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沉，天邊只余幾抹殘霞，將陸府高大的墻垣染上一層昏黃。

晚風漸起，帶著一絲涼意。

陸沉依舊守在側門外的墻根下，懷中那包藥材被他捂得溫熱，如同揣著一塊滾燙的炭火。

等待是漫長的，尤其是在希望與忐忑交織之時。

他早已將《聚元功》收起，心神不寧，難以入定，只是目光沉靜地注視著街道的盡頭。

終于，遠處傳來車轎轆轆與人聲細語，一隊人馬出現在視野中。

正是先前離府的那頂青呢軟轎，在丫鬟仆役的簇擁下，緩緩歸來。轎子在側門外停穩，依舊是那位管事嬤嬤上前叩門。

門應聲而開。

陸沉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衣衫，眼神銳利地捕捉著時機。

轎簾掀開，大奶奶周茹在丫鬟的攙扶下，緩步而出。

許是去了寒山寺的祈愿有所收獲，她的臉上帶著明顯的喜色，但步履卻依舊端凝，自有當家主母的氣度。

就在周茹踏上地面，目光習慣性地掃視周圍，準備進門的那一剎那——

陸沉動了。

他并非魯莽沖撞，而是如同早已算準了角度和時機，不快不慢地從墻根陰影處走出，恰好迎著周茹前行的方向，隔著三五步的距離，聲音清晰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小子陸沉，給大奶奶請安。大奶奶今日前往寒山寺，一路勞累奔波，辛苦了。”

他的出現并不突兀，請安的時機也恰到好處，既未擋路，也未顯得鬼祟。

那句“勞累奔波”，更是直接點中了周茹此刻最真實的感受。

周茹的腳步果然微微一頓。

她抬眼看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族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她身心俱疲，本不想理會，但對方言語間的體貼，今日求子又要她多行善事，便停住了腳步。

她只淡淡“嗯”了一聲，并未停步，依舊朝門內走去，只隨口問道：“陸沉，你母親身子可好些了？怎的不見她來府里走動？”

這看似隨意的問話，卻暗藏機鋒。

若陸沉順著話頭說母親如何記掛，便落了下乘，顯得刻意奉承。

但……

陸沉是個孤兒啊！

他母親父親早就死了。

陸沉心中如火燒，深覺屈辱。

但面上卻仿佛未察覺，他語氣誠懇地回道：“多謝大奶奶掛懷。只是小子聽聞大奶奶為府中上下操勞，夙夜憂思，如今又為誠心祈愿不辭辛苦，實在令人感佩。”

他巧妙地避開了關于母親的話題，轉而將焦點放在周茹自身的“辛勞”與“虔誠”上，言語間充滿了敬佩之意。

“小子愚鈍，卻也知曉，大奶奶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單薄些，卻肩負如此重擔，將偌大一個陸府內宅打理得井井有條，事無巨細，皆要費心。這份精神，這份擔當，莫說尋常女子，便是許多男子也多有不及。若是換了旁人，只怕早已心力交瘁，難以為繼了。”

這一番話，句句都搔到了癢處。

果然，周茹前行的腳步徹底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眼底深處卻明顯有了一絲笑意，微微放松了些。

她看著陸沉道：“哦？你這小子，倒是會說話。怎么，今日特意在此等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陸沉心中一定，知道火候已到。

他直起身，臉上露出憨厚而誠懇的笑容，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粗布包裹的方正包裹——正是他用一千文錢換來的藥材。

“大奶奶明鑒，小子豈敢無事叨擾。”

他雙手將包裹舉起，略低于眉，語氣愈發恭敬，“小子前些時日，偶得了些東西，思來想去，覺得唯有孝敬給大奶奶才最是合宜，方不算明珠暗投，糟蹋了這份心意。”

周茹挑了挑眉，并未立刻去接，只是問道：“哦？是何物？”

陸沉連忙解釋道：“也并非什么驚天動地的奇珍。只是小子偶然尋摸到一些上好的藥材，有當歸、黃芪、阿膠、鹿茸片等物，都是些溫補氣血、調理女子身子的。小子不懂藥理，只聽藥鋪掌柜說，這些藥材品相極佳，對于身子虧虛、氣血不足之人，頗有助益。”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著周茹的神色變化。

“小子是個粗人，家中也無人用得上這等精貴之物。若想轉賣，一來怕是不識貨的給賤賣了，辱沒了這些好藥；二來，尋常人家也斷不會花費許多錢財購置。思來想去，唯有大奶奶是日理萬機，最需固本培元。小子這點微末心意，孝敬給大奶奶調養身子，略盡綿薄之力，也算了卻小子一樁心事，讓這藥材能用在正途。”

這番話，既解釋了藥材的來源偶然所得，避免了刻意購買的嫌疑，又點明了藥材的功效，更抬高了周茹的身份，將送禮的行為包裝成了“物盡其用”的“孝心”，顯得無比真誠，毫無市儈之氣。

周茹靜靜地聽著，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她常年湯藥不斷，對這些滋補之物自然熟悉。

陸沉所說的幾樣，確實是對癥的良藥，尤其是“上好”二字，若非虛言，價值便不菲。

她身邊的管事嬤嬤適時地上前一步，準備接過包裹。

就在這時，陸沉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之色，語氣也帶上了幾分焦急：“其實……小子今日在此等候，除了獻上這點心意，還有一事相求，只是……只是怕污了大奶奶的耳朵。”

周茹咯咯笑道：“我早知道你在這里弄鬼，倒是個人精兒，說罷。”

陸沉這才像是鼓足了勇氣，急忙道：“是小子家中那幾分薄田，近日突生蟲災，眼看一年的收成就快沒了！小子心急如焚，實在沒了法子……”

他頓了頓，仿佛有些難以啟齒，又像是為了增加說服力，補充道：“不瞞大奶奶，小子下午斗膽，也曾遇到過回府的青叔，向他稟明了此事。青叔……青叔心系大奶奶，讓我來求大奶奶示下，求您酌情看顧一二……”

周茹聽了，笑意更盛。

田地生蟲，對于掌管著府中莊園用度的她來說，確是小事一樁。

既然陸青也知曉并點了頭，她自然沒有駁回的道理。

況且，眼前這小子說話行事頗為得體，又送上了禮物……

她點了點頭，臉上恢復了當家主母的淡然與威嚴，對身邊的管事嬤嬤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訴秦管家一聲，讓他從庫里或者莊子上，尋些得用的驅蟲藥，撥給陸沉一些。”

管事嬤嬤應了聲“是”，伸手接過了陸沉手中的藥包。

陸沉心中大石落地，連忙再次深深躬身：“多謝大奶奶恩典！小子感激不盡！”

就在此時，那管事嬤嬤接過藥包，入手感覺分量不輕，且包裹細致，隱約還能聞到藥材的清香，她下意識地掂量了一下，又隔著布料摸了摸里面藥材的形狀。

她常年跟在周茹身邊，經手的好東西不少，對藥材也略知一二，這一摸一掂，心中便有了大致判斷。

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不動聲色地靠近周茹，低聲耳語了幾句，似乎是在稟報這藥材的分量與品相，遠超尋常“孝敬”的范疇，恐怕價值不菲。

之后這管事嬤嬤，又低語了幾句陸沉的身份，孤兒，陸青遠房侄子。

周茹原本準備轉身進門，聽到嬤嬤的回報，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這小子，穿著普通，言語謙卑，卻甘心拿出價值不菲的上等藥材來“孝敬”？

時機、說辭都恰到好處，連陸青那邊都打點到了……

最重要的是，她冒犯了陸沉已故亡母，陸沉卻不顯山不漏出水。

她秀眉微挑，原本淡然的目光中，終于透出幾分真正的興趣。

周茹看著陸沉，緩緩開口，語氣依舊平靜，卻多了一層意味深長：

“看你年紀輕輕，倒是個知禮懂事、心思活絡的。只守著那幾分薄田，怕是屈才了。”

她頓了頓，仿佛隨口一提：“這樣吧，你親自去找秦管家取藥，若是有心，便同他問問，府里或是莊子上，可有什么你能幫得上手的差事。若真想學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也可讓他看著給你指派些活計歷練歷練。”

說完，周茹不再停留，轉身帶著丫鬟嬤嬤，走進了那扇朱紅色的側門。

陸沉怔在原地，看著那扇再次關閉的大門，心中大喜過望！

他精心準備的禮物和說辭，不僅解決了眼前的蟲災困境，竟然還意外地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更進一步的機會！

雖然只是輕飄飄的一句“問問”、“指派些活計”，但出自這位內宅主事人之口，分量已然不同！

這意味著，他或許有機會，脫離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困境，接觸到陸家核心運作的邊緣，學到真正的“本事”！

秦管家，那可是真正修仙的修行者！

若他能指點幾句聚元功，自己就能踏上仙途了。

陸沉緊緊握了握拳，感受到手心因激動而滲出的汗水。

今日這步棋，走對了！

雖忍辱負重，但前途已有光明顯現。

日后，他定不會是一個讓人記不得生母已死的人！

他要混出個名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