友,天南哥能照顧都照顧,他就這么個好人性。但是狠起來他也是真夠狠。”

小紅辣椒是齊齊哈爾人,孤兒院長大的,有一年孤兒院逃跑了一批孩子,小紅辣椒是其中之一,從孤兒院跑出來她扒火車去了哈爾濱,白天撿飯店剩飯,晚上睡火車站,很快走上了撈偏門這條路,跟著大哥大姐蹬大輪,南下北上全國跑。感情上被傷過多次,仍然相信愛情,希望早晚會有個白馬王子愛上她。江湖險惡,有人欺負她;江湖義氣,有人把他當個妹妹愛護。她今年才十九歲,比小瓶蓋小一歲。

金素驚訝她那么小,懂得的事情卻比自己多了許多,自己連工廠那點事都整不明白,更別說社會人和江湖人的世界了。

小紅辣椒強調:“我長得不好看,我有自知之明,就是逗逗悶子。金姐,你長得真美,跟天南哥很般配,可惜你不在江湖。”

“你挺好看的,可愛,像個小孩兒。”金素說。

小紅辣椒說:“金姐你說對了,我另一個外號,就叫‘小孩兒’,沒有‘小紅辣椒’響亮。算了,金姐,我知道我自己啥樣。這兩年折騰完了,像三十多歲的老女人一樣老,再混混,等真到了三十歲,還不知會是個啥樣子呢。唉!如果到那時候沒折進去,沒有遇到愛情,就只能找個歲數大點的老光棍,也可能是個瘸子拽子啥的隨便嫁了,像我張姐那樣。張姐是沈陽的一個姐,對我不錯,后來嫁了個死了老婆的老頭子,過常人的日子去了。我現在還不行,還過不了那種日子,我喜歡到處跑,小不點時就吃江湖飯,交江湖友,做江湖事,習慣了‘一朝踏入江湖路,此生恐再難回頭’也倒未必,過了三十再回頭吧。現在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愛情我想要,自由自在我也想要,看運氣吧。”

金素握住小紅辣椒的手,說:“我也是,我也渴望自由,但我沒有你那么大的膽子,我的生活就像是待在一個大黑籠子里,這次出來,可見著天,呼吸到新鮮空氣了。”

“你是正經孩子,上班的吧,跟我們野孩子不一樣。我跟小瓶蓋差不多,他能比我強點,他還見過爸爸,雖然他被他的爸爸扔了。”小紅辣椒捏著鼻子做了個扔垃圾的動作,“我根本不知道我爸爸媽媽長什么樣,一生下來就被放到路邊上,小貓小狗不如,被路過的好心人撿到送孤兒院。算了,不講我,我給你講講小瓶蓋的故事吧。”

金素說:“都講講,我都愛聽。”其實她最想聽李天南的故事,只是不好意思提出來。

小紅辣椒說:“你別小瞧小瓶蓋,在長春外五縣九臺、德惠一帶他可有名了,他一馬雙跨,會給人請保家仙的。”

金素說:“保家仙?”

小紅辣椒說:“封建迷信,反正農村老太太信他,狐貍、刺猬、蛇什么的,上了他身,妖魔鬼怪都聽他的。農村人丟了東西得了病都找他,牛馬病了也找他,好使。后來他干上柳竊行,發現還是這個來錢快,加入了南下大軍,一直混到現在。‘一朝踏入江湖路,此生恐再難回頭’,說的是他不是我。他說他的那個跳大神師父還在找他呢,缺了他這個搭伙的,師父掙不著錢了。”

金素說:“那他的腿是咋瘸的,讓火車軋的嗎?”

小紅辣椒咯咯笑了,說:“金姐你真嘚兒,他愛坐火車就是讓火車軋的?那他要是愛坐牛車還賴老牛啃的?那是天生的,就是因為他天生殘疾,家里人嫌是個累贅,主要是他后媽,堅決不要他,六七歲那年,他爸爸把他扔到了沈陽站還是長春站來的,我忘了,反正以前扔過好幾次了,都沒扔這么遠,他找回了家,這次太遠了,他不認得路,再也找不回去了,才這么哭著混下來了。是不是也怪可憐的?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死就算命大,沈陽、長春、哈爾濱、大連,東三省到處混。哈爾濱老黃大哥,長春大慶哥,齊齊哈爾小波哥,大連天南哥,鐵路線上大幫小幫就那么些人,都互相給面子,能幫就幫,不幫也不拆臺,南下人比普通江湖人強,江湖人比社會人強,社會人勢利,諂上欺下,見利忘義,不可交,但也比你們這些老實人強,你們太老實了,活著跟死了沒區別,最沒有意思。”

她倆洗完了澡,回到房間,繼續聊天,一直聊到半夜。

小紅辣椒說:“我看你對我們這行挺有興趣,要不你拜我做師父吧,我教你活兒,不收禮。”

“不,不!”金素連連擺手,“我不學!我可學不來。我勸你們也別干了!”

“你是干啥的?在家你干啥?”小紅辣椒問。

金素說:“上班的,我在工廠上班。”

小紅辣椒的反應跟李天南差不多,對上班的人不羨慕,反而瞧不起。“我寧可挨餓受凍,也不愿意上班。在工廠你能干啥?”

金素說:“在托兒所帶小孩。”

“哄孩子阿姨,沒意思。”小紅辣椒說。

“是沒意思。”金素說,“你們都很聰明,學點什么都能成,不愛上班做點買賣也行啊,非得不走正道,當小偷?”

小紅辣椒說:“我們可不是小偷,我們是江洋大盜。我小時候是小偷,蹬了大輪就不一樣了。我天南哥就更了不得,他光芒萬丈。小瓶蓋告訴過我,他親眼看見過,晚上睡覺的時候天南哥頭往外放光。”

金素說:“我怎么沒看到?”

“你們睡在一塊兒了?”小紅辣椒說。

“可別亂講。”金素說,“坐船我們在一個船艙。”

“瞧你嚇的!”小紅辣椒說,“睡一個被窩你也不一定能看到。小瓶蓋是有紅黃白柳附體的。”

金素說:“天南哥有沒有對象?”

“沒有。”小紅辣椒說,“看好天南哥的很多,但她們統統配不上。”

“那,天南哥想找個什么樣的對象?”金素問。

“就你這樣的。”小紅辣椒說。

“瞎說。”金素說。

“沒瞎說。”小紅辣椒說,“你要問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訴你,天南哥的眼睛告訴我的,以前他的眼神里百分之一百都是驕傲,現在明顯不是百分之百了。他變謙虛了,說明他的心軟了,心里有人了心就軟了,心里的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你,金姐。”

金素說:“我也配不上他。”

“閉燈了。”小紅辣椒拽了一下床頭邊上的燈線,燈滅了,“金姐,我問你個事,你得說實話。”

金素說,“你問吧。”

小紅辣椒說:“你是處女嗎?”

金素不出聲了。

小紅辣椒說:“完了,你也不是了。那你跟我們一樣,還真配不上天南哥,我不嫉妒你了。天南哥將來的媳婦,不是你我這樣的,我們都是破爛貨,不值錢。”

“我不是破爛貨!”金素說。

“那我也不是。”小紅辣椒說。

第二天,李天南囑咐小紅辣椒說:“再接再厲,繼續管好你的小叉子。”

“放心!我幫你看著小瓶蓋,我們互相監督。”小紅辣椒說。

“小叉子,能給我看看嗎?”金素小聲問小紅辣椒。

小紅辣椒舉起一只手,兩根指頭一夾一夾,說:“我們都是耍叉子的,荷包系。”

見金素似懂非懂,小瓶蓋說:“荷包系,柳竊行,蹬大輪。‘旅客同志們,前方到站韶關車站,前方到站韶關車站,下車旅客同志請提前做好準備,拿好自己的行李。’”

小紅辣椒說:“哈哈,學得挺像,賊像,賊有感覺。”

小瓶蓋說:“那是,賊美,賊漂亮,賊厲害,賊膽大,賊能琢磨,有賊心沒賊膽還行?”

小紅辣椒說:“賊煩人,賊討厭。”

小瓶蓋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小紅辣椒說:“賊有辦法,你沒辦法。”

“江湖大道一枝花,金藍榮戈是一家。”小瓶蓋擺了個側弓步,大拇指豎起。

“有樣兒!”小紅辣椒從小瓶蓋面前晃著肩膀走了一趟,說,“一腔熱血獨行客,兩袖清風流浪兒。”

李天南說:“老蓋子來了!”

“在哪兒?”小瓶蓋左右甩頭。

“哈哈,瞧你這點出息!”小紅辣椒瞇起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

李天南大笑,說:“孤兒院長大的孩子膽子都小,可以理解。”

小瓶蓋說:“兒才孤兒院長大的呢。”

“你罵誰呢?”小紅辣椒做出要踢人的動作,“你這個流浪兒童,瘸腿小犢子!”

“你不是流浪兒童?”小瓶蓋說,“算了,不跟你倆說了。”

分手的前一晚,金素問:“你去過廣州嗎?”

小紅辣椒說:“家常便飯,你想知道廣州什么?那可是個花花世界。”

金素說:“我們明天要去廣州了,你也跟著去唄。”

小紅辣椒說:“柳不過三,我不能給你們亂了。”

金素說:“什么意思?”

小紅辣椒說:“小偷也罷,江洋大盜也好,干三趟就得休三趟,出門頂車蹬大輪不能超過三個人,一人干活,一人放風,一個軋邊兒,正好。你們三個正好,加上我就多了,多了礙事。”

金素說:“我不算數。”

“怕了?”小紅辣椒說,“嘴一定要緊,一旦進去了,別人的事,一個字也不要講,這幾天我跟你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說過,在哪兒住,叫什么名,干了什么,統統不認識,不知道,不記得了,要不你就哭,一個勁哭,最好哭暈過去。翻白眼你會不會?我教你,這樣。”

金素被她的模樣嚇到了,她說:“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種叛徒。”

“還有呢。”小紅辣椒說,“拿貨不能過三萬,過了三萬銷戶,蹬大輪就是血與火的洗禮,我們有一頭算一頭,都是腦袋瓜別在褲腰帶上,刀頭舔血討生活的人。不過,金姐不用害怕,跟著天南哥什么都不用怕,也不用操心,一切行動聽指揮就行了,無論是扣死倒還是摘掛拎包,這么些年了,天南哥從未失過手,天南哥長了雙鷹眼,好使!碼活碼得準,看人也看得透。用小瓶蓋的話,跟著天南哥拿活兒是一種享受。”

金素說:“提心吊膽還不夠呢,享受?”

小紅辣椒說:“天南哥唱歌唱得好聽,讓人著迷。他說過,拿活兒跟唱歌一樣要有旋律,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調,所以他瞧不上我,他曾勸我退出,‘小紅辣椒,你應該去搶劫。’天南哥認為搶劫就是跑調了,要不他躲三蛤蟆躲得遠遠的,三哥經常變偷為搶,還真是的,三蛤蟆哥唱歌真的跑調唉。除了天南哥,誰都不能保證干活時不響,那時候就得亮卡子硬打硬要,在天南哥眼里這就叫跑調了。天南哥不跑調。天南哥是左撇子,好多活右撇子拿不了,都留給天南哥了。關鍵是找不到像天南哥、大慶哥這樣的人,絕對是那個。”

金素想問大慶哥是何方神圣,沒等開口,小紅辣椒自顧自往下說:“天南哥和大慶哥是師兄弟,大慶哥是師兄,都是跟哈爾濱老張頭學的手藝,老張頭教完了他倆,就隱退江湖,誰也找不著了。老張頭那一脈不是咱這邊偷只狗牽頭牛,他的師父是個洋人,老毛子,坐火車從莫斯科一路下到哈爾濱傳給老張頭的,青子摘掛,都是進口的洋玩意兒,天南哥和大慶哥給中西結合發揚光大了。天南哥英俊吧,大慶哥跟天南哥差不多,長得也老姿勢了,他倆站在一起,閉月羞花,人性還好,敞亮,跟他倆接觸過,沒有能忘得了的。他倆帶隊南下,都是大包大攬,嘎巴隆咚脆!”

她接著說:“其實天南哥玩命都玩在頭里了,天南哥小時候,像我這么大,他跟老球子在京滬線上拿個大活兒,老球子拿響了,天南哥掏出卡子嚇退了鐵路小分,老球子打開了車門跳了下去,不巧掉到坑里,腦袋磕在塊大石頭上,那能有好嗎?當時就沒了。天南哥也飛身出去。火車正在過橋,天南哥沒法跳車,而是掏出吸鐵石,翻身上了車頂。老球子也有吸鐵石,他沒使。老球子死的時候也就二十出頭,天南哥每年清明燒紙,都帶著老球子一份。”

金素說:“太危險了,別干了!”

小紅辣椒說:“各人有各命,不到收手的時候,想收也收不了。該收手了,不收遭天譴。咱干的確實屬于做損造孽,早晚遭報應。賊最好只干十年,男的攢下錢,轉行,女的攢下嫁妝,嫁人生崽過日子,超過十年必遭天譴,就等著挨收拾吧,除非你有特別硬的命。像天南哥這種元氣足的,可以往后延一延,多干幾年,但也不能超過二十年。天南哥十一歲入門子,今年二十六,還能干五年,你愛上他,就會提心吊膽五年,因為你膽子小。”

金素說:“你叫什么名?我們以后怎么才能相見?”

小紅辣椒說:“不是跟你講過了嗎?別問人名,別問人住哪兒,別問人拿了多少貨。知道我是小紅辣椒就行了。我就叫小紅辣椒,小紅辣椒就是我。登記的名是假的,我的名也不是真的,孤兒院隨便給我起的,我沒有名。最好連小紅辣椒也忘掉,這回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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