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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場倉促的逃亡

我的人生是一場倉促的逃亡。

這話并不夸張。

我在湖南南部的小城郴州生活了十八年,高考前,我告訴自己如果不拼最后一把,人生會永遠被困在這里。

“被困”是個很妙的說法,它意味著我青春期最初的覺醒。雖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何本事,但我篤定,如果不自救,這里有一種引力能把我一輩子困在這里。

抱著多考十分就能離家一百公里,多考五十分就能離家五百公里的信念,我大量刷題,毫無怨氣。比起后半輩子會一直懊惱為何自己沒能抓住高考的機會拯救自己,賭上高三一年的時間是年少的我能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想通了就奮不顧身去做的事情。

正因如此,“只要心甘情愿,一切理所當然”成了我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的座右銘。

說來奇怪,當學習的意義只有“考試”一種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僧斔囊饬x變成了“能遇見更多厲害的人”“能見到更廣闊的世界”“我能選擇自己的人生”時,學習一下變得容易了起來。

看不進去的能看進去了,沒耐心搞懂的也變得有耐心學了,只要能讓我逃離這里,好像一切的苦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命運似乎待我不薄。我從家鄉考到了省會的大學,大學畢業后進入省電視臺,之后選擇北漂至今,如我所愿,自己離家鄉越來越遠。

甚至這一路我遇見了很多人,遇見不喜歡的,我也逃得遠遠的,把距離拉開。拉不開物理距離的,我就拉開心理距離——埋頭工作,讓自己晉升快一點,眼界更高一點,不讓對方出現在自己的視野。

這一路的逃離,我的出發點只有一個——找到一個讓自己生活得更舒服的環境。

可當初為何要選擇逃離?這就要先從家鄉說起。

1 出生就想著逃離

我的家鄉郴州,是湖南南部的一座小山城。

這座城市在丘陵之間野蠻生長,一年四季漫天遍野都是綠色。

城市盡是上山下坡的路。少時的我時常站在坡頂向遠方的坡底張望,那綿延起伏的道路總讓我不自覺陷入悵然。

我懷疑自己本是個心思簡單的孩子,是這一城交織起伏的山路在我的心上劃出了深淺不一的皺褶。為了熨平這些溝壑,我把自己一整個藏進心里,在里面忙來忙去,看起來就成了心思很重的樣子。

“郴”這個字除了本地人,外地多數人不認識。剛去外地念書時,我總要糾正同學,這個字念“chēn”??删退闾嵝蚜耍芏嗳诉€是記不住,第二次大概率會念成“彬”。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大家提到這座山城,都用一句俗語來形容——“馬到郴州死,船到郴州止,人到郴州打擺子”,打擺子的意思就是生病打抖拉痢疾,加上糧不夠、水不長、環境惡劣,這便成了外界對家鄉郴州的第一印象。

我爸是當地衛校附屬醫院的醫生,我媽是同單位的護士,他倆在這里相遇,組建家庭,然后有了我。

那時,為了工作方便,爸媽單位分配的平房就在醫院住院樓的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勉強能并行兩輛車的路,他們上下班的路程不過十來米。

我媽總擔心把病菌帶回家里,所以家里常備84消毒液,在一個大澡盆里稀釋,再用稀釋的水拖地,泡手,洗衣服。

打小起,家里有且只有一種味道——84消毒液的味道。

以至于后來,我在其他場合,只要有保潔員在用84消毒液做清潔,我總是會多看一眼,他們的身上大概也藏著媽媽的影子。

因為爸媽身上全是這種味道,所以我便很少往他倆身上撲,顯得不夠親近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因為工作單位離家近,他倆下班總是很晚,剛到家沒幾分鐘又被叫回科室也是常事。

我像是父母工作之余的贈品,只有在他倆極其放松的情況下,他倆才能想得起我。

我爸經常加班做手術,我媽是護士,自然也會一起。一次我媽的同事告訴她:“你趕緊回去看看你兒子,他躺在門口睡著了。”我媽這才想起來我早就放學了,沒有家里的鑰匙。

她趕緊回家,發現我躺在木門和紗窗門之間呼呼大睡,我媽哭著把我搖醒,緊緊抱住我,又趕緊給我做飯。

她內心偶爾愧疚,就會戲份很足。而我早已習慣了被忽視,所以情緒穩定,她內疚她的,我看她一眼,繼續睡我的。

我小時候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他們最好工作一直那么忙,這樣就不會有人催我學習,做家庭作業。也正因如此,我那時的家庭作業都是第二天一早趕到學校去抄,埋下了成績不好的禍根。

我爸媽都是努力的人,在單位人緣好,能力強,我完全配不上他們。

這一點也是我慢慢有了自尊心之后才意識到的。

爸媽那個年代的人,沒孩子時大家比工作成績,有了孩子,大家便開始比孩子的成績。每到這樣的環節,我總是很抬不起頭。

大家對我的評價十年如一日:“你兒子看起來挺聰明的,但為什么就是學啥啥都不行呢?”

“看起來挺聰明”重點不是“挺聰明”,而是“看起來”,說明實際上我應該很蠢。這是一種被包裝得很深的嘲諷。

我很好奇,我看起來很聰明嗎?我看起來就很笨好嗎!

他們不如說:“你兒子看起來就不聰明,所以成績差也很正常?!?/p>

這樣的話,我爸媽可能也不會對我抱有什么期待。

大家總說我看起來聰明,這種評價給我和爸媽都帶來了困擾。

我從小個子就矮,進了高中也才一米五幾,戴著八百度的厚玻璃鏡片眼鏡,又瘦又黑,扔在哪里都不起眼。估計我爸媽也常困惑:為啥他倆的結合會生出一個我這樣的孩子?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另一個事實——我出生之前,有一個哥哥,早產,很快就夭折了。此后,我媽情緒低落了很久。是我的出生讓她又恢復了對未來的希望,所以光是我出生且能長大這件事,就值得她開心一輩子了。

大概是因為這樣,我爸媽從不埋怨我笨,畢竟他們對我最大的期待是——活著就很好。

他倆給我報過不少興趣班,美術、武術、籃球、小提琴、珠算……其他孩子輕易就能抓住其中的訣竅,被篩選出來,被夸贊說很有天資,應該朝這個方向努力。只有我,在任何興趣班都找不到訣竅,全靠胡亂比畫蒙混過關。

每個興趣班的老師和我媽聊天后,我媽的臉上總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我跟在她后頭,也失落。

她從不指責我,我知道這是無能為力的意思。

我笨嗎?笨是將一個人的未來徹底封死的最好的理由,也是一個人放棄自己的最坦蕩的原因。但真正笨的孩子是不會有內疚感的。

可我有內疚感,還超標。

我整天都在思考:為什么我和同齡人相比那么糟糕?為什么我成績就是不好?為什么我運動就是那么差?為什么我美術、音樂沒一個有天賦?為什么我那么矮,長得又那么不端正?為什么我有高度近視?為什么所有的詬病都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滿腦子疑惑,時常眼神失焦,陷入發呆狀態。

旁人便說:“他又在發呆了,發什么鬼呆咯,想點正經事情不好嗎?”

發呆不是放空,恰恰是在聚精會神地想一件正經事,但需要用極其安靜的姿勢去悄悄靠近,潛伏在其周圍,才有可能等到答案偷偷探頭。

因為沒有自我,無法靠雙腿堂堂正正地站立。我像個不倒翁,被來往的路人推來推去。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朝南后又朝北,誰經過都能推我一把,我重心不穩,總是顛三倒四惹人笑話。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電影是《霹靂貝貝》,里面的貝貝被雷電擊了一下,就成了一個厲害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山城被瓢潑大雨籠罩時,我都希望能來一道閃電劈中我。每次出考試成績時,我都望著窗外的雨,期待有個球形閃電進入教室直接撲向我,電擊我,讓我成為一個全新的我。雨過天晴后,同學們為彩虹而歡呼,只有我很失落。

中學時,我放學后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列車來往的天橋上。

我總是站在橋邊,看南來北往的列車,希望未來有一輛列車能把我帶到別的地方,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哪里都行,畢竟在那里我不會過得那么狼狽。

父母對我的失望藏在心里,我對自己的失望寫在臉上。

周圍的親朋好友都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孩子。我渾身被打滿了標簽,這些標簽總結起來都是一個意思——干啥啥不行。

就算很多時候我內心挺想試一試,可身上的標簽多了,試一試都顯得嘩眾取寵了。

當我鼓起勇氣說普通話時,就會被人嘲笑做作。

當我打算跑個一千五百米時,就被人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那時那地,想主動做成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總有人能換著花樣把我的心火澆滅。

我只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掙扎,寧愿被看成一事無成,也不愿再成為他人眼里的跳梁小丑。

我問自己:是真的覺得自己不行嗎?恐怕是的。

我又問自己:是真的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了嗎?恐怕也是的。

如果真的放棄了,為什么還非要在自己的答案前加上“恐怕”兩個字?

“恐怕”不就意味著我不死心嗎?

頭枕著書包,躺下來,雙手放在胸前,看著一片漆黑夜空,一籌莫展。

心跳隨著呼吸變得平緩,眼前的黑也慢慢沉淀在了身體里,天幕上露出了星星。

星星一閃一閃,我聽到心里一個很微弱的聲音漸漸變強,那個聲音說:“如果離開這里會怎樣?如果離開這些人會怎樣?你是不是會更有勇氣一點?”

隨著成長的挫敗感越來越強,高考越來越近,這個問題的音量也愈發大了,后來幾乎變得尖厲刺耳——我想換一個環境,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會隨時評價我的地方。我可以去做任何事,失敗了不用笑著佯裝沒事,轉身就可以自嘲懊惱;成功了也能當場給自己拼命鼓掌,當個“顯眼包”也很好。

我以前總惋惜:為什么自己身邊沒有人?

后來才發現:我身邊不需要任何人,只要我能離開這里。

念想不停堆積,終于在高三時成為一支蓄力許久的箭,重重地朝遠方射了出去。所有人都說我突然開竅了,沒錯,有句話如閃電一般擊中了我——如果你不趁著高考的機會考出這座小城,你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不可能再有別的機會。

一夜之間,什么人際關系,什么閑言冷語,統統不重要了,我驚訝于自己對學習的投入,我在意的不再是分數,而是每一個知識點,懂得多一點就能離開這個小城遠一點。

高考前,老師對我爸媽說:“這小子如果努力一把的話,沒準能考上一個大專?!?/p>

最終,我考上了省會的師范大學,是一所“211”,周圍人都覺得訝異。

爸媽的朋友對我爸媽說:“你看,我一直就覺得他是匹黑馬,本來就很聰明。”

比起聰明來,我覺得自己是個懂自愛、會自救的人。

2 每個逃離的人身后都有一雙手的支撐

每個離開家鄉的人都由兩個自己組成。

在他們離開家鄉的那一天,便把過去的自己留下了。異鄉的他們又會在新的土地上長出一個全新的自己。

就像我,將十八歲的自己留在了家鄉,在外闖蕩的我也已經“二十四歲”了。

曾有朋友對我說:“真羨慕你,離開家那么久,父母也沒有給你壓力,任你在外面看世界?!碑斘业谝淮温牭竭@句話時,本能地愣住,我似乎從未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難道不是因為自己足夠堅定,足夠堅忍,才能在大城市生存下來的嗎?

我也沒有想過,如果父母不在背后支持我,從來不抱怨我回家少,我是否能這么多年心安理得地待在大城市。在我三十歲之前的那些年,當一起北漂的伙伴陸續選擇回家鄉時,我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到底要不要堅持下去。父母從未對我提出過任何要求,也從未對我進行過任何催促。

他們不問我究竟能掙到多少錢,也沒問過我未來的計劃,他們問我最多的就是:“還行吧?”

我說:“還行?!?/p>

他們就說:“還行就行?!?/p>

現在想起來,好像他們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支持我遠行的準備。

大學畢業時,很多同學選擇了回家鄉,我對我媽說:“我不想回郴州工作了,我想留在長沙?!彼f:“你喜歡就好,反正長沙離家也不遠,火車四五個小時就到了,很方便?!?/p>

又過了一年,我跟她說:“我打算去北京工作,北京很遠,有可能我們一年只能見一兩次了?!彼€是像之前那樣對我說:“你喜歡就好,不要委屈自己就行,你回不來湖南,那我們就去北京看你?!?/p>

事實上,他們從未提出來北京看我,他們知道我和幾個朋友擠在一間小房子里,他們知道我買了一張二手的床墊睡在地上,他們知道我所任職公司的領導對我還不錯,知道我每天的生活只有兩點一線——公司和家里,也知道我每天都會加很長時間的班,他們對我唯一的交代就是:注意身體。

邊回憶邊想,哪位父母不希望能與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呢?當時逃離家鄉只覺得和父母共同生活的十八年太壓抑了,卻不曾想到,一旦大學畢業選擇了漂泊他鄉,這輩子與父母相見的次數就開始所剩無幾了。

一年長假回兩次家,五十年也就只能和父母相見一百次。

我曾以為自己選擇北漂是一場勝利的人生逃亡,逐漸才意識到,這是肩膀上,與父母見一次便多落一層的霜啊。

霜落在我的肩上,掛上父母的鬢發,洇透樹木的年輪,怎么一轉眼,那在車站送我遠行的五十未滿的父母,忽而就年過七十了呢?

我曾以為自己對人生的每一次選擇都快速堅定,富有主見。

可頂著風往前走,光有主見是不夠的,還需要背后有足夠有力的手推著我往前。那雙手來自我媽。

無論是高考后選擇讀中文系,還是畢業后選擇留在長沙,再決定北漂,每個決定的背后都是我媽在我身后死死頂住,讓我不必回頭。

因為從小成長在醫院里,周遭的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學醫,不然我爸那些醫書、那些積累無人繼承。更何況,同齡人多數都找到了各自的專長,只有我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只是憑著高三的最后一腔熱血和好運考到了一個不錯的分數,學醫是最沒有懸念的。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討厭與醫院有關的一切。

半夜家里響起急診電話鈴聲,手術臺的無影燈能照出一切膽怯,至今閉上眼,我的世界都彌漫著84消毒液的味道。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半夜驚醒,發現只剩自己一個人在家,于是跑去住院部找爸媽,路上經過有病人家屬低聲哭泣的太平間,我用力推開住院部的雙扇門,看到走廊兩邊躺滿了因為瓦斯爆炸而重度燒傷的礦工,所有醫生、護士口罩帽子白大褂全副武裝,人人都只露出雙眼在為傷者抹燒傷膏。我在驚恐中一步一步往前挪,終于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便走過去蹲在她的身邊,一聲不吭。

我媽看我一眼,瞬間就哭了。

我離她那么近,她都哭了。后來我離開她那么遠,她有哭過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敢問。

我媽是個矛盾的人。

她不敢殺任何家禽,卻對醫院的急救輕車熟路。

她現在和我爸住的屋子后面有個小院子,草木繁盛,遮住了大部分的陽光,我三番兩次讓她請人修葺,她也不敢,她說那是我爸種下的草藥和苗木,怕修剪之后我爸會發脾氣。

但也正是這樣的母親,明知道我爸反對我學除醫學之外的任何學科,卻帶我在最后一天坐火車趕上了中文系的報名。學費不菲,她從貼身的衣物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現金,很自然地說:“火車上小偷多得很?!?/p>

報完名,我長舒一口氣,問她:“我爸那邊怎么辦?”她說:“沒事,我去說?!?/p>

后來我在北京工作了兩年,她問:“如果你不打算回來,我想干脆給你交個首付買個小房子,你自己還月供,這樣你也能過得稍微有安全感一點?”

我爸不同意,覺得家里所有的積蓄只有那幾十萬元,都給我了,他們就沒法安心養老了。

我爸反對他的,我媽又背著他把錢都給我交了首付。我問她:“我爸那邊怎么辦?”她還是說:“沒事,我去說?!?/p>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寫:“二十八歲那年,我硬著頭皮跟我媽聊了自己對未來人生所有的規劃,這種決定對傳統父母來說一定是忤逆的。我媽花了半小時消化完我的想法,依然對我說:‘你好,我們就好,你爸那邊我去說。’”

小時候,她帶著我回江西贛南地區的大吉山鎢礦,那是外婆外公家。

乘綠皮火車需要兩天一夜,萬一外公沒有及時收到我們發去的電報,就沒有人會在半夜來鎮上接我們,我媽只能凌晨在街頭隨便找一家小旅館過夜。因為害怕半夜有人撬門而入,她把我哄睡之后,自己背靠著門可以睡一整夜。

平時在家里看起來最柔弱的她,卻是家里最敢拿主意的人,也是最敢給大家兜底的人。

我爸平時工作太忙,我和他的關系也在長大中逐漸疏離。

中學的我從未給他爭過氣,高考后我選擇了他不允許學的中文,我們的父子關系降到了冰點。

我曾寫我和我爸的關系:

“那時自己的脾氣被青春的糙面磨得光滑又銳利,以為所有事物的結果只有‘對和錯’兩個面,所以執拗,不管不顧,對我爸說:‘如果你不讓我讀中文系,我們就斷絕父子關系。’

“‘斷絕父子關系’這句話說起來是那么輕而易舉。我沒有做過父親,不知道做父親要經過怎樣的磨礪,也記不清楚父親對小時候的我投入過多少凝視,我所有的怒氣只緣于他想控制我的生活。

“不吃飯,不說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父親也如鋼鐵,決定了就絕對不妥協,哪怕后悔也不會表露。我們其實都是磁石,只是將同性磁極對準目標,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有交集?!?/p>

此后我和我爸長達兩年零交流,大學放假回家,即使兩個人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也誰都不說話。

我當著全家人的面拒絕了他的建議,一意孤行選擇了另一條路時,他父親的形象就被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在家人面前砸得粉碎。他一定覺得在我面前失去了威望,無論他再說什么,我都不會往心里去了吧。

他不說話,也許只是不想再被我傷害。

三十歲那年,我參加了一個訪談節目,就在我以為節目要收尾時,主持人突然請出了我的父母。

也就是從那一天,我重新認識了我爸。

起因是主持人問了我爸一個問題:“你覺得當初逼兒子學醫是不是一種錯誤?你覺得自己被誤解了嗎?委屈嗎?”

這個問題讓我爸突然哭出來,豆大的淚珠撲簌直落。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見我爸哭。

我媽一邊拍著爸爸的肩膀安慰他,一邊解釋,其實我爸想讓我學醫的出發點很簡單,因為那時我各方面表現都不盡如人意,他覺得只要我學醫,無論我干得好不好,他都能保護我。他只是想給子女一個更有安全感的未來。

但如果我選擇讀別的專業,去往異鄉,萬一受了挫敗,被人欺負,我爸都不知道該如何保護我。

他擔心我中文系畢業那天,他不知道該托誰幫我找一份工作。

他所有的出發點都來自——他該怎么保護我。

而我的所有的出發點都來自——為什么他要管控我的人生。

我媽接著說,我剛到北京頭兩年,半夜會因為空氣過于干燥而流鼻血,我總是凌晨打電話給我爸問如何止血最有效。我爸告訴我方法后,掛了電話就立刻穿上衣服去醫院幫我抓藥熬藥,無論當時是半夜幾點。

我也立刻想起來,每次第二天醒來,總會收到爸爸給我發的一條信息:“中藥給你熬好了,剛寄出去了,真空包裝,每天一袋,開水溫熱睡前喝,連喝兩周,看看效果?!?/p>

我媽說那是我爸唯一覺得他還能幫助到我的方式,他在盡他的全力保護我。

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我只見我爸哭過兩次。

一次是做節目那天,一次是后來他送我奶奶下葬。

一次他是作為爸爸被兒子誤解,一次是他作為兒子送媽媽離開。

之后,我把這一段故事寫在了散文集《你的孤獨,雖敗猶榮》中的《趁一切還來得及》一章里,然后把書寄給了他。

我不知道他看了沒,也從來沒問過他的感受。

但我心里想的是:看!說了不要擔心我學中文找不到工作!我還能把你的故事寫進書里,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

多年后,我回到家鄉拍攝電視劇,把主角們放學后聚會的地點選在了當年我??椿疖嚱涍^的天橋上。

站在以前的位置,來往的綠皮列車和十幾歲那年仍一模一樣,列車飛馳而過的氣味也和當年一模一樣,我怔怔地看著,仿佛看見自己被這南來北往的列車刮來的風灌滿而瞬間長大。

3 逃跑時的故鄉是渾濁的,回望時的故鄉是沉靜的

當異鄉的你與家鄉的你在多年后統一了對某件事情的看法時,這個過程就叫和解。

我把自己理解了爸爸的事情告訴了家鄉的自己,他也終于表示能理解了。

三十歲前,我常用“黑云壓城”來形容自己的故鄉,出發那天發誓再也不回來。

三十歲后,故鄉的一切都在我的身體里沉淀,成了一切回憶的重疊,任何的似曾相識都能打開一扇任意門,而門的另一端便是故鄉。

當我頂著寒風緩行在冰島維克的黑沙灘上時,友人驚嘆大自然的造物,而我腦海里卻浮現出家鄉的北湖公園中那個一百八十畝的湖。小時候我就坐在北湖邊的鐵鏈護欄上,微風和煦,陽光正好,風慢慢將水面刮出縠皺,雨燕一次又一次點醒一池的沉悶,余波一層接一層輕打湖岸,那是十三歲的少年人生中遇見過的最大的水域。少年想:未來能走到海邊嗎?大海又會是什么樣子呢?味道是像北湖一樣略帶魚腥味嗎?風是友好的嗎?

當我真的走到了火山噴發后的黑沙灘,走到了風琴巖峭壁下時,我瞬間穿越回了北湖的鐵鏈護欄邊,是它第一次讓我對海有了想象,我也想讓它看看我眼前的海。

當我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阿爾卑斯山脈的少女峰上,雙眼被白茫茫的大雪晃得無法睜開時,我想到的卻是家鄉的蘇仙嶺。登高遠望整座小城,目力所及之處的大部分建筑被連綿的山嶺霧氣所掩沒,導游說云開霧散時便能清楚地俯瞰整座城市。那時我想的是:我能等到自己的人生云開霧散的那一天嗎?

所以當我站在異國他鄉的山峰之上時,我打開任意門走出去,拍了拍家鄉蘇仙嶺上十七歲的自己的肩膀說:“會有那么一天的。”

這些年,無論吃到任何好吃的,我都會拿來和學校門口的那碗夾雜著豆豉、茶油、辣椒味的魚粉相比較,和家鄉大排檔的涼拌豬耳絲、干豆角炒肉、干煸大腸比較。朋友總說我這個人上不了臺面,我訕訕發笑,確實如此,人的心里一旦挪出了一個位置給故鄉,就全然顧不上臺面那點事了,不是整天低頭看著懷里那點故鄉的往事,就是湊近了聞故鄉那特有的味道。

所以后來無論去到任何熱鬧的地方,我的回憶都會回到家鄉東風路上的大排檔邊,重新感受一下人聲鼎沸,心想還是家鄉比較熱鬧。

雨是家鄉的雨更急,雨聲是家鄉的雨聲更動聽。失眠時手機播放的雨聲的白噪聲,也總感覺不如家鄉的雨聲更容易令人入眠。

寒風是家鄉的風更刺骨,走在家鄉的街頭巷尾的我,懷揣著多少青春萌動的心事,暗戀無果、交友失敗、其貌不揚、前途渺茫,這陣陣寒風入骨戳心,確實是家鄉的寒風更傷人。

可也正是這著急的雨,這刺骨的風,這一想起就不堪卒睹的往事,卻成了我日后最容易動情的畫面。

在我缺乏自信、低頭疾行的日子里,家鄉的一切都毫無生機,令人沉沉入睡。我曾走在它每一條狹窄的街巷,觸碰每一面帶有裂痕的墻壁。居民區總是傳來無休止的爭吵,不及格的成績單飄落四地,我穿過其中,感覺自己的人生仿佛是一張被店家遺忘的大額賬單,自己買不起,商家也不惦記,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瑟瑟發抖,左右為難。

在這座城市中,所有人都在過著機械而麻木的生活,覺得彼此的事都無關痛癢。陽光透過樓房的間隙,一縷縷塵埃灑在黃昏的街頭。行色匆匆的人,眼神不小心對上也滿是冷漠和疏離,似乎每一步都在前往無望之地。夜晚的星光也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投射在城市的屋頂上,如同被悲哀涂抹的鉛灰。

我曾寫:“故鄉是一座沉重的枷鎖,每個離去的人都帶走了一份無法言說的壓抑。我們渴望遠方,渴望一種更真實的存在,遠離故鄉給我們施加的荒謬和束縛。然而,離開并不等于遺忘。在遠方的我們,總是不經意地在夢里重回故鄉的街巷,醒來后覺得悵然,居然開始懷念那座讓自己感到孤獨的城市。或許,正是這種孤獨和無望,讓我們在離去時義無反顧,在遠方時又無法釋懷?!?/p>

后來,當我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樣子,也敢與對面走來的人對視后,故鄉又成了黑暗大海中一片發光的藍藻。那是一閃一閃的微光,然后慢慢連成了一片,你走過去,那驟亮的光能直接映亮臉龐。

于是我在這微光中看到了很多溫暖的人,他們為我做的溫暖的事,這些事這些年都去哪兒了呢?我怎么轉身就忘了呢?

我想起了方老太。小學時,我的錢只夠買兩塊臭豆腐,是小學門口的方老太幫我把兩塊臭豆腐切成小碎塊,然后淋上滿滿一碗湯汁,讓我的看上去和別人的一樣是一大碗。

也想起了高中校門口大排檔的張媽。她看我和同學每天湊錢買一份炒粉當夜宵,后來每次給我們又加一大碗米飯混炒,收一樣的錢。

魚粉攤的鳳姐,總把男生點的小碗魚粉換成大碗,不怕他們吃不完,只怕他們上午會餓著,她還總說自己年紀大了記錯了碗。

我還想起了高考前和朋友之間的一次對話。

我高二時交到了幾個朋友,那大概是我十八歲前最快樂的一段回憶。

雖然大家成績都不算好,但抱團取暖的感覺卻比什么都重要。

好景不長,高二下學期學校組織高考動員會,我們的高中在那時不算太好,所有的人分成了高考班和只拿高中畢業證的班。

那些伙伴突然之間就疏遠我了。

我鼓起勇氣問過一次,他們說:“你這種要考大學的好學生,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那種把我硬生生推開的語氣,讓我覺得原來青春期的友情是那么不牢靠。

他們放學后依然在學校門口的臺球攤打臺球,騎著摩托車來回轉,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然后幾個人扭過頭有說有笑。他們的友情里不再有我,我也繞道而行,不想因為再遇見而覺得被孤立。

那是一段難熬的時光,于是我更想趕緊結束這一切,離開這個鬼地方。

高考前最后一次晚自習,我從學校出來,遠遠看見那群朋友還在臺球攤。我想了想,決定換條路走。

沒想到他們幾個騎著摩托車來到了我的面前,我以為自己的態度得罪了他們,他們要揍我。我佯裝鎮定,問他們要干嗎,其中一位朋友說:“再過幾天不是高考了嗎?我們想和你說句話,去年突然不和你玩,是因為我們覺得會拖累你,你確實比我們成績好,也聰明,你是我們朋友中唯一有機會考上大學的,所以我們不想拖累你。我們是沒有機會讀大學了,但希望你能考出好的成績,讓我們這群朋友臉上也有面子。好了,不管怎樣,等高考完了,我們再一起耍啊?!?/p>

他們說完,每個人都過來擁抱了我一下。

我怔怔地聽完,就簡單說了一個字,“好”。

朋友又問:“高考那幾天,需不需要我們騎摩托車送你?反正我們很閑?!?/p>

我說:“不用不用,考完后再一起耍?!?/p>

我迅速經過他們,把他們甩在身后,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初中的好朋友小五,他家是賣豆芽的。

初中后他讀了中專,畢業后進了郵政所上班。

他得知我考上了大學,第二天就要走了,前一天晚上騎著自行車來我家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匆匆下樓看見是他,高興壞了。

他送給了我一本厚厚的郵冊,里面有很多郵票,他說可以多寫信,他以后能包了我寫信的郵票。

他又從自行車后座拿下一大包豆芽,說那是他家自己吃的,沒有泡過藥水。

“你真厲害,我真為你感到開心。”最后他說。

幾年前,我和高中那群朋友相聚了。

大家都很拘謹,一方面是時間拉開了距離,另一方面是生活的殘酷帶來了對人生的警惕。

大家很有禮貌地問好,拍拍對方的胳膊,很有節制地喝酒,有的說家里的孩子發燒了不能喝太多。

好的,好的,我們都互相理解。

大家都很沉默,相聚也在沉默里變得難熬,我一杯接一杯把自己喝醉,間歇中聽他們說起各自人生的苦,其實能出來相聚就很好。

雖然我知道我們都回不到過去了,但我也知道,我們發生過的那些事還能輕易地帶我回到故鄉,就夠了。

正是“過盡愁人處,煙花是錦城”。

4 他鄉永遠無法成為故鄉

迄今為止,我在北京待了二十年。

最初十年,別人問起我對北京的感受,我總說缺乏安全感,好像自己一直在這里出差。

也許是因為我的根扎得還不夠深,所以無法接到北京的地氣。

后來待在北京的時間越來越長,哪怕身份證上的地址從郴州變成了北京,我依然感覺不到自己屬于這里。

也許是我遇見的朋友也都沒有把這里當成家,大家只是趁著自己還未老去,把北京當成了見世面的中轉站而已。也許是這些年,每年總有幾位朋友在朋友圈用一篇文字或寥寥幾句,來和所有人道別。

他們寫:“北京再見,各位珍重?!?/p>

我不知道該如何留言,點個贊已經是最真心的祝福,同時心里想:我會離開嗎?

想起二十來歲時,當一起北漂的朋友要離開北京時,我請假或曠班都要去北京西站送別。

再后來,大家臨行前吃個餞行宴,就再也不見。

到現在,在朋友圈點個贊當成作別,在這樣一個城市,已經算是很有禮節。

在北京,相遇的朋友總是一茬一茬的。

三五年總能和一群朋友好得不得了,是因為那時大家的人生和事業軌跡多有重合。

三五年后,只要一兩位脫離軌道,這群朋友突然就散了。

你會在“太空”獨自飛行一段,當再次進入固定運行軌道時,又會遇見另一茬朋友。

前段時間,我和一群朋友坐在一起,很是熱鬧,我突然放空。

一位朋友問我怎么了。

我說:“就是感慨,覺得遇見了你們我很開心?!?/p>

他說:“開心就要表現出來,不要憂心忡忡?!?/p>

我接著說:“這些年,我遇到過好幾次這樣的朋友,后來都散了,我剛才在想我們在一起可能還能熱鬧個兩三年,兩三年后這群人可能又會散了?!?/p>

朋友不說話了,我知道他也懂了。

他也一定是從另一條軌道飛來的衛星,未來還將去往別的軌道。

也正是因此,除工作之外,你在北京無論種什么,都難有收成。

甚至,一塊地種久了,也難免會遭遇貧瘠。

前兩年,我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工作中,難有時間寫自己內心的東西,而忙碌很久后工作結果又不如我所愿,我便陷入了自我懷疑。

懷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已經到頭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沒有心氣再繼續了,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適合現在的工作,懷疑自己再提起筆也難寫出真心了。

這種一睜眼就開始的自我懷疑極大地消耗著我對自己的耐心。

先是失眠,接著是耳鳴,然后大量掉發直至多處斑禿,整個人的精氣神全垮了。

我找朋友聊天,去看醫生,每天自己安慰自己,似乎都沒有成效。

我想逃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卻無法開口跟公司請假,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里去。

那一刻我問自己:為什么我的人生似乎一直在逃?

逃離家鄉,逃離朋友,逃離對手,逃離自己……

雖然我逃跑很有一手,但到了今天,我卻發現好像怎么逃也逃不過五指山了。

這五指山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

于是那個在異鄉成長到“二十四歲”的我提起筆,給留在家鄉十八歲的我寫了一封信。

是真的寫了一封信,我把我的處境一一寫在紙上,鄭重地寫上了家鄉的地址,投遞了出去。

一周后,我回到家鄉,去驛站收信,坐在家里的沙發上拆信,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窗外是連綿不斷的春雨,我枯木般的情緒就在這清新的雨水中重新冒出了一點新綠。

讀完信,我提起筆給北京的自己回了一封信。

北京的我寫:“三十五歲前的我,無論做什么都好像特別勇敢??梢贿^了三十五歲,大城市的我,開始變得瞻前顧后,畏畏縮縮,似乎看到的人多了,對世界的了解多了之后,自己就變得膽怯了。一方面害怕失去,另一方面又無法像頭些年那樣全情投入去做一件事了。到底是因為覺得自己時間不夠了,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還是因為才華所限,就算時間充裕,也擔心無法得到一個好結果?”

家鄉的我回:“你要知道,當時你拼了命要出去,不是為了要獲得什么,只是為了成為一個不妄自菲薄的人。所以你現在也應該如此,不必在意更多,不必患得患失太多。你離開家鄉時,只帶了爸爸用過的一只小箱子,而現在呢,我們擁有的足夠多了,想想這件事,你不必如此自責?!?/p>

北京的我寫:“那你知道為什么我現在那么焦慮嗎?好像每天醒來都在衡量和計較各種事情,而又沒有任何結論?!?/p>

家鄉的我回:“剛去北京的頭十年,你少有不快樂的日子,因為所有的閑暇你都坐在電腦前打字,把一切寫成文字。那些負面情緒一旦形成文字,就不再是情緒,而是變成了你的作品。后來當你接觸的人多了,事情多了,目標多了之后,你再難有時間寫作。郁氣堆在胸口無法化去,工作又難有成就感,整個人飄在空中,你的眼里都是人,你忍不住和他們去比較,但比較是偷走幸福的小偷,偷走了你對自己的專注。你所在的北京,大家都很忙,沒有人能解答你的疑惑,你也沒有寫足夠多、足夠有分量的文字讓你沉淀。好在我在這里,家鄉的我能為你收線,如果你想回來,隨時回來,我帶你去充充電?!?/p>

于是這兩年我回家鄉的次數也漸漸多了起來。

家鄉的自己也沒有食言,他會帶我去每一個我們曾待過的地方。

他會帶我去火車站吃一碗深夜的魚粉;會帶我坐在路邊的大排檔踩著一箱啤酒和朋友們劃拳;會帶我去淋一場雨,去破一陣風,讓我卸下身上厚厚的甲,那甲殼笨重,扔在地上哐哐作響。

我很感慨,這副甲當初只是為了讓自己不會受傷,卻沒想到如今卻讓自己寸步難行。

他說:“你不用怕,你代替我去外面看世界那么多年,無論怎樣,你都贏了,再不濟,回來就是?!?/p>

聽完這些的我,很容易就眼窩濕潤,告訴自己盡快返回北京繼續大殺四方,埋頭苦干。

家鄉的我對我說了很多話,有一句我會一直記得。

他說:“你的人生,我來為你收線。但在他鄉,你的文字為你收線。不要忘記,這是你人生裂縫里透進來的第一縷光。”

5 寫作是我逃離的方式

每個人都會經歷冰封的人生開始化凍的時刻,裂出第一道因暖意而產生的裂縫,此后裂縫愈大,冰層下開始有了汩汩流水,岸邊有了冒頭綠意,空氣中也開始有了凜冽又生機勃勃的氣息,那是一個人春天的開始。

我的春天發生在高三的一次摸底測試。

以往一百五十分的語文考試我總在九十分上下徘徊,大小作文共占八十分,我基本只能拿到四十八分。那次考試的作文是《寫給爸爸的一封信》,換作以往,我會很正常地寫他愛崗敬業,寫他加班加點為病人治病,最后升華到自己要成為爸爸那樣的人。

那天不知怎的,或許是前一晚我和他發生過爭吵?細節已經完全忘記了,只記得在作文里,我寫下了對他全部的埋怨,絲毫不在意老師如何看我。

文章開頭,我只寫了一個字,“爸”。連“親愛的爸爸”都懶得寫。

我討厭他工作太忙,從來沒有時間和我聊天,也不懂我在想什么。

我討厭每次跟他出去都被他的朋友們批評成績不好,他也從不護著我。

很多次深夜,他做完手術回來,發現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睡著了,電視開著,但電視臺已經不放送節目了,全是彩條信號。他就會在他朋友面前模仿我躺在椅子上的樣子,說:“電視都沒節目了,我兒子還躺在椅子上看著呢,不能說他毫無優點,他的優點就是很愛看電視。”

文章最后我寫道:“爸,你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會在客廳睡著嗎?那是因為我寫完作文大概九點多,我想等你回來,就看電視,看著看著睡著了,我再醒來時十點多,你還沒回來,于是我繼續看電視,又睡著了,直到電視臺都沒有節目了。在你看來,我是一個可以看一晚上電視的小孩,但其實我是為了等爸爸回來聊天,每天晚上看電視會睡著兩次的兒子?!?/p>

寫完那一段,眼淚都滴在試卷上了,我趕緊擦掉,覺得自己好丟人,但交卷之后又感覺到了少有的輕松愉悅。

那次語文測試,滿分八十分的作文我拿到了七十八分,總分破天荒上了一百二十分。語文老師拿著我的作文在全班宣讀,一開始我覺得家丑怎可外揚,但語文老師念到一半的時候,他在講臺上哽咽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周圍的同學,他們眼眶也都紅了。

念罷,語文老師告訴我:“寫的全是真實情感,你就該這么寫,把心里所有的東西掏出來,只有掏出來才能先感動自己,只有感動自己了,才能感動別人。你是有寫作天賦的,好好寫!”

后來語文老師拿著這篇文章在全年級每個班級輪流念,那些平時和我沒啥交集的同學也會跑過來對我說:“劉同,王老師念了你的作文,讓我們向你學習,你寫得很好,你爸也太壞了吧!”

那次之后,我的作文幾乎沒有再下過七十分,語文也一直穩定在一百二十分之上,直至高考結束。

高中語文老師的名字叫王水如,如果不是他,我或許至今還沒找到自己人生的出路。對成績好的學生來說,一位好老師能讓他們少走彎路,朝著自己的目標心無旁騖地前行。但對成績差的學生來說,好老師的任何一句鼓勵都能成為海面上的一根浮木,縱使知道人生艱難,他們也能不怕沉淪,帶著一絲底氣朝暴曬、風浪、饑寒走去。

因為王老師那句“你是有寫作天賦的,好好寫”,從此寫作成了我的避難所。

表面上看,我幼稚且缺乏必要的交際能力。

可回到家拿起筆,整個人就像拿到了地堡的鑰匙,打開門走進去,那連連綿綿的房間,深邃不見盡頭的過道,無論走向哪里,都是一處安全的歇棲之地。當我用文字填滿這些房間,把回憶刷滿所有的墻壁時,我的人生開始變得很有底氣。

不過我太天真了,寫東西這件事誰不會呢?

進入湖南師大中文系沒一周,系里舉行了一次作文摸底。中文系共七個班,六個普通班,一個基地班,拔得頭籌的是我們宿舍的郭青年。那篇名為《青春》的文章被復印,被傳閱,在熄燈前被朗誦。我反復閱讀那篇文章,每個字我都認識,但句與句之間的停頓,詞與詞之間的恣意,我怕是十年都學不來。

我拿起自己的文章打算再讀一遍,看看差在哪里,讀了幾句便將文章撕了。

云泥之別,大概就是形容我和郭青年之間文采的差距的。

同學嘯東念完郭青年的文章,重重地感慨了一句:“好文章啊,好文章,確實是好文章。寫作真的是要有天賦的,像我等,寫一輩子都趕不上郭青年了吧?!?/p>

嘯東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

但我讀中文系是為了趕上郭青年嗎?不是的,我只是為了逃。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文字能讓自己想暢游多遠就游多遠。

我連自己都顧不上,還顧得上郭青年嗎?

我開始很投入地去寫文章。

從提筆,到成文,到發表,堪比攀一座冰峰。

大一每天寫,寫了一整年,沒有成功發表一篇文章。

大二每天寫,寫了大半年,依然沒有發表一篇,退稿信倒是收了不少。

轉機出現在大二下學期,我寫了一篇關于父子情的文章,叫《微妙》,被發表在了省報上。爸爸的同事看到,問他:“這個劉同是你兒子嗎?”

我爸不敢確定這個劉同是他兒子,但是看完文章后,他能確定那個爸爸是他自己。

于是在我們絕交兩年后,他借口在長沙開會,專程來看我。

雖然第一篇發表的文章稿費只有三十元,但我爸倒是給了我五百元。

命運的大門好像也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逐漸敞開了。后來,我不時在各種報紙、雜志上發表文章,大四畢業寫求職簡歷,各種發表物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超過了一百篇文章。

如果當初硬要和郭青年比,沒了心氣,放棄了寫作,我是斷然走不到這一天的。

回望大學的四年,我沒有朝擁擠的人群走去,也沒有跟隨他人去走相同的路徑。我在自己的泥濘小道上前行,時常摔倒,灰頭土臉,但這一切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因為我真正開心的是——在這條小道上,荒無人煙,沒有人在我周圍嘲笑我,給我貼標簽,我撒潑打滾、一身狼狽都無人在意。

我在自己租的十平方米的民房里,窗簾一拉,就是一條自己的銀河。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是繁星,一篇篇的文章成形后漸漸形成了自己的星團。

眼里有光,手里有筆,心中有銀河,是大學四年我送給自己最好的禮物。

這份禮物讓入學時自覺矮人一頭的我,有了面對更大世界的自信和底氣。

我看史鐵生老師的《我與地壇》,里面提到寫作的目的,他一個朋友說自己寫作就是為了母親,為了讓母親驕傲,朋友自覺這個答案似乎顯得粗俗和自私。我問自己寫作的目的是什么,答案似乎更自私——我想被人看見,被自己看見。文字讓我不用去討好任何人,也不用討好自己,在文字里我清醒地看見了完整的自己。

一開始,寫作是我用來拯救自己的方式,后來成為區分自己和別人的方式,再后來,寫作成了我逃往遠方、忤逆世界的勇氣。

后來我選擇的職業是電視傳媒,最大的遺憾是自己制作完成的節目播出之后,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看第二次。所以寫作又成了我想為自己留下一些什么而必須做的事。

一晃大學畢業二十年,突然有一天,郭青年在大學同學群說話,他告訴大家他自己拍攝的獨立電影要在國外參展。同學問他拍攝的內容,他說是一個中年男子不停地找“小姐”,用來對抗巨大的空虛的故事。他說他以前很喜歡的女孩來找他,他也很開心,但見面之后他發現她不再年輕,他很詫異。他還說了一些什么,我默默關閉了群聊天。

郭青年拿到那次作文大賽第一名之后就再也不寫東西了,一直在追求他的目標和理想,具體是什么,他沒說清楚,我也沒弄懂。我曾為他覺得可惜,也覺得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當時間的回旋鏢又擊中我們時,我發現其實我和郭青年是一樣的,我在用不停逃離的方式尋找自己,他在用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對抗生命的虛無。我們都擁有自以為的自由,我也知道在我們的身上都背負著自己看不見的藤壺。

但無論如何,我們都找到了與孤獨、與時間和平共處的方式。

6 離開是為了回來

我常想,如果我的少年時期不都是那些痛苦的經歷,今天的我還會是今天的我嗎?

故鄉給我帶來的,到底是用它的土壤將我死死地壓在地底,令我無法喘息,好讓我在多年后的某一個春天里發瘋地生長?還是許我以更多脆弱,讓我在他鄉能以此釀出酒,輕易就醉倒在過去,在掙扎中書寫成文?

九百多年前,秦觀被流放至我的家鄉,寫下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背唤髅魇抢@著郴州的山而流淌,為何又要流去湘江?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里寫,還是少年的何塞·阿爾卡蒂奧跟著吉普賽人去了遠方,多年后歸來,成為另一個人,強壯健康,回到家中,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或許所有離開家的孩子,其實命運里都自帶另一顆種子,那是故鄉的庇護——讓你擁有第二次生命,第二套根系,能讓你在陌生的土地上汲取到新的營養。故鄉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個,希望你多年后,能完完整整地回到家鄉,和路邊的老鄉聊上幾句家鄉話,能坐在十幾年前、幾十年前你曾和一群人坐過的大排檔,把酒言歡,高聲唱和,像所有和解的父子、母女,不再提過往,只顧眼前。那是過一天老一天、過一天少一天的相聚。

我父母不是幽默的人,我也從未有過和他們開玩笑的念頭。

自從我了解了父親心里所想之后,便嘗試時不時和他開玩笑。

有些玩笑太輕,有故作朋友之嫌。有些玩笑太重,重到周圍的人都咋舌。無論是哪種,我爸都應對自如,就好像在我離家這些年,他一直在做應對我的準備。

酒桌上,喝開心了,我跟我爸的朋友們說:“你們一定要珍惜和我爸喝酒的機會,我爸真的是這個城市里年紀最大還出來交際喝酒的人了,喝一次少一次,沒準明天就不在了……”這種話一出口,全場突然鴉雀無聲。大家臉上一副“剛才發生了什么,劉同他知不知道他說了什么?他是不是瘋了?”的表情。

我爸一樂:“來來來,人生得意須盡歡,大家都要把酒干了。真的是喝一次少一次啊?!?/p>

我爸完全不在乎。

把死亡掛在嘴邊,不是不敬,而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將生死問題化作平常。

我在以前的文章里寫過我會和爸爸討論他的骨灰分幾份,每份放哪里。我媽一聽就氣得不行,不準我和爸爸討論這樣的話題,說年紀大了,聽不了這些,難受。我就對我媽說:“我也把你的骨灰帶在身上,大家一起走,給你買既好看又貴的骨灰盒?!?/p>

我媽就說:“那我不要紅色的盒子,嚇人?!?/p>

我說:“行行行,不買紅色?!?/p>

我媽是個頂有趣的人。

有一回我們一大家子人去吃飯,吃完飯大家在前臺錄入自己的車牌號碼免費停車。

大家全都錄入完了,只有我媽一遍一遍地試。

我媽著急了,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說:“怎么辦,年紀大了,怎么連自己的車牌號碼都不記得了?”

我安慰她:“沒事沒事,是不是你記錯了,記了我之前的那個?”

我媽想了想,覺得有可能,于是又輸入,還是錯了。

她來來回回輸入了十幾次,我爸很不耐煩,我媽都快哭了。

我就說:“算了,沒事,不弄了,咱們到時直接交停車費吧,也就幾塊錢,走!”

我媽很喪氣地走到門口,突然停下來,用力“噢”了一聲。

我連忙制止她:“別弄了,我們走吧,沒事的,媽媽!”

我媽看著我真摯地說:“難怪輸不進去!我今天就沒有開車來,我是坐你小姑的車來的!”

我媽當了三十年護士,六十歲退休,六十三歲考駕照,六十五歲去老年大學學古箏,七十歲和同學們代表我們城市的老年大學參加全國古箏比賽,拿到了全國二等獎。

我爸六十歲退休后,先去援疆了一段時間,然后又被返聘,坐醫院的專家門診。

我媽就每天開車送他上下班,直到今天。

看到他倆現在相處的模樣,我都會懷疑以前的記憶。

以前他倆幾乎是每天吵架,一早一晚,毫不在意鄰居的看法,更不把我當回事。

他倆隔三岔五簽一次離婚協議,我從一開始哭著求我媽不要離婚,到后來是隨便吧,趕緊離了,也別再吵了,還我個清凈。

我甚至記得我在北京好幾年后,有一年國慶節,放假最后一天,他倆非要在我面前表演離婚。

那時我都三十歲了,他倆都六十歲了,我想著如果不趕緊解決這個問題,下半輩子可夠我受的。我只能跟老板再請兩天假,我必須讓他倆離了再回北京。

老板也惱了:“公司那么多事還沒弄完,你七天假還不夠,還要繼續玩!你到底有沒有責任心!”

我硬著頭皮回復老板:“我父母離婚,我得讓他倆離了再回來!”

老板沒再回我信息,估計他也覺得這個理由非常莫名其妙又令人不知所措吧。

結果呢,晚上他倆又和好了,我真的被氣壞了。

我說:“你倆演吧,我不陪你倆玩了,我被你們折磨幾十年了,你們沒膩,我已經膩了,再見?!蔽沂帐靶欣罹妥〉骄频耆チ恕?/p>

那次我幾乎是哭著告訴他倆,小時候我的心理陰影有多大。有時我媽為了制止我爸喝酒,大白天自己在家里把自己灌醉,我放學一回來就是滿屋子酒味,我媽躺在角落,一動不動,我好幾次以為她死了,號哭著給我爸打電話。我爸一回來,她就醒來了,周而復始。

我真不知道到底應該怪我媽太喜歡演戲,還是怪我爸太喜歡交際,我被夾在中間不知所措,可能這也是我想逃離的原因之一吧。

我說:“如果你倆再這樣,我就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現在朋友看見我和我父母的相處覺得很羨慕,說:“你家真幸福啊。”

我心想,哪有什么幸福的家庭,不都是每個人不放棄才熬過來的?他們不放棄我,讓我遠行。我不放棄他們,讓他倆演戲。他倆不放棄彼此,相互依靠。

很多事情啊,都需要靠時間才能得出更好的解釋。

我曾覺得父母的關系像刀與劍,刀劍亂舞,相愛相殺。

而時間告訴我,父母是刀和筆,刀筆相生,如雕龍鳳。

這一屋子的雞毛飛絮,最終如塵埃落定,波瀾不驚。這一樁名為“家庭”的笨樁,最終也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有一天,我爸對我說:“只要我還沒走,你就永遠是小孩。”

父母在,我們不懼怕活著。

父母走了,我們不懼怕死亡。

他們在的任何地方,一切都是小事。

7 我似乎從未離開過

外地的朋友跟我回郴州玩時,感慨:“‘郴’這個字真的很少見?!?/p>

我說:“當然,從秦朝有記錄至今,這個字只有一個意思,就是我們這片土地?!?/p>

語氣中帶著一絲得意。

我突然意識到,我怎么變了呢?又是從什么時候變了的呢?

我從討厭介紹家鄉的這個生僻字,到為這個字兩千多年的專屬感到驕傲。

從恨不得再也不回家鄉,到每年都要帶好多朋友回來旅行。

從斬釘截鐵地對父母說“這座城市沒有適合我生活的土壤”,到信誓旦旦地跟同事說“我的家鄉真的很適合拍攝影視作品”。

這些潤物細無聲的改變都是如何發生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大概是真的到了某個年紀才意識到,那些人生里無論如何都追不到的東西,家鄉早就準備好了替代品。

在大城市和朋友大吵一架,那就是大吵一架,還要收拾人際關系的爛攤子,清理滿地的雞毛。在家鄉和朋友大吵一架,那不是大吵一架,是把自己咬爛了嚼碎了啐對方臉上,讓對方看到聞到自己的真心。

在大城市爭吵大概率要爭個輸贏。

在家鄉爭吵大概率會吵到涕淚橫流。

這之間的區別可能就是:身在異地,我們學會了什么叫體面,知道自己無論如何要保持一點姿勢,受了委屈也得忍著,眼淚只能留給自己;而在家鄉,無論是摔到了溝里,還是躺在了荒郊野地,哭得撕心裂肺,總有人走過來抱你,安慰你。

當我后來真的帶著同事們踏上這片土地為電視劇或電影勘景時,內心感慨萬千。

站在蘇仙嶺遠眺霧氣消散的故鄉,那呼嘯而來的風聲似曾相識,好像是家鄉在問我:“你還討厭這里嗎?”

我說:“現在我才明白,我不是討厭你,我是討厭曾經那樣的自己。我離開你,也是想擺脫那樣的自己。但你看,我長大了,我變了,我回來了?!?/p>

每一塊故土都見慣了人來人往,生生死死。每一塊故土也都被人誤讀,像一本沉重的歷史書,一頁頁被翻動,卻難以被完全理解。在這片土地上,在這兩千多年的風中,有多少個故事被吹散,帶著余韻消失在山野之間。這土地的每一寸都沉淀過悲歡離合,承載過夢想與堅持。

一年四季,冬藏春生,土地總會準備新的土壤讓年輕人生長,也總把過往越藏越深。只是年輕的我們快速發芽,快速掙脫,快速離開。匆匆而過,看似熟悉故土,卻鮮有人在離開時真正讀懂它。

多年后,我帶著同事們站在鐵道的天橋上,看著南來北往的列車說起自己每日放學后的心境,居然有淚水潤濕了眼眶。

一輛列車緩緩北上,我看見一位眼熟的少年趴在座位上看著窗外發呆,那不就是十八歲的我嗎?正乘著列車奔往他鄉,眼里有憧憬又有迷茫。

我站在橋頭用力朝他揮手,在心里告訴他:“未來的你能憑能力逃開一切,也能在異鄉腳踏實地地生活,你理解了父親,你會回來重新閱讀故鄉這本書。無論你飛了多久多遠,都不用擔心自己沒有根,你身上有一根線,線的一頭拽著你,另一頭在故鄉的手里?!?/p>

寫在出版之前:

這篇文章寫完后,就放在文檔里沒有再讀。

再讀的時候,如同做夢一般,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在怎樣的心境下敲完了以上的文字。我想大概是在夢里回去了很多次,在曙光熹微時帶回了幾捧故土,溫潤厚重的泥土的芬芳隨著回憶一點一點地迸發而出。

我曾在文章里寫過一個卡拉OK廳,我每次回家鄉都會去那兒。所有客人都坐在大廳,十幾桌,每桌輪流唱歌,唱得好大家掌聲熱烈,唱得不好大家掌聲更熱烈,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我喜歡這里,它把這座城市八十年代的回憶一直延續至今,置身其中就好像自己在回憶里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所有的外地好朋友都跟我來過這兒,包括幾位唱歌很好、職業是歌手的朋友。當他們拿起話筒,在這樣一個大廳唱出自己的作品時,其他客人一片驚呼,猜測是否真的是原唱,然后用力鼓掌,遙遙舉杯卻不打擾,我滿腦子只有三個字:真好啊。

只是可惜,前段時間朋友告訴我這個卡拉OK廳扛住了疫情三年,卻沒有扛過客人們的日漸遺忘,宣布停止營業了。

但我總覺得它還會重生的。

我寫過的停車場大排檔老板娘,我在異鄉闖蕩時,她也在故鄉埋頭開墾自己的路?,F在她的店成了我們這座城市最有名的餐飲店,分店開了好幾家。她對我說,有一天一桌客人吃完之后,看見了她,就問她是不是敏姐。她說是,客人問能不能抱抱她??腿苏f看過我寫的文章,覺得敏姐很有力量,想要抱一抱,感受一下。

我記得有天夜里,我和同事們打車回劇組。

出租車司機聽我們用普通話聊天,就問我們從哪里來,是做什么的。

同事說我們從北京來,來郴州拍電影。

出租車司機突然很興奮,對同事說:“你知道嗎?我們郴州有個小伙子,是個作家,也在北京工作,叫劉同。他以前也在郴州拍過電視劇。謝謝你們來我們這里拍攝,你們的作品叫什么名字?等上映了之后,我一定去看?!?/p>

路上,出租車司機一直跟我們介紹郴州的風景美食,我打開窗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覺得一切都很好。

下車之后,我對司機說:“謝謝你,我一定會向劉同好好學習的,爭取把郴州拍得更美!”

年輕時有多想逃離家鄉,現在就有多想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橋一溪。

如果有一天,你來到我的家鄉湖南郴州,在街上遇見我,請打個招呼,我肯定會請你吃一碗又辣又香又燙的魚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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